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見義勇為 民法總則 損害賠償 多元救濟機制
作者簡介:孫千茜,西北政法大學。
中圖分類號:D923.7?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7.191
《民法總則》第183條第2句規(guī)定,“沒有侵權人、侵權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民事責任,受害人請求補償?shù)?,受益人應當給予適當補償”,其中“應當”二字,說明法律對受益人設立了強制補償義務,即當見義勇為行為人提出請求后,受益人不得拒絕。理論界有學者認為由受益人給予補償有承擔公平責任之嫌,因為這種情況下救助方與受助方均無過錯,是為了更好的鼓勵見義勇為行為而在公平原則之下在雙方之間分擔損失,從而以濫用公平責任為由否認受益人強制補償義務的合理性。顯然,這種觀點是對二者的混淆,受益人補償近似公平責任,但畢竟不是。一方面,公平責任原則是公平原則在具體民事領域的展現(xiàn),即其效力只限于侵權民事領域,應在侵權法律關系中適用,加害人的行為與受害人之損害存在因果關系是公平責任原則適用的首要條件。而見義勇為行為中的受益人顯然不是加害人,雙方無民事侵權法律關系,缺少適用侵權法中公平責任原則的根本前提。另一方面,承擔公平責任要求損害的程度必須較嚴重,即如果不分擔損失則受害人將受到嚴重的損害,并且有悖于公平、正義的觀念。如果只是較輕的損失,完全由受害人自己承擔并不違背公平觀念,公平責任無需適用。但見義勇為中受益人補償并無此前提,只要無侵權人或侵權人賠償不能,行為人就可以行使請求權要求受益人給予適當補償而無所謂自身受損害的大小。
綜上,筆者認為不應當將侵權法律關系中的公平責任原則作為強制受益人擔責的理論基礎,以濫用公平責任為由否定受益人補償?shù)暮侠硇愿遣怀闪⒌?。畢竟見義勇為受益人并非加害人,與行為人之間無民事侵權法律關系,讓受益人承擔一定責任并非基于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而是源于見義勇為行為的無償性與受助人的受益性。無論行為人受損程度如何,都有要求受助人進行適當補償?shù)恼斝?;不論損失范圍多大,由行為人自己來承擔損失都有違公平正義,會產(chǎn)生負效應?!笆芤嫒搜a償義務的來源并非基于公平責任或者無因管理,而是特定條件下的損失分擔制度” ,第183條為“受益人”設立強制補償義務恰是符合民法公平原則的,是借助法律規(guī)定彌補道德對社會影響之缺失,遏制道德滑坡、重塑社會信任。
《民法總則》第183條對“受益人”的界定問題規(guī)定的并不明確,導致條文在司法實務的具體適用中存在爭議。上文已述,受助人適當補償?shù)恼斝栽从谄涫芤嫘?,依文義解釋,“受益人”應當是因見義勇為行為人的救助行為而獲益的人,若真因此而獲益,于法于情于理,都應給予適當補償,基于現(xiàn)在各學者普遍認可的“特殊無因管理說” ,可以參考無因管理中管理人因管理事務而遭受損失時,本人負責賠償?shù)南嚓P內(nèi)容。問題就在于,實務中不乏有受助人沒有因見義勇為行為而避免損失,更有甚者還有加重損失,即出現(xiàn)了無效救助的情況。筆者舉一例說明,某飯店大堂起火,飯店老板正在嘗試撲滅之時,一“熱心腸”顧客甲為救火,沖進廚房順手拿起一盆“水”就沖進了火海,結果盆里裝的是油,導致火勢更旺,甲自身也因三番兩次沖進火海的救助行為有小部分燒傷。對于這種情況下的受助人是否還可歸于“受益人”并根據(jù)《民法總則》第183條對救助方進行適當補償?shù)膯栴}就值得商榷了。
目前實踐中對于“受益人”的界定有兩種標準:主觀與客觀。主觀標準基于見義勇為行為人救助時的意圖 ,僅判斷行為人是否實施了無償?shù)淖栽妇戎袨?客觀標準則基于行為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即見義勇為應通過受助人是否實際受益來認定。二標準都有合理之處,相較之下,筆者更傾向于主觀標準,即,在不考慮具體補償范圍僅就界定“受益人”的標準而言,應該是見義勇為的行為而不是見義勇為的結果。
誠然,客觀標準以行為實際效果為判斷標準,明確且符合文義,若以此為據(jù),實務中法官判定“受益人”將更為便宜。但它的不當之處也顯而易見:其一,會加劇無因管理與見義勇為評價矛盾。一般而言,在無因管理中,只要事務管理方式有利于本人,不論結果如何,管理人均可向本人主張必要費用的返還;即使事務管理沒有發(fā)生有利于本人的效果,遭受損害的管理人仍然可以主張賠償 。相比之下,見義勇為情形更具緊迫性與危險性,行為人承擔著更大的風險與不可預知的成本,理應比無因管理人受到更完善的保障。在無因管理都不以事務管理發(fā)生實際效果為前提的情況下,見義勇為中對“受益人”的界定更不應該以其是否實際獲益為據(jù)。見義勇為是否產(chǎn)生實際效果,應只作為認定具體賠償范圍的考量因素之一。其二,法律不該是冷冰冰的,在民法的字里行間應該兼顧情理體現(xiàn)人文關懷。當見義勇為行為人的救助行為未取得實際效果,比如張某為保護一女子李某與犯罪分子王某搏斗,但王某依然將李某殺害并至張某重傷,若以客觀標準為判,則張某在王某賠償不能的情況下,也無法請求李某之家屬提供補償。此案中,張某在面對陌生女子遇難的緊急情況,勇敢地挺身而出與歹徒殊死搏斗,其仗義施救合乎“情”,應受補償合乎“理”,卻因客觀標準的限制而被“法”所拋棄,這樣的結果實在難以服眾。其三,客觀標準已不能適應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人”需要。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利己主義當?shù)溃藗兊拿恳淮芜x擇往往是經(jīng)權衡利弊自我博弈的結果。在現(xiàn)代人的經(jīng)濟意識中,見義勇為固然在道德層面值得采取,但若法律層面既鼓勵“救”,又要求“救好”,則顯示出見義勇為并不是一個足夠經(jīng)濟的選擇。不難理解,人們在衡量之后很容易發(fā)現(xiàn)僅出于道德感的施救極有可能使自己卷入復雜糾紛承受原本與己無關的責任,從而寧愿遭受道德譴責與輿論壓力也要作出見危不救這樣一種次優(yōu)選擇 。因而,從現(xiàn)實角度出發(fā)也應該將客觀標準這樣一種略顯無情與死板的標準摒棄。
綜上,只要見義勇為行為人實施了救助行為,即使未能減少損害,也應將受助者認定為“受益人”。畢竟見義勇為往往建立在情況緊急基礎之上,要求行為人在短暫時間內(nèi)作出最有效的反應最大限度的減少損害未免有些強人所難,同時會極大地打擊人們自愿救助的積極性,客觀上有違立法初衷。根據(jù)法解釋學,當法條從文義上解釋稍顯含糊時,可以在不超過文義解釋范圍內(nèi),運用其他解釋方式來幫助理解法條,比如目的解釋。通過觀察“好人法”的幾個條款,我們不難感受到立法者的立法意旨在于鼓勵見義勇為行為,幫助形成互助互愛的社會風氣,就目的解釋彌補文義解釋的不足而言,也應該在確定具體補償金額之前,先對“受益人”作出廣義界定。具體到上文飯店失火案件,若飯店火勢愈燃愈旺隱隱有難以控制的趨勢,面臨十分緊迫的危險,甲在沒有法定與約定義務的前提下,不顧自己利益,沒有選擇躲避而是“熱心腸”的自愿實施幫助行為,是一種高尚的舉動,應就其值得稱道的主觀意圖將飯店老板先定性為“受益人”,至于要承擔多大的補償責任待下文再作討論。
本文對“受益人”持廣義界定,但讓廣義的“受益人”為未減少其損害的救助人進行全部補償是不合理的。比如上文中的“受益人”飯店老板并未因救助人甲的熱心救助行為而削弱了火勢減小了損失,讓飯店老板對甲的全部損失負責于理不合,是以公平的名義行不義之事,很難保證“受益人”不會心存怨言。因此,在保障見義勇為行為人的同時也不能無視受助人,應以同樣平等正義的理念去對待,這就涉及到一個補償范圍的問題。
在分析補償范圍之前,筆者先就見義勇為與無因管理的關系問題作簡要論述。二者存在許多共通之處,比如均無法定或約定義務、是為他人利益實施幫助行為,見義勇為是特殊的無因管理這樣的主張也在理論界得到廣泛認可,筆者從之。但在部分問題上二者存在評價矛盾,不僅體現(xiàn)在上文闡釋的以客觀標準界定“受益人”略微不當?shù)膯栴}上,也體現(xiàn)在費用的補償問題上 。
《民法總則》第121條規(guī)定了無因管理行為人有權請求本人償還“必要費用”。此處的“必要費用”沒有其他限制,只要符合無因管理構成要件并為此支付了必要費用就可以主張費用的返還,且為全額返還。相比之下,《民法總則》第183條所要求的“適當”二字則在一定程度上有后者填補損害功能弱于前者之嫌,且由于行為人在請求“受益人”補償時還可能需要先舉證證明侵權人賠償不能,因而后者的證明責任也嚴于前者 。理論界對于見義勇為在某些程度上被視為特殊的無因管理的主張的存在就使得見義勇為行為人在實施自愿救助行為后,在選擇無因管理還是見義勇為的法條運用問題上存在難度。
有學者認為,見義勇為往往具有緊迫性,且見義勇為多涉及人身與財產(chǎn)兩方面權益,比之無因管理,有著自身的特殊性,這也體現(xiàn)出立法單獨設置見義勇為條款的實踐意義,因而,這部分學者主張?zhí)幚硪娏x勇為有關問題時應嚴格依照《民法總則》關于見義勇為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但實務中難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乙丙二人分別為他人利益實施了幫助行為,乙的行為滿足無因管理構成要件,損失獲全賠,相比之下,丙的情形更為緊急與危險,符合見義勇為構成要件,卻僅受到部分補償,損失未能得到完全填補。可見,在侵權人賠償不能情形下,將見義勇為行為人的損失一概適用第183條進行填平有失偏頗。主張見義勇為行為人只能行使特殊請求權而不能任意行使無因管理費用償還請求權的學者,雖然嚴格遵循了特殊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原則,但其實是從側面認可了見義勇為行為人本應在評價上具有更高的妥當性卻在法律地位上弱于無因管理人這樣一種不正當?shù)默F(xiàn)狀,這是陷入了一種思維定式而缺乏變通的。另外,還有持此觀點的學者理由在于,在見義勇為行為人遭受人身損害情形下,讓同樣處于弱勢地位的受助人為其全部損失負責并不公平 。如此說來,在一般的無因管理中,事務管理的正當性可能遠不及見義勇為,卻要求本人返還全部費用,豈不是更不公平?
依筆者之見,對于上述兩個條文應針對不同情況選擇適用。見義勇為是義利之辨,重點在于“勇為”;而無因管理重點在于管理的合理性。若見義勇為行為人的救助行為恰當,符合受助者明示或可推知的意思,使受益者少受甚至免受損害,此情形下見義勇為與無因管理并無太大區(qū)別,適用無因管理的規(guī)定對行為人進行“全部補償”似乎更利于加強對“英雄”的保護;但若行為人救助行為不當、有勇無謀缺乏合理性,沒有使受助人減少損害或是有其他獲益,則適用第183條對行為人進行“適當補償”更能兼顧雙方利益體現(xiàn)公平原則 ,畢竟受助人在見義勇為中也往往處于人身或財產(chǎn)權益面臨侵害或是已經(jīng)遭受損失的不利地位,不應再讓其承擔更大的補償責任,否則有二次傷害之嫌。就上文“飯店失火案”而言,若飯店起火并非由第三人導致,即,不存在侵權人,則應由飯店老板對甲的損失承擔一定的填平責任,至于適用見義勇為還是無因管理的有關規(guī)定則要具體分析案件實際情況。根據(jù)一般人普遍具備的常識,甲在從廚房找“水”時應當意識到柴米油鹽為此處必備物品,且油與水色澤具有明顯的不同,一般人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輕易分辨,甲在對救火物品的選擇上應下意識地進行區(qū)分再拿取,而實際情況是:甲在施救時完全沒有考慮廚房桌上擺放的液體可能是“油”這種情況,貿(mào)然潑灑,救助無效且致自身受損,是不當?shù)木戎袨椋m用第183條要求飯店老板對行為人甲進行“適當補償”即可。
另外,第183條規(guī)定的“適當”一詞較為模糊,缺乏可操作性,給了法官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致使在實踐中補償數(shù)額的具體確定上仍未有統(tǒng)一標準,“同案不同判”時有發(fā)生。有學者認為應以受益人所獲利益為限,理由在于:受益人可以用于補償見義勇為的財產(chǎn)正是見義勇為行為人使其免于受損的部分,只有在該范圍內(nèi)由受益人補償,對受益人來說,才不至于構成過重的負擔 。此觀點筆者無法認同,一來未能考慮到行為人的受損范圍和本地生活標準 ,可能無法真正達到救濟行為人和鼓勵見義勇為行為的目的;二來未能兼顧受益人的經(jīng)濟狀況生活條件等,無法保證受益人真的可以實現(xiàn)“適當補償”從而使行為人權益得到救濟。再者,從立法史來看,《民通意見》第142條與之后的《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5條均對受益人補償范圍做出限定,《民通意見》要求法官根據(jù)“受益人受益多少和經(jīng)濟狀況”裁量,《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則進一步明確受益人適當補償只能在“受益人受益范圍內(nèi)”,對補償范圍進行了嚴格限制。然而,在隨后頒布的《侵權責任法》與《民法總則》中,相關條文僅規(guī)定了受益人應當“適當補償”卻并未將補償范圍限定在“受益范圍內(nèi)”,給了法官足夠的自由裁量空間。從以上立法的變化中,我們不難感受其中的立法傾向,更有理由推斷立法者作此變化意在告知法官確定受益人適當補償范圍時應作靈活考量而不局限于受益范圍。總之,“受益人適當補償應以受益多少為限”這樣的理論主張根本難以站住腳跟。
筆者認為,關于補償范圍的“適當”,受益人的受益范圍應是確定補償數(shù)額的一個參考因素,但不應該拘泥于此,更不應該以此為限。實務中,法官在進行自由裁量時,應該綜合考慮受益人受益范圍、救助人受損范圍、本地生活標準以及受益人經(jīng)濟狀況等多方面因素加以確定方為合理。
見義勇為行為人對毫不相關的陌生人積極援助是傳承社會良好道德風尚,因此致自身遭受損失已是不該,若再因侵權人賠償不能而得不到充分救濟,讓行為人自身承受因救助行為帶來的損害顯然是不公平的,會使英雄心寒,有損社會信任?!睹穹倓t》積極回應社會關切,相關條文的頒布為當前“被訛怕了”的民眾打了一劑強有力的預防針,但是條文規(guī)定的含糊不清與立法空白極易導致司法實踐中難以準確適用從而產(chǎn)生諸多爭議,以上僅是筆者針對第183條相關問題提出的一點思考和淺薄建議,所涉問題的解決還需要社會各界給予持之以恒的關注,以求相關法律法規(guī)在未來更加健全與完善,強化我國法律實施效果,從而對民眾的行為做更加積極有益的引導。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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