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
他朝門口搖了搖手,她眼一掃,看到了,款款走了過來。她扭頭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坐到了他對面。這是他們第三次上茶館,第一次只到茶館坐了坐,第二次他們從茶館出來后去了賓館,后來再見面茶館的環(huán)節(jié)就省略了。按理說,男的應(yīng)該很喜歡這種省略,但這次到茶館卻是他約的。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說說話。
這茶館他也是第一次來。他坐一個小時高鐵,然后坐出租車,隨意看著車外,說一聲停,就進(jìn)來了。他給她打電話。電話里他聽出她有些詫異,也有些遲疑,但還是答應(yīng)來了,來得還挺快。透過落地窗看見她從出租車上下來,據(jù)此他推測她家離這里并不很遠(yuǎn),但等她坐下來,他又覺得這也未必。她的頭發(fā)比上次見面時短了很多,顯然剛打理過,還散發(fā)著淡雅的護(hù)發(fā)素味道,焉知她剛才不是在美容店里,正巧弄完頭發(fā)呢?
“你這樣,也挺好看的?!?/p>
“是嗎?你是說頭發(fā)?天熱了,我喜歡清爽一點。”她讓服務(wù)員加了個杯子,等他斟上紅茶,說:“我每年都是這樣的,天熱了就剪短發(fā)。等長長了也就冬天了?!彼p輕晃了晃腦袋,匯聚在下頜處的頭發(fā)隨著晃動向兩邊抬起來,臉?biāo)矔r小了。她微笑著說:“明年這時候,你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好吧。明年。”
茶館里不熱,也很安靜。這是下午,一大半的桌子空著。一眼掃去,客人們?nèi)际且荒幸慌畠蓛上鄬?,除了一桌打牌的;即使打牌,也男女均衡,兩男兩女。他們很安靜,聽不見爭執(zhí),輕輕地叫牌落牌。捉對廝殺,他竟然想起了他和她在某個情境下用過的這個詞。打牌的人他們捉對,卻不是捉對廝殺。他輕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我笑這里男女各百分之五十。一比一,基本正是人類的比例?!?/p>
“你挺會琢磨的,你還琢磨出什么?”
“我什么也琢磨不出來了。你,做什么工作?家里到底什么情況……”
“現(xiàn)在查戶口?晚啦?!彼扒小绷艘宦?,“告訴過你的,我下崗?!?/p>
他看看桌上她的包笑道:“是啊,我還聽說過有人開著寶馬去當(dāng)保姆呢。對了,那也是個女的?!?/p>
“那好,那你這個男的告訴我,你做什么工作?家里到底什么情況?”
“我的工作我說的是真的;家里的情況你沒有問過,不過現(xiàn)在也有了變化……”
他沉吟著等著她問,但她不問。于是自己說:“我離了。現(xiàn)在一個人?!?/p>
“哦,你自由了?!?/p>
他接口道:“你也可以自由的?!?/p>
“我?”她似乎沒想到有這一說,“難道,自由還能傳染嗎?”他不說話。她微笑道:“我抵抗力很強的?!?/p>
他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杯子,臉上有一點失落的表情。茶館和客房不一樣,確實是個談話的地方,但他的話題顯然還是冒失了。至少她覺得冒失。如果不是他在網(wǎng)上跟她試探過這個話題而她總是不領(lǐng)會,顧左右而言他,他也不會覺得他們有面對面聊聊的必要。這算是明確答復(fù)嗎?不管怎么說,他這是受挫了。有點丟臉。好在這里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他們的聲音也很輕。他確認(rèn)自己這不是求婚,頂多算是求愛,再愛一點。他只是在試探一種可能。他給她的杯子里斟滿了茶,一時默然無語。
這茶館原是個老私家洋房,叫船廳。屋頂?shù)窳寒嫍澏饭帮w檐,呈船篷狀,門口還擺著一只碩大的鐵錨,極似一艘船。當(dāng)年也許是地形所限不得已而為之,現(xiàn)在看來倒顯得匠心獨運了。鏤空隔斷把里面的空間分隔開來,也是船艙的模樣。茶館的地勢高出馬路,透過垂?jié)M藤蔓的落地窗看出去,是馬路,車水馬龍。他慵懶地看著窗外的車流,感到這船正在向前方行駛;可是把目光抬高一點,馬路對面的車流卻告訴他,他其實和船的行駛方向相背。
他收回目光,船不動了。很安穩(wěn)。她安靜地坐在他對面,啜著茶。半空傳來了球賽的聲音,那是懸著的電視機,正在轉(zhuǎn)播歐洲的聯(lián)賽。他的目光剛轉(zhuǎn)過去,她就問:“你喜歡看球?”
他笑笑,無所謂的意思?!澳阆矚g看,肯定也喜歡踢?!彼粗氖直?,這是他除了臉之外唯一當(dāng)眾裸露的肌肉,她說,“你很結(jié)實,我喜歡?!?/p>
他含笑看她一眼。她以前就夸過他的身體。他當(dāng)然也夸過她。這樣的夸贊有客房的氣息。球場上是兩個豪門俱樂部,你來我往正在廝殺。她看得挺入神,她入神的樣子很好看。這時他們兩人都側(cè)著臉,仿佛目標(biāo)一致眺望前景的樣子,但其實不是。有人大力射門,球偏了,劃門而出,她“吁”了一聲,很惋惜的樣子。他問:“你,知道場上一邊多少人吧?”
她嗔了他一眼,意思是小瞧人。他說:“看看他們,我覺得自己很自在、很自由?!彼谜{(diào)羹攪著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卮囗?,“他們一?2個人。你要知道,這22個人掙的可都是歐元,他們都是億萬富翁。22個億萬富翁在那里汗流浹背,爭著搶著表演給我看,你說這是什么待遇?”他身體往椅子上再松松,“而我,清涼,悠閑,云端里看廝殺,我喜歡這樣?!?/p>
“你可真是自我感覺良好。他們有錢,你有閑。嘿嘿,你可真是有閑,總是有空出來見女人?!彼s他見面,他似乎隨時都有時間,果真也從不爽約,只是開的房都是快捷酒店,有方便面的味道,不上檔次。她譏誚地?fù)P揚眉道:“人家下了球場,馬上開豪華車,回海邊別墅,漂亮的妻子在等他。男人就該這樣?!?/p>
“哪怕他終年四處征戰(zhàn),你大部分時間獨守空房?”
“是啊。這沒什么。他下了球場就回家,我不在乎等他?!?/p>
“我知道了,”他冷笑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我說你丈夫,他也是個大忙人,成功人士,對嗎?”
她默認(rèn),繼續(xù)沉默。他眼睛掠過她那昂貴的包,心里涌起一團(tuán)怒火,被藐視的憤怒。他似乎看見了她丈夫的樣子,衣冠楚楚,肥胖,手臂上不見肌肉。忽然間覺得好笑,那胖子在外打拼掙錢買包包,她在家給他織帽子,綠帽子。他差點說出什么來,突然心中一凜,被自己的惡毒嚇住了。這太過分了,她織帽子,而他自己就是那個送帽子的快遞員。他嚇得不敢說話。半晌,他正要開口,卻看見她木著的臉上突然有了變化,似笑非笑。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電視上激戰(zhàn)正酣。那評論員亢奮到極點:“……球被守門員擋向邊路,落在9號腳下,插入,很堅決,好!進(jìn)去了!再射——”遠(yuǎn)處的牌桌那邊哄笑起來。
他莫名其妙,立即也回過味來。這是第二次射門。此前評論員的聲音就已經(jīng)失控,“……中路插入,大力射!哎呀,機會不好,他射早了。”牌桌上兩個男的笑得把牌都摔了,女的矜持些,抿著嘴,樂不可支。他忍不住撲哧笑了。
他們不經(jīng)意間對視一眼,瞬間閃開目光。這評論員的嘴里無論怎樣跑馬,評論的也不是他們兩個,但想到某個場景,他不由得有點心蕩神搖?!斑@評論員明天一定火了?!彼f,“網(wǎng)上放不過他的。”
“嗯?;鹆瞬缓脝幔俊?/p>
“不好。這樣火起來,你覺得好?”
“是是?!彼f,“他嘴里亂射。亂射哥?!?/p>
她含笑瞪他一眼。那邊牌桌這么一笑開來,聲音也大了。“我單張。”“你有老婆,單什么張!我跟,我比你大?!薄按笃饋怼!薄拔矣执钟执螅蠊?!”另三人齊聲說:“你流氓!”又哄笑起來。
他也笑。剛才有一陣子他有點局促,甚至想過提前離開,這會兒松弛了。這是評論員的功勞。他是特邀的,不是老手,大概耳機里導(dǎo)演提醒他了,他再不亂射,拘謹(jǐn)了,基本不出聲,該說也不說。“你看那邊那個女的,也是短發(fā)?!彼欤疽馑?,“不過你比她好看多了?!彼牭劫澝酪廊徊挥枥頃?。于是他說:“我突然想起一個人,我很羨慕他?!彼а劭纯此?,不動聲色。
“我想起了你丈夫?!?/p>
她斜睨他一眼。
“我很羨慕他,因為他有兩個老婆?!?/p>
她坐直了身體,忍不住眼睛瞪大了。
“是的,真的兩個。不騙你。”
她瞪著他,立即又把目光閃開,以示不屑。
“真的兩個哩。熱天一個,冷天一個,”他壞笑著說,“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p>
“滾你的!”她把杯子往桌上一頓道,“這話一點不好玩!不幽默!沒有幽默感的男人不可愛,裝幽默的更討厭!你啊,也可以有兩個,誰都可以?!?/p>
“可我連老婆都沒有了。我離了?!?/p>
“你又來了。我連你是不是結(jié)過婚都不能確認(rèn),當(dāng)然不可能談得上叫你離婚?!彼鹑襞e著盾,同時平端著矛,穩(wěn)固而尖利地看著他,“這是你自找的?!?/p>
他啞然。遂自嘲說:“不過這樣也好。我至少可以有機會多見見你。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我沒說過不見你。不過——你更有機會多見見其他人。其他,網(wǎng)友?!彼猿孕α?。
“你是說你自己吧。你不要說你只見過我一個。”
她立即說:“我就只見過你一個?!彼恼Z氣不容置疑,但他認(rèn)為這句話只是她預(yù)置在心里的回答。他正要說他不信,一聲汽笛聲突然響起,由弱變強,停頓,然后又是一聲、一聲。這是報時,這個茶館獨特的花樣。他略一錯愕,她面前突然嘀嘟了一聲,桌上的手機活潑地震動起來。這是微信在工作。她拿起來看一下,摁掉。她平靜的表情是在申明,這不是什么網(wǎng)友,是親友,但親友她為什么又不搭理?
不遠(yuǎn)處的牌桌有個男的叫道:“我拖拉機!”其他三個都啞住了,大概沒想到他來這一手。“你狠。我不要?!薄斑^?!弊詈竽莻€女的叫道:“什么拖拉機,現(xiàn)在這叫拖油瓶!你拖家?guī)Э诘模稽c都沒錯!”說完怪笑起來。
他想拖油瓶確實比拖拉機狠,是坦克,孩子是副駕駛,輕易別去惹。那邊男的又叫牌:“一個對子?!庇腥烁骸按髮ψ?。”“小對子。”“不要。我就缺對子,形單影只,苦啊?!?/p>
她終于憋不住,撲地笑出幾星茶來。他擦擦自己手臂說:“他們這幾個,還真不知道是怎么配對的。我是說,關(guān)系復(fù)雜?!彼暰€無意間掃向窗外,有一男一女前后過來了。他們并沒有并排走,但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告訴你,他們肯定是一個對子。
他們沿著通往茶館的棧道往上走。棧道用木材鋪就,人走在上面微微顫動,還嘎吱嘎吱地響,其實更應(yīng)該叫棧橋。他們走過棧橋,進(jìn)了茶館,找個位子坐下了。那位子不靠窗,偏僻,顯然他們要談的是私事。這對男女坐下后很快就開始說話,他們聲音抑制,很私密。牌桌那邊心無旁騖,自己玩自己的。
他說:“這船其實是個島。它永遠(yuǎn)在這里擱淺。有人上來,然后,下去;然后又是另一些人。到了晚上,一個人都沒有了,這船就空了,夜泊楓橋了?!?/p>
“好,你開始抒情。我知道你文筆好?!?/p>
“不是抒情,是觀察?!彼m(xù)道,“到這個地方來的,我是說茶館,如果是一男一女,絕大多數(shù)是兩種情況,一種是初識,譬如相親,要么就是分手。喏,你聽那兩個?!?/p>
那一男一女已開始爭執(zhí),他們壓低了嗓子,但已經(jīng)帶了火氣。他剛才已注意到這兩人上棧道的時候,那個女人走在前面,男的跟著,這說明他是被拖著來的,不情愿。看起來,分手也是那女的主動。他顯然自得于自己的結(jié)論,問:“你說對不對?”
“這有什么?小兒科?!彼I誚地說,“要我說,賓館也有規(guī)律的。有那么一天,特別明顯?!?/p>
“你是說——情人節(jié)?”
“對啊。這一天高檔酒店基本沒人,因為情人不敢去,學(xué)生們?nèi)ゲ黄?。”她頓一頓,還是說出來,“學(xué)生只能去鐘點房或者快捷酒店。”
她看他一眼。她以前含蓄地調(diào)侃過快捷酒店,但他這會兒似乎沒在意,他側(cè)頭想想說:“有道理?!?/p>
必須承認(rèn),她腦子是清楚的,對未來,對她自己目前的生活,都有穩(wěn)固的定力?!翱雌饋?,頭發(fā)長見識短,還真有道理。我是說,你頭發(fā)剪短了,思路更清楚?!?/p>
“這下領(lǐng)教了吧?不過我一直這樣的?!彼豢淞耍悬c剎不住,“我頭發(fā)留長了,思路更順暢。到時你再看?!?/p>
他注視著她活潑的短發(fā),看得她疑惑起來。她伸手捋捋,抖了抖頭。他說:“可我不見得就能看到?!?/p>
她怔?。骸芭叮阆敕质至??”她一臉意外,轉(zhuǎn)瞬間就平靜了,“怪不得你剛才說,茶館不是初識就是分手?!?/p>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到這里不是要分的?!?/p>
“好吧。你也知道,是你叫我到這里來的。我可沒想來?!彼龐趁牡匦Φ?,“我恐怕還是長發(fā)好看。對吧?”
他直愣愣地看著她,沿著她詢問的眼神說:“哎,你知道嗎?長發(fā)有的時候很麻煩的。我上高中時,有個女生頭發(fā)很長,留了兩條長辮子。我那時候不知道用功,特別調(diào)皮。”他還沒有說下去,臉上就露出了頑皮甚至是促狹的表情?!拔蚁矚g捉弄她。她講話細(xì)聲細(xì)氣的,很秀氣——”他看著她,停住了。她挑挑眉說:“別說她像我?!?/p>
“不怎么像。你是狐貍眼。我很喜歡她的長辮子。想摸,不敢;想用火燎一燎,更不敢。有次上課,我悄悄把她兩根辮子梢繞過椅子背上的木撐,并起來,用細(xì)鐵絲擰死。后來老師喊她回答問題,她一站起來,呵呵!”
兩人都笑。她指著他說:“你喜歡她。喜歡辮子是表象,其實喜歡這個人。后來呢?就戀愛了?!?/p>
“嗯?!彼萑牖貞?,“整個高中階段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彼此的眼神都懂的。后來考大學(xué),我們在一個城市,就好上了?!?/p>
“然后?!?/p>
“然后就分手了。那個人條件比我好。當(dāng)時很痛苦?!?/p>
“你不必遺憾。如果你們真的成了,未必就美好。老話說,不做夫妻是好夫妻。真的在一起也就那么回事,這個你得看破。最美妙的分手就是永不再見,又永生難忘。你們就是了?!?/p>
“是嗎?不過當(dāng)時還真是挺痛苦的。我……”他猶豫著要不要說下去。描述痛苦似乎沒必要,也說不清。正沉吟間,身后突然傳來“呯”的一聲,回眼看去,隔著花窗看不真切,但聲音隔不斷。那女的說:“你不要太過分!”然后是一連聲的斥責(zé)。那男的起身,摟住女的身子,想讓她輕一點。女的聲音是小了,但嚯地起身,坐到另一面,繼續(xù)斥罵。牌桌上全住了手,往那邊看。
女的開始哭,邊哭邊說。男人嘴里嘟噥著一連串東西的名稱,還有一些數(shù)字,大概是價格?!澳氵@是干什么?我沒有跟你要這些東西?!彼俅纹鹕?,走到女的身邊,把桌上的一些什么東西往女的包里塞。女的一動不動,任他忙活。牌桌那邊不知誰說了什么,嘻嘻地笑。
他的預(yù)判果然不錯,這一對是分手的。那對男女暫時平靜了,那女的堅持著什么,男的還在溫言勸說,甚至哀求?!斑@真是弄的哪一出?痛苦!”她捂嘴笑,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他們肯定是哪一個以前話說得滿了。你,還是接著說說你吧?!?/p>
“我?我什么?”
“你分手后的痛苦?!?/p>
“哦。”他猶豫著似有難言之隱。抬眼看看電視機。正好一個特寫。光頭裁判很酷。他笑了?!皼]什么的,痛苦,然后,我就把自己頭發(fā)剃了?!?/p>
“剃了個光頭?哈哈,你這是剃頭明志呀。厲害。別說,你光頭倒不難看。”她端詳著他,眼睛在他頭上掃來掃去,看得他局促起來。“不過我肯定,她再也不理你了?!?/p>
他苦笑:“是?!?/p>
門口的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響。一個男人鐵青著臉進(jìn)來了。他擺手屏退服務(wù)員的招呼,把各個隔斷間巡視了一遍。這是來找人的,而且沒有找到他的目標(biāo)。風(fēng)鈴又是一陣亂響,他出去了。茶館很多,他肯定很累。
這人進(jìn)來時,他還略有些不安。是她的淡定安撫了他。于是他問:“奇怪,他怎么不打電話?”
“誰?”
“你家那個。”
她擺弄著手機說:“你還真是會操心。沒事打什么電話?他信任我,從來不查崗?!?/p>
“你也不查他的崗?”
“對。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什么總想把別人搞清呢?我們家各司其職的。”他插話說:“我知道,他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家,你負(fù)責(zé)貌美如花?!彼f:“差不多。”她笑得有點沒心沒肝,不過很嬌媚??伤鋈挥X得心里窩得慌。
她手上的手機響了一下。還是微信。她看都不看,不理。他說:“我記得,我就是被你搖出來的?!?/p>
“什么?你賴皮。是你搖我的?!?/p>
“好吧。一起搖的好吧?!彼粗纪褂兄碌穆钌聿?,心里的某種欲望慢慢燃了起來。“茫茫人海,我們漂泊。在各自的地點,在同一個時間,我們搖到了一起……”他正要說“我們搖到了這艘船上”,她打斷他說:“又抒情了。你漂泊,我可是停泊著的?!闭僬f什么,那邊分手的男女又弄出了動靜。椅子在地上劃出一道響,很難聽。接著是牌桌那邊啪一聲甩牌的脆響,一個女的說:“交槍!我摳底了!——你們別裝呆!”她拍著桌子道:“看這邊,這邊!”
牌友們都在看戲。那邊,分手的男女終于還是崩了。咣當(dāng)一聲,女的推翻了椅子,昂然奮起,鞋跟篤篤地過來了。她回身把一個紙團(tuán)狠狠砸向身后跟著的男人:“你記著,不要后悔!”她豐滿,身量挺重,走過桌邊時桌面都在震動。三級地震。那男的嘴里說著什么,剛要搶上前去挽留,女的已出門了。他快步跟過去,服務(wù)員伸手?jǐn)r住他:“先生,您還沒結(jié)賬。”他尷尬地站住了,掏錢包。
牌桌邊的人全站著。一個男的啪一聲扔下牌,怪聲道:“你確實摳了底啦。我投降!哈哈!”
掏錢包的男人狠狠地瞪他們一眼。他急于脫身,但他包里很亂,越急越不行,十分狼狽。好不容易摔出一張錢,飛快出門。幾個風(fēng)鈴被他的頭撞得蕩起來,當(dāng)啷啷好一陣脆響?!澳憧闯鰜頉]有?”她說,“女的懷孕了?!彼恢庇悬c發(fā)懵,怎么就摳底了。這下明白了。他就沒看出懷孕,女人的眼光就是厲害。
那桌牌索性不打了。嘻嘻哈哈地商量著叫簡餐。有個男的大聲道:“還是我們這樣好啊,對不對?簡餐,簡單,別那么麻煩嘛?!迸朴褌兌兼倚χ胶?,說大餐不是隨便吃的。他們說的當(dāng)然不只是吃飯??梢钥隙ǖ氖牵麄兪抢吓朴蚜?,也許曾經(jīng)關(guān)系復(fù)雜過,但現(xiàn)在早已刪繁就簡了。
門口的風(fēng)鈴聲密集了,不絕如縷,不斷有客人進(jìn)來。不經(jīng)意間,他察覺背景音樂也變了,是泰坦尼克的主題曲。很纏綿、很深情的旋律。如果這旋律早一點響起,在那對男女爭吵高潮時響起,會是什么效果呢?他啞然失笑。這一笑他倒想起了,剛才他們吵架時也是有音樂的,人鬼情未了,一樣哀婉悱惻,只不過被球賽和爭吵淹沒了。他看看剛才攔住那男人要求結(jié)賬的小伙子,無端覺得這里的音樂一定就是他操控的。這是個調(diào)皮機靈鬼。他鼻子嗤了兩聲,笑了出來。
她詫異地看看他。他說:“你也餓了吧?到飯點了?!彼谱滥沁呂亲印K砹艘宦?,但是說:“這個時候再熬一熬,可以消耗脂肪。”
“你不需要再瘦的。你現(xiàn)在正好,哪里都正好?!?/p>
她領(lǐng)會了,曖昧地朝他橫橫眼。他隨手拿起自己的手機,在屏幕上點點劃劃,再點一下。他皺起了眉頭?!澳阒牢覀儸F(xiàn)在的距離嗎?”他把屏幕對著她,“300米!它說我們現(xiàn)在相距300米!”
“是嗎?”她擺弄一下自己的手機,“呵呵,我這里是500米??梢娺@東西有多不靠譜?!?/p>
“不啊。可見這東西多精確,不虛夸。它是說雖然我們面對面,但其實相距遙遠(yuǎn)。是步槍的射程。真的,我能看見你,但你的容貌還不如我夢里那么清晰?!?/p>
她手指往嘴上一豎道:“不要抒情?!?/p>
他說:“你的顯示500米,我的300米,這說明你和我彼此的感覺不一樣?!?/p>
“你又開始深刻了。”
“這東西叫‘附近的人,其實我們要找的都是遠(yuǎn)處的人??蛇h(yuǎn)處的人即使坐到你對面,就像我們這樣,至少也還是幾百米?!?/p>
“你沒完啦?”她有點不耐煩了,“太深了,女人不喜歡!”
他一愣,笑了。她羞怯地笑?;ㄖy顫。她的胸部在衣服里顫動。他的心隨著跳動起來。他越笑越樂,終于笑出聲,哈哈大笑。
汽笛響起,迎頭撞上笑聲,他的笑聲沉沒了。這是船,會沉的船。但其實這船筑在土堆之上,磚木結(jié)構(gòu),它永遠(yuǎn)都不會起航,也永遠(yuǎn)不會沉沒。這周遭唯一真實的東西就是那只巨大的錨,它穩(wěn)重而誠實。他們出門去吃飯,走過錨的身邊,他忍不住摸了一下。無數(shù)的手撫摸過它,光滑,尚余太陽殘留的溫?zé)帷?/p>
下得棧橋,他們發(fā)現(xiàn),船頭方向的不遠(yuǎn)處就是一家好餐廳。他們點了不少菜,還喝了酒。他說他酒量差,倒是勸她喝了不少。吃完后他看著她酡紅的臉,含笑道:“我累了。你不累嗎?”他們第二次喝茶后他就是這么試探她的,“還真的有點累了。”她當(dāng)時這么回答?,F(xiàn)在她不理他。是的,現(xiàn)在已不需要回答了。他們上了出租車,按他的指點飛馳而去。
他們靠近了。他把她拉過來,依偎著自己。她喝了不少,酡紅著臉,微微發(fā)燙。“我們現(xiàn)在零距離,”他悄聲說,“一會兒我們的距離會更加靠近,靠近成負(fù)數(shù),負(fù)距離。”
“臭流氓?!彼o了他的手。
他貼著她耳邊說:“他,你丈夫,他突然看見你的短發(fā),肯定很驚喜?!彼麚崤亩贪l(fā),“我也很驚喜?!?/p>
“短發(fā)潑辣啊,我辣妹子?!彼禋馊缣m似的吹著酒氣,“你們這些男人。哼,你就等著吧。”
車停了。還是一家快捷酒店。上樓梯的時候,他說:“快捷,就是一夜情的意思?!?/p>
她一愣:“我們不是第一次?!?/p>
“我們是多次的一夜?!?/p>
她不答話。這有點煞風(fēng)景,但她必須承認(rèn)這是事實,而且也是她自己愿意要的。于是她立即不再計較他這話。這是個定義,但這個定義沒有敗壞他們的欲望,他們進(jìn)程更快捷了。
她顯然大有酒意,可這酒意加上那定義,也遠(yuǎn)不如欲望強大。她很快洗了澡,躺到了床上。然后是他,飛快洗好,微笑著向床走去。
玉香溫軟。大汗淋漓。
最活潑的果真是她的頭發(fā)。短發(fā)果然另有別樣的靈動與活躍?,F(xiàn)在她似乎已耗盡了力氣,連頭發(fā)都累了。她的腦袋引領(lǐng)著短發(fā)貼著白枕頭,宛如白桌上擺著一個黑盤,盤里是艷麗的桃李,驚心動魄的美麗。她閉著眼,顯然已不勝酒力。他讓她睡一會兒,自己坐到小沙發(fā)上端詳著她,臉上似乎愛憐橫陳。她笑著說一句你還是身體太好,定好手機鬧鐘,很快就傳出了輕微的鼾聲。
他走過去,輕輕掀開薄被,站遠(yuǎn)些,用目光撫摸她的身體。他赤著腳,把房間所有燈都打開了。床頭燈直射在她臉上,應(yīng)該刺眼,但她依然沉睡,沒有反應(yīng)。他再次靠近她,坐到床邊,摩挲她的頭發(fā)。頭發(fā)有點濕,是癲狂后的汗水。恰到好處的濕度讓他穿過頭發(fā)的手感到十分順滑和舒服。他搖搖她,她嘟噥一句什么,順勢平躺著。他站起身,一個個按動開關(guān),只留下墻角的一盞落地?zé)簦缓?,從旅行包里拿出了電動剃須刀,又一次走向了她?/p>
剃須刀蜜蜂般嗡嗡作響,側(cè)光下,他手臂結(jié)實,動作溫柔。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些事遠(yuǎn)沒有想象的那么難。片刻間,她的頭發(fā)全部落到了枕頭上。她的頭真圓,脫落的頭發(fā)依然保持某種形狀,宛若某種圓形果實被剝離的須。他把頭發(fā)仔細(xì)收起,抓在手上。他用力聚攏,看起來那么多的頭發(fā)原來也不過盈盈一握,放到裝拖鞋的塑料袋正好一袋。他把塑料袋裝進(jìn)了自己包里。
拿剃須刀前他就預(yù)先穿好了衣服。除了代替房卡插電的身份證,再無遺漏。雖然這身份證絕對無所謂,他還是抽走了。他拎上包,悄悄出了房間。
臨出門時,他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