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
在今天,知識分子是一個含義多元的概念。我這里所提的知識分子型創(chuàng)作,也不是指作家的身份和創(chuàng)作的題材等(雖然它們可能會有一些關聯(lián)),而是主要指作品的特征。在我看來,知識分子型小說是那種非大眾的,有思想和情懷,藝術上也比較精致、講究的創(chuàng)作。讀過南翔的近期小說,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它們應該屬于知識分子型小說。
南翔這些小說的最大特點是有思想,特別是人道主義思想。南翔說過,“作家要以學識為根基,以思想為觸角”,并且認為:“小說的價值標高,應該牢牢訂立在普世的文化尺度上,這樣既可避免重蹈文學史上隨風轉向、緊跟任務、圖解政治的覆轍,亦可避免‘問題小說之弊,隨著問題的結束或飄移,一些問題小說便索然瓦解,徒具標識意義而盡失文學審美價值?!边@些觀點顯示他是有意識追求小說的思想性的。
南翔的創(chuàng)作時間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就其近期創(chuàng)作來看,主要由三部分構成:“一是歷史與‘文革,二是弱勢與底層,三是生態(tài)與環(huán)保?!边@三部分創(chuàng)作雖然題材、藝術上各有特點,但思想性卻是共同的。也就是說,這些作品雖然可能針對現(xiàn)實問題,也有一定的故事性,但其目的(也是最基本的特點)都在于思想,思考人的命運、社會的癥結,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等。這種思想,賦予了南翔小說顯著的個人特色。
這里不多討論生態(tài)與環(huán)保小說,因為這一題材本身就是對現(xiàn)代性反思潮流的產(chǎn)物,自然就具有強烈的思想批判意味。其他兩類題材則屬于很普通的題材,但在南翔的筆下,思想性依然很突出。
歷史小說是南翔小說的重要部分。這些作品或者建立在其個人家族生活之上,或者屬于純粹虛構,不管哪一類,都是超越于生活本身,體現(xiàn)對人性和歷史的思考。比如短篇小說集《抄家》,是對“文革”歷史的集中書寫。小說家們對這段歷史書寫已經(jīng)很多,但南翔還是顯示了自己獨特的個性深度,他對歷史的反思不是停留在人物和事件本身,而是深入到人性、社會和民族性等問題,具有很強烈的寓言性。張清華的評論很準確:“我以為這篇可看作是一個極具哲學意味與人生深度的寓言。因為他對于歷史的介入,已不是單純講述通常可以想象的暴力本身,而是深入到主體內(nèi)心與靈魂之中。”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如短篇小說《疑心》,表面上,作品所寫的是一個因友人背叛而導致心理變異的個體事件,但如評論家所說:“小說《疑心》指涉的不僅是民族史、社會史,更是一代人的心靈史。” 小說內(nèi)涵遠遠不只是個人事件,而是直接指向“文革”歷史對于整個民族造成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可以看作是對歷史的強烈影射。
南翔的底層生活小說則更多將思想與人道主義關懷結合起來。也就是說,他寫弱勢群體的生活,不只是寫他們的表層生活困境,而是深入揭示生活中更豐富的內(nèi)涵,寄托對他們的同情和關愛。如《老桂家的魚》,寫的是城市邊緣的底層人生活。作品寫了他們生活的困窘和無奈,但同時更展示底層百姓相濡以沫的溫情,讓我們意識到,這些為我們?nèi)粘K雎缘娜后w,他們也有幸福的期盼,有善良的人性,我們沒有理由忽視,而應該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注和同情。而《回鄉(xiāng)》寫的是臺灣老兵與大陸的親緣關系,題材也并不算特別新鮮,但內(nèi)涵卻很深刻。正如小說結尾引用余光中的詩句:“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彼鲆话銓懕瘹g離合的模式,深入到復雜的倫理關系中,細致地揭示歷史給人內(nèi)心留下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普通人物的悲慘命運不只是讓人讀來感覺沉重,更激發(fā)人去反思歷史、人性、倫理等層面的問題。在同類題材中,它具有特別而超拔的意義。
南翔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特點是技巧性強,藝術上精致、講究。南翔近年來的作品數(shù)量不多,而且基本上都是短篇小說,但是每一篇都具有較高的水平質地,多篇作品更可稱優(yōu)秀。
短篇小說最講究的是構思。南翔小說就是如此。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是不直接、透明,而是盡可能地追求藝術上的含蓄,給人留下回味和思索的空間,頗具藝術韻味。舉兩個例子。一篇是《老桂家的魚》,作品以人物“老桂”命名,但卻不讓其發(fā)一言,而是圍繞他來展示底層生活的點滴,蘊含著對底層大眾的深切關懷。特別是作品結尾,讓那條誤以為脫逃的魚以風干的面目再次出現(xiàn),既是一種懸念,也是對情感的再度強化。另一篇是《綠皮車》。整篇作品可以說沒有一個主人公,又似乎有許多主人公。它通過描述乘坐綠皮車的這些人物的點滴生活,描述了一幅富有感染力的人情世態(tài)圖畫,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老桂”生活的普泛化。
語言也是南翔小說很講究之處。他幾乎每一篇小說語言都很用心,特別是精練、準確,同時將含蓄的藝術特點隱藏其中。比如《回鄉(xiāng)》的這幾句:“當然也有一些千方百計將一兩句話擠扁了磨尖了,插將進來的鄉(xiāng)親,那是有一點將血緣遙遠的外衣,抖出幾縷周正的線條來燈下相認的意思”,將復雜的人情關系簡潔但傳神地展示出來,“嶺南的冬天,年終歲尾,早晚有幾天撲面的冷峻,哪里就能冷得像模像樣!”也是同樣精練準確。對南翔小說的語言藝術,已經(jīng)有學者專門撰文來進行評論(胡明曉《談南翔小說〈回鄉(xiāng)〉的語言特點》,福建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
如此,讀南翔的小說,就深刻地感受到:也許不能說他的每一篇小說都引人入勝,但卻絕對都是精心構架之作,體現(xiàn)著作者對文學的專注、尊重和嚴謹。而且,這些作品都蘊含著作者獨立的思考,體現(xiàn)著不迎合、不茍且的思想態(tài)度。也就是說,思想性、人文性、個人性、藝術性……這些知識分子的重要精神特征,南翔的小說都具備了,它們顯然是比較典型的知識分子小說。
由于知識分子小說的思想性和個人性等特點,它肯定得不到很多讀者,但這卻并無損于其獨特價值。特別是在當下中國,正如中國社會中長期以來都沒有紳士階層的存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也很少有知識分子型的寫作——很多人把汪曾祺算作知識分子寫作,但其實是誤解,汪曾祺只能算是文人寫作——但這種寫作其實是一個時代文學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它代表著一種品位,一種精神,一種個性——而且它不是向下,而是明確向上,向著遠方的。它能夠激勵人們思考,追求更高的精神世界,從而提升民族精神的高度。一個民族不應該匱乏這樣的文學。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