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文
滾蛋餃子,說起來你肯定沒聽說過吧?可是當過兵的人都知道,提起來也許會熱淚盈眶,因為那是他們離開軍營前吃的最后一頓軍營飯,然后就要踏上各自歸鄉(xiāng)的列車,奔向祖國的四面八方。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頓餃子就被戲稱為滾蛋餃子。說起滾蛋餃子,便勾起我的諸多感慨,因為我的滾蛋餃子吃得更是別有味道。
事情還要從1999年12月,我參軍入伍說起。那時候,因為我上學期間不愛學習,經(jīng)常逃課。父親對我是打又打不動,管又管不了,就把我送進部隊,希望在這個大熔爐里能讓我成才,至少不至于走下坡路。
我就這樣踏上了南下的列車,來到了遼寧省軍區(qū)邊防某團,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解放軍戰(zhàn)士。
到部隊的那一天,吃的第一頓部隊飯是手搟面。連長笑呵呵地對我們幾個新兵說:“上車餃子下車面,你們在家也聽過吧?規(guī)矩不能變,咱們這部隊就是個講規(guī)矩的地方,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等你們離開的時候,我給你們包一頓‘滾蛋餃子,送你們回鄉(xiāng)?!?/p>
當時,我聽著這話心里就不太舒服。這也太那個了吧,我們才剛來就惦記讓我們滾蛋了??墒牵酉聛淼氖虑?,卻讓我更加不舒服了,甚至想當個逃兵,早早滾蛋算了。
三個月的新兵生活結(jié)束后,打破新兵連建制,我們?nèi)枷碌搅死媳B隊,訓練也變得越來越嚴格,不再是走走隊列、跑跑步那么簡單,各專業(yè)科目的訓練強度不斷加大。我的一條腿因為患有滑膜炎,加上每天兩趟五公里訓練量,實在有些吃不消了,膝蓋處微腫,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像一只鴨子,而且因為訓練強度大,我開始出現(xiàn)血尿現(xiàn)象。
那天訓練一結(jié)束,我就去找了連長,希望他能給換一個輕巧些的工作,哪怕是讓我休息兩天也好??墒牵B長的一句話卻讓我的心徹底涼了,并且從此對他恨之入骨。他說:“你這算啥?你去問問哪個老兵沒便過血,沒瘸過?堅持就是勝利,干就完了!”
見事情無望,我想到了當時的炊事班長葛亮,也就是當初進部隊給我們煮面條的人。他是一名士官,還是我的老鄉(xiāng),都是從吉林長嶺應(yīng)征入伍的,離家在外的人,哪怕是有一點兒瓜葛,都會顯得格外親。
我表明來意,說:“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吧,我想下炊事班,什么活我都能干,只要不讓我跟著班排訓練就好,我實在是訓練不下去了!”
葛亮看看我,顯得有些鄙夷不屑。我從懷里掏出五百塊錢:“這是我入伍時從家里帶來的,一直藏在貼身內(nèi)衣里。你用這錢……幫我求求連長,給我一條生路,好嗎?”
葛亮接過錢,揣在懷里說:“我試試吧。不過,炊事班也要訓練的,只是少一點而已,你記住一個逃避訓練的人會被瞧不起的?!?/p>
我不住地點頭:“我管不了那么多,少一點訓練就好,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就這樣,也不知道葛亮是怎么跟連長說的,總之我是下了炊事班,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我心里對連長卻更加仇視,我想:都說連長為人剛正不阿,還不是拿了好處就辦事!有機會,我一定要報復(fù)他。
在炊事班的日子總算好過了一些,每天的訓練量要比戰(zhàn)斗班排少很多。我的腿也逐漸好了,心里輕松了許多。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過去,人閑事非多,越閑越想閑。
有一天,炊事班在訓練挖野營灶,我偷偷躲在樹蔭下睡覺,恰恰被連長看到了,自然又是一頓痛批,他還讓我在當天軍人大會上做檢查,弄得我很沒面子。
因為這,晚上打飯時,我便想了個餿主意。在給連部打菜時,見炊事班的人都在忙碌,沒人注意,我把菜倒進泔水舀子里晃兩下,可是沒想到,卻被班長葛亮抓了個正著。他一臉憤怒地盯著我看,然后一把搶過舀子,倒進垃圾桶,重新給連部打了菜。
那頓飯我沒有吃,一直心神不定,心想:如果葛亮把這事報告上去,我就死定了。
當天晚上,葛亮找我談話,他說:“部隊里都是戰(zhàn)友,有事說在當面,你怎么能這樣做?你咋會是這樣一種人?算我看錯你了!這件事,我一定要向連里匯報,怎么處置你自己認命吧。”
事已至此,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死豬不怕開水燙,愛咋咋地。我的擰勁又上來了,殺人不過頭點地,看你能怎樣?我一句話沒說。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竟然就這樣擱置了,不了了之。之后再也沒人提起過。我想一定是班長葛亮護著我,照顧老鄉(xiāng)情面,說是上報,實際卻隱瞞了。
從那以后,我也改變了許多,不再那么擰巴,安心訓練,努力工作,還特意參加了“八七廚?!焙筒筷犅?lián)合舉辦的培訓班,拿到了二級廚師證。我不為別的,只為報葛亮的“不匯報之恩”,投人以桃,報之以李,做人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第二年我當上了炊事班的副班長,成了班長手下的得力干將,無論演習、拉練還是平時的外出訓練,葛亮總會帶上我。他常笑著說:“我沒有看錯你,是個好兵。”
兩年時間,轉(zhuǎn)眼即逝,當那一場輕雪飄過。我就要踏上列車,返回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連長依舊是老樣子,大大咧咧地站在前面說:“回去都好好干,有個軍人的樣,兩年兵不能白當,滾蛋餃子也不能白吃?!?/p>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時,我和要離隊的戰(zhàn)友終于落淚了,如鯁在喉,怎么也咽不下。兩年時間,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們成長了,我們奮斗了,我們不再像來時那樣遇事不知所措了??扇缃?,就要告別熟悉的軍營和日夜相處的戰(zhàn)友,摸爬滾打的日子一幕幕地浮現(xiàn),且都將成為寶貴的回憶,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眼淚便如奔騰的洪水般飛瀉而下……
留隊的戰(zhàn)友早已經(jīng)排好了歡送的隊形。班長葛亮把我叫到一邊,說:“去跟連長道個別吧,他是個正直的人!”
我嗤之以鼻:“他要是正直,就不會讓我下炊事班了!”
葛亮掏出五百塊錢塞給我,說:“這是你那五百元錢,也該給你了?!?/p>
我急了:“你不是給連長了嗎?”
葛亮說:“新兵期間是不允許留存大量現(xiàn)金的,這是連隊的規(guī)定。當初你把錢交給我,我就直接替你存上了。根本沒拿去給連長,我了解連長的為人,他咋會要你的錢呢?
我一臉茫然。
葛亮突然笑了:“本來我想早點把這錢給你的,可你小子思想老是不大穩(wěn)定,我怕你身上錢多,再逃離部隊,所以一直留到現(xiàn)在。
我還是有些不服氣:“那,當初……”
班長接過的我話茬:“當初你用泔水舀子打菜,我是上報了的。我和連長研究,本想給你個警告處分,可是連長說一個處分有時能壓倒一個人,還是再給你一次機會吧……”
離隊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地跟連長握別,泣不成聲。輪到我時,我抱住了連長,他輕撫我的后背說:“別哭了,記著常聯(lián)系,我聽你的好消息……”
火車轟鳴,裹挾著長長的汽笛聲駛向遠方。
后來,每次戰(zhàn)友聚會,我都會點一盤“滾蛋餃子”,不為別的,只為那重重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