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

距離我的身體最后一次坐在劇院，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五個月。五個月前，我坐在吉爾格德劇院（Gielgud Theatre），看完了以莎士比亞生平為主要線索的情景喜劇《鵲起之鴉》（Upstart Crow）舞臺劇版的首演。過不多久，倫敦的劇院在政府指導(dǎo)下紛紛關(guān)門避疫，一時間，《鵲起之鴉》成了我觀眾身份暫時的休止符。

《鵲起之鴉》最初是BBC二臺于2016年作為紀(jì)念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而播出的情景喜劇。它的劇名則來自于莎士比亞時期的同僚，大學(xué)才子派的劇作家羅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他在1592年的一本小冊子《一毫智慧》（Groats-Worth of Witte）中，把莎士比亞稱為“鵲起的烏鴉”。本劇由“黑爵士”系列（Blackadders）的編劇本·埃爾頓（Ben Elton）主筆，而在演員陣容方面則由喜劇演員大衛(wèi)·米歇爾（David Mitchell）主演莎士比亞（這也是他首度登上演戲劇舞臺），《權(quán)力的游戲》中的席昂扮演者杰瑪·韋蘭（Gemma Whelan）扮演莎士比亞倫敦住所房東太太的女兒凱特，老牌情景劇演員馬克·希普（Mark Heap）則飾演格林。舞臺劇版也延續(xù)了電視劇版的幾乎所有陣容，除了希普的角色從格林變成了原創(chuàng)的清教徒，但厭惡和鄙視卻從未改變，這也是從電視版一以貫之延續(xù)下來的。

《鵲起之鴉》電視劇的基本結(jié)構(gòu)以每一集融合莎劇情節(jié)為“主線”并輔以大量的固定笑料橋段?！爸骶€”會將這些莎劇情節(jié)或巧妙抑或牽強地化為莎士比亞生活中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而橋段則如同“主線”中的調(diào)味料，時不時地像抖包袱一般抖落出來。舞臺劇版也采取了同樣的結(jié)構(gòu)，其“主線”是一對在英格蘭海灘遇難的埃及皇室兄妹雙胞胎德塞麗和阿拉貢，德塞麗為了能在此地謀求生存，便女扮男裝成她哥哥的樣子，誤打誤撞地來到了莎士比亞在倫敦的寓所，并且就如同每個人所猜測的那樣，成功地讓凱特愛上了“他”。而與此同時，莎士比亞的兩個女兒朱迪絲和蘇珊娜也恰來倫敦，莎士比亞想聽聽自己兩個女兒以及凱特對自己的愛。當(dāng)蘇珊娜和朱迪絲夸夸其談時，凱特，這個于莎士比亞而言亦像朋友亦如女兒的人卻對他說，我對你的愛不多也不少。這讓莎士比亞大怒，帶著波頓離家出走。

與此同時，朱迪絲和蘇珊娜在花園偷聽凱特追求德塞麗的計劃并決定搗亂，沒想到阿拉貢也來到了這里，凱特誤把阿拉貢認(rèn)作德塞麗。善妒且禁欲的清教徒醫(yī)生約翰在阿拉貢面前撥弄是非，表示凱特真正愛的是莎士比亞，于是阿拉貢在凱特的臥房試圖用枕頭悶死她。貫穿全劇的是一只會隨著凱特的笛聲翩翩起舞的熊，它是 “演員三人組”在四處尋找的那只逃跑了的斗熊，現(xiàn)在正住在莎士比亞的家里。如君所見，毫不意外的，這是一個《第十二夜》《李爾王》《奧賽羅》《冬天的故事》的亂燉。而那些在電視劇里一再出現(xiàn)的橋段也一個不落地出現(xiàn)在舞臺劇版中，包括用莎士比亞艱難險阻的馬車之行來諷刺當(dāng)代英國的鐵路運輸系統(tǒng)，諷刺不讓女性演戲是因為“沒地方放椰子殼做的假胸”，嘲笑莎士比亞的禿頭但他每次都回應(yīng)只是自己“腦袋太大” “眉毛太低”等等。

說實話，無論是舞臺劇版還是電視劇版，這種“融入”的橋段都算不得高明，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粗糙、牽強、原始且拙劣。在觀看電視劇版的時候，這種粗糙和牽強難免會讓人感覺太過刻意，尤其是“黑爵士”珠玉在前，埃爾頓還寫出“蘇珊娜用‘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這段臺詞拯救了文法學(xué)校里被欺凌的文弱男孩，并成功讓欺凌者進行反省”這樣的故事令人懷疑他簡直是在偷懶。然而，一旦它被呈現(xiàn)在了舞臺，這種粗糙與牽強的“亂燉”反而可能變成優(yōu)點，甚至，我們是不是對它有點熟悉？沒錯，這種“粗制濫造”像極了《仲夏夜之夢》里波頓他們出演的劇中?。河^眾和演員對這種原始與粗礪彼此心知肚明，卻彼此心照不宣地約定好了，“我們就當(dāng)它是真的”。

同樣做到這一點的還有愛麗絲·鮑爾的舞美設(shè)計。她有意不選擇還原電視劇中的接近寫實的居所內(nèi)景，而是用一塊畫了屋內(nèi)陳設(shè)的幕布作為代替。至于室外花園場景的設(shè)計，鮑爾也選擇使用紙板設(shè)計畫風(fēng)近似涂鴉的“樹”和“草叢”。可以說，她的設(shè)計是一種有意為之的 “二維化”，揭示的是一種自伊麗莎白時期以來就久久存在于英國戲劇舞臺的傳統(tǒng)。此外，莎劇故事的雜糅其實也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的“致敬”：就如同埃爾頓把這些莎劇中的故事情節(jié)東拼西湊在一起一樣，莎劇本身也是從各種各樣前人的劇作、小說、編年史中拼貼裁剪出來的。

英式情景喜劇絕不會缺少對當(dāng)下英國政治和政治人物的隱喻和反諷，《鵲起之鴉》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它的電視劇版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平平， 反而是舞臺劇版中，埃爾頓緊跟時事，寫出了我認(rèn)為本劇中最棒的一句臺詞：看見，殺死，屠滅（See it， Slay it， Slaughtered）。它來源于英國警方2016年開始的反恐宣傳口號 “看見，說出，解決”（See it，Say it，Sorted），旨在提升火車和地鐵乘客對乘車環(huán)境中不尋常事件的注意程度。然而，在英國這樣的西方國家，被炮制出的“反恐”話語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怪圈，它帶來的是思考的怠惰和想象的貧瘠。這種思維的怠惰，就是白人媒體在針對“由白人襲擊清真寺時”所展現(xiàn)出的手足無措。2019年11月在倫敦博羅美食市場附近發(fā)生的行刺案件，被當(dāng)成“恐怖襲擊”處理，兇手被就地?fù)魯?，只因兇手長著一張少數(shù)族裔的臉。而在英國，持刀行刺的案件每年至少100起。這是因為“反恐”已經(jīng)不再是手段，而是已經(jīng)變成了目的，所有人，執(zhí)行擊斃的警察、圍觀群眾、媒體，都在為達到了這個目的（“恐怖分子終于被我找出來并干掉了”）而沾沾自喜。它先是粗暴地將犯罪者以膚色和種族進行劃分，白人的行兇是普通犯罪，有色人種的行兇則是恐怖主義;又以多維暴力（加諸于身體的、輿論的、文化的、制度性的）作為手段將后者進行抹殺，來正當(dāng)化自己的區(qū)別對待，加固“反恐主義”的敘事。在這樣的語境下，埃爾頓這句“看見，殺死，屠滅”不僅巧妙諷刺了博羅行刺案中英國警方的行為，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在“恐怖主義”概念指導(dǎo)下的英國當(dāng)局，在想象另一種理解現(xiàn)實的方式時所表現(xiàn)出的無能為力。

這種想象力的貧瘠以其一以貫之的邏輯影響著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最近最大的影響，或許就是再度與種族、膚色、地域等深深掛鉤的新冠病毒的大流行。病毒因其傳染性自帶他者屬性，而新冠病毒更是從一開始就帶有種族和膚色的“原罪”，更容易被種族化和他者化。部分國人對武漢人、湖北人的歧視，部分港臺居民對內(nèi)地人的歧視，全世界范圍內(nèi)那些對華人和東亞人的歧視，都是 “看見、殺死、屠滅”邏輯最真實也最貼切的體現(xiàn)。如果僅僅要求世界不歧視華人卻對武漢人和湖北人極盡歧視之能事，這不僅是一種思維上的不自洽，也說明并沒有真正弄懂歧視運作的邏輯。而當(dāng)不同的社群對口罩的認(rèn)知不盡相同，“解釋的責(zé)任”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在東亞人身上的時候，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知識的傲慢所帶來的想象力的貧瘠？

莎劇學(xué)者史蒂芬·格林布萊特（Stephen Greenblatt）2017年在英國做講座時，分享他自己讀書時代的經(jīng)歷。念英語文學(xué)的他去應(yīng)聘學(xué)校的助教，老師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格林布萊特是猶太人的姓吧？當(dāng)他承認(rèn)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后，老師說，猶太人現(xiàn)在是要打入我們盎格魯人內(nèi)部嗎？格林布萊特說，盡管老師可能是半開玩笑，他訝異于60年代還有人如此看待猶太人。而21世紀(jì)已然過去了二十年，我們也依然訝異于 “看見，殺死，屠滅”還在大行其道，因為戴口罩就被辱罵，因為長相就被毆打，因為戶籍就被取消所有移動的自由。

而莎士比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的作品是反對這種思維邏輯的一個致命武器。作為英國人，他曾經(jīng)賦予了外國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權(quán)：奧賽羅、特呂奧佩特拉、馬伏里奧、博魯托斯等等。當(dāng)然，還有夏洛克，和他那幾乎比《人權(quán)宣言》早了近兩百年的“人權(quán)宣言”。與此同時，也是因為他作品中超前深刻的洞見，《雅典的泰門》比《資本論》更早揭示了資本的罪惡，更告訴我們資本主義如夢似幻，看似強大卻一戳即破。而我們卻一直不信，它躲過了1997，也躲過了2008，卻在2020年的春天，因為疫病，和全球化一起全線潰敗。最后，莎士比亞之所以重要，更是因為他還能給我們留下希望。再糟的時代可以糟過《李爾王》嗎？但即使如此，在故事的最后還有埃德加，我們還有希望。而我真誠相信，在“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紀(jì)念日早已過去的當(dāng)下，在這個不幸而混亂的時刻，我們?nèi)匀恍枰ㄟ^莎士比亞，反省自身，審視我們的時代?！儿o起之鴉》本身并不是武器，但它或許正是這樣一個路標(biāo)，指向我們所要與之抗?fàn)幹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