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進入中年的胡泳淼晚上總是做夢,各種各樣的夢,夢中的他一會兒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一會兒又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往往就在一瞬間,就像股市屏幕上的K線圖,他看得到卻捉摸不透。但夢中的他不管是如何一種境況,總是置身于一個雨天的城市中,這城市是陌生的,但由于夢到的次數(shù)多了,反而變得熟悉。某個早晨他從夢中醒來,想起他可能要續(xù)接的現(xiàn)實生活,對那個雨中的城市突然有了一種思念。他竟然會無緣無故地思考起自己的名字。他認定自己命中是缺水的,否則父母不會在名字中加入那么多的水。但現(xiàn)實中的他也許需要更多的水。窗外的陽光好得有些過分,這個城市已經(jīng)有許多日子沒有下雨了。
離家出走這種事情一般應該發(fā)生在青少年身上,然而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的胡泳淼卻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冒出了這樣的念頭。胡泳淼是一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但更多的人認為他那公司不像是公司,至多也就是一個小工廠,如果再往小處說那就只是個家庭作坊了。但不管是公司工廠也好家庭作坊也罷,說到底胡泳淼總還是個私企的小老板。也就是說他是個有家有業(yè)的人,這樣的人本是不該產(chǎn)生這種荒唐的念頭的。但胡泳淼還是下了這樣的決心。他對妻子說:“我要走了!”妻子說:“那地方遠嗎?”他說:“不遠,不管乘飛機還是坐動車,隔天都能回來,”他似乎是有難言之隱,“但這件事情有點難辦。”妻子說:“不就是要筆舊賬嗎?”胡泳淼說:“五十多萬哪!”妻子吃了一驚。她從去年開始身體就一直不好,所以對廠子里的事情基本上沒有過問了。她只知道自家的廠子有點兒像她的身體那般病得有氣無力,但她沒想到自家的廠子在外面還有這么大一筆債務。她想如果這一筆錢能要回來,不僅廠子能起死回生,說不定她的身體也能恢復過來。不過她也有點兒擔心。她雖然一直在家中躺著,但也多少聽說過外面的世界現(xiàn)在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男人胡泳淼這么些年除了忙廠子里的事外,就一直守在她身邊。她的身體不好,胡泳淼也就陪著她一塊受罪。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個能夠吃苦的人,只是她怕男人這一出去會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昏了頭,找不到回家的路。不過她畢竟還惦記著那五十萬元的錢。她在心里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實際上她心里所說的孩子就是她的丈夫。這個比喻雖然不是很合適,但她就是這么認為的。想起自己的身體,看著正當壯年的丈夫,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活死人了,說真的,她都有點同情自己的男人。
實際上胡泳淼的心里不是這般子想的。討債只不過是胡泳淼為這次出門找的一個借口。當然這筆債務是確實存在的,在那個名叫雨城的海濱城市,有一個姓章的老板確實是欠著他們五十多萬元的債務。但只要一想起那個姓章的老板,胡泳淼就會像見到一條巨大的章魚般心里發(fā)怵。胡泳淼并沒有見到過這個章老板,但他們卻簽下了一筆不小的供銷合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胡泳淼他們這個家庭工廠幾乎將所有的產(chǎn)品都給了那個遠在雨城的章老板,但卻沒有得到章老板半分貨款。那個章老板似乎在雨城為胡泳淼制造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那個旋渦不斷地將他們的財產(chǎn)席卷而走。有好幾次胡泳淼都幾乎想痛下決心,中斷與章老板的關系,但每當這時候,章老板總會從雨城打來電話。章老板在電話中會熱情地邀請胡泳淼到雨城做客。章老板在電話中說:“到雨城來吧,這真的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城市,它肯定會讓你樂而忘返的?!痹谶@種關鍵的時刻,胡泳淼往往就會對著話筒猶豫。他的猶豫不決并不是因為章老板在電話那頭的誘惑,而是因為前面已經(jīng)投進去的財物。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開始的,他與章老板之間的債務就像一個雪球般越滾越大。后來章老板在電話里面的聲音就有了一點戲弄的味道。他會在電話那端不厭其煩地對胡泳淼說雨城的天氣雨城的景致雨城的街道以及在街道上游走的女人。他描述得是如此的細致。在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從未去過雨城的胡泳淼竟然對雨城有了一個大致的認識,并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一種向往。
胡泳淼坐上開往雨城的列車,他在自己的行囊中裝上了一把折疊傘。胡泳淼雖然沒有去過雨城,但他知道雨城是一個多雨的城市,這是胡泳淼從章老板那邊得到的最為直接的印象。因為章老板在電話里說得最多的就是雨城的雨,一年四季不管是春夏秋冬,章老板總會在電話里滔滔不絕地與胡泳淼說雨城的雨。“你看你看又下雨了!”章老板的意思不知是炫耀還是譴責,但不管怎樣,章老板總會盡情地發(fā)揮。要是在春天,他會說:“你看你看,花被染紅了草被染綠了雨城整個兒就是一個大花園,而那些女孩子都換上了春裝,露出白嫩的大腿和藕一樣的胳膊,那些雨珠落在那些女孩的皮膚上就像落在荷葉上一樣晶瑩剔透?!蹦谴河晁坪蹙蛯㈦娫捘嵌说恼吕习遄兂闪艘粋€詩人。要是在夏天,他會說:“啊,多么涼爽的雨呀,你看那條彩虹從印山頂峰橫跨過來,一直架到世貿(mào)大廈的屋頂上。世貿(mào)大廈的屋頂上有一個游泳池,姑娘們穿著漂亮的泳衣在清波漣漪中嬉水。等等,等等,我還看到一個女孩穿著泳裝戴著墨鏡坐在池邊的太陽傘下……”這樣,胡泳淼也就知道了雨城的風景區(qū)印山以及它的代表性建筑世貿(mào)大廈,他甚至會想象大廈頂層上的太陽傘以及坐在傘下面的女孩。要是在秋天,章老板就會說到在雨水中變黃了的梧桐樹和火一般燃燒起來的楓葉。就是在冬天,章老板也不放過對雨城的雨的描述。他會說:“真的是很有趣的,昨晚剛剛下過一場雪,一大早那雪就變成了雨,那雨密密的細細的,頃刻間便將那殘留下來的雪清理干凈了。雨城的姑娘們無論如何是閑不住的,她們怎么可能坐在家中?你看大街上的女人們上著裘皮大衣下著超短裙,腳上是高高的皮靴,她們和任何季節(jié)一樣,打著漂亮的小傘漫步在大街上?!?/p>
在胡泳淼的想象中,章老板整天坐在自己的寫字樓里。他的寫字樓很高,透過玻璃幕墻可以看到整個雨中的城市。他每天就這樣坐著,看那些在雨中走來走去的女人。當然這只是胡泳淼的想象。不過胡泳淼的想象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胡泳淼在與章老板通話的內容中,從來就沒有聽到章老板說過其他任何方面的東西。比如說公司,章老板是應該擁有一個大公司的,既然有一個大公司,那就應該有許許多多的業(yè)務,章老板肯定不只是與胡泳淼這樣的小老板有業(yè)務來往,他的業(yè)務肯定是遍布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國;還比如家庭,章老板也應該是一個有妻子兒女的人,生活從不缺乏幸福感。想到這里胡泳淼就有點兒臉紅,當然不是為章老板而是為他自己。自打結婚后,他就想著如何讓自己的家庭更幸福些,他辦起了工廠,工廠雖然很小,但總算是一份產(chǎn)業(yè)。這些年來他真的是非常辛苦非常努力,他想只要自己持之以恒,這份產(chǎn)業(yè)就會越做越大。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的努力最終會是這樣一種樣子,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窩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