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娜
已經(jīng)四月末了,是時候換掉這身黑色羽絨服了。都怪它的笨重,才讓她指尖上那點扣人心弦的凝固變得遲鈍了起來。小苦柳停住,看了一眼自己懸滯在空中的右手,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南湖。沒有鳥,沒有草,沒有船,只有小半輪太陽在湖中心灑下一塊懶洋洋的微紅。已經(jīng)四月末了,南湖依舊風平浪靜得不像話。盡管如此,小苦柳還是從湖面上飄來的風里敏銳地嗅到了點騷動的氣息。沒有錯的,那是春天即將復活的氣息。再過兩三天,頂多再過十天,她敢保證,她就能穿上她那件鮮麗的梅紅色絨布旗袍,在一個生機盎然的早晨,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唱上一曲。最好是《小二姐做夢》,春天適合做夢。只不過,她到底是六十二歲的人了,再去扮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到那時候南湖公園的人也會多點,有來賞花的,有來踏青的,當然,也得有來看她小苦柳的。小苦柳,來一曲《楊秀英遇難》!小苦柳,來一曲《三蜷寒橋》!她偏偏不唱。她偏要用一曲肝腸寸斷的《苦女淚》來證明她小苦柳,青春依舊,風華依舊,她小苦柳,美麗依舊。她承認,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臉上也長了斑,唱到一半就會氣喘,但只要她站在將軍亭里,“北風呼叫三九天——”,她剛一張口,仰起臉,濃稠的悲痛就順著她的肺腑從喉嚨里洶涌地流了出來。她的悲痛混著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混著她的眼淚,流過了她身后一覽無遺的南湖,流過了她腳下繁茂蔥郁的桃樹林,浩浩蕩蕩,延綿不絕,流過了每顆沉睡的心臟,連最干涸的眼睛也得婆娑。她由衷地希望,春天能夠盡職盡責一些,畢竟,真的沒有太多時間了。她不再唱了,坐在亭子邊凝視著南湖。南湖也凝視著她。在這寂靜而莊重的凝視之中,小苦柳感到她的身體變得輕盈無比,好像風一吹,她就能像粒蓬勃的種子,搖搖欲墜地飛起來。
唐宗明直到現(xiàn)在都難以相信,那個從南湖里撈上來的女人,是真的死了。魏連云,他聽說她叫魏連云,認識她的人不叫她魏連云,叫她小苦柳。她看起來已經(jīng)年紀不小了,怎么還能叫小苦柳這樣帶著點嬌俏的名字呢。也許她實際上比他想象的要年輕,唐宗明回想著小苦柳的臉,小苦柳的身體,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小苦柳,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小苦柳。他那天和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后,被他的保姆劉姨推著去南湖公園散心。他們沿著湖邊的小路走,四月末的清晨還有些許涼意,公園里的人也很稀少。但靠近將軍亭的地方,卻突兀地聚集了一小撥人。他從紛雜的說話聲中輕而易舉地拼湊出了完整的信息——有個女人死了,今天早晨被漁船撈了上來,現(xiàn)在她就躺在草坪上,等著警察來把她拉走。他才不愿意去看一具腫脹的尸體,但劉姨想去,他都沒有來得及把“不”這個音節(jié)從他不聽使喚的嘴里發(fā)出來,就被推到了人群的外圍。唐宗明透過空隙首先看到的是一小截藕節(jié)似的弱不禁風的小腿,腳踝處的皮膚接近于透明,紫色血管像結實的藤蔓一樣向上攀爬。劉姨推著他往里使勁擠了擠,他就又看到了她的腰肢和胸脯。她穿著一件長款旗袍,因為浸了水的緣故,旗袍的顏色要比梅紅色更暗一些,靠近鎖骨的地方還繡了一株深褐色的梅枝,枝上開了六朵白色的小梅花。她的腰身已經(jīng)稱不上曼妙了,圓潤的小腹隆起著,和她垂墜的乳房齊平。旁邊有兩個人走了,劉姨趁機插了進去,這樣他就處于人群的最前方了。小苦柳的臉像一輛從拐角突然沖出來的自行車那樣撞進了唐宗明的視線里。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小苦柳看起來是新鮮的,她的臉頰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鼻孔下方的空氣是均勻的,而她的眼皮自然地舒展著,好像她只是陷入了一場深不可測的睡眠,等到他們這些人走了,她就會坐起來,朝路過的行人不好意思地打個招呼。真嚇人,劉姨在身后說。他也想做出點回應,但他聽到自己努力發(fā)出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咕嚕聲。劉姨拿起蓋在他腿上的毛巾,擦了擦他嘴邊的口水,然后把他從人群里推了出來。他歪著頭回望了她一眼,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唇不易察覺地微微張開著,像是想要說什么話,又不像。
唐宗明和劉姨回到家的時候,唐嶺已經(jīng)來了。劉姨打開客廳的窗戶通風,唐宗明敲了兩下輪椅的把手,指著窗戶,示意劉姨他想面向窗外坐著。他不想看到唐嶺。唐嶺正在臥室,把唐宗明所有的衣服從衣柜搬到床上,一件一件卷好后再放進行李箱里。劉姨站在臥室門口,和唐嶺談論起了湖邊那個死去的女人。唐嶺拿著一件羊毛衫走了出來,告訴劉姨,這事小區(qū)里已經(jīng)傳開了,那女人年輕時是戲劇團的,唱《苦女淚》里的小苦柳唱出了名,一輩子沒結婚,退休以后還經(jīng)常在將軍亭里唱戲。我可是親眼看到她的尸體了啊,劉姨壓低了聲音說,她死的時候穿了件大紅色的旗袍,跟嫁衣似的,搞不好哦,是想去陰間配陰婚。
不是大紅色,是梅紅色,蠢貨。唐宗明在心里糾正道。他也親眼看到了她的尸體,他比那個蠢貨要看得仔細多了,但沒有人來問他。他們肯定都認為,問他是沒有用的,因為他壓根說不出話,也不可能記得清。每次想到這他都會火冒三丈。他只是中風,又不是癡呆,他的腦子清楚著呢,而且他也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只不過他的舌頭現(xiàn)在很僵硬,下嘴唇旁的肌肉又用力向左拉扯著,所以他才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流利地說話。他的嘴巴遠遠落后于他的思維,可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的嘴巴是能追上他的思維的。就像彈射出去的一顆玻璃珠,恰好卡在了地縫里,但用另一顆玻璃珠去碰擊它,它就能蹦出地縫。他也得用詞語緩慢地去碰擊詞語。然而沒有人有耐心等他說完,連他的親生兒子都沒有。
什么配陰婚,迷信。唐嶺打斷她,走到他跟前彎下腰,拉了拉他膝蓋上快要滑落的毛巾。爸,今天氣色不錯。唐嶺沖他擰巴地笑了一下。唐宗明沒看他,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柳樹。不過你說她一個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前幾天我還看見她在那里唱戲,真夠邪門。劉姨繼續(xù)說。誰知道呢,可能是跟誰結了梁子,不過,唐嶺斜眼瞅著唐宗明,稍微提高了點聲音說,要是她能在養(yǎng)老院里養(yǎng)老,肯定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唐宗明知道,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上星期唐嶺告訴他,他想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去,養(yǎng)老院也定好了,就在中瑞超市對面,下下周五就能搬過去。唐嶺的理由聽起來很充分——他抽不出時間照顧唐宗明,請保姆的費用又太貴。他才不要去,他絕不會去的。他怎么說都得死在自己家,絕不能死在外頭。他在心里又盤算了一遍。他不需要唐嶺照顧他,他的養(yǎng)老金付得起請保姆的費用,他還有力氣搏一搏,不至于被人當廢物一樣對待。要是唐嶺這個混球非要在下周五把他和行李一起扔進養(yǎng)老院,他就和那個叫小苦柳的女人一樣,跳到南湖里一了百了。跳到南湖里……一了百了。想到這,唐宗明的身體重重地顫抖了一下。
“我看見,看見了,是她,自己,自己走進去的?!?/p>
這一次,唐宗明彈出去的玻璃珠沒有卡在地縫里,而是滾向了路中央。
當小苦柳站在南湖邊望著湖面上那層細密而茂盛的水沫時,她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不是深秋發(fā)現(xiàn)了她,而是她發(fā)現(xiàn)了深秋。她不記得他是什么時候在那兒的了,可能是一個月前,也可能是兩個月前,她從他身邊經(jīng)過,有時往他那只臟兮兮的小碗里丟上幾個硬幣,他不說話,也不抬頭看她,就只是跪在路邊,盯著他垂在膝蓋上發(fā)紫的手。就算這樣,她也沒覺得他有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個小乞丐而已。這個世界從來不缺乞丐。他開始像一只沒有裝入訂書針的訂書機那樣,在她的心上留下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形狀的印兒,是因為,有個下著小雨的清晨,她照舊在將軍亭里唱《苦女淚》,一扭臉就看到,那個總是跪在路邊的小乞丐正閉著眼睛,腦袋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晃。小苦柳感到自己身體里某個生銹的部位突然松動了。他在聽她唱戲。她的意思是說,那個瞬間里只有她和他,她在唱戲,而他在聽她唱戲。后來她才慢慢注意到,小乞丐每天都比她早到十幾分鐘,在將軍亭的路邊擺上他的小碗,開始他收獲不多的乞討。他有時會明目張膽地望向她,而小苦柳要是也望向他,他就立刻低下頭,恢復他那個有點像青蛙起跳的姿勢。小苦柳看得出來,他不是個壞孩子,雖然她從來沒有過孩子,但她看得出來這個。所以小苦柳再從他身邊經(jīng)過,就在他只有幾枚硬幣的小碗里,放上幾張二十五十的紙幣。討到五十塊的紙幣其實是不太容易的,然而,他還是不說話,也不抬頭看她。
他第一次和小苦柳說話,就告訴她,他喜歡聽她唱戲,他在公園里討不到錢,還會被管事的欺負,但他不愿意走,因為他想繼續(xù)聽她唱戲。就在春天遲遲沒有到來的一個尋常傍晚,小乞丐拉住她,抬起頭,這么對她說。你多大了。小苦柳問。十六。他回答。她細細瞧他的臉,大概是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瘦削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窩讓他看起來比十六歲大一點。你家是哪里的?小苦柳又問。我沒有家。小乞丐搖搖頭說。小苦柳意識到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那你爸爸媽媽呢,小苦柳聽到自己的語氣很輕。我不知道,小乞丐停頓了一下,他們不要我了。那你和《苦女淚》里小苦柳的命是一樣的啊,都是沒人要的可憐孩子。小苦柳想。你叫什么名字?小苦柳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忘記了,我沒有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小乞丐說。那你就叫深秋吧,叫深秋好嗎?
她把深秋帶回家,她要他吃飽,她要他穿暖,只有吃飽穿暖以后才能好好聽戲。她那個冷清許久的廚房終于熱鬧了起來。不止是廚房,她的沙發(fā),餐桌,電視機,都因為深秋的光臨而變得忙碌了。早在幾十年前,那時候她還是戲劇團的當家花旦,她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以后如果她收了徒弟,一定要叫他深秋。不過,小乞丐可不是她的徒弟,他不是塊唱戲的好料,學不來唱戲的。他也不是她的骨肉,他們并沒有血緣關系。那他是她的什么呢?他是她的,他是她的知己。對,知己。她為自己找到了知己這個詞而興奮不已。這個詞不僅給了她一種恰到好處的溫度,還給了她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她唱了一輩子的《苦女淚》,扮了一輩子的乞丐小苦柳,戲里頭,小苦柳找到了她的親生父母,戲外頭,小乞丐深秋找到了她。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她心滿意足地把肉和菜端上桌,等到她和他的身體都被食物和夜晚催化得無比柔軟之后,一個煥然一新的小苦柳就可以登場了。
大家好,我是小苦柳,接下來我要給大家?guī)硪磺犊嗯疁I》,特別送給臺下的觀眾,深秋,謝謝大家。
她說完,和深秋相視一笑,然后站到了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夜晚像一條妖冶的水蛇,從她戲服的開叉處大張旗鼓地溜進去,它冰涼的信子就這么親密無間地抵著她的喉嚨?!扒Ю锲蛴憣じ改赴?,苦柳我要飯尋家園,又餓又冷身患病,頭昏腦脹邁步難……”苦柳啊,可憐的苦柳,她舉起發(fā)抖的左手,顫巍巍地扶住了額頭,她的兩膝一陣發(fā)軟,跌倒在了沙發(fā)上。是的,她就是的,她就是那個又餓又冷,頭昏腦脹的小苦柳。深秋端坐著,他閉眼,就專注地聽,他睜眼,就專注地看,她那虔誠的知己,早已經(jīng)淚眼朦朧。小苦柳迷醉了,她徹底迷醉了。她捧起深秋的臉,注視著他在昏暗的陰影里格外閃爍的眼睛。他的眼淚流到了她的手背上,像一個膽怯的親吻那樣又軟又癢?!爸共蛔】嗔鴾I淋淋哪,可恨蒼天不睜眼,這片片浮云遮乾坤……”她唱到這,把她的右手扣成了一個驚魂攝魄的弧度,她能感到她那凝聚著她身體里所有苦痛的指尖,把暖黃色的燈光分割成了一種千嬌百媚的形狀,她要讓這風,這夜晚,這世界都為著她而流淚心碎。她抱著深秋,深秋也抱著她。都這把年紀了,真不害臊啊。她想。可這又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她沖深秋感激地笑了一下,還有一個人愿意聽你唱完一曲陳舊的戲,這就和還有一個人愿意陪你去死一樣。
唐宗明堅信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他真的看到了,那個叫小苦柳的女人,走進了南湖里。他一開始在湖邊見到小苦柳的尸體,沒有認出她。那怎么說也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體,他的記憶一定是被死亡帶來的恐懼暫時阻塞住了。等他回到家,稍微鎮(zhèn)定點,自然就想起來了那段因為受驚而躲藏起來的記憶。這是很常見的事,一個人突然忘記了他想要說的話,想要找的東西,他絞盡腦汁地想也想不起來,但以后某個時刻,毫無緣由地,他就莫名其妙地全都記起來了。多么簡單的道理,唐嶺為什么就不懂呢。他像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吃力又斷續(xù)地向唐嶺強調了他所知道的真相——是小苦柳自己走進湖里的。他說了好多遍,著急得差點從輪椅上摔下來,但唐嶺就是不信。唐嶺覺得他只是想制造點麻煩,借著件跟他們沒什么關系的事情來表達他對去養(yǎng)老院的不滿。這也足以說明,唐宗明不僅糊涂了,還變笨了,他要找,也找件不那么荒唐的事兒。唐嶺問劉姨,前天早晨和唐宗明一起去南湖公園散步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小苦柳走進了湖里?劉姨說她沒有,絕對沒有。唐嶺又確認了一遍,劉姨有些不滿地撇撇嘴說,就是沒有嘛,才前天的事,她不會記錯的,唐宗明中風了,她又沒有中風。那是因為你他媽的一直在挖你那該死的野薺菜。唐宗明在心里罵道。而且,他那多嘴的保姆又接著補充,他們一起看到小苦柳的尸體的時候,唐宗明怎么不立刻就跟大家說呢,回到家才想起來,他們不知道見過小苦柳多少回了,也沒見唐宗明記得過她,這回倒是記得挺清楚。我老了,記不得那么多人了,不可以嗎?我雖然老了,但我不會記錯的,不可以嗎?唐宗明只恨自己那不爭氣的嘴說不出這些話來。那你看看這新聞,唐嶺把手機擺到他面前說,人家警察都查出來了,兇手是個要飯的,小苦柳好心收養(yǎng)了他,他倒好,恩將仇報,偷她家里的東西,被小苦柳發(fā)現(xiàn)了,就殺人滅口了。
不可能,不會是那個要飯的,當時小苦柳的身邊沒有其他人。唐宗明平躺在床上,反復確認和咀嚼著前天早晨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的耳邊是狂躁的野風撞擊鋁合金屋檐的哐當聲,今年的春天來得有點晚啊,他走了點神想。不過小苦柳自殺的那天倒是風和日麗,他很確定,那一天是自入春以來最熱的一天。正是因為天氣好,劉姨推他去公園散步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她想多挖一些野芥菜回來做蒸菜吃。他們沒有走湖堤上的大路,而是走了靠近湖邊的小路,這條路上向來沒多少人,但是路邊的草地里卻長著不少野薺菜。他還記得他那天差點沖劉姨發(fā)了火,因為出門前她讓他多喝了半杯水,所以才走到將軍亭,他就快要尿出來了。尿……尿……他一邊扣著輪椅把手一邊發(fā)出了幾聲虛弱的叫喚。他不敢用力叫喚,他怕他一用力就尿在了褲子上,他不想在大庭廣眾下丟人??蓜⒁棠菚r候正蹲在草地里,背對著他專心致志地挖野薺菜,絲毫沒有聽到他在叫她?,F(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她聽到了,但她假裝沒聽到,她才懶得費力氣把他推到堤上的廁所里去。但唐宗明那時只想讓路過的哪個行人把劉姨叫過來。他艱難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前面沒有人,后面也沒有人,只有在他身后,離他大概有十多米遠的湖里,站著一個穿梅紅色旗袍的女人。他看見她的時候,湖水就已經(jīng)淹沒至她的小腿處了。但當時他并沒有覺得異常,也根本沒想到自殺這回事,因為經(jīng)常會有人走到不深的湖里撈一些死魚,而且她就只是站在湖里,沒有再往前走動,所以唐宗明就只當她是哪個剛跳完扇子舞的老太太(南湖公園里有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老年扇子舞隊),想要順便撿便宜撈幾條死魚回去?,F(xiàn)在回想起來,唯一可疑的是,她那時候渾身濕淋淋,兩只肩膀在微微發(fā)抖。他沒有再看她,劉姨的芥菜也挖得差不多了,他就催促著劉姨繼續(xù)往前走了。雖然只有一眼,但唐宗明很篤定,他前天早晨看到的女人就是小苦柳。因為當他望向湖里的那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正在望著他所在的方向。唐宗明不會認錯她的臉。
說起來連小苦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唱了五十多年的戲,從來沒唱跑一個音,唱錯一個詞兒。她本來以為直到死,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唱錯。可后來她在一個溫暖無比的早晨等待深秋的時候,她才明白,原來錯誤和死亡一樣,都是在所難免的。有人的錯誤來得早點,像深秋,他十六歲,就學會了偷,有人的錯誤來得晚點,像她,她都六十二歲了,到底還是唱錯了。據(jù)天氣預報說,那天是自入春以來最熱的一天。那天也是深秋離開的第十天。小苦柳終于如愿以償穿上了她那件梅紅色的絨布旗袍,旗袍的下擺撫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她感到了一陣舒適。她蹲下來,探出頭,去看湖中自己的臉,她不僅看到了她的臉,她還看到了春天。
她出神地凝望著湖面,又想起來了那個又像春天又像末日的夜晚。那天有點特別,是小苦柳六十二歲的生日。小苦柳喝了點酒,高興就應該喝點酒,喝完酒就應該更高興。不止小苦柳喝了酒,深秋也喝了點酒,連這個本來就風騷十足的夜晚也喝了點酒。她很高興,小苦柳很高興,高興的小苦柳讓那座破舊矮小的沙發(fā)又變成了一個五臟俱全的舞臺。她站在沙發(fā)上,腳上還踩著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天啊,高跟鞋,她都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嘗試過那種站在峽谷邊緣的感覺了。她又唱又跳,又笑又鬧,好像剛剛她喝下那幾杯白酒的時候,不小心也把夜晚喝進去了。夜晚的種子在她肥沃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遍地開花,連她早已枯萎的血管上都開滿了夜晚芬香的花朵。酒精壯烈地灑下來,夜晚就開始不遺余力地燃燒。她的身體也燒成了一片海,一片赤紅色的熾熱的海,海濤洶涌,浪花起伏。燃燒是疼痛的,可小苦柳是快樂的??旎畎?,快活。她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跟誰分享她的快樂,她抓住了深秋的手,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腿上。深秋像是得到了一條無聲的指令,他遲疑了一下,開始用他軟綿綿的右手旋摩著小苦柳的小腿肚。他的動作很輕,仿佛小苦柳的小腿是什么易燃易碎的物品。旋摩了一陣后,深秋把臉靠近小苦柳的小腿,停頓了幾秒,然后,在小苦柳的腳踝處,蜻蜓點水,又深入骨髓地,吻了下去。小苦柳在這個吻里像觸電了一樣顫抖。老天爺啊,小苦柳在心里呻吟著,饒了我吧,求你饒了我吧。
從那一天以后,每個夜晚,她和深秋都會心照不宣地進行一次肢體上的,肢體上的什么呢?那個詞讓她感到難堪,她不愿說出口,她甚至不愿意想到它。她想過結束這樣的羞辱,但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容自己。不要問她為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需要某種東西,某種正在燃燒著的東西。一開始是小腿,后來逐漸蔓延至大腿,胳臂,肩胛。最后,終于,有一天晚上,小苦柳抱著深秋的腦袋,讓他的嘴唇深入到了她干癟的胸口。深秋的嘴唇才剛碰到她的胸口,就狠狠地推開了她,一言不發(fā)地瞪著她。從他漲紅的耳根小苦柳可以判斷出來,深秋是憤怒的。她覺得她應該說點什么,可她的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浸滿水的棉花,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所以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深秋打開門跑出去。伴隨著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小苦柳身體里那場曠日持久的燃燒終于熄滅了,燃燒得突然,熄滅得更突然,唯一存在過的證據(jù)就是那一小堆冒著熱氣的灰燼,還有小苦柳胸口上僅存的,遲遲無法消退的快樂的疼痛。
唐嶺還沒來,劉姨出去買菜了,只剩唐宗明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門口的鞋柜旁擺著兩個行李箱,裝著唐宗明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下午它們就會連同唐宗明一起,被送到養(yǎng)老院里去。本來唐嶺是打算下周五才送他走,但是唐宗明一會兒鬧著要去警局,一會又鬧著要去南湖公園,唐嶺招架不住了,只能盡快讓他離開。唐宗明看著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房間,心里直發(fā)酸。等他走了以后,這個房子會怎么樣呢。唐嶺大概會把它租出去,用來補貼他一直不怎么充裕的收入。而他又會怎么樣呢,他真的要在養(yǎng)老院里孤零零地混吃等死了嗎。即便如此,唐宗明也打算好了,不管怎么樣,他都不能給自己的兒子添麻煩。雖然在唐嶺看來,他已經(jīng)在給他添麻煩了。他拒絕吃飯,拒絕吃藥,除非唐嶺愿意帶他去警局。去警局干什么呢,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說得清楚話嗎,人家警察會信你嗎?唐嶺的話里冒著火氣。當然也很有可能,就像你說的,小苦柳的確是自己先走進了湖里,但你和劉姨離開以后,那個小要飯的,卻趁機把她給殺了,按到水里之類的。唐嶺最后迫不得已只能這么說。
唐宗明承認,確實存在著這種可能性。可唐宗明不在乎這個。真相說起來重要,但也沒那么重要。唐宗明真正在乎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他說的話。他既憋屈,又惱火。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三年前的中風又像一記重重的拳頭打在了他脆弱的肋骨上。他也時常厭惡自己,厭惡自己每天都要被一個雇來的女人從床上搬下來,再搬上去,厭惡自己稍不注意就會泄出來的尿和屎,他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好了。但這些并不是他的錯。他曾經(jīng)是這個家里最值得信任,最強大的人,他用兩只拳頭和生活搏斗,他輸?shù)脧氐走^,但他從來沒有讓他們的天塌下來過。如果是從前,在他看起來還沒有那么糟糕的從前,唐嶺一定會對他深信不疑。難道衰老的不止是他的身體,還有別的什么更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呢,唐嶺不僅不信他了,還嫌他成了礙事的垃圾,要把他扔進垃圾回收處??伤€沒斷氣呢,他的血還在流,心還在跳,誰也不能把他唐宗明當成個連事情都會記錯的沒用的廢物。他試著攥了一下拳頭,仍然是有力的。
不能就這么算了。唐宗明感到有一股熟悉又野蠻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去,他在這股力量的支撐下,扶著椅子的把手,顫悠悠地站了起來。他要去警局,沒人愿意帶他去,那他就自己一個人去。他剛站起來,就跌坐回了椅子里。長時間的缺乏運動讓他的雙腿變得像兩根正在融化的冰棍。好在他的胳膊還有力氣。他又試了一次。這一次,他一只手抓住墻壁上的暖氣管,一只手抓住椅子的把手,盡量依靠手臂的力量站起來。前后搖晃了幾下,他終于站穩(wěn)了。雖然他離門口只有三四米的距離,但他卻沒辦法平穩(wěn)地走過去。他只能背過身,牢牢地握住暖氣管,盡量讓兩腿以上的部分向前傾,用上身的行動去帶動下身的行動。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從暖氣管挪動到了餐桌,又從餐桌挪動到了電視柜,最后終于挪動到了門口。他長舒一口氣,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滴,打開了門。粗糙的水泥臺階安靜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每一層有十五級臺階,一共有四層。他感覺他的雙腿稍微恢復點了知覺。他倚靠著樓梯的扶手,嘗試著先把左腳放在臺階上。成功了。他緩了一會,把右腳也放了下來。勝利在望。唐宗明想。
小苦柳以為深秋不會來了。她在公園里等了他十天。當她看見深秋捧著白色的塑料小碗朝湖邊走來,她的手心突然尖銳地抽痛了一下。殘存的火花再次灼傷了她的皮膚。他還穿著她買給他的衣服,只不過,才十天而已,他就瘦了那么多。深秋,她叫住他,你最近也不過來了,小苦柳用力對深秋笑了一下。深秋站在離她有半米遠的地方,沒有說話,低下頭用腳尖去踢地上的小石子。你要不要,回來,小苦柳試探著問,她聽見她的心臟和耳膜一起在強烈地跳動,我買了好多螃蟹和蝦子,都是你愛吃的。深秋抬起臉,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她跳進他的目光里,就像跳進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對了,還有電腦啊,你們小孩子不是都愛玩電腦,你來奶奶家玩啊。小苦柳知道自己是在討好他,不管是出于誠懇,還是出于羞恥,她都希望,希望能夠挽回點什么。我不要,深秋輕蔑地撇了撇嘴,我不要跟你這種人在一起,騷貨。
小苦柳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她感到她的意識在不停地下墜,下墜帶來的眩暈讓她的腦袋很重,兩腳很輕,伴隨著墜落的,是遙遠又隱約的哭泣聲,她不知道那哭泣聲是她自己的,還是她身后的南湖的,她覺得一定是南湖的,因為她明明沒有哭。我不是,我不是的,她聽到有一個不屬于她的聲音卻從她的喉嚨里發(fā)了出來。你就是的,要不是為了有口飯吃,我才不會跟你這種老東西住在一起,呸,老東西。深秋往后退了半步,朝她吐了口唾沫。你偷東西,耳環(huán),戒指,你偷的,小苦柳泄了氣,語無倫次地說。她都能容忍他的錯誤,為什么他就不能容忍她的呢?這不公平,一點不公平。小苦柳突然感到了一陣委屈和憤怒,你再聽我唱一遍《苦女淚》,她一把抓住深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你只要再聽一遍就好了,她緊緊地抓住他,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原來這么有力氣。誰要聽那種惡心的東西啊,滾開!他大喊道。深秋的雙手以一種旗幟的姿態(tài)兇猛地沖過來的時候,小苦柳才發(fā)現(xiàn)深秋的手指竟然是粗壯的,她一直以為深秋的雙手應該是纖細的,靈巧的,動人的。她看到深秋和天空都以一個彎曲的角度迅速地遠離自己,南湖卻離她越來越近了,它的擁抱太過慷慨,就好像要把小苦柳嵌進自己的骨頭里一樣。幸運的是,小苦柳胸口上那遲遲無法消退的快樂的疼痛,也隨著這不可抑制的崩落,輕煙一樣消散在四月的風中。
唐宗明看到樓梯和扶手都以一個彎曲的角度迅速地遠離自己。他有些茫然地張開了嘴,他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開始他還以為他在飛翔。他的兩只手胡亂地揮舞著,想要抓住點什么東西,卻什么也沒抓到。他使勁蹬著腿,但他的雙腿比柳絮還要輕。陽光和塵埃愉快地穿過他的耳朵,他聽得見它們發(fā)出的小小的歡呼聲。要是老老實實地去養(yǎng)老院就好了。他想。他試圖大聲呼喊,因為他希望有人能把他從空中拽下來。把我。放下來??伤脑~語怎么都追趕不到下一個詞語。緊接著,他覺得他的臉頰應該是猛烈地撞上了一塊冰冷而堅硬的東西,撞擊讓他嘴邊的肌肉變了形,不對,準確地來說,是恢復了原來的形狀。把我放下來。他終于暢快地說了出來。我現(xiàn)在可以說話了,我可以說話了!唐宗明欣喜若狂,他睜大了眼睛,看見唐嶺和劉姨驚慌失措地朝他跑過來。你們來得正好啊,我跟你們說,小苦柳真的是自己走進去的,我現(xiàn)在能說清楚了,你們快帶我去警局啊。唐宗明飛快地說著,但是唐嶺和劉姨卻好像還是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更令唐宗明感到奇怪的是,他們竟然在哭。直到最后,唐宗明都沒搞明白,他們到底是因為喜悅而流淚,還是因為錯怪了他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