陳姝
摘 要:由阿瑟·佩恩執(zhí)導的犯罪劇情片《邦妮與克萊德》是“新好萊塢電影”的開山之作,影片改編自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的真實案件,講述貌美女郎邦妮與監(jiān)獄假釋犯克萊德成為著名的雌雄大盜,最終命喪警察亂槍之下的故事。導演用視聽語言的技法抹去了邦妮作為盜賊的殘忍與非法性,片尾兩人被亂槍打死的慢鏡頭呈現(xiàn)了邦妮與克萊德死亡的悲劇性,也讓觀眾在觀影結束之后悲傷不已。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此時觀眾為之嘆息的不是一對雌雄大盜的死亡,而是一個溫柔“母親”和“父親”的死去。
關鍵詞:精神分析學;《邦妮與克萊德》;阿瑟·佩恩;新好萊塢電影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好萊塢受到歐洲藝術電影和本國電視行業(yè)的沖擊,在電影制作方面被迫轉型,不斷自我復制的類型片終于感受到了市場的冷淡,開始重新?lián)Q裝,新好萊塢電影也由此誕生。以科波拉、馬丁·斯科塞斯、斯皮爾伯格、盧卡斯為代表的年輕導演們將新好萊塢電影運動推向高潮,他們不拘一格,在電影中反映真實的社會背景和年輕個體的生存狀況,發(fā)出對“存在”意義的思考,并將矛頭對準作為國家統(tǒng)治機器的政府。1967年上映,由阿瑟·佩恩執(zhí)導的犯罪劇情片《邦妮與克萊德》則是“新好萊塢電影”的開山之作,影片改編自美國在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的真實案件,講述貌美女郎邦妮與監(jiān)獄假釋犯克萊德成為著名的雌雄大盜,最終命喪警察亂槍之下的故事。從目前的學術研究來看,大部分學者將研究焦點放在《邦妮與克萊德》中反映的美國文化以及從文本細讀方面對兩個人物復雜性格的分析,本文旨在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分析影片中邦妮的人物成長,探究這部作品觸動人心的內在深層原因。
一、無“父”之家
讓我們首先從這部影片誕生的背景說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種族運動和民權運動不斷興起,持續(xù)十年的越戰(zhàn)和政治丑聞——“水門事件”,讓青年男女動搖了政治信仰與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美國夢”,青年們用“自由主義”和“性解放”的口號來反對主流的精英文化,這些年輕人被稱作“垮掉的一代”。精神分析學的創(chuàng)立者弗洛伊德認為,在個體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占據(jù)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他象征著權威與秩序,是個體跨越“閹割焦慮”,成功進入“秩序社會”重要的引導者,“父親”既是作為“子”的一代的敵人,也是和解后的精神導師。這一理論不僅僅適用于有血緣關系的家庭,同樣適用于獨立個體與其所在的國家。在一個由血緣關系組成的家庭中,家庭成員需要特別是兒童需要遵守父親的權威,服從父親的命令,同樣在一個國家中,個體則需要遵守國家所制定的規(guī)則,維護其秩序。這兩者在“父權”這一話語表征下并無任何區(qū)別,其目的都是維護一個群體關系的良好運行。
影片產生的背景是作為美國政府“父權”形象倒塌的時代,這群被稱作“垮掉的一代”的嬉皮士們認為充斥在美國社會的慣例與規(guī)則,不僅壓抑人性,更是個人追求自由生活的阻礙,于是他們要逃離這個社會,甚至用不同的藝術形式——音樂、繪畫、電影等形式來進行反抗。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還是在藝術作品中都被禁止的“暴力”“吸毒”“性”成為反抗的武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這對著名的雌雄大盜的故事不失為一種最佳的反抗文本。在經濟大蕭條時期,銀行破產,民眾失業(yè),現(xiàn)實中的邦妮本是一個長相出眾,學習成績優(yōu)異,熱愛文學的“三好學生”——一個優(yōu)秀的“美國女孩”,但她兩次愛上的男人都是無所事事,喜歡惹是生非的“社會邊緣人”。面對愛情,她選擇退學、結婚甚至與第二個愛人——監(jiān)獄假釋犯克萊德一起離家出走,靠搶劫偷盜為生,公然與國家、政府為敵。在旁人看來邦妮的行為不可理解,她的選擇與行為違反了社會主流的價值觀,更是對美國政府所維護的社會秩序的反抗與背叛。導演阿瑟·佩恩選擇將這個真實的故事進行改編并將其搬上銀幕,與當時美國社會流行的“反主流文化”的思潮相一致,故事的背后則潛藏著“反抗父權”文化基因。
二、邦妮:從依戀到反抗
在改編后的影片中,邦妮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女招待,她每天過著重復且毫無新意的生活。影片伊始即用巨大的紅色嘴唇、絕望的眼神等身體部位的特寫,來表現(xiàn)一個女孩內心的壓抑與苦悶。雖然導演并沒有具體介紹邦妮所生活的家庭環(huán)境,但是從她的言語中我們可以推測邦妮生活在一個“無父”的家庭之中??巳R德預備偷盜的車是“她母親的車”,在與克萊德一起躲避追捕的路途中,她唯一思念的也只有自己的母親,“邦妮之父”在鏡頭中始終是“缺席”的狀態(tài)?!盁o父”的邦妮與母親一起生活,母親代替父親制定規(guī)則,形成權威。對于邦妮來說,母親既是依戀和學習的對象,同時也是在成長之路上需要擺脫的規(guī)則“束縛”?!叭祟悅€體不得不使自己致力于擺脫父母的束縛的重大任務之中,而且只有在完成了這個任務之后,他才可能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成為社會團體的一員?!盵1]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經濟蕭條,銀行破產,民眾失業(yè),一切都在陳腐中的下墜,沉悶得不堪一擊。邦妮的房間,掛著她童年時候的照片,桌上放著一個沒有生命的洋娃娃,衣柜的柜門還貼著一張不知是什么時候繪制的房屋圖畫——藍天白云之下的一棟美麗的美國洋房,似乎隨著邦妮年歲的增長,一切還是兒童時候的模樣,一成不變,如同當時的美國社會一樣古板。
邦妮在衣柜中尋找衣服時,畫面前景中的巨大縫紉機成為母親權利的象征,同樣也是美國社會秩序的暗喻。在這樣一個古板的家庭中,邦妮用一個“壞女人”的形象進行反抗。如同神話學大師坎貝爾在其著作《千面英雄》中所言,所有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慈愛、善意的女神,另一類則是邪惡的、充滿誘惑力的魔鬼。這兩類女性形象的根源都在幼年時期,潛意識中的“母親”形象,“我們的記憶中不只有仁慈的意象,也有‘壞母親的意象”[2],邦妮的出場伴隨著邪惡與誘惑的暗示,巨大而鮮紅的嘴唇,裸露的女性身體,放置在耳后的金色秀發(fā),精致而艷麗的妝容,這一切如同是對好萊塢歌舞片中裸露著大腿的百老匯女郎稚氣的模仿。但是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邦妮漸漸褪去了這種充滿誘惑力的裝扮,在影片最后成功轉變成為一個溫柔而慈愛的“母親”形象。
三、一位“母親”的死去
邦妮的改變始于與克萊德的相識,克萊德的大膽與突破常規(guī),在當時極度渴望擺脫刻板生活與秩序的邦妮來說,如同一種救贖的力量。當克萊德跟邦妮表明自己的盜匪身份,并炫耀式地拿出一把手槍之時,一種不同于母親權威的新的“父權”在邦妮心中確立。隨后,在一次成功的搶劫之后,邦妮跳上了克萊德的汽車,兩人一起“浪跡天涯”??巳R德讓邦妮按照自己的喜好改變發(fā)型,教會她開槍以及盜匪的規(guī)則,包括可以隨意開走他人的車輛,克萊德儼然成為了邦妮的“代父”,指引她在一種新的生活中的成長。
更為重要的轉折發(fā)生在邦妮與母親告別之后,那場母女告別戲被導演用一種夢境般的形式進行呈現(xiàn),似乎在告訴觀眾這更像是一種潛意識里的精神成長而不是現(xiàn)實。邦妮在這場戲中褪去了往日的濃妝,束起了頭發(fā),更像一位找到精神歸宿的家庭婦女,而不再是影片伊始中那位禁錮在母親權威之下而又依賴母親的稚氣女孩?!拔覀円恢背两谏形聪У膵雰浩谝庀螅辉高~入必經的成年之路。在美國,甚至出現(xiàn)一種相反的可悲論調:生命的目標不是變老,而是保持年輕;不是離開母親變得成熟,而是固守著她?!盵2]
邦妮在跟著克萊德一起躲避警察追捕的過程中,逐漸成長,終于在此時選擇與母親告別,而她的母親也明確告訴邦妮不要再靠近自己,這不僅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切斷與母親的聯(lián)系,更是一種儀式化的精神成長,新的“父權”成功替代了母親的權威,邦妮已經由一個稚氣的,以性感裝扮來反抗傳統(tǒng)規(guī)則與秩序的招待女郎轉變成一個進入新的秩序(克萊德所代表的盜匪世界)中的成年女性。
此時的邦妮完成了第一階段的成長,即從一個依戀母親的女孩變成反抗傳統(tǒng)規(guī)則和秩序(在影片中以作為國家統(tǒng)治機器的警察為代表)的成年女性。在最后一次兩人去商店購物的時候,邦妮手拿一個瓷娃娃,興奮地跟克萊德描述其可愛之處;在克萊德發(fā)現(xiàn)警察之時,邦妮正在與一個小女孩親切地交流,這一切顯示了邦妮的第二次轉變:此時,她已不是一個反抗秩序的女盜賊,而是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兩人最后的死亡是整部影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導演用視聽語言的技法抹去了她作為盜賊的殘忍與非法性,當邦妮意識到危險逼近,我們從一個特寫鏡頭中看到她滿含深情地看向克萊德,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別,一陣亂槍之后,只剩下兩具冷冰冰的尸體。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此時觀眾為之嘆息的不是一對雌雄大盜的死亡,而是一個溫柔“母親”和“父親”的死去。
精神分析學作為20世紀以來最有影響力的西方文藝理論流派之一,或許可以為欣賞《邦妮與克萊德》這部新好萊塢的開山之作,提供一種新的解讀路徑。
參考文獻:
[1][奧]弗洛伊德.洛伊德文集(第三卷)[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376.
[2][美]坎貝爾.千面英雄[M].朱侃如,譯.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