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一家半地下的舊書店,我買到了這本《以色列的未來》,西蒙·佩雷斯與羅伯特·利特爾的對話錄,前者是備受尊敬的以色列前總理,中東和談的主要倡導者,后者是前新聞記者,還是一位間諜小說家。
盡管書頁有少許殘破,封面的藍色還有些褪色,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它。那該是2002年左右,我正掙扎于如何成為一名好記者,如何與一個陌生人進行一場對話。
法拉奇、華萊士激起我的贊嘆與敬畏,卻無法追隨。他們將談話對象逼迫至角落,令對方作出回應。這種極端情況,可能剝?nèi)ヒ粋€大人物的偽裝與謊言,呈現(xiàn)一個更真實的自我。但它太像一場舞臺劇,太過濃縮,興奮得上頭。
佩雷斯的對話錄,提供了另一個維度。從童年成長到參與以色列建國,再到六日戰(zhàn)爭與中東和談,他談論童年的記憶、影響個人的作家,卷入政治的歷程,重大決策的內(nèi)幕。這是我渴望的那種對話,提問樸素卻精確,回答高度個人化又極富延展性,它既鑲嵌進具體歷史情境,又隨時會通向一個意外的方向。它將個人思想、時代精神、眾多人物,巧妙地編織在一起。
兩年后,我前往耶路撒冷,隨手帶著這本書。置身于老城的起伏、錯亂的街巷中時,我想起了佩雷斯的敘述,那些私人感受、歷史洞察似乎彌漫開來,附著在臺階與窗欞上,似乎也在與此刻的我對話。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期望這種對話形式也在中文世界繁盛。中國社會四十年來的巨大轉(zhuǎn)型,各個領域涌現(xiàn)出杰出、極富性格的個人,他們的故事與思考,值得被反復追問,借此,我們才知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又付出了何種代價。
很可惜,這一對話形態(tài)從未生根。人們急于向前奔,無暇審視來時路,人們也安于種種陳詞濫調(diào)、在喧嘩的眾聲中發(fā)出更大的聲響,少有去辨析自己更敏感、獨特之音。它不僅需要一個誠實、豐沛的談話者,也需要一個敏銳、耐心的提問者。他們共同穿梭于不同時空,同時緊緊抓住個人思想之錨。
一本《個人作為方法》,令我想起這個久違的期待。這本不到兩百頁的小書,是幾次長談的結(jié)果,從溫州到北京,項飆對吳琦講述了個人思想形成,他的人類學家的經(jīng)驗,對于一個流動世界的看法,一個中國學者的焦慮。
盡管書中所寫的并非是佩雷斯式的歷史人物,這本小書卻傳遞了《以色列的未來》中相似的迷人特質(zhì),它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抵達一個更寬闊的世界,這張迅速延展的信息、事件、人物、思想之網(wǎng),也令個人特質(zhì)變得愈發(fā)清晰。
這兩位對話者,是我深感欽佩的朋友,也是我的校友,我們?nèi)艘矘嫵梢粋€有趣的智識回應。我1995年入讀北大時,項飆已是一個傳奇,我記得他消瘦的面孔,以及他研究的課題,關于北京的浙江村。至于這研究到底為何重要,我毫無概念,只記得費孝通也對此頗為肯定。十四年之后,我在牛津大學第一次見到他,我們在一處草坪上談了一整個下午。具體的內(nèi)容,我大多忘卻,印象尤深的是他剛到牛津時的失語,前往印度及澳大利亞的考察,以及他驚人的坦誠與開放。
吳琦則是我的學弟。大約是2009年,我在北大新聞學院上過幾節(jié)散漫的公開課,課堂上有兩位尤其聰慧的學生,其中一位就是吳琦。幾年后,他成為我的同事,一個不斷給我驚喜的智識上的伙伴。
我與他們的關系親密又疏離。心中總暗暗覺得,他們比我更敏感、精確,也更深入。我比任何人都篤信,這本薄薄的小書,將成為一本迷你的經(jīng)典,不盡因為其思想與洞見,更因為它示范了一種對話的形態(tài),如何誠實、充滿好奇、且敏銳地理解他人、厘清自我。它是一個人類學者階段性的自我總結(jié),更是一封誠摯的邀請。它邀請每一位閱讀者,都加入一場無窮無盡、興奮亦疲倦的對話,我們的世界正因這對話而魅力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