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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式鐘樓

        2020-08-23 07:34:46古肩
        滇池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侏儒鐘樓鐵軌

        古肩

        “剛才看見三弟了。”晌午回家,炳文老師有意找妻子聊聊,他是怎么逆著三弟的余光,像個完美陌生人和他錯肩而過的。他想告訴妻,錯身的一瞬間,身上如何失去重力,輕得不可思議,似乎還發(fā)光,忽忽悠悠飛到了云上。走開好久,才一點點地回落,心頭有風(fēng)刮過,一陣酸涼,說不清是什么意思。說出來的卻是,我沒理那貨,你滿意了吧。

        你什么意思?我滿意,他賠得盆光碗凈,拉咱家墊背,我可真滿意。妻子呼地裹上圍裙,拂袖進了廚房。隔著半簾,他朝她晃了兩晃,意在解釋,是三弟沒出息,還有臉到處說道,咱倆瞧不上他。一把年紀了,家徒四壁,瘸著半條腿給人拉貨,怎么給人瞧得上!忽然又懶得動嘴,只嘆口氣,退下去了。

        吃飯時媳婦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收拾碗筷也一樣。他端碗出去,尋思該不該洗了碗或去拖拖地,又放不下身段,果然去做這些事情。他心里貼著一張孰輕孰重的列表,什么該做,什么不該;誰打心眼值得尊敬,誰又命定卑微,他自有桿秤。

        他眼里,生活是瑣碎、無意義的;閱讀,雜食動物一樣對著知識生吞活剝,才是頂重要的事情。起先他讀書,后來他上網(wǎng),逛貼吧,一屏接一屏掃蕩微信文章。介乎兩者之間的,是工作。早年對教書,他算得上熱愛,那種浪漫主義的樹人理想,成天烘烤著他;后來,熱望幻滅,只?;倚摹ぷ鞒淦淞渴欠菪剿活w把他釘在世上的圖釘,他跑不掉,也不至于無所依憑。

        他把碗筷摞進菜池,鉆回小屋里。

        趙炳文自打給三弟做擔(dān)保,賠光了積蓄,就把家搬到煤城邊郊了。房子蓋在大荒山,推開窗,能看見火葬場的煙囪,風(fēng)有時會送來散碎的粉末。隔開一條河谷,煤山綿延,倉黑的弧線時不時折斷,是山給對半挖掉了,望去一片寥闊的殘疾。

        太陽真毒!

        暑假怎么說來就來了呢。三年來,炳文每天都沿著相同的路線去學(xué)校:出社區(qū)、過河橋,沿著康莊大道坐六站公交車,就是了。他穿中山裝,蹬皮鞋,上衣口袋夾支派克鋼筆,一年四季如此。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額頭,他猛然想起,昨天給學(xué)生講定理“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有個小孩當(dāng)場反問為什么短是標(biāo)準?為什么不找兩點之間最長的那一條?他哈哈大笑,孺子不可教。為什么不呢?細思,小孩兒的話也不無道理,既然從A到B有無數(shù)選擇,為什么不換換看呢。

        他抬眼看向大荒山,它不再是兒時記憶里的邊荒郊野,更像一個金字塔,底層削平的臺地拔起一片樓房,山腰埋伏著白森森的墓地,山頂則尖著一支抗戰(zhàn)紀念碑。哥哥就埋山腰,沒搬來時,除了清明祭掃,他幾乎沒來過這兒。一條土路貼著山腳,甩出個彎,消失在視野里。他順著土路往前走,灌木叢的剪影在鞋面爬上爬下,馬蜂嗡過鼻孔,他脫下西服搭在膀子上。

        越走越歡,竟然一發(fā)不可收拾。地上雜草見密,一星金屬的反光濺起,晃疼了眼睛。

        是鐵軌!

        不記得哪個遠方親戚信口謅過,早年有個火車站,是德國人開礦留下的,后來新中國成立,火車站也就漸漸廢棄了,只剩一座德式鐘樓,小小地兀立那里。

        那鐘樓,你竟沒見過?那代他汗顏的模樣,令他記牢了這個建筑。

        后來,他也向外號“文曲星”的地理老師打探過。對方兩眼微瞇,回了一嘴:“老鐘樓?那不是鬼屋嗎?早年要不是鬧鬼鬧得慌,早給砸成碎末了。”

        沿著軌道,他開發(fā)出了一公里地。銹跡斑斑的老式鐵軌,時斷時續(xù),像小孩子們畫不利索的線段題。右手是山巖,左手漫無邊際的,是一大片野地。笨重的鐵路橋樁,黑黢黢的,在田野上一個接個排過去。運煤的火車,從天上嘯過,焦枯的茅草呼啦啦地響。

        嘴角撕裂似的痛,炳文老師恍然想起,該去上課了。要遲到了吧。遲到一次又怎樣?不過是幾道加加減減的算術(shù)題,小傻瓜們學(xué)也罷不學(xué)也罷,又能有多當(dāng)緊。

        半晌未見一人,他兩眼的焦距清晰起來:氤氳暑氣里,走來一對小孩兒,一男一女,每人扛個白麻布袋。男孩兒腳有點跛,走路一顛一搖的。

        “喂,小孩兒,去康莊大道怎么走?”快走近了,他大聲招呼他們,定睛再看,卻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兒,是個侏儒。小學(xué)生的身量,漢子的面容。因為瘦削,臉上左右顴骨各有一道凹痕,刀疤一樣,蓄一汪寒光。旁邊那個女侏儒,臉圓潤些,身上穿件棉襖,說不準印著小米碎花還是塵土。他們雙雙停下來。

        “抱歉!我……”他還沒說出口,侏儒就抬起手,指著野地里一條不存在的路。

        他謝過他,加緊趕路。再回頭,侏儒們已經(jīng)走遠了,他們相依相偎,好像親密地交換著什么笑話。很快,高大的茅草就淹沒了視線,隱隱約約間,只能看到一星半點的金屬的反光。

        趙炳文到了學(xué)校,剛好趕上他的課。

        他習(xí)慣先溫習(xí)舊課,安排一段兒答疑,再開新講。

        誰還有問題?

        一個小孩兒站起來,晃著一頁草稿紙,大聲說,趙老師,我認為“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是錯誤的。比如我把這張紙對折,戳個點,把紙打開,就有了兩個點。再把這張紙折起來,兩個點就重合了,它們的距離是無限接近的,比最短的線段短得多。

        炳文哈哈大笑,看清了,是好友老李的兒子,竟然把空間物理學(xué)的東西,拿我課上來混淆視聽了。他一面向?qū)W生敷衍,這段嚴重超綱,不在目前學(xué)習(xí)探討的范圍;一面盤想,多日不見,也該去會會老李了。

        老李在鬧市區(qū)開了間茶社,既賣茶,也煮茶設(shè)座,算得上煤城一方雅地。三十多年前,他和趙炳文都是礦上公認的尖子生,本來約好出省讀書的,結(jié)果各有牽絆,一起留下念了師專。老李是戀愛愛到發(fā)燒,甘心屈就;炳文是大哥早逝,父親悒郁而終,他被迫成了一家子的頂梁柱,自己也心虛:催熟的瓜,瓤生。上初中時,他惹了小混混,大哥替他干仗,一板磚給人敲在腦殼上,兩手還袒護著他,人就滑進了血泊里。炳文原地蒙住,抱著大哥在紅紅白白的黏液里浮沉好久,恍惚意識到生和死正在他們身上纏扯。直到大哥一把骨粉埋進了大荒山,他還沒能回過味兒,生死的邊界究竟是什么。他哪兒都沒去,只沉了心,守著煤城,專心照料大哥的遺孀和遺腹子。

        好在侄兒不負眾望,成績打小出眾,順利考出省,念了清華,在一家大國企就職,炳文面兒上好歹有了光。

        “超綱?開什么玩笑?趙蕪那小子,光腚滿地爬的時候,你就給他超過綱了吧?!崩侠疃肆松虾玫拿髑褒埦逶谛〔柰肜?,端給他。

        “就知道是你合計兒子臊我……”他有點氣。

        “哈哈,趙蕪,你老婆伶俐,我臊你那點兒能比得上他們?”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趙蕪那小子,愁死我了。班沒上兩天,就鬧辭職,非要放棄這鐵飯碗,進什么勞什子創(chuàng)業(yè)公司。別看他眼下得意,等一朝失業(yè),再來抱我哭吧。更何況,將來還有娶妻買房的時候!話說回來,就算榨干我這副老骨頭,也幫不到他?!?/p>

        從房價聊及趙蕪的前途,從前途的黯淡聊及攀升的物價,再到一干讓人泄氣的時事,炳文和老李比賽著嘆息。兩個人越聊越激動,越聊越凄愴,好像茫茫天地間,只剩這么兩個明白人兒,在女媧補天的故地,抱住了救世的真理。炳文叔叔把新看的文章轉(zhuǎn)給老李,瞧瞧這篇,美國窮人是怎么活的?窮人的伙食費都是政府埋單,窮人孩子可以免費吃午飯。再看這個!窮人住房,由政府補貼,30%的收入就足以支付房租;還有還有,窮人看病,政府支付,一分錢都不用掏腰包。再看看我們,甭說窮人,就是趙蕪這樣的,寒門子弟,若想在大城市落腳,買一領(lǐng)房,還不是癡心妄想!

        “你看看,你瞧瞧,”老李附和道,嘴里嘖嘖,“你說可真是……好在現(xiàn)如今這信息技術(shù)一天賽一天進步,等民智開啟,人人都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這生活就該有盼了!”

        “明辨是非?你知道趙蕪怎么說,他說,我這個老噴子,活在臆想的世界里?!彼林约旱谋羌?,“看不見光明,盡瞅著陰暗面,我呀,只信我愿意相信的!”

        老李大笑。

        炳文接著講:“這臭小子,寒窗十年,讀傻了,腦仁里都是漿糊。他說我國的高鐵技術(shù)已經(jīng)趕超美國,要成世界第一了。哈哈好,世界第一。他們還嫌我們的速度不夠快嗎?朝發(fā)夕至,朝發(fā)夕至,空間正在被折疊,點和點無限趨近,我們最好消滅時間,只留一個空間,一個洞,蟲蟊一樣吃吃喝喝,穿進穿出,這么過一輩子足夠了?!闭f完,又隱約覺得,這說法耳熟。

        “炳文啊,你這是活到老,噴到老。我尋思,趙蕪見多識廣,說不定真是我們兩個老糊涂,跟不上時代步伐嘍?!?/p>

        “跟不上時代步伐?!我們什么時候跟上過,時代的列車早把我們甩在半路了?!?/p>

        老李舉起酒杯,在半空中穩(wěn)穩(wěn)一擊:“好吧,敬時代!敬咱倆趕也趕不上的時代列車!”酒花灑潑一地,他們哈哈大笑,炳文笑里浸著淚滴。

        炳文昨天在貼吧上發(fā)出的“誰知道煤城老火車站的底細”,竟然有人答復(fù)了。是一個ID為“哈飛”的網(wǎng)友。他詳細解析了這個鐘樓的歷史,說它是民國初年由踏進煤城的德國人,為開發(fā)煤礦所建。哈飛另起一行,寫道:德國人撤走前,給鐘樓下了一道詛咒。而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詛咒,他們在鐘樓里,關(guān)押了一個鬼魂。這事情不難做到,既然他們的民間故事里,有那么多精靈鬼怪,他們大可夾一本書,把它們從故鄉(xiāng)帶來。

        他推開窗戶,深吸一口氣,朝外瞭望。沒有河的河床上,拉起幾條墨線,松垮垮牽著一座老橋。河的另一岸,歪歪擠擠地,堆滿居民樓,像撒了一地空火柴盒,灰撲撲的,沒什么美感。再遠些,一整座矸石山,玫瑰色的山包頂一叢白煙,大香鼎一樣,裊裊燃燒的,是礦區(qū)。選煤樓在前頭對向交錯,像巨人的毛衣棒針,折斷了,斜搭在那兒。烏青色的霧氣,從煤山盡頭包抄過來,淡淡地消融、繞轉(zhuǎn),把什么都擦除了,攪渾了,一時間,萬物一體,再無界分。

        炳文一手扶額,眩暈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用指節(jié)敲敲太陽穴,他不信任自己的視力,一直以來,他都想看得更遠,比鄰居老王遠,比妻子伶俐遠,比學(xué)校的同僚們遠,他可不光是視力,應(yīng)該連雙腳都落在未來的人。未來是什么,他也拿不準,在那一團虛渺的云霧里,每一條路都通向絕對的幸福,時間和空間已經(jīng)交融,遠在時間之外,也不該有邊境;他說不清楚,真要走去,他趙炳文到底有沒有那個福分與魄力。

        “沒見太陽落山了?晦氣死了,快關(guān)上窗?!逼拮訑[好了碗筷。

        炳文關(guān)窗,笑著回頭,像在看一個極遠極淡的影。

        “別這么笑,瘆得慌……”

        “伶俐,你知道我們這個小地方,竟有一個洋火車站嗎,頂上一個漂亮的德式鐘樓,民國初年建的。”

        “鬼扯?!?/p>

        “是真的,因為是鬼屋,所以沒人敢動它,就那么一荒一個世紀,你說它是怕給人搗毀,才鬧鬼的?”

        “趙炳文,我不想聽你扯淡政治,更不想聽什么鬼故事。累死累活一整天,只盼安安靜靜吃口飯。安安靜靜,要求高嗎?”

        他沒看妻子,穿過米飯,盯住一點虛空,眼中暈開了水光。“我這段時間可能要靜下心來,翻翻史學(xué)了,政治學(xué)怎么說呢,確實可能有點生硬,當(dāng)我試著往回看,我是說試著了解過去時,內(nèi)心竟是如此的安定、溫柔,那感覺就像……”他含一口飯,抬起頭,癡癡地講,“就像自己變小,被一雙手接住了?!?/p>

        伶俐停下碗筷,瞪了他一秒鐘:“接??!我看掐死算球了……”

        炳文怔在那里,不敢說話了。他們兩個之間,究竟是誰先改變的?從前,他也時常出神,心里翻攪一些動情的癡話,除了說給日記,就是說給伶俐了。她聽了,也會靈魂出竅,半顆心悠悠蕩蕩,隨他滑翔到千里之外,他能辨認出她的目光和肉體在變輕,發(fā)生了一小段就地起飛的奇旅。一分鐘后,她還是她,他也是他,只是好像靠更近了。現(xiàn)在,每次想要起跳都抓摸不到她了,他自己也常常失措,兩只腳收縮上提,干巴巴的,像只蚱蜢,非??尚Α?/p>

        有誰比自己更可笑嗎?這么想時,他心頭的感傷要沉向谷底了,腦中忽然跳出三弟。幸好沒有活成那樣兒?;畛赡菢觾?,死球算了。我怎么會活成那樣兒呢!想著想著,又飄飄然地,有些滿意。

        炳文沿著鐵軌往前走。鐵軌在茅草間閃光,又消隱,像是在草里游泳,最后扎進一個山洞里。手機忽然響了,是趙蕪發(fā)來的微信:“二叔,你真該來北京看看。”

        臭小子。他沒回復(fù),手機扔進褲口袋,提腳進了山洞。

        洞中幽暗,沁涼,能看到盡頭有塊扇形的光,和手邊的黑暗沒太大關(guān)系。有什么動物呼啦飛過,他想,這時候如果石頭落下,砸中天靈蓋,也算不得意外。

        他聽到了人的腳步聲,隨后是交談的聲音,聲響細碎,好像剛說出又咽回去了。

        還沒等他摸到手機,一束光先行照過來,白晃晃的,一秒間幾乎奪去他的視力。

        又是那對侏儒。他們貼得很近,背上的包裹也是,偶然會有清脆的碰撞。他聽到喘息聲從下方傳來。

        請問,這洞通向哪里?

        路!生硬的回答打在洞壁上,反彈回來,聽著有些兇。

        噢,是路,自然會是路。他笑笑,繼續(xù)往前走。對方也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著腳步的回音,使洞里聽去格外熱鬧。剛走到盡頭,白日的光轟得塌方下來,“路!”他脫口而出,有點失望。侏儒沒有騙他。他回頭,想確定他們有沒有走出去,只見另一個半圓,溢出失真的光彩。

        鐵軌還在,他蹲下來,拍了拍壞朽的枕木,不知道要不要繼續(xù)走下去。這個小城,會不會只有侏儒和他造訪過這樣的枕木?這么想著,他忍不住掉頭往回走,和他們聊上一聊,或者僅僅追過去,像把他們別在腰上那樣,相跟著走上一小段。

        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是夫妻?看他們親密牽手的模樣,許是情侶,就住鐵軌附近,一所兒童游戲屋那么大的房子。一點點伙食,一套衣服,就夠用一輩子。真羨慕!他好想說給老李,一對侏儒,竟然能在如此平淡的煤城找見彼此、愛上彼此,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雖然只不過是一對拾荒者,在“活著”這團亂麻里,他們拔下毛刺,拎出最緊要的筋絡(luò),牽著它,走向了生活的腹地??赊D(zhuǎn)念一想,近來老李聽得多,聊得少,最多也就是附和一二,總不能把他的激憤再抬高一個八度,讓他生出幾分掃興來。不如誰都不說,留著自己玩味,或許更有意思。

        他很快掏出手機,回復(fù)了侄子。

        “嗯,北京我還是不去了。走再遠,看見的無非是自己想見的,世界再大,終究大不過自己的心地,不如不去?!?/p>

        他很滿意,咂摸兩遍發(fā)了出去,不料趙蕪很快回復(fù)過來。

        “叔叔,你這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不能固步自封,拒絕看外面的天地。你太偏激了,只會抱怨、嘲諷,這不叫智慧,這是裹著深刻外衣的,愚昧!”

        他口干舌燥,干脆在路邊擇一塊方石坐下來。他不想理他,轉(zhuǎn)而點開貼吧,“哈飛”果然又更新了帖子。文字下方,還附了一張圖片:一座德式建筑,橘紅色的屋頂,覆著奶白色墻壁,半圓型窗戶,鑲幾何形的木頭窗格。居中聳一座小鐘樓,胖墩墩指向天空,像從童話書上剪下來的。

        哈飛寫道:“火車站成了煤城的鬼魂之家,會沿著野地里廢棄的鐵軌,到處游蕩。魔鬼給這個被施咒的小樓穿上了一件隱身衣,它們一起漂泊流離,躲過了不同時代的風(fēng)波,在流浪中保全自己。魔鬼寧肯人們看不到它,也要它完好地屹立下去。”

        第二天是哥哥祭日,要上山掃墓,伶俐招呼炳文一早出發(fā),他馬上會意,是為避開三弟。炳文高度近視,車由伶俐來開。他只坐在副駕,盯住車窗,一言不發(fā)。

        “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耳根猛然清凈,倒不適應(yīng)了?!绷胬腴_玩笑道。

        “別煩我,我在思考?!?/p>

        “想什么生死大義呢?”

        “你說奇怪嗎?我把縣志從頭讀到了尾,卻沒找到任何記載。哈飛是不是在說謊?!?/p>

        “誰是哈飛?”

        “說了你也不知道?!毙睦飬s想,哈飛也是閑得發(fā)慌,在冷冷清清的貼吧,借題發(fā)揮,記下一些幻覺、夢話,或者,他只是在開我玩笑?他挺了挺腰,高大的身板感到憋屈。

        “神公包!不學(xué)時政,改學(xué)縣志了?”伶俐白他。

        “一樣,對我而言,都是學(xué)習(xí)的手段。人不能不學(xué)習(xí),一日不學(xué)習(xí),則面目可憎,三日不學(xué)習(xí),休得見人!”

        伶俐側(cè)臉剜他?!皼]錯,我們都是丑八怪,就你好看,就你完美!”

        炳文噎在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又實在沒什么錯。等車子開到停車場,他先斯斯文文走下來,等她泊車??諝庵酗h來腐木的苦香,山喜鵲四下叫魂,天空沿著山坡跌滾而下,看上去大到無邊,他一時間身心舒暢,忘記自己要來做什么了。

        “他媽的,真晦氣!”妻子倒車時沒控制好方向,撞在了墓園的鐵皮廣告牌上:“在這里,遇見最美的人生后花園。”他這才回過神,和伶俐并排往墓地走去?!皼]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塊字牌,不要自尋煩惱。”

        “你也懂得這個?!?/p>

        “我怎么不懂得,只是你,行事不要太莽撞,多一點計算,講幾分科學(xué),嚴格按照規(guī)程倒車,總結(jié)教訓(xùn),提防下次撞了人或什么要命的東西……”

        他嫌伶俐不應(yīng),繼續(xù)絮叨:“至于倒車的科學(xué),我再給你重復(fù)一遍,我雖沒開車,卻分分秒秒都在心里替你開著。就拿剛才的地形說,這第一把要……”

        伶俐沒理會他,一頭鉆進墓園。他跟在后頭:“你不愛聽我講,至少要尊重科學(xué)不是?不要閉目塞聽,不愛想事情。人都不想事情了,活著還有什么勁。”

        伶俐猛然回頭,眼眶通紅。“閉上你的鳥嘴!我不是你學(xué)生,有本事,你她媽自己開去!”

        他睜大眼睛,驚恐地承受錯覺:越來越多的蚯蚓,正向她面膛中央爬去。

        十米開外,呼啦躍起一堆麻雀,幾道墳頭之后,一個男人胡子拉渣地升起來,他們同時回頭。沒看清也知道,那張?zhí)嵩缢ダ系哪?,頂在誰的頸子上。又是三弟!他直起身子向他們走近,一邊大大方方拍打衣角的灰塵,一邊穿透他們,自然而然地看向前方。走到跟前,他倆憨憨做了一對透明體,眼看他昂著頭,黑著印堂,提起一只跛腳,毫不遲疑地,從他們身邊跨了過去。

        “雜種!”他和伶俐異口同聲,用小到只有對方領(lǐng)會的音量互相聲援。回去的路上,他們提早冰釋前嫌,關(guān)閉車載音樂,你一句我一句罵得起勁,比哪天都感覺親密。

        他穿好西裝,裝一方手帕,沿著山腳,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鐵軌出沒的地段,穿過山洞,天氣似乎清涼了一層。汗水融著鹽巴在額間滑落,拐過一道彎,他看到女侏儒走在他前面,約么兩百米之外,身背一個比她還大的口袋,一瘸一拐地走。

        炳文像見到久違的老熟人,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加快速度小跑向前,想打個招呼,聊聊天氣,或者只是俯身致一個微笑,他自信會獲得恰如其分的回應(yīng)。

        疾行百步,他才意識到,男侏儒并不在這里,他到哪里去了?單方面向他的女人表示熱情,是有些唐突。

        他壓住步幅,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依然穿著那件碎花棉服,頭發(fā)束在一塊手帕里,從遠處看,像挽著一團焰火。他擦擦額上的汗,心里納罕,她難不成是冰做的?她在他面前,閃閃爍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像這草叢里起伏的鐵軌,或是他熱暈過頭生起的幻覺。這廢棄的鐵軌竟這樣漫長。

        她應(yīng)該是去會男侏儒的吧。我也是!如果女侏儒這么問他,他脫口而出的會是這個答案。他緊跟著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步履堅定,嘴角掛一抹愉悅的笑意。漫無目的地在人間走了這么多年,他忽然有了一個目的地,每邁出一步,都遙遙地與它相連,當(dāng)他還是一個楞頭青時,常有這樣的歡喜。

        女侏儒回頭看了他一眼,準確說,只是側(cè)著臉,目光清淡地熔在日光里。再往前走時,他看到地上卷起一線塵土,可能是她小跑起來了。

        他也加快步伐,煩躁又執(zhí)著。

        她背上的麻袋里跳出一塊石頭,烏油烏油的,打了幾個滾,消失在了山邊的草堆里。

        毫無疑問,她已經(jīng)奔跑起來,麻袋跟著在肩上彈跳。黑色的石頭,一顆兩顆地往下掉,攜塵裹沙地,滿地迸濺。女侏儒扭回半邊臉,顧不上細看,只忙著疾走。

        “快跑!”炳文聽到腦袋深處那個少年發(fā)狠大喊,情急之下嗓子破了音,他卻越發(fā)邁不開腿,兩個太陽穴擂鼓似的猛跳。女侏儒是鉆地里了嗎,怎么一下不見了。他撿起一塊掉落的石頭,握在手里,是煤炭,泛出金屬的光澤。

        午飯時,在學(xué)校食堂看見“文曲星”,炳文心路貫通似的,忽然開悟了。也不管文曲星手里端著燙碗,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問道:“哈飛就是你吧?”

        “哈飛?什么玩意兒?”

        “少賣關(guān)子,在貼吧上,杜撰火車站傳聞的,就是哈飛你吧?”他倒背如流,“火車站第一次鬧鬼,是日落時分敲鐘六下,空蕩蕩的鐵軌上傳出火車鳴笛聲,隨后鐘樓里傳來哭泣,嗡嗡嚶嚶,泣不成聲,不辨男女;但進入車站內(nèi)部巡查,又絲毫沒有人跡。是你編的吧?”

        “老趙,你沒事吧?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哈飛,Half?說起來,你講的鬼故事,真嚇?biāo)廊藝D……哈哈哈……”

        他沒接茬,找個角落,低頭扒飯,感覺斑斑點點的,腹背都是人家飛來的笑眼。他兩下吃完,貓回了辦公室,點進百度貼吧里,哈飛果然更新了。

        “第二次鬧鬼,是從某日夜深,鐘樓里忽然亮起燈火,還有煮飯的煙火裊裊而起,如果不是因為橫亙左近的鐵軌,人們簡直要誤以為這是尋常人家的炊廚煙火了。但有好事者闖入鐘樓,以赴宴的坦蕩,看到的卻是無人的荒敗。蛛網(wǎng)橫施,螻蟻成行,果然是今非昔比啊……”

        他頹然仰坐,對這種故弄玄虛的文字游戲,全沒了興趣。他決心親自去尋。

        傍晚飯后,老李提一盒茶食登門。炳文迎他到書房,一肚子的話急等著交托。老李卻悠悠遞他一塊點心,搶先說道:“我想找你談?wù)?。趙蕪給我來電話了?!?/p>

        “臭小子想干什么?”炳文氣怒。

        “他是來向我求助的。怎么說好呢,他有些擔(dān)心你!”老李無端慌張,兩手絞在一起?!八麚?dān)心你思慮過重,會被摧垮。我也說不準是不是這一點打動了我。有那么一陣,我好像被他說服了。我們這個年頭,網(wǎng)絡(luò)信息的篩選制度,比鬼還靈,不是我們找到了真相,而是我們設(shè)想的真相,順著大數(shù)據(jù),找到了我們,讓我們自以為比別人懂得多,看得遠。話說回來,這個世界,憑你我二人,果真就看真切了?”老李起先還是試探著說,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后來越說越流暢,少年時代堅定不疑的氣口似乎回來了?!安还苁裁次恼?,有人愿意聽,就有人愿寫。你新發(fā)我那篇,趙蕪隨手指出了幾個邏輯漏洞,說實話,我心服口服。如果我們對事實果然有判斷力,不能落下這些不是。我這兩天也在尋思,這政治說不準就是一瓶燒酒,味道就那么個味道,就看你灌什么樣的酒瓶,裝什么花色的紙盒里。真沒意思。你我半截入土的人了,有功夫,倒不如喝喝茶、曬曬太陽好。”

        炳文驚呼:“太讓我失望了,老李!認識你這么久,沒想到你竟是這么個墻頭草。那臭小子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你的主心骨呢,給狗吃了?狗日的趙蕪,翅膀硬了,竟然挖墻腳挖到我腦門頂了,虧我疼了他二十年?!?/p>

        “恕我直言,趙蕪呀,其實很愛你?!崩侠铑D了頓,“他打心眼里把你當(dāng)爸爸看的?!?/p>

        炳文氣得眼紅,聽到“爸爸”兩字,五魂七魄都散入空中,袖子一劃,在空中扇出一股小風(fēng)。老李垂著腦袋,容他批判了一刻鐘,終于起立,垂眼道聲“先告辭”,走了。

        炳文還餓著肚子,分不清細弱的啁喳之聲來自于胃,還是樹上的麻雀。陽光照徹了山路,地上的砂土油鍋爆過一樣燙熾。早上出門,毫無預(yù)兆地,伶俐穿了一條露背曳地長裙,嘴巴上墮著紅泥,問他:“好不好看?”更惱人的是,他嘴上只有一個答案“好看”,表情卻給出了另一個,他迫不及待想要出門。如果直接向女侏儒道歉,會不會又嚇到她呢。

        “你昨天沒去學(xué)校吧,到底在搞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我去了,每天都在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年教齡,風(fēng)雨無阻,從不缺席。我都沒有見過比我更敬業(yè)的老師,比我更規(guī)矩的丈夫。你不用懷疑我,如果連我都懷疑,就再沒什么可以相信了?!彼豢此?,心平氣和到自己都乏味。

        伶俐裙紗下的肚臍一起一伏,一??圩友劭纯嚶淞?。

        “噢,如果你夏天的衣服多到穿不過來,可以給我一些,我拿去捐給更需要的人?!?/p>

        “趙炳文,”他看見伶俐的臉在分裂,“今天是我生日?!?/p>

        “噢,咱們還需要紀念嗎?”他打個哈哈,抖機靈地抱住她,她嬌小的身體恰到好處歪他懷里,一小把,像個孩子。他像麻住了,不帶任何感情說:“我錯了,我去上課。下課回來給你買蛋糕,買項鏈,買雞蛋大的玉墜子。"

        直到走進山洞,那種麻木不仁才從骨頭里漸漸消退。他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在抽泣。是抽泣,嗚嗚嗚……嚶嚶嚶……從山洞的暗角傳來,又從洞壁上折返回來,他清楚,那聲音就在十幾步開外。

        是她,是他們。他心跳加速,噗的一聲,心臟像一小方火紙輕輕擦燃,一份明亮的快樂從心里燃燒出來,他往前走,往前走。停下來,掏出手機;女侏儒蹲在微光里,或者說,屏幕的光,幻化出了女侏儒。她蹲在那兒,在他腳下,藍瑩瑩的,一跳一閃,被亮光觸犯的憤怒也是,輕輕一吹,就沒有了蹤跡。嘭嘭嘭,內(nèi)心的鼓點漸至平安、均勻;他從沒有和自己的身體如此融洽過,可以這樣靈巧地支配它。他長舒口氣,指揮自己蹲下來,蹲下來。他離她的臉那么近,手指幾乎碰上她的發(fā)絲,他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種奇怪的柔情從心底涌起,像一個溫暖的大浪,冷不丁拍打下來,浸潤了他的肺腑、骨骼,他僵硬的角色——兄長的、丈夫的、老師的,和一個名叫趙炳文的畫皮。一些散碎的光,穿透那些晶瑩剔透的浪花,照徹他真正渴望的東西。就在這時,木沉沉的一擊終止了一切。麻木,又是這種感覺,籠罩生活無往不在的,只是沒有這樣的強度,也未曾如此突然。冰涼又鋒利的東西撲向他,滿眼是天,溫度急遽上升,光線穿透眼瞼,兩只腳在草叢里犁出一組平行線,斷斷續(xù)續(xù),不成章法的;那么好吧,他把自己交出來了,交給鬼才曉得是誰的那個她了。

        炳文醒來,眼睛睜開時,他叫了一聲,以為是撕裂了傷口。他看到了屋頂?shù)哪局茩M梁,縱橫交錯,有煙熏過的污跡。腳尖踢到什么,一塊、兩塊……咕嚕嚕的,從他腳邊滾開。煤炭,尖錐錐堆成一座小山丘的煤炭;雞蛋大小的顆粒,嘩啦嘩啦,小范圍地崩落開來。

        看清楚了,這是一個空房間,他靠在一角,周圍全是煤炭。左手邊有一扇破窗,窗欞也是木頭的,正在腐爛,玻璃碎了大半,空掉的地方糊著報紙,字跡發(fā)白,大半已經(jīng)消隱。右手邊,難得的一小塊空地,連向通往樓下的扶梯。

        他想動一動身體,首先想起了手,發(fā)現(xiàn)它們捆在身后,幾無知覺。

        “有人嗎?”他大聲呼叫,“放開我!這是哪兒!”

        腳步聲沿著扶梯傳遞而上,不過一小會兒,他就看到男侏儒來到他身邊,刀疤臉朝向他,逼視他的眼睛,一瞬間,他悟透了一件事,侏儒和小孩兒的差別,原來如此清晰。那是成年人的眼睛,兇惡、污臟,血絲嫣紅。

        “他醒了?!?/p>

        以及成年男人的嗓音,輕蔑中有疲憊。

        緊接著,另一個腳步聲響起,啪嗒啪嗒,比他預(yù)料的粗笨。他看向樓梯口,心臟狂跳不止,一兩秒間,他弄清了整個事情的邏輯:他嚇到了她,她才設(shè)計把他“綁”到了藏身之處,一切都只需要一句解釋,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足音由遠及近,心跳的頻次也逼向峰值,直到聲音中止,他一抬頭,看清了“她”。

        “怎么弄他?”同時,第一次聽“她”講話。

        他幾乎暴跳起來:“你不是女生?”

        “哈哈哈哈……老兄,早就說,你不該穿那件。他以為你是娘們,他果然以為你是娘們?!?/p>

        “只要是娘們,就有人惦記,哪怕是我這樣的,娘們!”

        他們笑作一團,炳文五內(nèi)如焚,原來根本就沒什么女侏儒。

        “弄死他!”這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他身板略高,臉也微胖,只是肩部瘦了點,他沒戴頭巾,依然穿著該死的碎花衣裳!

        瘦侏儒抽出一把水果刀,在墻上磨了磨:“快說,為什么跟蹤我們?”沒等炳文回答,他音量抬高一個八度,繼續(xù)說,“我們哥倆容易嗎,這些個混蛋,連條生路都不給咱們。撿點炭塊,賺個活命錢,礙你球事了?!?/p>

        “我沒,沒跟蹤?!彼攵紱]想就說,“我只是在找,老火車站……那有一座鐘樓……”

        兩個侏儒相互對視一眼:“還說沒跟蹤!”

        “這兒就是,你就在那鐘樓里。”刀刃向著炳文游動過來,越過鼻尖,他看清了一條銀光;鐺鐺鐺——緊接著似又聽到了鐘聲,那種由黃銅發(fā)出的,渾厚又悠遠的音響。轟隆轟隆,身下起了輕微的震動,他仿佛躺在綠皮火車上,又仿佛,有一列運煤的火車正從窗外滾滾碾過。他好想爬起來,看個究竟,但莫名的滿足先于這好奇,溫柔地淹沒了他。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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