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艷
(河北大學歷史學院)
中國境內出土的拜占庭金幣及以其為原型的仿制品是中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實物證據。它們沿著絲綢之路,隨著商人、使節(jié)或其他人物的活動從遙遠的拜占庭帝國經中亞地區(qū)進入中國境內,為探尋中古時期拜占庭帝國與中國間經濟文化聯(lián)系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傳統(tǒng)上,那些具有拜占庭金幣形制特征、可明確非拜占庭官方生產的圓形幣狀金制品稱為金幣仿制品(imitation)。不過,這些仿制品的外觀存在較大差別:有的具有正背面圖案,所用黃金較多,制作十分精良,與拜占庭官方金幣幾無二致;有的是薄薄的,重量很輕的圓形金片,絕大多數(shù)僅有單面圖案,個別為雙面。前者中大多數(shù)在大小、規(guī)格方面與拜占庭金幣較為接近,可謂仿制金幣,并可用作流通。個別雖形制粗糙,但厚度與重量足以承擔流通之任,因此也可算作仿制金幣。后者厚度極薄,重量很輕,極易折損,即便黃金自身具有流通功能,做成這種形狀的金片也難以用于流通,故對其較為適合的稱呼為“類錢幣式金片(bracteates)”[1]。這些金片印刻著拜占庭帝國以及其它貨幣的圖案,在中國境內以及中亞、蒙古等地多次發(fā)現(xiàn),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一
類錢幣式金片與仿制金幣的分類源于對已知幣形金制品外觀特征的觀察。分類的標準在于重量,重量約在1.5克以上者,為仿制金幣;不足1.5克者,均歸為類錢幣式金片。單面或雙面僅可作為區(qū)分的參考。常見的金片多為單面打制,有的即便重量較重,如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出土73 TAM222 : 21的重量有1.55克[2],仍歸為金片;個別金片雖具有雙面圖案,但極薄,重量極輕,如斯坦因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發(fā)現(xiàn)的Ast.i.5號金片,雙面但重量僅為0.59克[3],低于許多僅有單面的金片重量。因此,這一區(qū)分標準基于經驗總結,非源于制作標準,實踐中要對每一枚金片進行具體分析。
總體上,在中國境內出現(xiàn)的類錢幣式金片絕大多數(shù)仿制的是拜占庭貨幣的形制圖案,因此,它們與金幣一起構成考察當時中國與拜占庭帝國以及沿途國家與民族關系的必要實物證據。金片上的形制圖案反映出制作者對此類主題與表現(xiàn)手法的熟悉和追慕,也反映出拜占庭貨幣在金片制作地區(qū)的廣泛傳布,直接呈現(xiàn)出拜占庭帝國的經濟、文化在帝國以東地區(qū)的傳播及其產生的影響,而其在中國境內的分布則展示出這一文化影響的范圍。目前,公開報道所出金片中可追蹤到明確出土信息的有34枚,其中吐魯番出土25、和田1、固原3、西安3、洛陽1枚,以上均為絲綢之路在中國境內的重要城市,說明當時拜占庭帝國的經濟與文化影響沿陸路絲綢之路向東傳播,且吐魯番地區(qū)受這一文化影響極其突出。
類錢幣式金片的研究價值還在于它們揭示出絲綢之路沿線地區(qū)各民族的風俗習慣。例如吐魯番地區(qū)的金片出土時大多含于墓主口中,固原的3枚金片出土于身為粟特后裔的史氏家族墓群[4]。前者反映出吐魯番地區(qū)的口含幣葬俗,是研究該葬俗的傳播與演變的重要證據[5],若將該地區(qū)墓葬出土的金片與薩珊波斯銀幣結合起來考察,則有助于了解金銀兩種貴金屬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差異。而固原的金片表明粟特后裔或粟特人與金幣的出現(xiàn)與傳布有一定聯(lián)系,林英結合文獻中關于粟特“金錢”的記載,指出粟特人可能就是這種金片的制作者[6]。此外,這些金片也存在穿孔、鑲環(huán)的現(xiàn)象,該現(xiàn)象在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的拜占庭金幣和仿制金幣上也比較普遍,為考察這些當時人們對這些金幣、金片的使用方法提供了依據。
然而,類錢幣式金片的研究價值并不止于此,通過對金片形制的深入辨識與分析可以揭示出一些新的線索,這些線索可以為相關歷史問題的研究提供新證據或新解釋。
二
目前,我國境內出土的類錢幣式金片上的圖案絕大多數(shù)仿自拜占庭金幣,一枚仿自薩珊波斯銀幣[7],還有3枚金片的圖案難以斷定仿制原型的歸屬[8],這說明拜占庭金幣的形制圖案被仿制的比例較高。同樣的結論也可以從中亞、蒙古發(fā)現(xiàn)的同類型金片得出。據不完全統(tǒng)計,中亞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金片樣式更為多樣,形制差別極大,但總體上仿自拜占庭金幣的金片所占比重最大[9]。蒙古巴彥諾爾突厥貴族墓出土的28枚金片中,7枚仿自薩珊波斯銀幣,21枚仿自拜占庭金幣[10]。當進一步分析仿自拜占庭金幣的金片圖案時,可知原型主要為5~7世紀前半期發(fā)行的拜占庭金幣,這與各地發(fā)現(xiàn)的拜占庭金幣和仿制金幣的類型一致,反映出這一時期頻繁的東西往來。
鑒于金片上的圖案并不完全相同,它們仿制的金幣原型包括不同皇帝在位期間發(fā)行的貨幣樣式,因此對于金片圖案進行細分,可展現(xiàn)那個時期拜占庭帝國不同年代的對外影響。目前我國境內公開發(fā)表的仿自拜占庭金幣的金片有29枚,按照形制的不同,可分為三類:
1. 3/4正面微側胸像。這種圖案的原型為5~6世紀初的金幣索里得,通常為皇帝3/4微向左側正面胸像,頭戴冠盔,盔頂飾有羽毛;身著束腰外衣,外罩胸甲;右手持矛,矛頭從右側腦后露出,左肩處為盾牌,盾面圖案為騎士持矛刺倒敵人像。目前公布出來的金片圖片中,大致可歸為此類的有20枚(表一)。
表一 形制為3/4正面微側胸像的金片
這20枚金片的圖案均為3/4正面微側胸像,其中第1~12號為皇帝腦后有冠帶,第13~20號為皇帝腦后無冠帶,前者為5世紀初到498年的索里得正面樣式,后者為498~538年間流行的索里得正面樣式[29]。
2. 正面胸像。538年以后拜占庭帝國的索里得全部采用正面像,金片上的圖案可分為三種:第一、查士丁王朝中晚期(538~602年)采用的正面胸像,皇帝頭戴冠盔,盔頂用豎線表示羽毛,王冠正中裝飾有圖案,通常為三葉草;兩耳處有垂飾,垂飾分別用兩條豎線或者垂珠表示?;实鄞┲逆z甲與5世紀相比變化不大,分為兩層,身前左側繼續(xù)保留騎士刺敵像的盾牌,右手握頂部有十字架或勝利擬人像的圓球。第二、弗卡斯皇帝(Focus,602~610年在位)發(fā)行的金幣正面胸像,皇帝頭戴王冠,冠頂鑲十字架,耳側有垂飾;身著袍服,袍服左側有平行豎線,中間圓球表示搭扣,袍服其它部分用曲線或波浪線表示?;实塾沂治帐旨軋A球。第三種為希拉克略一世(Heraclius I,610~641年在位)統(tǒng)治早期的金幣正面胸像,即從613~625年采用的他與長子希拉克略·君士坦丁的并排形像[30],左大右小,均頭戴頂部飾有十字架的王冠,耳側有垂飾;身著袍服,搭扣在右肩。目前公布出來的金片圖片中,正面胸像的有6枚(表二)。
3. 背面圖案。金片圖案除仿制上述拜占庭金幣的正面圖案外,還存在仿制背面圖案的現(xiàn)象。1897年斯文·赫定在新疆和田發(fā)現(xiàn)的3枚金幣中的一枚金片,圖案為側身向左前行的帶翼勝利擬人像[37],屬于5世紀初到519年的索里得背面圖案樣式[38]。
綜合金片的三種圖案類型,可知5~6世紀初的3/4正面微側胸像圖案被仿制比例最高,說明這一類型的貨幣及貨幣文化在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中的影響較大。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的圖案為正面胸像的金片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至少包含三種,說明這些時期的拜占庭貨幣及貨幣文化在東方也有相當影響。這也符合拜占庭帝國的政治經濟發(fā)展特征,即:5世紀末6世紀初帝國貨幣穩(wěn)定,經濟繁榮,政治影響力較強。7世紀20年代因希拉克略一世東征的勝利,帝國在東方的影響得以重新確立。
三
若更為仔細地觀察這些金片圖案,可知即使模仿同一種金幣形制,金片的仿制效果也千差萬別。
有的金片圖案十分精美,與原型幾無差別,如表一第6號吐魯番巴達木墓地出土的04TBM103:1金片[39](圖一),雖然它只是薄薄的單面金片,但其圖案與正式發(fā)行的拜占庭金幣毫無不同?;实鄣念^盔、鎧甲、盾牌的造型清晰準確,一周銘文DNANASTA-SIVSPPAVG可輕易辨識。
表二 形制為正面胸像的金片
圖一 吐魯番巴達木墓地出土金片(04TBM103:1)
圖二 吐魯番阿斯塔納墓地出土金片(73TAM191:83)左.正面 右.背面
有的金片圖案雖輪廓清晰,但線條、細節(jié)與原型差別明顯,如表一第2號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出土的73TAM191 : 83金片[40](圖二),雖然皇帝的頭盔與胸甲用聯(lián)珠紋清晰勾勒,但胸甲的前襟樣式、皇帝臉部的些許畸形、明顯前凸(上揚)的下巴均不符合拜占庭錢幣的特征,而另一面的勝利右側前行圖與原型的差別就更為明顯,勝利的發(fā)飾接近于6世紀普遍采用的正面站立天使像,背后的雙翼像是收起疊加在身體上,無論是正背銘文都難以釋讀。再如固原南郊史氏墓地中史索巖與史訶耽墓出土的2枚金片[41](圖三、四),均用實線線條勾勒出皇帝的頭部,用一些曲線大致表示鎧甲與盾牌。再如表二第25、26號兩枚雖同為希拉克略一世金幣的一大一小并排胸像,但05TMNM302 : 1[42](圖五)的左側皇帝臉型細長,以一圈弧形的圓點表示絡腮胡;而73TAM214 : 107[43](圖六)的左側人像臉型方圓,沒有絡腮胡,而且明顯年輕很多。
有的金片圖案與原型差別極大。如第3號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73TAM222 : 21金片[44](圖七),圖中皇帝頭部所戴冠盔比較怪異,不是通常的三層弧線表示的頭盔與王冠,而是似乎用鋸齒形表現(xiàn)出王冠,頸部為半圓形,說明其衣飾完全不同于拜占庭錢幣上的皇帝鎧甲。故而,這枚金片上的圖案是在拜占庭式的3/4正面微側胸像基礎上做出改動后的結果。皇帝的冠盔與服飾均發(fā)生變化,甚至臉部輪廓也明顯改動,較寬的臉頰似乎反映出東方人的特征,但腦后的兩條冠帶仍然保留。類錢幣式金幣上圖案風格表現(xiàn)得如此多樣,反映出金片制作者和制作方法的多樣性。
圖三 固原史索巖墓出土金片
圖四 固原史訶耽墓出土金片
圖五 吐魯番木納爾墓地出土金片(05TMNM302:1)
圖六 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出土金片(73TAM214:107)
圖七 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出土金片(73TAM222:21)
這種情況并非孤例。蒙古巴彥諾爾突厥貴族墓出土的金片大多壓痕極淺,線條雜亂,圖案極難辨識,僅個別壓痕清晰,圖案易于識別[45]。若參考“東方貨幣數(shù)據庫”網站[46]上中亞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金片,可知金片圖案的種類更為多樣,除了仿自拜占庭金幣和薩珊波斯銀幣外,還會仿自中亞或印度北部地區(qū)曾發(fā)行過的貨幣,且仿制效果更是千差萬別。僅以3/4正面微側胸像為例,仿制出的金片有的只是用一些小圓點勾勒出的大致圖案,甚至不能稱其為聯(lián)珠紋。有的皇帝肖像變形嚴重,冠盔明顯過大,頭部顯得十分臃腫。
總體上,我國新疆以及蒙古、中亞等地出現(xiàn)的類錢幣式金片圖案種類繁多,制作千差萬別,它們的制作與傳播是當時當?shù)厝藗兩a活動的結果。金片圖案選材與制作的多樣性反映出當時這些地區(qū)的社會生活與生產技術特征的多樣性。
然而,在呈現(xiàn)總體多樣性的同時,類錢幣式金片的制作還表現(xiàn)為集中性。在吐魯番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金片中,出現(xiàn)金片形制幾乎完全一致的現(xiàn)象。
首先,形制一樣的兩枚金片是表一第4號與第5號,分別是1915年斯坦因在吐魯番找到的Ast.i.6.03[47]和2004年在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04TBM238 : 5[48](圖八)。
Ast.i.6.03僅有單面圖案,直徑16毫米,重0.85克。04 TBM238 : 5金片同樣僅有單面圖案,共三個穿孔,頂部一個,右上角一個較大,左上角有一個穿孔的痕跡,但并未穿透。直徑14.5毫米,重0.6克。
從金片圖案上看,這兩枚金片完全相同,均為典型的3/4正面胸像。皇帝的頭盔、鎧甲及右側的盾牌都由均勻的聯(lián)珠線條構成,頭部上方王冠位置由七個較大的均勻圓球表示。皇帝臉部的臉頰也都明顯隆起;左側的右手線條清晰,握手姿勢表現(xiàn)準確,難以找到矛柄,右耳后的冠帶呈彎曲線垂直而下。相比之下,Ast.i.6.03的圖片更為清晰,可見身前左側的盾牌上的圖案為一名騎士,構圖略微復雜,馬頭較為顯眼。兩枚金片上的一周銘文也完全相同,可分辨出“XΠ?–ΧΧGG”(X似為小十字架)。
事實上,還有一枚金片也是這種圖案,中國錢幣博物館曾征集到一些拜占庭金幣式金片,其中標號為A的仿制金片與上述兩枚金片的圖案完全相同,直徑18毫米,重0.67克[49],惜其圖片并未公開發(fā)表。
其次,除上述三枚圖案一致的金片外,在吐魯番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金片中還有兩枚高度相仿,即表一第15、16號金片。
15號金片為吐魯番出土的04TMNM102 : 11[50](圖九),該金片頂部鑲有一環(huán),直徑14毫米,重1.02克;第16號金片為吐魯番出土的75TKM105 : 6[51](圖一〇),頂部穿有一孔,直徑17毫米,重0.58克。從圖片看,兩枚金片上的皇帝臉型均較為瘦削,冠盔、鎧甲、盾牌均與拜占庭帝國正式發(fā)行的金幣索里得相差無幾,冠盔由四條弧線構成,最上面三條由較為密實的聯(lián)珠紋構成,頭部上方有密實的大圓球;鎧甲上部由斜線、弧線組成上襟,下方由數(shù)層實線夾兩個圓球來表示。一周銘文所用符號讀作“OVVI–VNPVI”。但 04TMNM102 : 11上的盾牌圖案比較清晰,75TKM105 : 6上的盾牌圖案僅隱約可見,兩枚金片的盾牌形狀均類似于80度三角形。
圖八 吐魯番巴達木墓地出土金片(04TBM238:5)
圖九 吐魯番木納爾墓地出土金片(04TMNM102:11)
圖一〇 吐魯番哈拉和卓墓地出土金片(75TKM105:6)
上述5枚表明金片存在集中制作的情況,同樣的模具可制作出圖案完全一致的金片。但金片制作出來后的境遇并不相同:直徑有大有小,有的被穿孔,有的被鑲環(huán),有的看似完整未遭二次破壞。這反映出它們在進入不同主人手中后,被以不同方式使用,或懸、或嵌于某些佩飾,最后又都作為墓主口含之物隨葬。因此,金片制作存在批量生產現(xiàn)象,制作完成后被不同人群獲得,具體用途略有差異,但最后的主人大都為吐魯番當?shù)鼐用?,并因當?shù)乜诤崴锥俅喂餐鳛殡S葬品入埋地下。
四
將上述5枚金片上的兩種不同圖案與拜占庭金幣相比較,第二種圖案差別不大,而第一種圖案中的肖像有著突出的顴骨與較寬的臉頰,似乎表明該形制在中亞或東方某地被改良了。那么這樣的改良現(xiàn)象是否確實存在?如果存在,是因何發(fā)生的呢?這樣的疑問原本是無解的,但蒙古突厥貴族墓出土的一枚仿制金幣卻提供了新的線索。
圖一一 蒙古巴彥諾爾突厥貴族墓出土金幣(no.278)
這是蒙古突厥貴族墓出土的no.278號金幣[52](圖一一),該幣直徑23毫米,重2.92克[53]。此枚金幣保存較好,有明顯外緣。正面為皇帝3/4正面微側胸像,頭戴帽子式冠盔,冠頂呈鋸齒狀,鋸齒上方有一圈聯(lián)珠紋,似表現(xiàn)頭盔;臉的兩側均有垂飾垂下,垂飾樣式很像早期的條狀冠帶的冠尾?;实凵碇z甲,鎧甲結構由聯(lián)珠紋構成,左肩處隱約似盾牌,盾牌上圖案可能為騎士騎馬像。銘文很小,似為?ΠΟΠc -OΠV。背面為三級臺階與十字架,十字架的下柄處有一圓形壓痕,兩側的空白處各有一顆八芒星,銘文“┛-ИOCΛHΛΓΟ”,難以釋讀;下側銘文隱約可辨為“COΠO?”。
此枚金幣的圖案比較特殊。3/4正面微側胸像為5世紀中期到6世紀初拜占庭金幣索里得的常見形象,但這里的3/4正面微側胸像卻不同于拜占庭索里得的樣式,最頂部的弧形聯(lián)珠紋表現(xiàn)5世紀時皇帝所戴頭盔;頭部兩側垂飾則類似于6世紀時普遍采用正面胸像時皇冠的垂飾,其鋸齒形則完全不見于拜占庭金幣,不知從何仿制而成。正面圖案可以看做是將5世紀與6世紀索里得正面印模中的皇帝肖像結合起來而制成的圖案。背面圖案中出現(xiàn)在十字架下柄處的圓點難以解釋。通常下方的三階臺階上方短橫為十字架的組成部分,此枚金幣上十字架卻與這一短橫相距甚遠,呈現(xiàn)出一枚十字架立于四級臺階之上。左右空白處同時出現(xiàn)兩顆八芒星也比較罕見。因此,根據上述關于金幣印模的分析,可知此枚金幣是在6世紀拜占庭金幣索里得的正面胸像基礎上,融入了“3/4正面微側”像。
毫無疑問,這是一枚拜占庭式仿制金幣,并不屬于本文所探討的類錢幣式金片范疇,但其價值在于為金片的制作提供了確定的原型。前面提到過第3號金片73TAM222 : 21,這枚金片并不完整,右側有三角狀缺損,從圖片看,這枚金片的圖案為3/4正面微側胸像,頭戴帽子式冠盔,冠頂似呈鋸齒狀,鋸齒上方隱約有聯(lián)珠紋;臉的右側有垂飾垂下,左側恰好是缺損的三角區(qū)域。
若將這枚金片與上述仿制金幣的正面進行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高度相似,特別是冠盔的式樣、鋸齒紋、鋸齒紋上方的聯(lián)珠弧線以及臉右側似90度折下的垂飾,幾乎如出一轍。顯然,這枚金片是以與蒙古突厥貴族墓出土no.278同樣的金幣為模板仿制而成,且略有差異:金幣邊緣的銘文在金片上完全缺失;除冠盔頂部的聯(lián)珠紋外,鎧甲以及冠盔其它由聯(lián)珠紋構成的圖案全部變成較粗的實線。因此,相較而言,金片的圖案顯得更加粗糙。
新疆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這枚金片證明在新疆或者中亞地區(qū)存在著與蒙古突厥貴族墓出土的no.278同類型的仿制金幣,而這類金幣在各地的流傳和再仿制說明它們具有較強的流通性,也就是說在中亞的某個地區(qū)會專門制作、使用這種具有雙面不同印模、品質較高的金幣,即說明這種從外觀上具有拜占庭金幣特征的仿制金幣可用于商貿交換。
因此,拜占庭金幣的形制在東方確實存在著被改良的現(xiàn)象,且金片上的多種圖案說明改良現(xiàn)象相當普遍。那么金片圖案表現(xiàn)出的這種改良是否因金片模具制作而產生呢?或者說是否因模具制造者技藝不夠精湛,依據拜占庭金幣制作的金片模具不夠準確,打壓出的金片圖案才變形扭曲呢?對此,目前沒有資料能夠否認這種可能。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群出土的73 TAM222 : 21與蒙古突厥貴族墓出土no.278仿制金幣的事例表明,金片模具的制作者中有的技藝十分精湛,能準確刻畫出所仿金幣的全部特征,完全呈現(xiàn)仿制原型。同時,73 TAM222 :21對仿制金幣形制的模仿,揭示出金片仿制的對象不僅僅是拜占庭帝國官方發(fā)行的金幣,還包括各式各樣的拜占庭式仿制金幣。這或可解釋為在這些地區(qū)拜占庭式仿制金幣與拜占庭金幣具有同樣的功能:用于流通或作為金片制作時的模板。
綜上所述,絲綢之路沿途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類錢幣式金片是研究絲綢之路上的經濟文化交流及貨幣的重要資料。它們不僅表明吐魯番等金片發(fā)現(xiàn)地區(qū)在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中的地位,揭示吐魯番地區(qū)的口含幣葬俗,還展示出拜占庭帝國早期到7世紀前半期的社會經濟與對外影響力的變遷,反映出絲綢之路沿線地區(qū)人們社會生活的多樣性與貨幣文化的融合。因此,對類錢幣式金片的研究,不僅拓寬了絲綢之路錢幣的范圍,還呈現(xiàn)出了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深度。
[1]在西方古幣學界,這種金片通常表示為“bracteates”,但該詞意指“具有單面圖案的金片”,具有雙面圖案的金片被天然地排除在外。然而,通過對此類金片的收集整理后發(fā)現(xiàn),雙面圖案與單面圖案的金片在大小、重量上幾無二致,有的甚至更輕,均脆弱得難以用于流通,故而當歸為一類。目前已知絕大多數(shù)金片仿自拜占庭金幣,但有時也仿制薩珊波斯銀幣或者其它類型貨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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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a.羅豐.固原南郊隋唐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34-37,59-61,彩版16-17.b.羅豐.固原隋唐墓中出土的外國金銀幣[M].胡漢之間——“絲綢之路”與西北歷史考古.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169-170.關于13、14兩枚金幣,發(fā)掘報告中對它們的文字描述與圖版存在矛盾,文字描述中史訶耽墓出土的金片“外緣較寬,有一周弦紋”,而史索巖墓所出金片“邊緣有剪痕,……上下均有一圓形穿孔”,此處以文字記錄為準。
[23]同[15]:66-67,彩版14.1.
[24]a.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魯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221.b.張忠山.中國絲綢之路貨幣[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9:12.
[25]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清理簡報[J].文物,1972(1):11.
[26]同[3].
[27]同[3].
[28]同[15]:319,彩版42.3.
[29]P. Grierson, M. Mays. Catalogue of Later Roman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M]. v.1. Washington D.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92:6, 66.
[30]A.R. P. Bellinger. Grierson.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vol. II (part 1), Phocas to Theodosius III, 602-717[M]. Washington, D.C.: Dumbarton Oaks Research Library and Collection, 1993:246-251.
[31]同[25].
[32]同[15]:264-266,彩版41.4.
[33]同[15]:94-96,彩版15.2.
[34]同[2]:205.
[35]同[2]:206.
[36]同[15]:112-113,彩版15.3.
[37]G. Montell. Sven Hedin’s Archaeological Collections from Khotan[J].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 1938. X(2): 94-95, 112, Pl. VII.
[38]同[30]:36.
[39]同[15]:彩版 41.1.
[40]孫江紅,阿迪力·阿布力孜.含在唐代人口中的東羅馬金幣(組圖)[EB/OL].[2020.03.20]http://roll.sohu.com/20130328/n370715366.shtml.
[41]圖片由固原博物館提供。
[42]同[15]:彩版 15.3.
[43]圖片由中山大學林英教授拍攝提供。
[44]圖片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提供。
[45]同[10]b.
[46]“Gold imitations of Byzantine Style”, in ZENO.RU – Oriental Coins Database[EB/OL].[2019/10/15]:https://www.zeno.ru/showgallery.php? cat=11184.
[47]大英博物館.Ast.i.6.03金片[EB/OL]. [2016/7/14]. https://research.britishmuseum.org/search_results.aspx?searchText=byzantine+gold
[48]同[15]:彩版 42.1.
[49]金德平,于放.考說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羅馬金幣——兼談中國錢幣博物館22枚館藏羅馬金幣[J].新疆錢幣(中國錢幣學會絲綢之路貨幣研討會???.2004(3):53.
[50]同[15]:彩版 14.1.
[51]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絲路瑰寶:新疆館藏文物精品[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1:91.
[52]圖片由蒙古科技大學額爾登寶力道教授(Erdenebold)提供。
[53]同[10]b: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