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有影
回老家,進(jìn)村分岔路口,往西是老路,往東就是村子。以前這條老路,從板橋往東至老家,一共三公里的土路,要爬過一個六七十度的坡——妖精坡。這條路是老家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半山腰的陡坡,遇到下雨,拳頭大的石頭鋪就的路面總被沖得溝壑縱橫。
妖精坡半坡上南邊一側(cè),倚著幾米高的臺地,常年是清涼的,臺地邊有大蓬的黃瑣莓,瑣莓樹下的小溝,如果不是年時異常干旱,一般都會有滲出的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份,趕集來到這里,可以洗洗手,甚至可以到清澈的水塘里捧水喝。路的東面一側(cè),下面也是些坡地。整條路蜿蜒曲折,綿亙逶迤在山嶺上。這個只有田地、沒有樹木的山嶺就像一張大嘴,這條路就是一條長舌頭,把合著的嘴巴分開。
小時候走這條路,那是去外婆家,或者偶爾上街去吃涼卷粉,或者是生病去看醫(yī)生,開學(xué)去買書本。除了這些,便是在父母賣糧食時偶爾去幫忙看糧食袋子。每每到妖精坡半坡上,大人小孩都喜歡在這里歇息。在這條東西蜿蜒的路上,去趕集是下坡,沒有人歇腳,只有往回時,才會見到臉蛋紅撲撲、鼻子額頭走出汗的村民坐在路邊休息。老人解開藍(lán)色中山裝的紐扣,露出汗衫或襯衣,小孩子則把外套脫下,系在腰上,婦女則把領(lǐng)口幾個紐扣解開,用草帽當(dāng)做扇子。大人里能說會道的,便開始講述妖精坡的奇聞異事,那繪聲繪色的講述,常讓我聽得入迷,漸漸添了幾分害怕。
有一年和爸爸去舅舅家拉豆稈后回村,夜行至此段,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馬兒喘著粗氣,打著響鼻。我和爸爸緊緊跟著馬,風(fēng)吹著右手邊的松樹林,呼呼作響,令人毛骨悚然。三月的天氣,夜晚有些清冷,沒有星星,黑夜籠罩四野,我很是害怕:身后會有妖精尾隨或半道殺出來嗎?恐懼趕走了乏累,那一次沒有遇到妖精。
上初中時,走得最多的便是這條路。那時每周都要去板橋中學(xué),村里一起去上初中的同學(xué),大部分是走路,小部分是騎自行車。周日吃過晚飯,路上陸陸續(xù)續(xù)匯集了穿著校服去中學(xué)的同學(xué)。男生帥氣地騎上了載重自行車,我趕時間或者嫌走路太遠(yuǎn),也會搭男生的自行車。坐自行車時,要瞅準(zhǔn)時機(jī)縱身一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诤笞?。練了幾次后,我已?jīng)可以駕輕就熟了。有女同學(xué)坐在自行車后座,男同學(xué)似乎變得異常勇敢,他們把鈴鐺按響,嘴里發(fā)出“沖啊——!”的喊聲。我承受著屁股火辣辣的疼,腦子里千百次想過,下次萬萬不可以再坐自行車。那種忍受著從陡坡上沖下,車子叮鈴哐啷似乎要散架的事情,是要有視死如歸的精神才敢做的。到了板橋,就有柏油路通到學(xué)校。這樣坐自行車去學(xué)校,大腿和屁股的酸痛,要一周才能消解。我們逐日而去,在夕陽里,撒下一長串的鈴聲與歡笑聲。
這條路上除了機(jī)動車,跑得最多的還是馬車。馬車家家戶戶都有,除了用來拉肥料、莊稼到田地里,也會在趕集時拉各種農(nóng)資,載人多是趕著馬車去。
上初二時,有一次跑完晨跑,我肚子疼得厲害,向老師請假后,老師本來要找同學(xué)護(hù)送我回家的,死要面子的我說自己可以的,老師便放心地讓我一個人回去了。在校門外,疼得異常厲害,還故作輕松,我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從板橋電影院后面抄近道,走一段田埂路。在田埂路快要接近去往老家土路的地方,枯黃的茅草很深,我已經(jīng)精疲力盡,坐在草地上,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疼痛一度使我腦子一片空白,失去了意識。待我清醒過來,我看見不遠(yuǎn)處草窠里有枯黃臟亂的毛發(fā),定睛一看,還有一雙大眼睛盯著我,臟亂破敗的衣服散發(fā)出的陣陣臭味混著枯草的味道傳來,我意識到那是個老年瘋子或者乞丐。我身體一個激靈,顧不得疼痛,趕緊站起來邊走邊呼喊,向一輛馬車招手,我聲音太小沒人注意到。就在我泄氣時,我的爸爸媽媽出現(xiàn)了,那些年沒有電話,似乎冥冥之中注定爸爸媽媽會來搭救我。我坐上家里的馬車,疼痛一直到妖精坡才緩解。多年后我一直難以忘懷,難道是妖精坡顯靈了,讓我逃過一劫?
中考時,由于我的擅自做主,大膽子,不諳世事,胡亂填了個志愿,被昆明的一所高中錄取,檔案早早就被提走了。得知這個消息,班主任給我開了一張成績單,并囑咐我?guī)е@張紙趕快去城里報名,那天是技校招生報名最后一天。老師說,你的分?jǐn)?shù)這么高,技校一定會要你的,技校讀出來都分配工作的,工作單位都很好的。
那天恰逢大姐家編烤煙,已近中午我走回到村口大姐家,卻發(fā)現(xiàn)那一直攥在手心里珍貴異常、蓋著紅章的成績單不翼而飛了,什么時候丟的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老師的話還縈繞在我耳邊,我焦急萬分地和家里人說了這件事。姐夫立馬開著他的拖拉機(jī)載著我去找丟失的單子,我的手緊緊抓著拖拉機(jī)車斗的正前方,麗日下田野里,有煙葉特殊的氣味傳來,偶有幾只白蝴蝶輕輕撲幾下,我內(nèi)心焦急萬分,無心欣賞這一切,一直催姐夫開快點。
在板橋下車后,我按原路走回學(xué)校,睜大眼睛望眼欲穿,尋找那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我的命運(yùn)。晚上回家,似乎初中幾年的淚水在這個下午流干了。手掌心火辣辣地疼,攤開一看,磨起的幾個水泡都破了,因為著急,我忘記了疼痛,比這更疼的是對命運(yùn)的無助感與失之交臂的心痛。多年后我遇到一個在鋁廠工作的同學(xué),我仍耿耿于懷,羨慕又惋惜地說道,如果那張成績單不丟失的話,我倆一定分在同一個廠。
記得那天姐夫開得很快,在這顛簸的妖精坡。
那樣一個普通的夏日午后,決定了我命運(yùn)的軌跡,作為平民百姓的我們,人生的路只要有一點點波動就可能調(diào)轉(zhuǎn)個頭。那一個個普通的日子,其實已是命運(yùn)的千檣云集、風(fēng)起云涌。
多年后的我,已經(jīng)不害怕妖精坡了,我常常在想,要是能在那里,邂逅妖精,邂逅我逝去的親人,就好了。
去年五一節(jié)我回去和媽媽一起割麥子,站在山頂上看著不遠(yuǎn)處的妖精坡,推土機(jī)正在熱火朝天地作業(yè),使妖精坡坡度下降,路基擴(kuò)寬,壓路機(jī)在平整新路面。
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回城的我,突然決定開車去這條路上走走。水泥路很平整,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紅彤彤的太陽掛在遠(yuǎn)處的一片樹林里,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只有風(fēng)呼呼吹過,枯黃的茅草颯颯擺動。那些肘彎依然在,走慣了平整的新路,這條老路盡管坡度已下降,我依然覺得高聳陡立,有些恐懼。那些瑣莓樹不在了,大伯家地邊的薔薇花也消失了,消失的還有那些年少時留在這條路上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