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森
《烏頭白,馬生角》還未進入正文,許夢熊先制造了一個小小的閱讀障礙,萊昂·布洛依和鮑德里亞每人一句怪嚇人的話。鮑德里亞還不算太冷門,一個法國的后現(xiàn)代理論大師,“消費社會”這個概念的提出者。萊昂·布洛依又是誰呢?我在網(wǎng)上搜了搜,通常的翻譯好像是萊昂·布洛瓦,一個法國的天主教作家,他的名字借助于博爾赫斯,進入中國小部分以精英自居的讀書圈,除此之外,他的作品在國內(nèi)基本沒有譯介。
圣經(jīng)說,上帝在揀選人。其實詞語也在揀選人,當《烏頭白,馬生角》出現(xiàn)了這兩段題記,也就意味著夢熊在大部分人中挑選極少數(shù)的那部分人。相比之下,“烏頭白,馬生角”這個漢語典故,連一道開胃小菜也算不上。
乍一看,《烏頭白,馬生角》是一部日記體的小說。據(jù)說,日記體小說在西方世界曾經(jīng)風靡一時,我這一代人最熟悉的外國日記體小說,大約是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烏頭白,馬生角》3月17日的日記中也提到);漢語世界最熟悉的應(yīng)該是魯迅的《狂人日記》。但如果以閱讀這兩部經(jīng)典的經(jīng)驗來閱讀許夢熊的《烏頭白,馬生角》,只會陷入一種茫然失措的境地中。日記體只是夢熊為他的小說文本披上的一件親善的外衣。小說的開首一句“芬妮,我們分別的日子已經(jīng)超過一千零一夜”,讓人誤以為會進入一對戀人離別后情感傾訴的泥淖,當讀到“一千零一夜”(這個典故的確有信手拈來之妙)這個詞,我聞到了一絲反諷或戲謔的氣味。至于“芬妮”這個人名,除了讀起來聲音美妙,我還真不知道她來自于一部游戲的角色,還是一部電影的角色,或者干脆一個化妝品的品牌(這個可能性比較?。?。面對一部充滿知識陷阱的小說,有的人讀出了節(jié)外生枝的煩惱,有的人讀出了鉤沉索隱的樂趣。
我以為這是一個情感的故事,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但進入第二段馬上感覺情況有點不對,一連串走向一個更大領(lǐng)域的詞匯接踵而來:死亡,靈魂,黑夜,痛苦,信念,偉大,罪人,被詛咒的人,最精深的博學之士,等等。
小說的第二段提到了法國早慧的詩人蘭波,并點出了敘述者的年齡只有十六歲,一個高中生。第三段的獨白跳到了英格蘭和戰(zhàn)神瑪爾斯。在第四段,終于出現(xiàn)了對敘述者所處現(xiàn)實或者當下的指涉:“在那些充斥詭異腔調(diào)的廣播中,你已經(jīng)率先反對紙牌一樣的校長,他愿意所有的學生都成為同樣的花色,和他湊成一副同花順,我們?nèi)绾稳淌芩?,那就等于忍受未來的喪失。”像受到某種引力,原先一段又一段形而上學思辨色彩的內(nèi)心獨白,這才慢慢拉回到一個具體的地名上:義烏,并給予這個地名必要的詮釋。這時,大概想要避免產(chǎn)生一種語言的眩暈,作者總算給急速流逝的回漩的語言之筏,系上了一個地理學的坐標。說實話,讀到這里,我還是期待著夢熊會帶我進入如絕大多數(shù)小說一樣的日常敘事,但我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他對宏大的哲學性主題的偏好,如一個被氫氣灌滿的球體,掙脫了地心的引力,再一次回到玄學式的論述中。隨著閱讀的前行,會發(fā)現(xiàn)這整部小說基本保持這樣的節(jié)奏,好像一個風箏,一會拉回到地上,一會又放飛到空中。
你不能說《烏頭白,馬生角》這部小說沒有情節(jié),但那極有限的零星的故事被夢熊有意識地打碎了,丟撒到大批量的引文中。他說,他想追隨本雅明的計劃,通過大量的引語呈現(xiàn)不可能的事情如何成為可能。于是,讀者觸目的都是西方著作的引文,零星的情節(ji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這里,我想不必把那些“他者”的名字羅列出來,這份清單大約可以涵蓋近二十年來中國寫作人中的極小部分對西方某類知識譜系的接受史,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有的則是很冷的冷知識。如果據(jù)此就認定夢熊這個閱讀狂想給我們開出一份必讀或不必讀的書目,那也有點冤枉了他。對于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境遇,對于我們夢魘般的精神困局,這部小說比很多小說具有更大的勇氣面對。我甚至覺得他的勇氣太大了,想通過一部中篇小說吞下所有的現(xiàn)實,感覺有點撐。
晦澀原本作為一種美學風格呈現(xiàn)于現(xiàn)代文學和現(xiàn)代藝術(shù)中,但在中國的語境中,它已經(jīng)變成一種最低限度的真誠,從而也成了一個倫理學的詞匯。夢熊的這部小說很可以作為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這里,晦澀其實也是一種防御,正如他借那個高中生之口將自己樂此不疲的引述解釋為“它們構(gòu)成了我的籬笆,讓我能夠防御這個世界各種陰暗的動物窺視我的存在”。可能有人會問,其實也是我在自問,夢熊的這部小說可以成立嗎?日記體的外衣,從頭到結(jié)束的漫長的內(nèi)心獨白,哲學性的主題,強烈的思辨色彩,人物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沒有自始至終的情節(jié),只有被擊碎的生活殘骸。誰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文學沒有終審法庭,也沒有最終的判決,文學只有無限的可能性。
相對《烏頭白,馬生角》,《夢熊雜鈔》這個短篇集就好讀多了,也有趣多了。明眼人一看,會知道這小說來源于中國古人的筆記,尤其是說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物和事的那種,但夢熊也自有自己的套路——用一種異域之鏡來映照本土的經(jīng)驗,比如《長恩》,一個金華的虛無縹緲的故事會說到茨維塔耶娃、托爾斯泰、卡萊爾和《井中男孩》。其間,夢熊式的癡狂也常常發(fā)作,文本中不時呈現(xiàn)各種好玩的冷知識和偽知識,并且古今之間,此地與彼地之間,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隔離。在這里中國古人的奇想,成了西方科學的主題,中西繞道到一個暗點匯合。
如果說《烏頭白,馬生角》和《夢熊雜鈔》代表著兩種小說的淵源,那么它們也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無法避免的晦澀。如果說這兩部小說呈現(xiàn)全然不同的面貌,但在這個面貌下,藏著一個阿根廷的靈魂。一次瘋狂的文本實驗,好像艾略特詩歌的中國小說版,那個叫“許夢熊”、也曾經(jīng)叫過“七夜”的金華人,在貌似頹廢的面具下,把這憤世嫉俗的文字擲向了虛空。而在沒有成為瞎子之前,博爾赫斯是否曾經(jīng)在一面鏡子里照見了金華的許夢熊?因為這個中國人幾乎是他的復刻版,如此的博學,又永遠的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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