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麗

我是被我媽的一通電話叫回來的。她在電話里慌亂地說：“廁所里的水管壞了?！边€沒等我問清楚，她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和領(lǐng)導(dǎo)請了個假急忙騎上電動車往家趕，在路上，我滿腦子都是家里地板被水淹沒的場景。一進家門，客廳沒有一絲水跡，走進廁所，看見地上放著一個臉盆，接著纏著毛巾的水管中泚出來的水流，水接了有少半盆?？粗樦淼蜗碌募?xì)小水流，我一路上懸著的心放下來了，這才顧上去門外鎖電動車?；貋砗笪堇镛D(zhuǎn)了個遍，沒有找到我媽，給她打電話也不接。剛要繼續(xù)打，她氣喘吁吁地回來了。

“快，把總閥門先關(guān)上?！?/p>

“打你電話也不接?！?/p>

“總閥門找到了，我擰不動。你去試試能不能擰動?！?/p>

“我看水流不大，不用著急。我先找修理工人吧?！?/p>

“不行，你先去關(guān)總閥門，浪費著水呢?！?/p>

“不是用盆接著呢嗎？”

“水往四周泚著，總有接不到的。關(guān)閥門關(guān)閥門?！?/p>

“這才浪費多點水，這都中午了，還是先做飯吧。要不工人來了，修管子得停水，沒法吃飯了?！?/p>

“讓你關(guān)你就關(guān)，這水流得我心慌?！?/p>

總閥門在房子的后面，年頭長了，閥門銹死了，我試了幾次也擰不動，只能趕快找修理工，可是我并沒有修理工的電話。我向路過的鄰居打聽附近離家不遠的修理店，原來街口就有一個，走過去果然不遠，可是修理店的門是關(guān)的，幸好門上掛著小牌子，上面有個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很長時間，才有人接聽了，但是修理工說今天家里有事，來不了。我只能給同事、朋友打電話問他們認(rèn)不認(rèn)識修理工，打了一圈，有兩個男同事說要幫忙來看看，我趕忙拒絕了，我現(xiàn)在特別害怕接受別人的好意，感覺會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最后終于從一個朋友那里要到了一個修理工的電話，因為正好是中午，最快工人也得1點才能到。我看了一下手機，現(xiàn)在是11點45分，趁著現(xiàn)在家里還有水，可以先把飯吃了。我在街口買了點豆芽和餅絲，想中午簡單做個炒餅。

回到家，媽看見我手里拎著豆芽和餅絲，把眉頭一皺：“不是讓你關(guān)閥門嗎？”

“關(guān)不動呀，我叫了工人了，一個小時后來。先吃飯吧。關(guān)了閥門還怎么做飯？”我轉(zhuǎn)身進了廚房，不想和她再做無用的掰扯。

我其實并不太會做飯，做飯是在最近一年里學(xué)的，現(xiàn)在也只是能簡單地做個炒餅，蒸個米飯，做個西紅柿炒雞蛋等簡單幾樣。家里做炒餅最好吃的是我爸，這是他最拿手的，每次都能做得不膩又不干，有股奇異的香味，吃的時候澆上點醋，味道絕了。我以前每次假期回家吃的第一頓飯一定是我爸做的炒餅，我爸做炒餅的時候從來不讓我們在旁邊看著，總是神秘地說他有獨家秘訣，不讓別人偷學(xué)，更不能讓我媽搶了給我做頭一頓飯的功勞。所以至今我和我媽誰也不知道到底我爸的獨家秘訣是什么。餅絲很快炒好了，有點粘鍋，我先把鍋泡在水里，把兩碗炒餅端到餐桌上，“媽，吃飯吧。”

“不想吃?！?/p>

“怎么了？”

“……”

“就因為沒關(guān)閥門嗎？水也不大，吃完飯一會兒工人就來了?！?/p>

“……”

我的心一沉，媽的情緒比我預(yù)想得要不好得多。

媽不吭聲，但還是不動筷子。

“就為這點水，就不吃了？”

“我……就是氣自己沒個兒子，修水管這種小事也得麻煩外人。”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砸了一下。合著是在怪我這個做女兒的沒用。我把飯碗一推，也不吃了，覺得有一肚子的委屈。我一進門腳不沾地地忙著，外人修就不行？

家里頓時沉默了，只能聽見廁所里水管往外泚水的聲音和我粗重的喘息聲。

沉悶的空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站起身，想回自己的房間讓自己冷靜一下，媽這時候卻開口了：“要是你爸在……”

這沒說完的半句話如涼水灌頂，一下子澆滅了我剛才升起來的火。我一下子明白了，媽所有不尋常表現(xiàn)的癥結(jié)原來在這兒。我爸去世的一年以來，媽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也觸到了我心里不愿意碰的隱痛。

我爸在的時候，家里的所有管道、電路，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管，有一點問題，他就會及時修好。我媽只負(fù)責(zé)做飯、洗衣服等家務(wù)。而我是除了學(xué)習(xí)，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我甚至這么多年都以為這些東西是根本不會壞的?？墒前植抛吡藙倓傄荒辏@些東西就像商量好似的都開始紛紛出現(xiàn)了問題。先是電視的信號會在晚上頻繁中斷，找來了網(wǎng)絡(luò)電視線路的修理人員，修好了，沒兩天又不行了，如此往復(fù)三次才最終找到了原因。再就是大門的合頁銹得壞掉了需要更換，我去找賣合頁的，人家不管更換，而一般的維修人員嫌活小不愿意上門，后來終于在路邊找到一個愿意幫忙修理的，修理好了，卻被多要了五十塊錢。今天又出現(xiàn)了水管的事情。我從不知道，一個小小的家里原來有這么多的線路、開關(guān)、細(xì)小部件，而它們原來都有一定的使用壽命，是要不斷進行維修的。而我媽和我都像約定好了似的，絕口不提讓鄰居和朋友來幫忙，我猜她和我一樣，怕欠人情，因為我們似乎沒得可還。

我上班的時候，其實會很害怕接到我媽的電話，我知道她沒什么事情一定不會給我打電話，最近她一打電話似乎就是家里的什么東西壞了。我有時候也會暗地里埋怨自己以前怎么對電路、水管這些竟然一點都不懂，導(dǎo)致現(xiàn)在需要一切從頭學(xué)起，我也想過自己要是個男孩的話大概就會無師自通吧。

現(xiàn)在我只覺得身上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扶著餐桌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很泄氣，突然明白了我即使再怎么努力，也趕不上爸的，不可能讓媽過得和以前一樣。

我現(xiàn)在特別想念我爸，想念他在的時候無憂無慮的生活，想念那個安和寧靜的世界。

想念卻不可得的無力感促使我的眼淚想往下流，可我還在拼命控制著，我抬眼看了一下媽，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淚水的痕跡，眼角也沒有晶亮的東西。在爸去世這件事上，媽比我能忍。

我知道媽只會比我更想念爸，盡管她很少提起。她的想念是無時無刻的，尤其在深夜的時候會肆意增長蔓延。媽從生完我之后就一直有失眠的癥狀，她經(jīng)常睡不著，會在床上翻來覆去，偶爾還會有嘆息聲，隨著年齡的增加，近幾年還增加了打呼嚕的毛病?？墒蔷驮诎秩ナ篮蟛痪?，我有幾次起夜的時候故意在她的房門前停留一會兒，把耳朵靠近房門仔細(xì)聽，可是我什么都聽不到，屋子里靜悄悄地，我聽不到她翻身的聲音，也聽不到她的呼嚕聲。當(dāng)我聽了好一會兒還是什么都聽不到，轉(zhuǎn)身往自己屋走的時候，卻聽到了媽的屋里面?zhèn)鞒龅囊宦曒p緩的嘆息。我聽了幾次都是這樣。我知道了，她只是在床上繃緊著自己的身子，不讓自己翻身，怕發(fā)出聲響，并豎起耳朵聽著門外我的動靜。我和她，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相互都在努力聽著對方的一舉一動。我多次要求陪她一起睡覺，被她拒絕了。有一次早晨，她給我講她晚上恍惚覺得父親還躺在他的身邊，還和她說了一句話。我想這也許是她不讓我陪她睡覺的原因，但也僅僅是其中一個原因。

那一段時間，我覺得應(yīng)該帶她出去走走，一直憋在家里總歸不好。我訂好了去海邊的雙人自由行，并且提前一個月在網(wǎng)上做好了各種游玩攻略，爭取把每一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安排得細(xì)致周到，既不會讓她過于勞累，又不會覺得無聊。我擔(dān)心海邊酒店里的床墊和被子會發(fā)潮，她的膝關(guān)節(jié)不好，怕陰冷潮濕，因此故意選得離海邊不是太近的酒店，樓層要高一些的。在臨行前，思考再三，我還是把帳篷里用的防潮墊硬擠進了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欣钕淅铩?/p>

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我提前準(zhǔn)備好了暈車藥，反復(fù)叮囑她飛機起飛的時候不要看窗戶外面，覺得哪里實在很不舒服要記得告訴我。飛機起飛前，我一臉的緊張，她卻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告訴我不要擔(dān)心。飛機慢慢地朝前滑行，然后是不斷地加速，在飛機猛然離地的時候她的手突然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攥得生疼，但我一動沒動，而且故意沒去看她。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成熟長大了，可以成為她下半生的依靠，只要我多花費一些心思，多做一些努力。

那次的旅行非常成功，那幾天她看起來很愉快。她說：“這里的海比電視上看起來藍得多?！蔽覀兠摿诵诤＿叢戎彼?，在被浪花沖平整的沙灘上印著腳印，溫暖柔和的海水不斷地沖刷著我們的腳，像被撫摸。

“看，我比你的腳大。”

“是啊，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第一次去海邊，你的腳印只有那么點?！?/p>

“那是我?guī)讱q的事情？”

“五歲還是六歲，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風(fēng)很大，天氣不太好。我總是害怕你感冒?！?/p>

“我對那片大海有印象，記得玩得很開心?！?/p>

“第二天你就發(fā)起了高燒，我們放棄了游玩計劃，路上攔了一輛順路車，就立馬往家里趕，看著你燒紅的臉，我特別心疼。還和你爸吵了一架。”

“干嗎和我爸吵架呢？”

“怪他非要帶你去海邊玩那么長時間，不聽我的?！?/p>

“這些我是一點印象都沒了?！?/p>

“我這一輩子很少和你爸紅過臉，那是一次?！?/p>

我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就想著給她抓拍幾張照片。我悄悄拿起手機，選著拍照的角度。天氣很好，陽光充足，海風(fēng)溫暖，她肩上的一條顏色艷麗的絲巾像海水一樣起起落落，這是我這次出門前特意給她買的，能讓她在碧海藍天里顯得特別溫柔，特別好看。她被海風(fēng)撩起的頭發(fā)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白絲，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銀光，甚至她的嘴角似乎也被這海風(fēng)吹起來了幾條褶皺。我一度疑心自己看錯了，手機鏡頭聚了一下焦，沒看錯，她的確是在看著遠方的大海微笑。

這一切原來只是我給自己構(gòu)筑的一個美好的夢。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終于可以成為她的依靠，可是今天她的一句話將我的信心全部打回了原形。我還是一個永遠走不進大人心里面的小女孩。

我看了一下掛在客廳里的掛鐘，12點18分了。距離修水管的人來大概還要40分鐘，這還是他很準(zhǔn)時的情況下。當(dāng)然，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反復(fù)和他強調(diào)請務(wù)必準(zhǔn)時，最好是要提前一些到。碗里的炒餅表面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了，我想如果這個時候吃，里面的炒餅翻出來應(yīng)該還有熱乎氣。那兩碗炒餅就靜靜地呆在我和媽之間，像是被我倆的“城門失火”無辜殃及到的“池魚”，看起來那么無辜。我媽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在她的周圍構(gòu)筑了一道看不見的墻，將她包圍在里面，將我隔絕在外面。

我覺得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讓人難以呼吸，我想打破這種令人壓抑的沉悶，“媽，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

“丫頭，找個人吧?！?/p>

這句話，把我后半句想勸我媽想開點的話生生攔截了。我一瞬間就領(lǐng)悟到“找個人”的意思了。我今年三十歲了，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可是在婚姻方面之前我媽從來沒有催促過我。親戚鄰居一旦問到她我談沒談對象的事情，媽總是替我說：“由著孩子吧?！薄绊樒渥匀?。”我知道她其實心里很急，但卻不愿意催促我。我爸去世之后的這段時間，我們更沒有心情談?wù)撨@件事情。今天媽的這個話題引得有些突兀了，并不太適合我現(xiàn)在的心境，我突然心里產(chǎn)生了些煩躁。

“干嗎突然提這個？”

“我覺得你該找個人了?！?/p>

“找個女婿當(dāng)半個兒子嗎？替你修水管？”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你爸對于我對于這個家意味著什么?！?/p>

“我爸的價值就在于什么都會修？”

“不是，不是，其實和你爸沒關(guān)系?！眿層悬c著急，語無倫次，“不是，丫頭，在結(jié)婚的事情上我從來沒有逼過你的，就是不想讓你為了別的原因著急把自己嫁掉?！?/p>

“所以啊，現(xiàn)在你怎么就開始著急了呢？媽，這些活我確實之前沒干過，但我在學(xué)，能干的我會干，我干不了就找人干，有什么不一樣嗎？”

“你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p>

“那你還有什么不滿意？”我的眼睛直勾勾地逼視著媽的眼睛。

“很滿意，”媽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把眼皮垂下了，“可是……”

“女兒一定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讓你過得和我爸在時一樣，不用操任何心?！蔽业纳らT在不斷提高。

我的確有說這些話的底氣，從上小學(xué)起，我的成績一直都是班里前三名，即使到了大學(xué)也一樣，在工作中我也是單位的骨干。在我的意識中，從來沒有覺得性別是做任何事情的障礙。我覺得只要我想，我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勝過男人。我也確實做到了，從小到大比身邊很多男孩都優(yōu)秀，給我父母掙足了面子。即便是這些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家里的各種東西，像換燈管、換開關(guān)盒，我都琢磨出來了。其他的換水管這些我暫時還弄不了的，我也會逐漸打聽到哪個工人更靠譜，我相信我可以讓以后家里一切都運轉(zhuǎn)正常。

“丫頭，我說不過你。會不會修水管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的日子太難了……這我太清楚了。”

是的，一個人的日子太難了，尤其是像我媽這樣在生活上過度依賴別人的人，所以我不會讓媽一個人的，永遠不會。

“你還有我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抓住了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

我以為她會給我一個笑容，沒想到她眼角里居然流出了淚水。我慌了，“這是怎么了？媽，你別哭啊，我要是說錯了什么話，你別往心里去?！?/p>

我特別怕我媽哭，她是個愛哭的人，小時候我一不聽話，氣得她沒了辦法，她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掉淚，她一哭我就老實了。我就是受不了平時看起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大人在我一個小孩面前哭。

但也有例外。我爸是在凌晨的醫(yī)院去世的，當(dāng)時我媽沒在場。爸已經(jīng)在ICU里住了三天了，媽已經(jīng)熬得兩天沒睡過覺。那天晚上我勸她回家先休息一會兒。沒想到，爸在后半夜突然不好了，沒有搶救過來。我給她打電話通知她的時候不知道怎么開口，淚流了一臉，話卻遲疑了半天。我覺得是我沒有照顧好爸，心里愧疚得很，也是怕她承受不住，張了幾次口，只說了一句，“爸沒了。”沒想到，媽聽到后只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她趕到醫(yī)院之后，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爸的后事，她那兩天特別忙，忙得腳不沾地，請了爸生前的好友幫忙辦了一場像樣的葬禮，那幾天家里熱熱鬧鬧，爸走得很風(fēng)光。直到葬禮結(jié)束，她居然一滴淚都沒有掉。

葬禮結(jié)束了，大家都走了，家里一下子安靜了很多。我能感覺到媽連續(xù)緊張幾天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了，我猜想她一直強忍著的淚也該掉下來了，可是仍然沒有，我覺得媽不可能不掉眼淚的，她的淚只是流淌在了我沒看見的地方。好幾次我晚上起夜的時候在她屋門口聽她的動靜，其實也是在聽有沒有她的哭聲，我既害怕她哭，又有點期待她哭?？墒浅宋肄D(zhuǎn)身離開她屋門前時里面?zhèn)鞒龅妮p微的嘆息，我什么都聽不到。

她憋了一年的眼淚，現(xiàn)在開始流淌下來，無聲無息，但持續(xù)不斷。

“媽，我錯了，我真錯了。你說話呀，你罵我打我都行?！?/p>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淚慢慢減少了，她用手抹了一把臉，才慢慢地開口：“丫頭，其實我挺有福氣的?！?/p>

這話讓我不知道該怎么接。

“以前是你爸陪著我，家里的修修補補、外面的人情往來都不用我操心。我們倆是媒人介紹認(rèn)識，我一開始沒看上你爸，個不高，黑瘦……”

媽的話題輕松一些了，我也跟著打趣：“是沒你好看，你年輕時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可你的優(yōu)點一點沒遺傳給我呀，我完全遺傳我爸了?！?/p>

“拿你媽尋開心？”

她愿意開口，就說明心理包袱沒那么沉了，我很高興，想鼓勵她多說一些：“那你怎么看上我爸了？”

“但你爸人好啊，老實、能干、勤快，對人熱情，還沒脾氣。后來就結(jié)婚了。這一過就是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就沒讓我為家里的事情操過心。好人啊。誰都這么評價你爸，都羨慕我嫁得好。”

“是啊，多好啊你倆?！备改敢恢笔俏一橐龅陌駱?，別人給我介紹對象的時候，我也總不自覺地將那個人和我爸作對比，可比來比去，都感覺不如我爸。我有時候是真羨慕我媽。

“我和你爸一輩子就是照顧父母，養(yǎng)育了你。沒怎么著呢，都過了三十二年了。以前總覺得我和你爸的下半輩子日子長著呢，計劃著等他也退休了我們倆去爬山，去看大海，每年出去旅游兩次。你爸還說要去學(xué)二胡，以后給我伴唱?？烧l能想到呢？”

這不僅是媽的感受，我也有這樣的感受。我以前知道父母會有生老病死的一天，可是那一天總覺得不會是明天，不會是后天，是在遙遠的不知道的哪一天，所以一切都不著急，我可以慢慢想著、慢慢規(guī)劃以后的日子?？僧?dāng)生活的快車一旦突然轉(zhuǎn)了向，自己被陌生路途上的荊棘打得手足無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幼稚。

爸的去世讓我開始真正直面死亡，讓我開始思考生活。媽一輩子被爸寵慣了，我不能讓她一下子覺出生活的艱難，所以我就要更加強大，好好保護她。

“丫頭，我和你爸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就是養(yǎng)出你這么一個好姑娘。懂事、聰明，很少讓我們操心。你是我們家的驕傲！”

這句話我是第一次聽我媽說，即便在我考上大學(xué)，考上研究生，找到了不錯的工作的時候，也沒有聽他們這么認(rèn)真地評價過我。我的鼻子酸得厲害，眼睛變得有些模糊，我把頭轉(zhuǎn)過去，用手迅速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回過頭，故作輕松地說：“是啊，不看我是誰的姑娘，是吧？”

我的臉在笑著，可我能夠感覺到臉上的肌肉在抖動。我臉上的肌肉是在一種掙扎扭曲的狀態(tài)之中，肌肉自己想做哭的表情，但是大腦卻發(fā)出了笑的指令。

媽深吸一口氣：“雖然你爸沒了，可我這下半輩子還有你，可是要是我沒了呢？”

“瞎說什么呢，你會長命百歲的?！眿屵@一年以來老得很快，身體經(jīng)常會不舒服，盡管我會經(jīng)常擔(dān)心她的身體，但是我非常反感她自己這么說。

“我當(dāng)然知道你可以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這些還不夠，我希望你也能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p>

“說得上話”是她最近新學(xué)的詞。我怕她白天無聊，就給她新買了很多文學(xué)書籍。她年輕時候是個文學(xué)青年，心里一直有個文學(xué)夢，家里的書架上一直留有很多她年輕時候買的書，只是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她看得少了，也很久沒有添置過新書。前一陣她迷上了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她和我說過，她看了第一遍的時候沒看明白，看第二遍才感到看明白了一些。

我眼里的淚再也憋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媽走過來緊緊地抱住我，上下?lián)崦业谋?，“我們都好好的?！?/p>

我忽然回憶起我七八歲的時候，晚上睡覺前吵嚷著讓媽媽給我念童話故事的場景。

“今天晚上聽什么？”

“《灰姑娘》?！?/p>

“每天晚上都是這個，換一個吧。《海的女兒》怎么樣？”

“我不喜歡聽《海的女兒》，我就是喜歡聽《灰姑娘》。”

我從窗簾的縫隙里能看到窗戶外面一片漆黑，玻璃上有凝結(jié)的水珠。媽媽慵懶、溫柔的聲音在夜晚昏暗的燈光中慢慢升起，與房頂上面的暖黃色的光暈融為一體。媽媽身上的香味和棉被中逐漸上升的溫度，都讓我覺得很安全、很溫暖。《灰姑娘》這個故事我太熟悉了，熟悉得我都可以一個字不差地背下來。我在意識朦朧中能感覺到一種溫柔的力量緊緊包圍著我，拉著我向下沉，可我在拼命掙扎，只有在朦朧間聽到故事的最后一句“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才能放棄掙扎，安心地沉沉睡去。

這時，出現(xiàn)了敲門的聲音。我迅速瞥了一下墻上的鐘表，1點整，應(yīng)該是修理水管的工人來了。媽媽應(yīng)了一聲，拍了拍我的胳膊，攏了攏鬢邊的頭發(fā)，就去準(zhǔn)備開門。我把餐桌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熱氣的炒餅端進了廚房，然后到衛(wèi)生間洗把臉，我看著鏡子里面滿臉淚水的我，不自覺笑了出來。

來的修理工人不到三十歲，長得黑黑的，看起來很憨厚也很健壯。他仔細(xì)地查看了水管，然后到外面關(guān)掉總閥門后，很快換好了水管。我們對他的工作效率和服務(wù)質(zhì)量表示非常滿意。我把錢給他，表示以后有需要的地方還會麻煩他。他很愉快地點點頭，帶有一點羞澀。

我準(zhǔn)備送他出門，媽突然從后面叫住他：“小伙子，你等一等。你能把你的名片給我一張嗎？”

“媽，我這有他的電話。”

“我留一張更方便，以后有事情我就直接給你打電話?！?/p>

“對對，沒問題?！毙』镒与p手把名片遞給我媽。

我媽接過名片，認(rèn)真看了看，然后將它鄭重地放在了客廳抽屜里。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