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
常副市長剛來的時候,武慧卿曾以為這個領(lǐng)導隨和、幽默,好打交道,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常副市長是從中央機關(guān)副司局級位置上來省城任職的。請注意,是任職,而不是掛職。這就意味著,他要在這里扎根,最起碼暫時是這樣。從大機關(guān)來,又直接任常委副市長,想必是派頭十足、目空一切的那種,綜合四處的幾個年輕人都這么猜測。因為他們見識過從各部委來視察調(diào)研的人,年紀輕輕,架子卻大得驚人,有的連書記市長似乎都不放在眼里,何況常副市長還是個大才子,發(fā)表過很多卓有見識的理論文章。當然,這些都是武慧卿從“百度”上查到的。
綜合四處是主要為常副市長服務(wù)的處室,宣布任職的歡迎會,武慧卿他們這等小人物自然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一般都是等領(lǐng)導安頓好了,大家去他的辦公室見一面,也算報個到。沒想到的是,常副市長在副秘書長的陪同下,親自來四處看望大家了。
常副市長猛一看面貌和常人無異,仔細一觀察,氣質(zhì)很不一般,眼睛不大,卻自帶光亮。他讓大家坐下,問了每個人的姓名、年齡,微笑著夸贊道:“咱們處小伙子個個帥,姑娘更靚,江南的山水養(yǎng)人??!”處里女生只有蔡蘭一個,雖已不是姑娘了,但知是說她,羞赧地低下頭。
處長李杰連忙奉承:“常市長啊,您是歷史上來過我們這個屋最大的官了,整個房間都金光閃閃的?!庇稚酚薪槭碌刂噶酥复巴庹f:“好像聽到喜鵲在叫呢?!?/p>
常副市長笑了,他指著李杰說:“你這個嘎小子,敢諷刺領(lǐng)導,還想不想進步了?”
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氣氛一下子輕松了。
武慧卿也想給新領(lǐng)導留點印象,就插空兒說道:“沒想到常市長首都來的,還能這么平易近人?!?/p>
常副市長一下子沉了臉,武慧卿心里直發(fā)毛,大家也不敢吱聲了。常副市長看著武慧卿說:“平易近人?難道我就不是人了?”說完他自己憋不住笑了,武慧卿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下來。
常副市長又隨便閑扯了幾句,才和顏悅色地說:“大家都是一個鍋里掄馬勺的,有事兒盡管說話,我還指望大家‘抬轎子呢,有空兒咱們再慢慢聊?!迸R走,他拍了拍武慧卿的肩膀,“名字起得很有文化嘛,看來也是書香世家了。”武慧卿心里熱乎乎的,對這個新來的常副市長有了極好的印象。
常副市長走了以后,大家開始私下偷偷議論。汪寧說,常副市長從北京平調(diào)到這么遙遠的地方來,明擺著是不受重用了。蔡蘭卻不這么認為,她認為常副市長是鍍鍍金,增加點基層經(jīng)歷,很快就能高升了。只有武慧卿一臉欽敬地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常市長這等高水平的領(lǐng)導,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解讀的?”武慧卿儼然以領(lǐng)導身邊人自居了。汪寧拍拍他的肩膀,“抬高一個,得罪一群,得意可別忘形??!”
常副市長到來之后,武慧卿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幾年來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終于可以深深地喘口氣了,就像從一個霧霾成災的城市,突然到了負氧離子超過兩萬的亞熱帶雨林,只覺得透心透肺地清新。要不是顧忌是在市政府大樓,他真想亮開嗓子大喊幾聲。
武慧卿心里的那塊石頭,是前任趙副市長強大的氣場,融合著火爆的脾氣,通過物理、化學反應(yīng),凝聚郁結(jié)而成的,堅硬又柔韌,無形又無處不在,曾使武慧卿一度瀕于崩潰。
趙副市長的霸道是出了名的。他曾在郊縣主政多年,據(jù)說縣長都被他罵得像孫子似的。也因他這股魄力,一個臟亂差且告狀成風的縣,不但成了全省美麗城鎮(zhèn)的標桿,經(jīng)濟發(fā)展也突飛猛進。當了副市長,作風依舊,這下可苦了武慧卿他們,從此挨罵成了家常便飯。
一天晚上,難得不用加班,武慧卿拉上比他小幾歲的汪寧,找了個小飯館兒,喝起了悶酒。
一開始,兩人只是默默喝酒,誰也不說話,喝到半酣,又一起嘆氣,又喝了一會兒,武慧卿還是忍不住把苦惱說了。沒想到汪寧的委屈比武慧卿還要大。兩個難兄難弟長吁短嘆,眼淚汪汪,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可憐相。
“這是何苦呢?!蔽浠矍湟皇謸沃掳?,一手端著酒杯,眼光迷離,“當初從縣里調(diào)到市府,躊躇滿志,本以為從此官路暢通,誰知進了個大火坑??!”
“古人不是說過嗎,要干大事,必先苦其心志什么的。也算是修煉吧?!蓖魧幾猿暗?。他從偏遠山區(qū)考上“985”,又被當作人才引進,他還能有什么抱怨,又能有什么選擇呢?
“我真想回歸小縣城過輕松恬靜的生活,強似現(xiàn)在這樣,老婆孩子管不了,自己在這住單身宿舍。”武慧卿想想這幾天挨的罵,比老爹三十年罵他都多,禁不住戚戚然、憤憤然。
汪寧仰頭喝下滿滿一杯酒,漲紅著臉說:“我們村幾十年就出了我這么一個名校大學生,我爹種了一輩子地,盼著我光宗耀祖呢!”
兩個人就這么自說自話,直喝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武慧卿把自己的委屈給李杰處長講了,李處長既不驚訝,也不回應(yīng),只是淡淡地說:“領(lǐng)導百人百性,都要適應(yīng)。虱子多了不咬,挨罵多了,也就不疼了。進了市府大院,就等于上了一個臺階,還是要珍惜呀。趙市長雖然脾氣差,對部下還是照顧的,跟著他,沒虧吃。”李處長五十出頭,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不上不下的年齡,只等著退休前熬到副處,幾十年的磨煉,早已波瀾不驚了。
果然,在不久后的一次干部調(diào)整中,經(jīng)過趙副市長力爭,綜合四處的幾個科員都提了副科。武慧卿也算得到了一點小小的安慰,雖然對趙副市長心存感激,但還是親近不起來。
春天來了,市府大院的玉蘭花像雪一樣白,緊接著碧桃也開得如火如荼,四處彌漫著生機盎然的氣息。
武慧卿跟著常副市長去縣里參加一個重點項目的集中簽約儀式。第一次隨領(lǐng)導出行,武慧卿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把常副市長分管的重點工作、常用數(shù)據(jù)、亮點難點,以及要去的那個縣的基本情況、領(lǐng)導干部簡歷,還有自己對一些工作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獨特思路(起碼自己認為),在腦子里過了多次,確保領(lǐng)導問到什么都能對答如流??梢宦飞?,常副市長都在閉目沉思,沒有絲毫談興,突然像想起什么,突兀地問道:“這樣的簽約儀式常搞嗎?都能落地嗎?”
武慧卿趕緊回答:“每年都搞,各縣時間不同,但大都在年初安排?!蔽浠矍鋭傄敿毥榻B往年簽約的情況,常副市長卻“哦哦”了兩聲,又閉目沉思了,他只好識趣地打住。
到了會場,常副市長被一干官員前呼后擁地帶走了,武慧卿就跟縣政府辦的幾個“小蘿卜頭”在一旁閑扯。又不知亂糟糟了多長時間,才開始簽約。主持人介紹,今年共簽約十六項,總投資三十五億元。這個縣因去年招商不力,剛被全市通報過。武慧卿沒話找話地跟政府辦主任說:“成績不小??!看來你們縣要徹底改變面貌了啊!”
政府辦主任打著哈哈:“那是?。≈獝u而后勇嘛?!?/p>
這時候,一家日資企業(yè)的重頭項目簽約開始了。政府辦一個“小蘿卜頭”突然“咦”了一聲:“他怎么成外商了?怪事??!”
武慧卿往臺上看了一眼,只見一個敦敦實實的中年人,西裝革履,頭發(fā)油光閃亮,微笑著和縣長熱烈地握手。
“看不懂?!薄靶√}卜頭”嘀咕道,“這不是我們鄰村的小壞嗎,前些年去日本打過幾年工,回來就滿嘴‘搜嘎‘密西的,后來到海南倒騰水果,鬼才知道怎么成日本老板了?!?/p>
大家面面相覷。政府辦主任看了武慧卿一眼,拍拍那個“小蘿卜頭”的肩膀說:“快去看看賓館會議室準備得怎么樣了,座談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小蘿卜頭”突然醒悟過來,面露驚慌之色,飛快地走了。
回來的路上,武慧卿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常副市長說了,他覺得既然是領(lǐng)導身邊的人,就應(yīng)該讓領(lǐng)導知道真相。常副市長一言不發(fā),面沉似水。武慧卿有點擔心,常副市長對工作極認真,恐怕縣里要有很多人倒霉了,不由心里又有點內(nèi)疚。
此事過了兩個禮拜,并沒見什么動靜,武慧卿感到有點奇怪,他親眼見過常副市長為了一個數(shù)字的真實性,在大會上拍了桌子。他把這個疑問跟李杰處長說了,李處長依然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儀式嘛,熱熱鬧鬧就好了,重點是宣傳效果?!崩钐庨L提醒他說:“跟領(lǐng)導在一起,盡量不主動說工作,因為咱們遠沒有領(lǐng)導高明。即使咱真的高明,領(lǐng)導又會怎么想?”
武慧卿聽得明白又不明白,只覺得處長的話玄機重重,但心里還是十分感激處長對自己的開誠布公。跟領(lǐng)導在一起,不說工作又能說什么呢?這一段兒常副市長密集到縣里調(diào)研,經(jīng)常帶著他,有興致的時候,武慧卿就跟他介紹一些當?shù)氐娘L土人情、風景美食什么的,但又不敢多說,擔心領(lǐng)導把他當成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花花公子。跟幽默隨和的常副市長在一起,武慧卿竟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一向口才極佳的他變得吞吞吐吐、猶猶豫豫,表現(xiàn)之差連自己都十分不滿。武慧卿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卻覺得無所適從,滿懷愁緒,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清明節(jié)前,常副市長本來計劃回東北老家燒紙,機票都買好了,但中央電視臺突然曝光了金雞河水體污染情況,中央環(huán)保督查組迅速空降省城,常副市長只得退了票,連夜研究應(yīng)對方案,組織整改,陪同督查組到現(xiàn)場查看。督查組組長是環(huán)保部專家,一臉嚴肅,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客氣地謝絕了書記市長的宴請,一頭扎到工作中,搞得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后來常副市長跟他熟了,閑聊中得知,他倆竟是大學校友,一個化工系,一個國際貿(mào)易系,常副市長高兩屆,是學長,又聊出好多共同的熟人,氣氛就不同了。常副市長說:“今天我個人請老弟吃個便飯,跟工作毫無關(guān)系,你一定要給面子,不然同學們知道了,肯定會怪我不夠意思?!倍讲榻M長只好答應(yīng)了。
席間氣氛很輕松很熱烈,兩個人都喝了不少。常副市長本來不勝酒力,平時酒場上非??酥疲@天也放開了,喝得酩酊大醉。在賓館,兩人摟肩搭背,樓上樓下地互相送了好幾次。回到辦公室,常副市長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恰巧這天是常副市長帶班值班,怕誤事,就把武慧卿留下了。
武慧卿把常副市長安頓好,倒了一杯水放到床頭柜上,輕輕關(guān)上套間的門,退到外間的辦公室。他在屋里踱了兩圈,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坐下翻看,屁股剛一挨到椅子,卻又燙著似的彈起來。他低頭看看,這是一把極普通的椅子,雖然比他們辦公室的椅子好些,但一點也不豪華。他不由自嘲一笑,原來在自己的潛意識里,這把屬于市長的椅子不是他該坐的。于是,他拿著這本書,坐在墻邊的小沙發(fā)上看起來。
這本名叫《春醉花陰》的書,是一個叫“老樹”的人寫的詩集。武慧卿隨便翻看了幾頁,不由得撇撇嘴,“這也叫詩?充其量也就是個打油詩,叫順口溜可能更準確?!彼?,“這要是也算詩,我也能當詩人?!彼]目想了一會兒,模仿著老樹的口吻,竟也作了兩首《寫給父親》,感覺比老樹也不差,就把書扔到茶幾上,靠著沙發(fā)閉目養(yǎng)神。
第二天,常副市長連早飯也沒吃,就陪著督查組沿金雞河溯源西行,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鄰省邊界,兩個老同學深情握別,約好回北京再聚。
因為在本市沒有發(fā)現(xiàn)大的問題,常副市長很高興,回來的路上話也就多了,不知怎么就談到詩歌上面。
“現(xiàn)在不是人們不喜歡詩歌,而是好詩太少了?!背8笔虚L說,“不然那些名篇怎么會代代相傳,婦孺皆知呢?”
武慧卿對詩實在沒什么研究,只得用類比的方法應(yīng)答:“是啊,就像中醫(yī),并不是不好,只是好中醫(yī)太少,很多人才不信中醫(yī)了。”
“沒錯?!背8笔虚L贊許地點點頭,“好詩人少了,但寫詩這個行當還得有人干,所以就出了那么多奇葩詩人?!?/p>
武慧卿突然想到了老樹,還沒等他開口,常副市長又說:“前些時候,出了個桃花體詩人,寫了一首詩叫《我一個人來到溫哥華》:‘毫無疑問/我蒸的饅頭/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這也叫詩嗎?就是把一句話分成四行而已。聽說還當了作協(xié)主席,成了網(wǎng)紅。真看不懂了!”
武慧卿脫口而出:“跟老樹的詩有一拼!”
“你也喜歡老樹的詩?”常副市長高興地說,“老樹的詩帶來了一縷清風??!看似通俗平和,娓娓道來,卻很能打動人,容易引起共鳴。能打動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p>
武慧卿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調(diào)整了一下思路,“是是是,大眾都能欣賞喜歡的作品才有生命力,才有價值?!?/p>
常副市長顯然對老樹的詩情有獨鐘,他說:“我很喜歡他寫給父親的那兩首詩,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輕輕地念道:“‘父親曾對我說/長大你去遠方/學會照顧自己/父母不在身旁。就像父子聊天,滿滿的父愛?!医o父親洗澡/他說非常美好/等你慢慢長大/我就已經(jīng)變老。老年人的寂寞和孤獨,和對親情的期待,淋漓盡致?!?/p>
武慧卿被常副市長的朗誦和點評感動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模仿老樹胡謅的那兩首詩,就接口說道:“讀了老樹的詩,很有觸動,想起早逝的父親,我也謅了兩首《寫給父親》呢。”
常副市長笑著說:“哦,讀來聽聽。”
“我那也不叫詩,就是有感而發(fā),哪敢在市長面前賣弄呢?!?/p>
“沒關(guān)系,又不是賽詩會,不怕露丑嘛?!?/p>
武慧卿不再推辭,就輕輕地念道:“父親那時年輕/總是來去匆匆/我們十分依賴/期望陪伴終生。那年突然病倒/孱弱有如燈草/最終幽幽離去/丟下一家老小。已經(jīng)過去多年/世事變化連連/夜深想起父親/仍然掩面難眠?!?/p>
武慧卿沉浸在詩情和親情里,竟忘記了謙虛。
常副市長說:“不錯,雖然寫實有余,意境稍顯不足,但充滿真情,也頗具老樹之風。一個充滿親情的人,才會是一個有真情的人?!?/p>
就這么聊著,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感覺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進市了。武慧卿覺得心里有一絲遺憾??纯刺焐淹恚謨膳愿邩巧夏藓鐭糸W爍,車流還很擁塞,常副市長說:“干脆咱們找個小館子,嘗嘗地道的蟹黃包,我請客。”
江南小吃很誘人,共同的話題又是最好的下酒菜,武慧卿和常副市長每人喝了一瓶啤酒,中間趁上廁所武慧卿偷偷結(jié)了賬。
把常副市長送回宿舍,武慧卿仍然難以抑制興奮的心情,他把汪寧叫出來,兩人找了個燒烤攤兒,坐下來繼續(xù)喝酒。這次的氣氛大不相同了,武慧卿滿面紅光,兩眼噴射著幸福的火苗,一口氣喝干了一大杯啤酒,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收獲分享給了汪寧。
汪寧十分佩服地伸出大拇指:“武哥,高啊,我敬你一杯。緊跟領(lǐng)導的閱讀步伐,思維才能跟領(lǐng)導保持在同一頻道。”
武慧卿正色道:“我可不是投機取巧,專門投領(lǐng)導所好。了解領(lǐng)導意圖,才能更好地為領(lǐng)導服務(wù)?!?/p>
汪寧也真誠地說:“干活不隨主,等于二百五嘛。”
回宿舍后,武慧卿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批老樹的詩,慢慢品讀,還真有了和常副市長相同的感受。不僅是詩,就連配的畫,看似簡單,有的只是輪廓,連眉眼兒都沒有,但細看很生動很傳神,頗有些豐子愷的風韻。武慧卿真有點喜歡老樹的詩了,也更加佩服常副市長的審美水平。
常副市長讀書很雜,跳躍性也很強。有時是蘇東坡,有時是汪曾祺,袁枚的《隨園食單》他研究了好久,《圣經(jīng)故事》也粗粗看過。武慧卿往書店跑得也勤了,有些書書店找不到,就網(wǎng)購。網(wǎng)購真好,不論什么樣不好找的東西,都能在網(wǎng)上買到。有時候一下買兩本,就送給汪寧一本。汪寧找到了領(lǐng)導的“必讀書”,也會給他分享。兩個人常在一起進行“學術(shù)交流”,不知不覺間感覺知識面和文化素養(yǎng)有了不小的提升。
武慧卿和常副市長在一起的時候,不再那么拘謹了,工作也更加自如,雖然還是經(jīng)常加班,但并不覺得疲勞,反而精神百倍,感覺十分良好。
夏天到了,天氣開始炎熱起來,大地蒸騰,萬物充滿生長的欲望。
常副市長的夫人帶著兒子來省城休假。接到電話的時候,武慧卿正陪著常副市長查看旅發(fā)大會現(xiàn)場。
“真是越忙越添亂?!背8笔虚L苦笑著搖搖頭,“但夫人的指示也不能違抗啊?!?/p>
武慧卿忙說:“市長放心,嫂夫人來了,我們一定搞好服務(wù)?!?/p>
回到處里,武慧卿找到蔡蘭,托她代勞,蔡蘭愉快地答應(yīng)了。她雖然是省財政廳副廳長的兒媳,但一點架子沒有,細心且有耐心,對于力所能及的瑣事,向來有求必應(yīng)。所以,盡管她文字上弱一些,在工作中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但大家并不煩她。
旅發(fā)大會頭緒繁多,現(xiàn)場準備、宣傳片制作、嘉賓邀請、演出組織,以及各級領(lǐng)導的講話,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縝密細致,不能出現(xiàn)絲毫紕漏,工作量可想而知。常副市長標準高,每個細節(jié)都要過問,武慧卿他們更是馬不停蹄,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常副市長派武慧卿去雞鳴湖景區(qū)取水幕電影效果圖,正好碰上蔡蘭,蔡蘭忙給介紹旁邊一位神色端莊的女士:“這是陳姐。”又介紹那個穿短褲、T恤的小男生:“這是常成?!?/p>
武慧卿忙暈了,怔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常副市長的夫人、公子,忙握手問好,客氣道:“只顧忙了,還沒去拜訪嫂子呢?!?/p>
常副市長夫人說:“知道你們忙,別客氣。小蔡是個好導游,好景也看了,美食也吃了,都不想走了呢?!?/p>
武慧卿又客氣道:“那就多住幾天,江南美景賽天堂?。 彼麑Σ烫m道聲“謝謝你啊”,就急匆匆走了。
秋天一來,江南漫長難熬的夏天就結(jié)束了,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組織部傳來了小道消息,市委準備從機關(guān)選派一批年輕的科級干部,到縣里掛職副縣長,以改變干部年齡和知識結(jié)構(gòu)。對于在機關(guān)巴巴地苦熬著的那些年輕人來說,這可是一次絕好的機會。按照以往的慣例,兩年掛職結(jié)束,合格的,可以自愿留任。這無疑給他們提供了一次火箭式提升的機會,如果按部就班地走,熬到處級,還不知要等到啥猴年馬月呢。
小道消息很快成了大道消息。組織部的文件下來了,對比條件,綜合四處的武慧卿、汪寧、蔡蘭都符合條件,都報了名。處里的氣氛就有了些小小的微妙,大家在公開場合都閉口不談這件事,因為他們都明白,雖然是整個辦公廳統(tǒng)一選拔,但處室間也會有個平衡,所以一個處的人自然就成了相互的潛在競爭對手。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互相之間多了些客氣,也多了些不自然。
武慧卿和汪寧本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哥們兒,也都是心地質(zhì)樸的人,都覺得這樣很別扭,所以在周末的時候,就相互約了,一起吃燒烤。幾杯啤酒下肚,兩個人互相看看,不由咧嘴笑了起來。
武慧卿首先端起一杯酒:“老弟,咱倆是親兄弟,這次不論誰上,咱都要高興才是?!?/p>
“是啊?!蓖魧幰舱嬲\地說,“豆兒要一個一個吃,誰先誰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以我倆的條件,不愁沒有進步的機會?!闭f完一口把酒喝了。
汪寧的自信是有根據(jù)的,他們的底氣來自實力。他倆不論是學歷,還是文字、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都是得到公認的,干工作又肯吃苦,什么事交給他們領(lǐng)導都放心。
“所以,我們還得互相支持。”武慧卿又喝了一大杯酒,“將來不論誰到哪里,我們還是親兄弟?!?/p>
“那是必須的。組織部的朋友給我搞了一套復習材料,等拿到手,我復印一份給武哥。”
兩個人喝到微醺,才握手道別了。
汪寧說到做到,不但把材料給了武慧卿,也給了蔡蘭一份。武慧卿心里有點別扭,但后來一想,也許汪寧覺得蔡蘭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大可能會入圍,大家共事一場,賣個順水人情罷了。
選拔分筆試和面試兩個環(huán)節(jié),為了體現(xiàn)群眾性,面試不請專家評委,個人演講以后,就由政府領(lǐng)導和機關(guān)人員打分,根據(jù)職務(wù)不同,又設(shè)定了若干權(quán)重比例,用領(lǐng)導的話講,“決定你命運的,是大家,包括你自己”。
武慧卿準備得很認真,尤其是演講稿。說來也是奇怪,這些年來,他為領(lǐng)導寫過無數(shù)次講話稿,其中不乏重大會議上的重要講話,按說寫演講稿理應(yīng)是手到擒來的事,但第一次給自己寫演講稿,他卻怎么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幾次寫好開頭,又覺得立意不新,缺乏感染力和震撼力,沒有體現(xiàn)出自己的水平,又都統(tǒng)統(tǒng)刪除了。
不斷有機關(guān)認識的和只是臉熟的年輕人,主動和他打招呼,閑扯幾句,說聲“多多關(guān)照”,他知道是在拉票,一律答應(yīng),心里卻著實不屑。
工作當然也不能耽誤。陪常副市長下基層時,他發(fā)現(xiàn)常副市長最近話少了,皺眉沉思多了,這才想起,這段時間常副市長辦公桌上沒有出現(xiàn)新書,也許是太忙,也許是心緒不佳。沒有了閱讀的指引,武慧卿一時也找不出合適的話題與領(lǐng)導交流,覺得有點尷尬,又有些惶恐不安。
這天下午,常副市長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上了車才突然想起來,講話稿忘了帶。一般來講稿子都是武慧卿提前給帶好的,因為會議重要,常副市長午休前又看了一遍,就忘在了床頭柜上。他讓武慧卿去取。武慧卿匆匆上樓,推門而進,從床頭柜上拿起講話稿,他愣了一下,因為講話稿下面還有一本書。這段時間,武慧卿對于書有了一種特殊的敏感,尤其是常副市長辦公室里的書。他匆匆瞄了一眼,是以色列作家尤瓦爾·赫拉利寫的《人類簡史》。他覺得這本書似曾相識,想想又沒看過,可又覺得實在眼熟,好像在自己的辦公室見過。來不及細想,他拿著講話稿匆匆而去。
會議結(jié)束后回到辦公室,武慧卿滿腦子仍然是那本《人類簡史》,他四下踅摸,還真讓他找著了。
《人類簡史》就壓在窗臺上那一堆書里面,這些書都是單位發(fā)的學習資料,武慧卿大都沒怎么看過,沒想到里面還有寶藏。他先是認真地看了序言,才知道尤瓦爾并不是典型意義上的作家,其身份是歷史學家,但看著書的內(nèi)容,這家伙又絕不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歷史學家。因為里面的多數(shù)論點,看似很有道理,但細想又都似是而非,都是推斷想象出來的,找不出任何考古學的證據(jù)。對于人類的發(fā)展,也并不是從歷史學和生物學角度闡釋,而是從哲學和文化層次方面進行解讀的。在武慧卿看來,這純粹是一部博取人們眼球的投機之作,充滿戲說和調(diào)侃的意味,看了幾頁,他就把書扔在了桌子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武慧卿又拿起這本書,認真閱讀。他雖然不贊成作者的治學態(tài)度,但也不得不佩服他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新奇的發(fā)散思維。他想起自己的演講稿,突然靈光一閃,既然新奇的東西容易吸引人,何不就借用一下書里的觀點呢?再朝深處一想,既然常副市長喜歡,能夠引起他的共鳴絕對是十分必要的。他知道,有時候程序是程序,領(lǐng)導的意圖還是起著決定作用的。
武慧卿暗暗驚喜,他塌下心來,用了兩個晚上粗粗讀完了《人類簡史》,又把書里的觀點,結(jié)合領(lǐng)導藝術(shù)和領(lǐng)導能力,歸納出了自己的思路:從認知革命對智人進化的飛躍,講思路決定出路;從文化演化對人類發(fā)展的作用優(yōu)于基因演化,講理論指導實踐的必要;從想象的現(xiàn)實通過溝通使素不相識的人有效合作,講信仰的凝聚力。武慧卿思如潮涌,下筆如有神,演講稿一氣呵成。
稿子寫完,武慧卿興奮難耐,他想與汪寧分享自己的喜悅,但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實在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他就鏗鏘有力地把演講稿朗誦了一遍,才心滿意足地洗澡睡覺。
筆試波瀾不驚,題比較簡單,都是一些常識性的內(nèi)容,答完后大家都面露笑容。
面試那一天,武慧卿專門剪了頭,穿西服打領(lǐng)帶,皮鞋擦得錚亮。喊到他名字的時候,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上講臺。第一次在這么正規(guī)的場合,面對這么多聽眾,心里不免忐忑,好在一旦進入演講狀態(tài),他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到注入了心血的字句之中。他幾乎沒有看稿,十分流利地完成了演講。下臺的時候,因為緊張和興奮,他感到脖子和腿都有點僵硬,動作很是滯澀,坐下以后,手還在微微發(fā)抖,但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是十分滿意的。
投票環(huán)節(jié),他理所當然地填上了自己,寫另一個名字的時候,他腦子里想到了汪寧,猶豫片刻,又猶豫了片刻,最終他還是填了“蔡蘭”。
武慧卿信心十足,他甚至開始構(gòu)思自己的任職講話了。當然,這些都是悄悄地,或者說只反映在他的大腦思維層面,而當有人問起的時候,他則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盡力而為,順其自然吧?!?/p>
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考察對象名單上,沒有武慧卿,也沒有汪寧,倒是蔡蘭名列其中。
后面的程序進行得很快,周末的時候,正式任命就下來了。平時很少召集也不熱衷參加酒場的李杰處長破例自掏腰包安排了一個餞行酒宴,本來想請常副市長參加,但常副市長有公務(wù)接待,就讓副秘書長代為敬酒祝賀。
大家對蔡蘭的履新都恭喜了一番,又感謝了副秘書長百忙之中的光臨。飯桌上觥籌交錯,大家都說著場面上的話,氣氛非常活躍。蔡蘭每個人都滿滿地敬了酒,到汪寧這兒的時候,汪寧已經(jīng)顯著有點高了。
蔡蘭笑吟吟地說:“小汪,姐姐就要到偏遠山區(qū)受苦了,你以后還要多多關(guān)照,有好事不能忘了姐姐??!”
汪寧臉通紅,磕磕巴巴地說:“蔡姐,我對你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將來發(fā)達了,可別不認識你的跟班小弟了?。 ?/p>
汪寧還想說什么,被李杰打住了。李杰端起一杯酒,仍是一副風輕云淡的表情:“小蔡高就,是咱們處的光榮,也是大家的光榮。大家都高興,但酒還是要適可而止。今后不管在哪兒,我們?nèi)匀皇峭使部噙^的兄弟姐們。來,一起干了這一杯。”
宴會散后,汪寧還不愿回家,拉著武慧卿又來到燒烤店。卸去了堅硬的面具,這兩個難兄難弟都情緒低落,如喪考妣,但有些話又不便明說,于是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終于還是汪寧忍不住了,他喝下一杯酒,說:“武哥,我難過啊!難過不是我沒選上,而是這人心。你說,這人還能有個基本的信任嗎?”
武慧卿心里一緊,想起自己沒有投給汪寧的那一票,心里有些愧疚,他忙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家還是認可你的。”
“我知道,武哥什么時候都會對我好。”汪寧眼睛有點發(fā)直,似有淚花閃爍,“不瞞哥,面試前我找了所有認識的領(lǐng)導和同事,他們都夸我,說一定投我的票??晌覇柫朔謹?shù),怕是除了我自己,只有哥你投了我一票??!”
武慧卿的手不由抖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啤酒,才恢復了平靜,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好言相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們還要多找自己的不足啊?!?/p>
汪寧也漸漸平復下來,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武哥你放心,跟你說說也就放下了。該干什么,還要干好什么,而且要干得更好?!?/p>
“到什么時候,咱還是親兄弟?!蔽浠矍湔f著說著,眼圈也紅了。
機關(guān)很快恢復了平靜,不久又招調(diào)了一批更年輕的公務(wù)員,綜合四處也有了新生力量。武慧卿仍然兢兢業(yè)業(yè),干工作認真負責,當然少不了加班加點。他也仍然喜歡看書,但更多的時候,他只看自己喜歡的書。
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常副市長職位有了變動:調(diào)任市委副書記。雖然是平職,但是明顯的重用。市委和市政府不在一個院兒,但離得不遠。辦公室搬家比較簡單,常副市長就讓武慧卿幫著收拾東西。武慧卿找了幾個紙箱子,把常副市長的生活用品小心地裝上。書柜里的那些書,常副市長親自挑選。他只挑了寥寥幾本,剩下的,常副市長說:“就留給后任繼續(xù)學習吧?!?/p>
收拾臥室的時候,武慧卿看到那本《人類簡史》還放在床頭柜上,就拿起來問常副市長:“這一本要帶走嗎?”
常副市長說:“不要了?!?/p>
武慧卿隨口說道:“您都看完了?”
常副市長說:“這本書我沒看過。這么厚一本,看著都眼暈?!笨次浠矍渌朴胁唤?,又說:“哦,前一段總失眠,覺得枕頭低,隨便拿了一本書墊枕頭來著?!?/p>
武慧卿仔細端詳著這本書,白色的封面非常簡潔,中間一個大大的指印,紅色的書名下面還有一行副標題:“從動物到上帝”。
他默默地把這本書裝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