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一

小村藏在大山里，陳興坡的家藏在小村里，而陳興坡卻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宗教里。

“請問，陳興坡的家在哪里？”

這一天，我們專程趕到叫塔拉站的小村，去尋找30年前村子里最出名的獵人陳興坡。車從黃泥河鎮(zhèn)出發(fā)，左繞右繞，費了一個多小時的周折，終于找到了小村，可隨行的老韓只隱約記得陳家住在村東，靠近路邊，卻記不得具體位置。

問過幾個村民，經(jīng)過可疑的交頭接耳之后，一致回答：“不知道！”

“聽說過陳興坡這個人嗎？”

“沒有！”

老韓笑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警察衣服：“他們是讓我這身衣服嚇破了膽。”

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間，不斷有警察來村里找那些獵人的“麻煩”，調(diào)查、追捕、拘役……這讓村民們有了很深的忌憚。盡管那些“獵人”所做的事情村民也不贊同，但畢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沒搞清什么來由的情況下，還是佯裝不知為好。

最后，還是陳興坡聽到人聲嘈雜自己從院子出來，問街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原來我們的車就停在陳興坡家的院子外。

陳興坡雖然在這一帶山林聲名遠(yuǎn)揚，但卻是收手比較早的一個獵人?，F(xiàn)年70歲的陳興坡，早在20年前就已經(jīng)徹底“洗手”不干了。50歲上下，對于一個打獵的人來說，還算是“黃金”時段。體力沒有明顯衰減，經(jīng)驗卻異常豐富，尤其在行止、進(jìn)退的選擇上，已經(jīng)懂得順應(yīng)自然，與那個隱約、朦朧的道，保持著盡可能的和諧，絕不會憑著一己的興致和貪欲蠻干胡來。可就在50歲的那年，他突然放下手中的獵槍，開始吃齋念佛。

20年的時光，是否能讓我們的生活從根本上發(fā)生改變，是否真的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這很難說。但對陳興坡來說，卻很徹底地完成了生命的重塑。經(jīng)過濃厚的宗教浸染，20年之后，陳興坡以全新的觀念對自己50歲之前的人生進(jìn)行了審視和清算，像老師給一個差生判作業(yè)一樣，一筆筆打上叉叉。

和其他被迫放下獵槍的獵人截然不同，陳興坡對自己早年的狩獵生涯并沒有津津樂道，也沒有得意和留戀，基本上全然否定。他不愿意提起從前，是因為一提起那些血腥的往事，想到那些動物的慘狀“就想流淚”：一只被活活捏死的黃鼬、一只像石頭一樣從高空落下來的鷹、一頭眼中流出哀怨的鹿或一頭在血泊中抽搐的熊……回想起來，都會讓他的內(nèi)心感到疼痛和悔恨。

他這樣總結(jié)：“我以前頂著人的名，其實并不是人，天天在山里跑，與野獸為伍，為敵，心和行為就跟野獸一樣。結(jié)果，既辛苦，又勞累，又遭報應(yīng)，滿身是病，還落下了殘疾。只有信了佛之后，才真正地成為一個人……”

“可是，什么樣的機緣讓您徹底放棄打獵了呢？”我想在陳興波一片模糊的宗教情緒里找到一個清晰的節(jié)點。

很顯然，陳興坡現(xiàn)在更愿意講的是他信佛之后的人生感悟。這很好理解，讓一個人回憶、講述自己往日的輝煌，雖然也可能辛苦，但畢竟還有愉悅，可讓一個人講自己心中的“罪”與“過”，那可能不僅需要力氣，而且還要拿出一些勇氣！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什么原因或事件，讓他突然改變了生活軌跡。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會在一種慣性的作用下，保持一條平滑的運行軌跡。慣性被突然打破，我們只能認(rèn)定有意外出現(xiàn)，比如，一只正在飛行的鳥兒突然收攏了翅膀;一只奔跑的野鹿突然停下了腳步;一顆飛行的子彈突然終斷了飛行……究竟是什么力量打破了原有的慣性？一種慣性或狀態(tài)被打破之后，意味著什么？破壞還是重建？消亡還是新生？

面對我突兀地打斷和提問，陳興坡遲疑片刻，似乎有點兒抗拒也有點兒為難：“好吧，權(quán)當(dāng)我再當(dāng)著你們的面，做一次懺悔吧！”

還是要回到陳興坡50歲那年。那時，他已經(jīng)進(jìn)入打獵生涯的巔峰，手法和感覺爐火純青，每年打到的“山牲口”不計其數(shù)。在那個生活普遍困難的年代，他家里根本不愁吃用，別人家吃飯困難，他家卻天天拿野生動物的肉當(dāng)飯吃。有幾年腌咸肉，光野豬頭就腌滿滿兩大缸。自己吃不完，就拿去送人，和誰的關(guān)系不錯，就給他一個驚喜，送個咸豬頭。

那時的陳興坡很自信，當(dāng)然周邊的獵人也都很服氣，從天上飛的雕，到土里鉆的獾，只要讓他看到影子，他都有能力將它們捕殺。

冬季的某一天，他到林中去“遛套子”，發(fā)現(xiàn)了一只一兩天之前被獵套勒死的狍子，但狍子的肉卻讓小動物啃去了一些。陳興坡一看就知道是“皮子”（黃鼬）們干的，他突然有些不愉快：“既然自找麻煩，敢偷吃我的東西，那就對不起啦！”陳興坡決定讓那只偷吃狍子肉的黃鼬拿命來償它的債。

打“皮子”，可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管是哪個季節(jié)，“皮子”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按照自己的意圖設(shè)計或“調(diào)整”黃鼬的行走路線。他想讓“皮子”什么時候從哪里經(jīng)過，時間不會差過半天，而路徑不會偏離過一米。更何況這樣的下雪天，“皮子”的去向和足跡，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雪地上，就更加便于掌控。

他在狍子身邊布下了四盤索命的鐵夾。幾個小時之后，他去查看，邊走邊想象“皮子”被鐵夾夾到后那種拼命掙扎的樣子——

一個纖細(xì)、苗條的尤物，渾身的毛色明黃發(fā)亮，像涂過了油一樣。圍著鐵夾不停地上躥下跳，一會兒試圖咬斷腳下的鐵夾，一會兒不顧一切地“跳”向空中，試圖掙脫腳下的禁錮……對于一個獵人來說，那就是最迷人的舞蹈。獵物不論大小，只要成功獵獲就是獵人的榮耀。

他想象的景象并沒有出現(xiàn)。四盤鐵夾紋絲不動地放在那里，一個機關(guān)都沒有被觸動。而狍子的肉，又有被吃的痕跡，仔細(xì)查看“皮子”的足跡，都是很巧妙地繞過了鐵夾。陳興坡遇到了“高手”，但他心里并不認(rèn)輸，他不信有什么狡猾的“皮子”能逃脫他的手。他開始使出了“追堵”的絕招，分析著“皮子”的去向前后雙向布夾。從上午折騰到傍晚，他所有的招數(shù)都沒能奏效。每一次，“皮子”都能夠很巧妙地繞過或跳過他的鐵夾，就是不碰他的機關(guān)。在他狩獵生涯里，這是第一次。莫非，今天遇到了一個“得道”了的家伙？他疲憊地拖著狍子往回走的路上，心里突然犯起了疑惑，內(nèi)心漸漸地惶恐不安起來。

那天，恰巧姐夫家請客吃飯，他理所當(dāng)然要去湊個熱鬧。但是，怪異的事情卻從酒局中開始了。本來，平時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親戚，酒桌上突然發(fā)了瘋，像是仇人一樣，逼著他喝酒，不依不饒。終于，陳興坡被激怒了，與那人對拼起來，結(jié)果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出門不遠(yuǎn)就醉倒在地上，從口中流出的嘔吐物又從鼻子流回，堵住了自己的呼吸道，當(dāng)場就因窒息而昏死過去。幸好，被人及時送到大山頭醫(yī)院搶救，好歹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本來只是一場醉酒，結(jié)果卻轉(zhuǎn)成了一場大病，一連住院十來天。期間，陳興坡每天精神恍惚，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意志消沉、情緒低落，什么心思也沒有，只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思。而“糊涂”時，卻滿眼幻象、驚恐萬狀。眼前閃過的或旋轉(zhuǎn)的，都是過去獵殺的動物。以前看著他們都沒什么，有時甚至還覺得挺可愛?？蛇@時，它們雖然還是“老樣子”，一個個看起來卻十分猙獰，形態(tài)和眼神里都充滿了鬼氣——

一只被剝了皮的“皮子”，已經(jīng)不是黃色，而是血肉模糊的紅色。但那雙因為巨大的壓迫而向外突出的眼睛他記得，那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和絕望他也記得;還有，那纖細(xì)得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一條條斷裂的肋骨他也記得。被剝了皮的“皮子”，直立著，像人一樣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你瞧瞧，你都把我捏成什么樣子啦？要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嗎？“皮子”開始哭泣，陳興坡自己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眼淚，也跟著大哭，一直哭到醫(yī)生來，給他打了鎮(zhèn)靜針。

忽而，墻角上出現(xiàn)了一個火苗，像火柴頭兒那么大，忽閃忽閃往上躥了幾下，就大了起來。并且一點點移動起來，越來越快，同時伴隨著尖細(xì)的慘叫聲。那是多年前，被自己澆上柴油點著了的那只老鼠。當(dāng)時他也有點于心不忍，但看到圍觀的人大喊大叫，內(nèi)心那點脆弱、可憐的虛榮心就受到了鼓舞。于是，那只可憐的老鼠，就在他手下變成了一盞奔跑的“天燈”。眼看著那團火已經(jīng)離自己越來越近了，跳上了床，馬上就躍到自己的頭上，他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

常走山林的人都知道，很多蛇的顏色是黑的，這大概與它們長期潛伏在黑暗的地下有關(guān)系。蛇的前行一向都是慢條斯理又從容不迫，就像一條慢慢向前滾動的黑色波浪。年輕時的陳興坡什么都不在乎，踩住那小小的波浪，拎起蛇尾就使勁兒地甩，直至將蛇骨甩脫節(jié)，讓它無法動彈，然后剝皮。他要用那條蛇做一道湯，為自己解瘡毒。蛇是母蛇，肚子里還有三條小蛇，正好，也“整”死，一起下鍋。

可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切死了的東西其實都沒死，早晚有一天都會再見的。現(xiàn)在，那些蛇就在他的腳下來來回回爬，像閃著光亮的黑色波浪，依然那么美麗，但美得讓人發(fā)瘆。爬著爬著，一條就變成了三條;爬著爬著，三條又變成了九條……轉(zhuǎn)眼，黑色的波浪就齊了腰，沒了脖子，悶得他透不過氣。他想喊，卻喊不出來，渾身痙攣，大汗淋漓……醫(yī)生說，是夢魘，沒什么大事兒，放松放松就會過去。

“那些天，我就像‘過陰（去了陰間）一樣，分不清是做夢還是醒著，也說不清是真的看見了那些東西，還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幻覺。反正遇到的都是那些死去的動物，那是在受審訊呢！”

神志不清的那些天，他所經(jīng)受的恐懼和折磨，遠(yuǎn)遠(yuǎn)不只這些。最多的，還是來自于他大量殺傷的那些動物，狍子、野豬、鹿，還有獾子和原麝?；糜X中，他被野豬咬過，咬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被公鹿用角把肚子挑開過，讓鹿群把自己踩踏過;讓狍子引誘，掉落過懸崖;被獾子咬斷過手指……各種各樣痛苦和恐怖的經(jīng)歷如同在地獄里走一回。

這邊，經(jīng)歷著驚嚇和警示，另一邊，妻子又在一個勁兒規(guī)勸，勸他別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趕緊放下獵槍，吃齋念佛，否則的話，別說來世的因果報應(yīng)，現(xiàn)世的果報都承受不起。搞不好，沒準(zhǔn)也像那些獵人一樣，命不久長，不得好死。

妻子的話，一下子擊中了陳興坡內(nèi)心的脆弱。陳興坡聲淚俱下，當(dāng)著病友和醫(yī)生的面承認(rèn)并反省了自己前半生對動物們所犯下的“罪孽”——

“那些年，我真是把損事、壞事干絕了呀！野豬‘起群子的時候我打過野豬;狍子懷孕時我打過狍子……”

“起群子”或“鬧秧子”，是當(dāng)?shù)孬C人為野豬發(fā)情期的命名。春天一到，山上的公豬和母豬要聚到一處，完成交配繁衍的任務(wù)。這時，前邊一群或一頭母豬過去，基本就會有一頭公豬循著氣味跟在后邊。陳興坡摸準(zhǔn)這個規(guī)律，要在山里好好地忙幾天。發(fā)現(xiàn)野豬群不必緊緊地跟蹤，待豬群過去，選一個有利地形，找一棵粗壯的樹，躲在后邊，架好槍在那里等著，不出一袋煙的工夫，準(zhǔn)有一頭公豬進(jìn)入理想射程，并且一定是一個大家伙。有時，如果運氣好，也可以先把走在前頭的母豬打死。母豬雖死，但所過之處留下的吸引公豬的氣息尚未消失，后邊的公豬也會如期而至，一打就是一對兒。人家可是正在談婚論嫁呀，怎奈，好事未成，竟雙雙命喪黃泉。

馬鹿或梅花鹿在發(fā)情的時候，就更有規(guī)律可循，更加脆弱。每一次交配前的儀式都像一場決斗表演。母鹿是觀眾，公鹿是演員。想獨占母鹿的公鹿，總是忌憚著其他公鹿的覬覦或干擾，它事先要“叫號”，把周邊的公鹿都叫來，為了族群的發(fā)達(dá)和強盛，公平競爭，誰強交配權(quán)就屬于誰。你輸你走，我輸你留。于是，兩只公鹿便展開激戰(zhàn)，平時的機警和敏捷全都忘在腦后，就像兩頭蠢驢一樣，只顧同類相爭，獵人都快把槍抵上它們身體了，也不會輕易發(fā)覺。

當(dāng)然，一旦取得勝利，福利也是巨大的，這一帶山上的母鹿都將歸它獨自享用，剩下的日子是妻妾成群，快樂逍遙。高明的獵人們就在這樣的時候，以鹿哨誘惑公鹿主動跑來送死;陳興坡不會鹿哨，但他熟知“鹿道”和鹿的活動范圍，專找兩頭潛心打斗的公鹿，手慢時，打一頭;手快時可以一次獵獲兩頭，運氣再好，也可能把旁邊的母鹿也捎帶上一頭。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典型的“趁人之?！币彩恰皵嘧咏^孫”的機關(guān)算盡。

與鹿的數(shù)量相比，山林里的狍子相對還是要多一些，所以狍子所承受的殺戮也就自然要多一些。人們都知道鹿胎是極名貴的藥材，但講規(guī)矩的獵人在動物的繁殖期都停止了狩獵，為了山林生態(tài)的可持續(xù)，也為了起碼的人性和悲憫。客觀上，懷孕的動物，全身的營養(yǎng)都用于滋養(yǎng)胎兒，既沒有什么可吃之肉，更沒有好的味道，有吃過的，據(jù)說極其難吃?？墒瞧陀蝎C人專門在繁殖期捕殺懷孕的狍子，取狍子胎冒充鹿胎，牟取暴利。這樣的事情，陳興坡也曾常干，所以他在懺悔時表現(xiàn)得極其痛心：“我真是罪孽深重?。　?/p>

醫(yī)生聽過陳興坡的懺悔，也看過他的表現(xiàn)，說，你可以出院了！

就在陳興坡出院的那天，女兒從外地出游歸來，湊巧又“請”來了一尊觀音。一家人都認(rèn)為這是天賜佛緣，當(dāng)天，陳興坡就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

二

1996年，吉林省先后頒布了《吉林省禁止獵捕陸生野生動物管理若干規(guī)定》《吉林省人大常務(wù)委員會關(guān)于禁止獵捕陸生野生動物的決定》，至此，山林里的獵人紛紛主動或被動地放下獵槍，改從他業(yè)。有一部分打獵的人和陳興坡一樣，徹底告別山林，像告別了自己的前生前世，無牽無涉地離開，或務(wù)農(nóng)或經(jīng)商，或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有一部分則依憑著豐富的山林經(jīng)驗，直接從狩獵者變成了保護(hù)者。

蘭家管護(hù)中心的管護(hù)員曹志信就屬于后一種情況。

走到蘭家，就走到了吉林省界的東北角，向前，再翻過一道嶺，就進(jìn)入了黑龍江地界。這是一片安靜的山林，如果不是有一個專門采伐木材的林場，這里一定是一個被人們遺忘的角落。也正是容易被人們遺忘，才一度成為野生動物們的樂園和天堂。

直到1993年“收槍”之前，這里的各種野生動物依然不少，但比起1976年林場成立之前的情況已經(jīng)差得太多了。曹志信從小就生長在這一帶山林之中，見證著山林月月年年的變化，也見證著這里野生動物群落的興衰。當(dāng)然，他也和其他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道，參與了人類的一切活動，伐木、打獵、放山、包山、采挖、種樹、護(hù)林……

50出頭的曹志信，濃眉、大眼、看上去身體健壯，但個頭兒并不高，是一個典型的“車軸漢子”。據(jù)他自己說，他14歲的時候身材就這么高，這么多年只長重，只長粗，顧著橫向發(fā)展，就沒有繼續(xù)往高長。

十四歲，剛剛讀初中二年級，這正是人生的起步階段。在林區(qū)之外城市或鄉(xiāng)村的孩子們，大約還在和小伙伴們玩著捉迷藏或“抓特務(wù)”的游戲，還在抱著某一本少兒讀物，一邊讀著森林探險的故事，一邊想象著森林和野生動物的樣子。而曹志信卻開始隨著村里的獵人進(jìn)山打獵了，他已經(jīng)在迷人殘酷的大森林里與野生動物們朝夕相伴。

他和奔跑如飛的野鹿和狍子競跑，鍛煉腳力;他和兇殘蠻橫的野豬較量，鍛煉膽氣和野性;他和大智若愚但一身力氣的黑熊周旋，鍛煉體魄和意志;他也認(rèn)真地觀察、體會老虎和豹子的習(xí)性，鍛煉自己的耐心、耐力和生存智慧。在大森林這座生存課堂上，他懵懵懂懂地跟在一個無形、無名的師傅身后，早早開始了生存訓(xùn)練和生命體悟。

曹志信五歲時生父去世，隨母親來到了繼父家中，也從那時起進(jìn)入了林業(yè)系統(tǒng)，開始和伐木這個行業(yè)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繼父并沒有把他當(dāng)成真正意義上的兒子，而是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小伙伴，一個小助手。繼父雖然身為林業(yè)工人，但業(yè)余的愛好就是打獵，并且愛好到了近于迷戀的程度。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在山林里行走，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危險或發(fā)生不測，只有心意相通又血脈相連的人，才能成為最默契的搭檔，所以進(jìn)進(jìn)出出需要一個忠實可靠的伙伴。

十四五歲的曹志信已經(jīng)發(fā)育成了一個大小伙子，體格強壯得像一頭小牤牛。繼父每次工休出行都喜歡叫上他。他也是天生的好材料，不僅對林子里的活動興趣濃厚，而且十分靈通，什么事情一看就會，做過一次，下次就能獨立完成，并且像模像樣。有時，在尋找獵物或辨認(rèn)足跡時，比繼父的直感還好。

后來，他又和一個外號“老套子”的老者學(xué)習(xí)了下套秘籍。

其實，山林里打獵的事情，就是一層窗戶紙，你不捅就永遠(yuǎn)不破，永遠(yuǎn)都是一個秘密，就是想不到，可一旦捅破就極其簡單。

老者從來不動槍，不追求痛快和刺激，拒絕和虎豹和黑熊等危險動物接觸。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慌不忙，專門玩套子，套狍子和野兔。

夏天，他去離家五六公里的山上開荒種上一大片蘿卜，蘿卜地用山上的樹枝夾上“幛子”，“幛子”中間每隔十來米留一個缺口。如果蘿卜長得好，他就在秋天時收回去一部分自己吃，如果長得不好，他干脆就不去管它們，留著冬天食物短缺的時候給那些饑餓的狍子和兔子吃。吃是可以吃，但不能白吃，得讓它們?yōu)槊恳活D晚餐付出代價。

這正是老者的心機，蘿卜地邊“幛子”的缺口正是給這些動物留的通道。冬天時，他只要在缺口處下上套子，定期去遛一遛就行了。往往他不用到處亂跑，“坐享其成”就比別人的收獲大。這需要耐性?。南奶炀烷_始下功夫，冬天時自然可以省些力氣和周折。

除了種蘿卜，老者還有一個絕招兒，那就是下鹽窩子。一個生命體的存活，不僅依賴食物和水，鹽更是必不可少，山林里的動物們也不例外。這一點常識經(jīng)常被人們忽略，但老者并沒忽略。他會選一個長年不斷水的水坑，在旁邊的泥土里埋上鹽。鹽埋進(jìn)去的深度剛好能接觸地氣，能讓鹽鹵返到地面上來，讓動物嘗到鹽的滋味，又不至于讓動物們用蹄子把鹽刨出來，一勞永逸。老者如果有興致可以在任何季節(jié)去“鹽窩子”邊上下套子，每每收獲頗豐。

這老者，好有心機！所做的事情竟然都是用最小成本獲得最大的利益。

現(xiàn)在，在打獵這個領(lǐng)域里，曹志信已經(jīng)是“文”、“武”全才。二十歲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出色的獵人。他的力量、他的敏捷、他對動物行走規(guī)律的精準(zhǔn)把握以及追蹤動物時的獨特感覺，還有那些秘不示人的絕招，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人與他匹敵。很多人都愿意和他一起結(jié)伴出獵。他們知道，只要和曹志信一起出獵，收獲一定會很大。

然而，他卻越來越喜歡獨來獨往。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動物們的繁衍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跟不上人們的獵殺速度。動物的密度越來越小了，獵獲的難度在一天天加大。難度的加大，一方面是密度小造成的，一方面是動物們在殘酷的獵殺中，變得越來越狡猾、越來越難以對付了。這森林正在一天天失去平衡，一天天變得可怕起來。從他內(nèi)心來說，并不希望看到這樣的變化，更不希望人人都成為打獵高手，都繼續(xù)有很大的收獲。森林已經(jīng)承受不住了呀！至于他自己，他也感到糾結(jié)和迷茫，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沒有停手，什么時候停手。

那年冬天，曹志信和弟弟跟蹤一群野豬。正在往前走，突然從一棵大樹后躥出一頭野豬，一抬頭，就把他手中的槍“拱”飛了，緊接著又一下，把他“扔”出兩米遠(yuǎn)的草叢中。當(dāng)野豬再一次沖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看到那是一頭殘疾的野豬，右前腳和頭緊緊地貼在一起，所以在咬人的時候就很不方便。這給了他在地上躲避的機會。因為咬不到，野豬的攻擊就只能變成用頭拱，不停地拱，不停地拱，拱得曹志信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直從山梁上把他拱到溝底。當(dāng)曹志信停止向下的滾動，野豬終于抓到實實在在咬他的機會。野豬沿著曹志信的小腿一口口向上咬，也還是因為那只貼在嘴邊的腳，讓野豬每一口都沒有咬到曹志信的身體，而只把他的棉褲咬出了一排破洞。幸好，弟弟從附近找到了一個結(jié)實的木棒，對準(zhǔn)野豬最脆弱的部位——鼻梁連打三下，把野豬打昏，否則他一定被野豬咬成重傷。

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頭野豬被一個鋼絲套纏著。先前，它被套子套住時，右前腿和頭同時插進(jìn)套子，然后把鋼絲套子掙斷。也多虧了一只腳在套子里，護(hù)住了喉嚨，才不至于掙脫套子時把喉嚨勒斷。但鋼絲緊緊地把它的頭和右前腳捆綁在一起，讓它成了一個三條腳的殘疾豬。

把野豬打死后，曹志信開始坐在石頭上望著幽深的山林久久地發(fā)呆。這倒不是因為他驚魂甫定需要鎮(zhèn)靜，他此時內(nèi)心的感覺很復(fù)雜。在這片自己曾經(jīng)熱愛和眷戀的山林里，為什么總是要發(fā)生這樣你死我活的生死游戲？假如自己有一天葬送在哪個野獸之口，這一生又算活出了什么意義呢？值得嗎？就算自己幸運不死，可是看著那些野生動物們一個個慘不忍睹地在自己的槍口下消失，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此下去，這林子終會有一天空空蕩蕩，難道這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嗎？

那天，他和弟弟沒精打采地拖著一只傷殘的野豬回家，快到家的時候，他突然生出了一種恐慌，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很怕別人看見他又打回來一頭豬。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并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甚至還覺得有點兒見不得人。

恍惚間，又一個春天到來。

大概，那是春天的最后一場雪了吧！曹志信領(lǐng)著自己的兩條獵狗順著林場的集材道去遛狗。兩年前，這條集材道上還能夠偶爾碰到一些動物。每逢下雪天，差不多總能看到有一只東北虎的足跡一直延伸到集材道另一側(cè)的溝塘里?，F(xiàn)在，什么都沒有啦！動物們似乎消失得干干凈凈，連一行雉雞或松鼠的腳印都很難見到。

這條集材道是曹志信最熟悉的一條，那幾年他開G50柴油車時，每天要在這條路上走很多趟，往出運的都是粗大的紅松樹，據(jù)說在整個汪清林業(yè)局轄區(qū)內(nèi)就這么一片原始紅松林，那要長多少年才能長那么粗??？

然而，他們實施的卻是剿滅式的砍伐，見一棵伐一棵，伐的人心疼??！整片紅松林眼看著一點點消失了。一臺G50能裝15立方米的木材，十來臺G50，不間斷地整整往外拉了三個冬天，最好的一片林子，活活地“拉”成了一片廢墟。林子沒了，山空了，以松子為食的松鼠走了，野豬走了，老虎跟著也走了，集材道也成了一條荒蕪的路，一切都是空的啦！

也好，這是春天，曹志信并不想見到任何動物，他只是讓他的獵狗活動一下筋骨，在秋天來臨之前，別讓它們胖成豬。

可是，不知道是趕巧還是天意，兩條獵狗突然就著了魔，掙脫手繩，像箭一樣沖進(jìn)林子。曹志信的心驟然一懸：“糟糕，這兩個東西要惹禍啦！”他趕緊沿著獵狗跑去的方向追去，沒出200米，他看見了平生最恐怖也最惡心的場面。兩條狗追的是一條懷了孕快要生產(chǎn)的赤狐。一只瘦骨嶙峋的狐貍，肚子已經(jīng)被兩條獵狗撕開，淺紅色的液體流了一地，四個黃瓜一樣大赤條條的幼崽嘴抵住地面，像蟲子一樣在向前蠕動。

狐貍已經(jīng)死去，眼半睜著，依然保持著像人類的微笑一樣的表情。這是一個鬼魅的讓人不解其意的微笑，在這個安詳、嫵媚但卻令人不安的微笑面前，曹志信半張著嘴愣了很久。

正午的山林空曠寂靜，曹志信卻感覺到很多的聲音在四處埋伏著。突然，它們出乎意料地響起來——漫山遍野都是一種尖細(xì)而瘋狂的笑聲。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之中，恐懼像此起彼伏的聲浪，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將他包圍，一種十分不祥的驚悚持續(xù)地襲擊了他——脊梁冰涼，頭皮發(fā)麻，讓他一會兒也不敢遲疑，逃跑一樣，奔回家中……

那天，曹志信這個有生以來不知道什么叫失眠的人，徹底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就是白天那個悲慘的現(xiàn)場，一閉眼就是這些年他打死的那些動物，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各種各樣的氣息。他不斷地勸慰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那些都已經(jīng)過去?？墒且环頋M腦子還是那些畫面，中間幾次坐起來，想沖淡一下那種不良的情緒，但總是無濟于事。

后來，他索性把這些年對動物們的傷害，一件件回想起來，橫七豎八的，堆得滿腦子都是。有那么一些時候，他甚至特意往血腥、悲慘的境地想，想著想著，就不那么煩躁了，但卻覺得動物們很可憐。自己為了一點小利益和小驕傲，讓它們付出那么多生命的代價，自己做得太過分了。這些，從動物的角度看是不是都是罪惡呀？可為什么過去總是覺得這些殺戮的行為理所當(dāng)然呢？假如，我們也像動物一樣淪落到任人宰割又無力反抗的境地，比如被我們的敵人侵略、凌辱和屠殺，我們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和心境？

整整一夜，曹志信被紛亂的思緒纏繞得昏頭漲腦，清晨起來仍覺得心情沮喪，洗過臉，推開家門，站在院子看山。一輪紅日剛從山梁上爬過，還沒有生出葉子的樹梢，干干凈凈，像一幅彩色的簡筆畫。幾只山麻雀從頭頂上匆匆飛過，留下了清脆的鳴叫。曹志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嘆了一口氣，在心里說了一聲：“活著真好！”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的，是說給自己、說給人類，還是說給山林里的動物。說完，他突然感到內(nèi)心有一些感動也有些難過。此時，他明確地意識到從前對這片山林做下了太多不道義的事情，自己欠這片山林和山林里動物的太多了。

1990年的夏天，公安局開始收槍，發(fā)告示禁止打獵，同時，林業(yè)局也開始成立護(hù)林隊。曹志信順勢把槍交了出去，轉(zhuǎn)而報名到護(hù)林隊工作。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未來確定了方向，他要用余生全心全意呵護(hù)這片山林和野生動物，通過對山林的悉心保護(hù)，來彌補從前的索取和種種傷害。

三

其實，在人類和動物的長期“對壘”中，受到傷害的也不僅僅是動物。雖然從總的趨勢上，動物種群越來越式微，越來越潰散，但動物給人類留下的陰影也久久不曾散去。不論是過去那些年代，還是現(xiàn)在，山林里都有一些被稱作“老虎?！薄ⅰ靶芟棺邮！被颉耙柏i?！钡娜?，以這樣的稱謂來標(biāo)注這個人的一段特殊經(jīng)歷——他曾從某一個野生動物嘴里死里逃生，僥幸活下來。他們殘缺的身體和被毀的面容，像一些形象而生動的文字，為人類保留著一份可怕的、可警醒的記憶。

當(dāng)我們在東興林場見到49歲的老楊時，盡管事先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迎面而來的那張臉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這張臉像是一件陶器被砸碎后，丟失了一些碎片，又勉強重新拼湊在一起。幾道走向不一的傷痕將整個面部分割成幾個區(qū)域。五官和五官的不同部分就被一些深深的疤痕生硬地分割開來。眼睛的大小和形狀、眉毛的長短與方向已然不同，也不在一個水平線上;鼻，因為兩側(cè)鼻翼不在同一區(qū)域，無法保持自身的對稱和筆直;口，因為曾被嚴(yán)重撕裂，也無法與上方的鼻子看齊，更不能保持平、正和完美和諧。

我們開始交談，但我始終不敢直視那張臉。我不敢直視，不是我自己有心理障礙，而是害怕明顯的好奇?zhèn)剿淖宰?。我相信他對我?yīng)該是無所顧忌而不怕直視的，但即便他對我直視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也沒有直對著我，而是繞過了我，直指另一個方向，也許，那正是時間的深處——

2002年的那個早春的午后，對于很多人來說，一定是美好的，天空湛藍(lán)，風(fēng)和日麗，樹木的枝條剛剛開始柔軟、透出綠意，鳥兒成雙成對在林間追逐嬉戲，或面對面地傾吐著內(nèi)心的戀情和對未來的憧憬。而老楊，卻即將要經(jīng)歷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

老楊那天突然心血來潮，想去山上砍樺樹蓉。據(jù)說市場上近期樺樹蓉價格猛漲，何不抓緊動手。四年的軍旅生涯，讓老楊養(yǎng)成了一個雷厲風(fēng)行的性格，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這是周末，老楊簡單吃過中飯，拎起斧頭，背起袋子就上了山。走到運柴道的盡頭，又穿過一片柞樹林，就到了那片真闊混交林。那里的樺樹很多，老楊砍下幾個樹瘤之后，向前走幾步突然看到了幾只新鮮的黑熊腳印。印在地上的腳掌巨大，相當(dāng)于人類穿的44號鞋那么大。憑經(jīng)驗，老楊判斷這只黑熊剛剛走過不久。

“熊出沒！”一個在城里人眼中看似驚悚的警語，在山林里，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兒。而對于老楊這樣從小在山里長大的人，更是不在意這些，發(fā)現(xiàn)了熊的足跡，只要及時躲開便罷。只要你不和熊爭奪食物，不動它的幼崽，不主動攻擊它，就什么事情都不會有。有時，不經(jīng)意地在山林里行走，也沒準(zhǔn)兒和熊相遇，但只要你別像有意挑釁似的繼續(xù)前行，也別像做了什么壞事一樣轉(zhuǎn)身逃跑，站在那里，或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走開，就相安無事了。即便發(fā)生了誤會，熊已經(jīng)開始攻擊，只要你抱著一棵大樹轉(zhuǎn)著圈兒躲避熊從正面的攻擊，熊尋找不到攻擊點，轉(zhuǎn)一會兒確認(rèn)人無意傷害它，它就會悻悻走開。

老楊并沒有猶豫，轉(zhuǎn)身向著黑熊行走的相反方向走去。大約走了幾十米，他突然在一棵倒樹下發(fā)現(xiàn)了黑熊的巢穴，巢穴里兩只毛茸茸的熊崽隱約可見，正擠在一起睡大覺。老楊猶豫了一下，動了一個心念。他在想，如果把熊崽帶回去賣給動物園，可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于是，他開始靠近。熊崽似乎并沒有察覺，他剛想伸手去抓，覺得身后有一種可怕的力量正在襲來。他直起身猛回頭，發(fā)現(xiàn)一頭巨大的黑熊正站在十米之外向他“發(fā)威”。黑熊全身的毛發(fā)倒豎，尖利的“犬牙”牙已經(jīng)露出，口中的涎水在不住地向下流淌。老楊本想轉(zhuǎn)身逃開，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十米的距離，對于一只平時笨笨的黑熊來說，關(guān)鍵時刻只是一兩秒鐘的事情，給老楊的感覺，它只是縱身一躍，就到了面前，速度極快，差不多一步就邁出五六米。老楊手中的斧頭剛剛舉到一半，一只巨大的熊掌已經(jīng)橫掃過來，伴隨一聲驚心動魄的怒吼，老楊手中的斧頭嗖的一聲瞬間飛出。這時，老楊才發(fā)現(xiàn)平時看起來光滑如錦的熊毛，倒豎起來竟然有半尺長。緊接著，從斜上方落下來的那一掌，攜帶千鈞之力，將他“拍”得貼在地面上。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和熊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簡直天壤之別，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沒有機會和能力實現(xiàn)了。熊的肢體撞擊過來的時候，就像一個粗大的樹干砸過來，無法抵擋，只能無可奈何地任其“碾壓”。

熊把老楊擊倒后，拽到屁股底下狠狠地坐了一下。只一下，老楊就覺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老楊醒過來時，還在黑熊的身體下壓著。他本能地抬抬手，黑熊對老楊的手就咬了一口，老楊一叫，它又從手咬到了臉。老楊疼得又昏厥過去。大約黑熊覺得老楊已經(jīng)死了，便放開了他，但并沒有走開，而是在那里觀察著他。等老楊蘇醒過來，頭本能地抬了一下，熊一爪掛在老楊的臉上，一下子把老楊掀出去半米遠(yuǎn)，老楊的頭皮立時就被掀開了。世界一下子變成了暗紅色，但老楊的身體還在不自覺地蠕動，熊把老楊拽過來，又狠狠地“坐”在身下。

老楊在部隊的幾年嚴(yán)格訓(xùn)練，這時發(fā)揮出了作用。當(dāng)他再次蘇醒過來后，他克制了自己那些無效的動作，因為只要他一動，熊就會狠狠地撕咬一陣子。他的手指在地上一點點摸索，尋找著可利用之物。恰巧，他摸到了一塊石頭，悄悄地攥在手里，等熊再次把嘴貼近他的臉，嗅他的氣息時，他用手里的石頭猛地敲向熊的鼻子。熊感到了疼痛，大叫一聲逃跑了。

他睜眼，卻看不見什么，原來是自己被掀開的頭皮擋住了視線。他抬手向上扶了扶頭皮，開始向前爬行。這時，他渾身上下已經(jīng)沒有一個部位可以聽從意識的指揮自如活動了。無處不在的傷痕，讓他每向前移動一寸，都感覺到有無法忍受的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痛徹骨髓。只有停止爬行，才有短暫的疼痛間隙，困倦又猛烈襲來。他很清楚，只要他屈服于疼痛或困倦睡去，就永遠(yuǎn)也醒不來了。強烈的求生欲望讓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更不敢停下來。

他就這樣爬爬停停，也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終于爬到4公里之外的一個看山人的房子前?？瓷降睦先烁揪蜔o法辨認(rèn)眼前這個血肉模糊的人，老楊向老人提起了自己父親的名字，對方才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

救助的車把老楊送到離出事地點最近的黑龍江省某創(chuàng)傷醫(yī)院時，老楊生命的終點也快臨近。醫(yī)生說，再晚到半個小時，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挺不住。更讓醫(yī)生們震驚的是，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這個人，整個被熊撕爛了，僅僅面部，就被熊咬了5口，縫了470針，其他的部位的傷口大小不一，就不必再提了。手術(shù)進(jìn)行得異常艱難，前后耗時7個多小時。

老楊的傷養(yǎng)好之后，很多年拒絕和外人接觸，更是拒絕媒體的采訪。他不愿意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因為太恐怖了，什么時候回想，都是對自己的一種傷害。他從心底不愿意接受這個現(xiàn)實，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曾經(jīng)的過失，一想起來就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平，倒霉的事情那么巧就讓自己攤上了。

后來，他也一點點想通了，覺得有些事情是必然的，在人與動物的交叉地帶，發(fā)生這樣的沖突或不幸也許在所難免，自己不攤上，也會有別人攤上，但不管讓誰攤上，他自己都是人類的代表。這樣一來，他漸漸就想通了，也不再拒絕見人和回憶往事。

現(xiàn)在，老楊和妻子兩人種了幾坰地，又在森林邊緣養(yǎng)了幾十頭牛，每天潛心過著自給自足的小日子，也算自在。問老楊經(jīng)過生死大劫之后內(nèi)心的感觸，他并不回避。他說：“像我這樣的人，活下來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了？我想好了，余生，活著的意義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陪老婆孩子把日子過下去，一個是用我這張臉告訴人們，自然可親，可敬，也可畏?！?/p>

“唉，想當(dāng)初我要是不起了貪心，想抓那兩個熊崽子，及時走開的話，這場災(zāi)難也就躲過去啦！”老楊說這話的時候，我描述不準(zhǔn)他的表情，但他長長嘆氣，慢慢低頭時，我能感到他心中的懊悔。

這最后的嘆息，深深地觸動了我。我們的車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那懊悔的嘆息似乎還在我的耳邊回蕩。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