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宇
張雅麗的《童話世界》故事比較簡單,并且被“限定”在較短的時間之內,但里面復雜的心理、沉甸甸的情感都耐人尋味。作者不會用刻意復雜的情節(jié)、故作高深的語言來給讀者制造不必要的困難,而只是用細膩的感官和心思,從精妙、起伏的矛盾沖突中呈現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并引發(fā)進一步的思考。
小說開始于“我”與母親的一次“拌嘴”。原因是家里廁所的水管壞了,母親焦急無措,“我”找的維修工人還沒到,“我”希望先吃飯,暫時擱置這件小事,母親卻非常不快,她的“氣自己沒個兒子”這句話刺痛了“我”的心。
這些小事或是雞毛蒜皮,看似不成為產生矛盾的理由。但日常生活的復雜之處就在于,任何看似簡單的舉動背后,都有復雜的情緒。并且,在矛盾進一步激化之前,當事人絕不會輕易袒露心扉。
母親和“我”的齟齬就有這樣一個難以言說的背景——曾經在家中操心一切的父親剛剛在一年前去世,將日常生活中一切瑣屑的問題和危險留給了兩個女人?!拔摇焙芤獜姡慕鉀Q電路、水管這些小問題開始,全力陪伴母親的生活,試圖補全母親心里屬于父親的空缺?!拔摇痹婺赣H精心策劃一次海邊之旅。從坐飛機到住旅店再到海邊拍照,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周密而細心地照顧著母親?!拔摇睘槟赣H的笑容而欣喜,同時也不無“炫耀”地向母親展示著自己的成熟獨立。這讓“我”與母親的關系變得微妙甚至尷尬。
現實生活中,父母與子女之間爭吵的原因,往往在于隨著時間流逝,子女漸漸獨立,父母卻在衰老中露出弱小的一面,于是子女本著“孝心”反過來在父母面前“扮演”起了父母,雙方都認為自己能夠也應該替對方做出正確的決定,這又使得意見分歧時雙方誰也不會真正接受對方的意見。
小說中的“我”和母親的矛盾根源即在于此,父親去世,無憂無慮的安寧世界隨之遠去,讓母親顯得前所未有地需要照顧,當“我”自以為承擔起了責任時,母親卻不一定愿意配合“我”扮演“女兒”。但“我”已經進入了“母親”的角色,有了一種虛幻的“權威感”。此時母親一句看似沒頭沒腦的“丫頭,找個人吧”,讓“我”再次心意難平。
母親的這六個字簡短干脆但無論從情感上還是敘事功能上都含義頗深?!把绢^,找個人吧”,這聽上去既像是為三十歲的女兒的生活擔憂,也像是母親在反過來強調自己的話語權力,責備女兒到了這個年紀,還需要母親去操心女兒的“私生活”。作者很懂得如何讓親人之間微妙的錯位,刺痛人心中柔軟、羞怯的一部分,從而形成敘事上的矛盾。也許母親只是單純的好意,但母親從最一開始無來由的“鬧別扭”就已經讓“我”心煩意亂,此刻“我”更是不能從好的方向理解這句話,犀利地逼問著母親“還有什么不滿意”,不斷提高的聲音讓母親沉下了頭。
母親哭了,“我”才從“扮演”母親的狀態(tài)中清醒,最終母女二人在對父親的回憶中和解了。母親一生欣慰于“我和你爸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就是你這么一個好姑娘”;“我”也深深得意于“不看我是誰的姑娘”。這兩句對話重新將母女關系捋順至常態(tài),矛盾就此結束。
“我”想起了兒時睡前不知讓母親講了多少遍的童話,媽媽慵懶、溫柔的聲音以及房頂暖黃色的光暈仿佛重現。這時,讀者自然突出體味到了,過去的安寧世界遠去后,兩人實際一直默默努力,為對方重新營造童話般幸福世界的深切心意。上門水管工的出現實際也頗有意味。母親留下了這個健壯、樸實、羞澀男青年的名片,仿佛他既是能夠解決未來所有家庭日常問題的人,對于女兒來說那樣踏實的人也有可能是個合適的伴侶。
《童話世界》在結尾讓一切都回歸了正軌,而我認為前半段作者對于親情的“解構”才是這篇小說的意義所在。故事中最耐人尋味的,讀者可能也最熟悉的是,明明母女兩代看上去都在為對方著想,但還是會產生沖突。這是一個“死結”——因為矛盾的雙方都沒有錯,因此矛盾只有可能懸置,而不可能解決。
數十年來,無論是學校的教育,還是包括公益廣告、曲藝小品、影視作品在內的社會宣傳都在強調父愛、母愛的偉大和無私,竭力讓人性的晦暗面與父親母親這個身份絕緣。但事實上,《童話世界》重新提示著我們,在大多數情況下,父親或母親的存在也終究印證著“人非圣賢”的道理。父母與子女之間不只有愛,也有矛盾著的個體怨恨、懲戒對方的沖動。
如果我們回顧文學史,會對這一問題有更真切的感知。早在樂府詩中,就有《孔雀東南飛》表現母子之間復雜的關系。很難說焦仲卿的母親是一個純粹的“惡人”,但她幾乎直接促成了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愛情悲劇。這里母親的形象濃縮著“單親家庭”中母子的心理錯位和傳統(tǒng)倫理之中的消極因素,這些因素則具體化為母親百般刁難兒媳、最后置兒子于死地?!都t樓夢》中賈政與賈寶玉的關系也很典型。且以“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段為例,父子之間的矛盾在于,父親希望兒子能在一眾清客面前展示才學,以顯示自己家教有方。但當兒子的獨到見解真的出乎自己意料時,做父親的又表現出一副嫌惡、厭煩的樣子,以顯出父道森嚴。賈政一口一個“蠢物”“輕薄東西”“畜生”,仿佛父子之間有著什么刻骨仇恨。
進入現代階段,巴金的《家》,通過在精神上被“閹割”了的覺新,展現祖輩、父輩對子輩、孫輩的壓抑。張愛玲的《金鎖記》中,一生坎坷的曹七巧做了母親,反而嫉妒自己的女兒,竟誘導著女兒吸鴉片,拆散了女兒的姻緣,讓她逐漸變成第二個悲慘的自己。錢鐘書的《圍城》中,方遯翁與方鴻漸的關系也與賈政和賈寶玉類似,做父親的人本身就充滿了缺點,卻又必須要在兒女面前擺出一副權威的樣子,這是傳統(tǒng)倫理提出的要求,而理想狀態(tài)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則必然造成父輩與子輩之間的矛盾。
進入當代階段,諸如鐵凝的《玫瑰門》、王安憶的《長恨歌》、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莫言的《豐乳肥臀》、方方的《風景》等作品中,也有諸多對于父母與子女之間沖突的刻畫。通過這一系列對文學史的梳理就能發(fā)現,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問題,不僅是倫理與情感、傳統(tǒng)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更是“人”之間的矛盾。對于有著觀念、利益沖突的人們來說,血緣關系帶來的親密感不僅不能化解問題,有時還是“火上澆油”。
相比之下,《童話世界》對母女關系的刻畫要更節(jié)制、溫和一些??梢韵胍?,故事描寫的事件并不是一個會從根本上影響主人公與母親關系的“節(jié)點”,無論是這一次矛盾中的相怨還是最終和解,都未必會在“我”與母親的生活中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跡。但小說對至親間愛怨交織的重視,卻和上述文學史中的經典作品是一致的,作者的見識和能力留給了讀者不小的想象空間。文學史上并不缺少“殺伐果斷”甚至“心狠手辣”的作家作品,他們毫不擔心讀者會跟著小說的情節(jié)或人物一起“肝腸寸斷”。而《童話世界》的情節(jié)則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更近,作者的脈脈溫情也給讀者以希望,但作為具有象征性或寓言性質的文學作品,作者還是不妨在虛構的道路上走得更堅決一些。
一方面是讓虛構顯得更真實。一張照片也許可以只拍攝一雙深邃的眼睛,但是鏡頭之外的模特卻必須是一個完整的人,照片體現出的“深邃”其實得益于鏡頭之外人的“完整”。對于短篇小說而言,文本內容有限,但在作者的腦海中應該有關于人物、場景的更多細節(jié),這些身處“幕后”的東西支撐著故事,讓虛構看起來更加真實。另一方面則是讓故事盡量擺脫“我”的痕跡。不是不能以“我”為敘述者,或取材于熟悉的人或事,而是作者應該既能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讓人物的成長、情節(jié)的推進超越作者自身的情感。這不意味著刻意追求殘酷、陰暗,以強調作品在人性角度的深刻,而是為了讓故事在情節(jié)或思想上都能有更寬闊的可能性。
除了本文討論到的母女關系蘊含的倫理與敘事問題,《童話世界》對于思念、死亡、存在的思考也值得仔細審視??傮w而言,《童話世界》展現出了作者在洞察人心、把握矛盾沖突上的能力,作者關注到了親情中的“刺”,而我們則可以期待從作者的更多作品里發(fā)現平淡中的波瀾。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