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第五章 “這個后勤司令，你不干，誰干？”

當面向黨中央、中央軍委報告實在太有必要了，我回去

第四、第五次戰(zhàn)役期間，是志愿軍后勤工作最困難最艱苦的階段。洪學智殫精竭慮。

就在第五次戰(zhàn)役準備進行到緊張階段的時候，傳來了三登倉庫被美軍飛機轟炸的消息。

三登位于平壤以東、成川以南，是鐵路沿線上一個比較隱蔽的小車站，也是志愿軍后勤一分部庫存作戰(zhàn)物資主要的卸車點和轉(zhuǎn)運站。它擔負著供應第三十九、第十二、第十五、第六十六、第六十三軍的任務。從1951年2月初到4月上旬，這里一共卸下糧食、服裝、食品等物資700多車皮，大部分已被轉(zhuǎn)運出去，但還留有170多車皮的物資。其中有150車皮物資堆放在三登北、西兩面7.5公里的山腳處和溝岔里。美軍發(fā)現(xiàn)這個目標后，從早晨6時至下午4時，出動4架飛機輪番轟炸。結(jié)果，這150車皮軍用物資，被炸著火的約有90車皮，經(jīng)部隊冒險搶救，最后搶出大約6車皮，總共損失約84車皮。其中生、熟口糧130萬公斤，豆油16.5萬公斤，服裝43.8萬套，還有大量其他作戰(zhàn)物資。

在戰(zhàn)役即將開始的時候三登被炸，彭德懷盛怒之極：“暴露目標和直接責任人要軍法處置！”

作為主管后勤保障的副司令員，洪學智對三登被炸所造成的嚴重損失更是痛心不已。

在志愿軍加緊進行戰(zhàn)役準備，鞏固提高后勤保障能力的時候，敵人也沒有閑著，他們千方百計地破壞志愿軍的后勤補給線，其空軍對志愿軍后方交通、物資囤聚地和部隊集結(jié)地進行了空前猛烈的轟炸?？陀^上，三登被炸，也暴露了當時志愿軍運輸和防空力量的落后。大量物資因為缺乏運輸手段而無法及時疏散，而如此重要的物資轉(zhuǎn)運站竟然沒有高射炮兵的保衛(wèi)。主觀上，三登這個小站，洞小物資多，一時運不完，沒能及時大量分散和隱蔽，對敵人可能的破壞活動估計不足。這件事再一次令洪學智認識到，后勤部門必須得到有效的防空掩護，建立自己的防空力量。同時，幾次戰(zhàn)役以來后勤方面暴露出的主觀問題也令他憂心忡忡。

通過對入朝以來幾次戰(zhàn)役過程的調(diào)查了解，加上自己深入的思考，洪學智寫下了《關于供應問題的指示》。在文中，洪學智對志愿軍部隊中后勤方面存在的問題做了全面的分析：

現(xiàn)在雖然運輸工具增多，后勤組織有很大改善，但因第二番部隊與特種兵的調(diào)來，人馬車輛激增，而當?shù)貙嵰褵o法籌借，一切都需要從國內(nèi)運來;加上敵機更為瘋狂，日夜封鎖我重要橋梁道路，掃炸車輛物資，所以這種困難越來越嚴重，如不迅速設法克服，勢必影響戰(zhàn)爭的堅持，以至朝鮮戰(zhàn)爭的勝利。我們認為，除上述客觀原因外，主觀上也存在著許多嚴重弱點，最重要的就是我們許多同志對物資的愛護和運輸力的發(fā)揮很不夠，加之后勤本身工作上的一些缺點，這就造成許多（本）可以避免或減少的損失，從而加重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困難。

洪學智從武器、彈藥、車輛、物資、運輸力等幾個方面，將部隊表現(xiàn)出來的問題，單位、數(shù)量及具體情況講得十分清楚準確，行文時字里行間不無痛心疾首：

武器方面：如西線各軍在一、二、三、四次戰(zhàn)役中，所繳獲武器既未嚴加保管、又未確實上交，致使失散許多，甚至有在戰(zhàn)場上隨繳、隨換、隨丟的現(xiàn)象……可修的武器又不迅速修理，只知向上請領。炮××團與××軍炮兵團損失火炮，固然有許多原因，但在思想上以為炮老了，要改裝，而不拼命搶救出來，也是重要原因。

彈藥方面：××軍、××軍在江南繳了許多子彈，××師在實龍里也繳了一部分彈藥，都未搬完而丟了。在加平和橫城以北地區(qū)，繳獲的榴彈炮和炮彈幾千發(fā)，很久無人搬運，直到部隊轉(zhuǎn)移。砥平里戰(zhàn)后，糧彈萬分困難，但送去之后各軍轉(zhuǎn)移時或多或少都丟了一些。××軍雖未丟彈藥，但將各種炮彈大量打掉，也是一種變相浪費。我們的武器彈藥是血汗換來的，有的遠從萬里運來。像這樣不愛惜、不重視，丟了又要，是非常錯誤的。

車輛方面：損失更為嚴重。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入朝以來因事故損失（主要是被打掉的）之大小汽車，將近4000臺。這是何等驚人的數(shù)字！戰(zhàn)場繳獲又不迅速搶出補充，只是眼睛向上。像這種不認真、不負責的態(tài)度，即使我們有大規(guī)模的汽車工廠，也補填不了這種窟窿。

物資方面：損失更不可計算。第一次戰(zhàn)役，一分部在熙川沿線物資，因未迅速卸下和分散隱蔽而連續(xù)幾次遭受重大損失。龜城汽油庫因看管不嚴而為特務焚毀。鐵原物貨（運輸品及大批電器材料），前兩天敵機即在洞口掃射，未能引起警惕采取必要的措施，而被打燒了。各軍損失的物資也不少。有許多損失是可以減少，甚至避免的。糧食雖然萬分困難，但浪費現(xiàn)象仍然有，如某些機關、部隊鍋巴丟了，剩飯倒了，口袋破了，糧食撒了。甚至還有個部隊領去的糧食帶不走，即丟在那里。

運輸力方面：入朝各后勤部隊已達15萬人，馬5萬匹，大中小汽車5400臺。一切都需要從國內(nèi)運來，其困難可想而知。即以此次戰(zhàn)役物資準備而論，參戰(zhàn)約50萬人，平均每人每日消耗5斤物資（包括糧、彈、被服、醫(yī)藥、電料、汽油等），則日需250萬斤物資，計需汽車560臺;再以三登、陽德、物開里為車運起點，送到各軍駐地，在沒有事故的情況下，往返一趟平均4天，共需車2240臺。

當時前勤能出動的汽車1600輛，留成川、西浦以北倒短的約200輛，如此則差三分之一強。而各分部對車輛組織和使用上，亦抓得不夠緊，未區(qū)別先后緩急。我們現(xiàn)有之運輸力量是很可觀的，以每軍平均40輛汽車計，11個軍不少于400輛。另外，各軍的大車多少不一，據(jù)統(tǒng)計，11個軍將近2000臺。此種力量可惜沒有很好發(fā)揮作用于第一線，多是零星使用，甚至浪費。如有的留在后面搬東西，有的派出做收容，還有的當作活動倉庫，反而叫喚無運輸力，要前勤送到駐地。似此，大家有車不能很好地運用發(fā)揮，而眼睛都向著前勤，即使前勤車輛再多，也是無法應付的。

分析上述問題存在的原因，洪學智一針見血地指出：

上述例子充分證明，在我們某些干部中和某些同志中，存有嚴重的游擊習氣和本位主義，不愛惜自己的物資，不盡力搶救繳獲物資，沒有很好發(fā)揮自己的運輸力量，這是一種對戰(zhàn)爭、對人民缺乏負責態(tài)度的表現(xiàn)。志愿軍黨委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非常嚴重而有害的，必須迅速糾正，堅決克服，才能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

在報告的最后，洪學智大聲呼吁：

首先，必須使志愿軍全黨、全軍深刻認識，戰(zhàn)爭是人力物力的競賽，尤其對具有高度技術裝備的美帝作戰(zhàn)，如果沒有最低限度的物資供應，要想戰(zhàn)勝敵人是不可能的。

其次，應使全軍指戰(zhàn)員深刻了解，我們的作戰(zhàn)物資是有限度的，尤其運輸是很困難的，故應十分愛惜、節(jié)約使用我們的物資，盡量減少損失。不丟一槍一彈，不浪費一米一物。

后勤工作是極為困難和復雜的，沒有全軍的協(xié)助，僅僅依靠后勤部門同志的努力，要完成此種艱巨任務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志愿軍黨委認為，后勤工作（供應、運輸、傷員救護、愛護物資、搶救繳獲等等）是目前時期我們一切工作中的首要環(huán)節(jié)，并責成各級黨委加強對后勤領導，把它列為議事日程的第一項。責成各級政治機關，從黨、政、群眾工作各方面協(xié)助，保證后勤工作之順利進行……

《關于供應問題的指示》一文，事實清楚，論據(jù)準確，分析透徹，見解深刻，特別是最后部分的呼吁，發(fā)人深思更振聾發(fā)聵。彭德懷對此文十分認可，他知道，如若不是具有高度的責任心和超強的工作能力，很難做到。5月3日，志愿軍黨委將洪學智的這份報告下發(fā)各部隊執(zhí)行。

長期從事軍事和政治工作，使得洪學智不僅業(yè)務全面，而且有著超出常人的特別素質(zhì)，眼光犀利，頭腦清醒，反應敏銳，判斷準確，非常善于把握主要問題，善于穿過紛紜復雜的現(xiàn)象直撲主題，且作風干脆，敢作敢當。朝鮮戰(zhàn)場超出常規(guī)的、復雜艱難的現(xiàn)實情況，需要的就是他這樣有頭腦、有思想又能擔當?shù)娜苄椭笓]員。

彭德懷更堅定了對洪學智委以重任的信心。

4月下旬，第五次戰(zhàn)役第一階段后期的一天，洪學智正在楠亭里第二分部檢查督促物資前運工作，忽然接到了彭德懷的電話，讓他馬上回志司。洪學智匆忙趕到空寺洞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一走進礦洞，彭德懷就大聲說：“老洪呀，你馬上回國?！?/p>

“回國？”洪學智感到很突然。

彭德懷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他倒背著手踱了幾步，燭光把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到洞壁上。“黨中央、政務院、中央軍委對志愿軍后勤供應工作很關心?！彼D(zhuǎn)過身，目光炯炯地看著洪學智說，“你回去一趟，向周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匯報一下我們前線后方供應的情況?！?/p>

幾個月前，即1951年1月底，第四次戰(zhàn)役打響后前線供應困難，負責志愿軍后勤工作的東北軍區(qū)后勤部長李聚奎到志司了解供應情況。當時東北軍區(qū)后勤部在前線只有一個指揮所，由張明遠、杜者蘅帶著幾個人和一部電臺組成，力量很單薄。李聚奎來后，彭德懷找洪學智商量，準備把李留在前面，加強前線的后勤指揮?？墒遣幌?，李聚奎到前線不久，某天坐車出去視察，因公路被敵機炸得坑坑洼洼，汽車顛得很厲害，李聚奎的腰閃了，不能動，只好返回東北。在這前后，彭德懷曾幾次向洪學智談起想成立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的設想。李聚奎離開后，彭德懷下決心組建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眼下，彭德懷決定讓洪學智回國當面匯報前線后勤的實際情況。

彭德懷說，朝鮮戰(zhàn)場的后勤情況，你最清楚，你回去最合適。另外，把我們決心成立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的想法也和周副主席匯報一下。

洪學智表示，當面向黨中央、中央軍委報告實在太有必要了，我回去。于是，他簡單收拾行裝后，帶著警衛(wèi)員，當夜就出發(fā)了。

彭德懷心里，早已認定這個精明果敢、足智多謀的洪大個子是后勤司令的不二人選。他不干，誰干？

4月的北京，草長鶯飛，春風如酥。洪學智乘車進入長安街。一路上，碧水翠波，綠柳紅墻，車外的行人笑語盈盈。這是平靜安寧的祖國首都啊——他的內(nèi)心一陣激動。

到了帥府園中央軍委招待所，代總長聶榮臻迎出來對他說：“周副主席正等著你呢，快去吧?！?/p>

洪學智這才想起，自己一路兼程，身上穿著的志愿軍軍裝沾滿泥污，但他顧不了許多了，急急忙忙地趕到了中南海。

這時，周恩來已站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了，洪學智敬禮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周恩來就疾步上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眼睛專注地看著他說：“洪學智同志，你辛苦了！”

洪學智心頭一熱：“周副主席辛苦?！?/p>

周恩來挽著他的手走進門，在鋪著雪白挑花沙發(fā)巾的沙發(fā)上坐下，關切地問：“前線作戰(zhàn)情況怎樣？”

洪學智向周恩來簡要地匯報了前線的基本情況，他報告了沒有制空權的困難，說：“志司已經(jīng)加強了高炮部隊，并已在關鍵點上增設了防空哨。但還是不夠。前線將士都盼望我軍出動飛機?！?/p>

周恩來說：“中國有飛機，許多與我國有深厚友誼的國家有飛機，但是飛機參戰(zhàn)還不是時候，這個你當副司令的應該是很清楚的?！?/p>

周恩來的話很對，飛機需要大量油料物資的支持才能作戰(zhàn)，以目前朝鮮戰(zhàn)場的運輸力量，就是把一切軍需彈藥都停運，也不見得夠用。后方供應制約著戰(zhàn)役的規(guī)模，這是一點也不假的。

周恩來問了另一個關鍵問題：“供應主要是什么問題？”

洪學智匯報說：“志愿軍沒有防空力量，公路運輸線長達數(shù)百公里。第三次戰(zhàn)役時，前面兵站與后面的兵站相距三四百公里，形成中間空虛，前后脫節(jié)。另外，后勤高度分散，也沒有自己獨立的通信系統(tǒng)，常常聯(lián)絡不上。敵人參戰(zhàn)的飛機已由1100多架增到了2000多架，并由普遍轟炸轉(zhuǎn)向破壞我運輸線，特別是凝固汽油彈對我地面?zhèn)}庫、設施危害最大。敵人還派遣大批特務潛入我后方指示目標轟炸。4月8日，敵機向我三登庫區(qū)投擲大量燃燒彈，損失巨大。后方供應的物資只能有百分之六七十到前線，百分之三四十在途中被炸毀……這種情況下，志愿軍也采取了積極預防措施，每次戰(zhàn)役發(fā)起前，除汽車裝滿、馬車裝足外，人員還加大攜帶量，一個戰(zhàn)士攜行量達六七十斤。在部隊運動迅速、供應困難、后勤跟進不及時的情況下，這是一線作戰(zhàn)部隊生存和戰(zhàn)斗的必要保障手段?！?/p>

周恩來明亮的眼睛水光一閃：“我們的戰(zhàn)士辛苦了?！?/p>

洪學智說：“戰(zhàn)士雖然苦一點，但感到還是這樣保險一些?！?/p>

洪學智繼續(xù)說：“美軍常常把丟棄的作戰(zhàn)物資炸毀，所以在前線，取之于敵十分困難。正因為如此，志愿軍采取的第三條措施就是與朝鮮政府協(xié)商，開展就地借糧。但是在三八線以南至‘三七線一段地域不行。這里原為敵人占領，經(jīng)過敵人反復搜刮，而且當?shù)厝嗣駥χ驹杠娨膊涣私猓偷鼗I措非常困難，形成了150公里的無糧區(qū)。我們的措施主要是改進運輸方法，組織多線運輸，并由成連成排運輸改為分散運輸跑單車。另外，實行分段包運制。這樣各汽車部隊可以熟悉本段敵機活動規(guī)律和道路情況。再就是在沿線挖掘供汽車隱蔽的掩體，這可以減少人員、車輛的損失，大大提高了運輸效率?！?/p>

周恩來點頭稱贊：“你們做得好?？姑涝瘧?zhàn)爭，對我軍后方供應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你們要好好研究一下現(xiàn)代戰(zhàn)爭后勤工作的特點。我們同朝鮮人民一道，克服困難，不怕犧牲，一定能打敗美帝國主義。”

匯報進行了很久，周恩來看到洪學智滿臉疲憊，就問：“你剛回來，很辛苦，需要休息。還有什么問題要講？”

洪學智坐正說：“彭總還讓我匯報一個重要問題?！?/p>

周恩來問：“什么問題？”

洪學智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成立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

“?。俊敝芏鱽砗芨信d趣地問，“說說你們的想法。”

洪學智說：“從朝鮮戰(zhàn)爭中彭總和我們都逐漸認識到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中后勤的作用?，F(xiàn)代戰(zhàn)爭是立體戰(zhàn)爭，在空中、地面、海上和前方、后方同時進行，或交叉進行，戰(zhàn)場范圍廣，情況變化快，人力物力消耗大?，F(xiàn)在歐美國家都實行大后勤戰(zhàn)略，50公里以前是前方司令部的事，50公里以后就是后方司令部的事，戰(zhàn)爭不僅在前方打，而且也在后方打。現(xiàn)在，美軍對我后方實施全面控制轟炸，就是在我們后方打的一場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的規(guī)模，不僅決定了我們在前方進行戰(zhàn)爭的規(guī)模，而且也決定了前方戰(zhàn)爭的成敗。我們只有打贏了這場后方的戰(zhàn)爭，才能更好地保證我們前方戰(zhàn)爭的勝利。后勤要適應這一特點，需要軍委給我們增派防空部隊、通信部隊、鐵道部隊、工兵部隊等諸多兵種，而且需要成立后方戰(zhàn)爭的領率機關——后方勤務司令部，以統(tǒng)一指揮后方戰(zhàn)爭的諸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在戰(zhàn)斗中進行保障，在保障中進行戰(zhàn)爭?！?/p>

周恩來一邊聽一邊點頭，說：“你們的這個想法很好，很重要，軍委一定盡快地加以研究，盡快地采取措施。”

匯報結(jié)束，周恩來將洪學智送到門口，邊走邊說：“馬上就到‘五一了，你準備一下上天安門吧?！?/p>

洪學智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破舊的軍裝，咧著嘴笑呵呵地說：“周副主席，你看我這個樣子，怎么上天安門呀？”

周恩來優(yōu)雅地兩手一抱：“怎么不能上，你穿這衣服代表志愿軍嘛！”

洪學智搖手：“不行不行！”他的潛臺詞沒有說出來，他沒有帶衣服換，留在朝鮮的那一套就是帶著，也是舊得褪了色，有好些地方還磨破了。

周恩來明白了：“這樣吧，我告訴楊立三，讓他給你趕做一套新軍裝。”

五一勞動節(jié)到了，北京市舉行盛大游行慶祝活動。穿著嶄新軍裝的洪學智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他放眼望去，明凈的藍天下，天安門廣場是歌聲和紅旗的海洋。他想起陰暗潮濕山洞里的彭德懷，還有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們，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正在激動不已時，一名工作人員來到他面前說：“洪副司令員，毛主席要接見您。”

天安門城樓休息室內(nèi)，大紅的地毯映亮了整個屋子，毛澤東和中央領導同志都在此就坐。洪學智上前敬了個禮，毛澤東用手指著他對在座的領導同志說：“洪學智同志是志愿軍的副司令員，是從朝鮮前線回來的，是志愿軍的代表。”

眾人一起鼓掌，紛紛上前與洪學智握手表示歡迎慰問。

自延安一別，這是毛澤東第二次見到洪學智。當洪學智氣宇軒昂地走進來時，顯然瞬間就激活了他對當年黃土高坡上的那個細高個子年輕軍人的記憶——他的目光還是那樣清澈明亮，只是姿態(tài)沉穩(wěn)，眉宇堅毅，那是無數(shù)風雨歷練之后的深厚積淀。毛澤東臉上綻開了微笑，他用知交老友般的溫和姿態(tài)親切地拍了拍身邊的座位，示意洪學智坐下，將身體傾了一下問：“彭總身體怎樣？”

洪學智端正地回答說：“彭總身體很好?！?/p>

毛澤東說：“你們打的敵人有飛機、坦克、大炮和海軍的優(yōu)勢，是武裝到牙齒的敵人?！?/p>

朱德在一旁說：“你們打的是一場真正的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

毛澤東說：“你們每打一仗都要很好地總結(jié)經(jīng)驗。”

洪學智頻頻點頭。

毛澤東附身靠近洪學智，接著又問：“你回來匯報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洪學智說：“已經(jīng)向周副主席匯報了，他已做了安排，還要找我談一次?！?/p>

毛澤東點頭。

隔了數(shù)日，周恩來的秘書通知洪學智過去。洪學智到后，周恩來就洪學智之前提到的前線需要解決的問題，又進一步作了落實。

洪學智的匯報引起了周恩來和軍委的高度重視。很快，軍委專門派出了總后勤部部長楊立三、副部長張令彬，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和炮兵司令員陳錫聯(lián)等一行人，在第五次戰(zhàn)役后期正緊張的時候到達朝鮮戰(zhàn)場，具體了解后勤困難，研究如何加強對志愿軍后勤的支持、如何加強志愿軍的后勤建設。

彭德懷對楊立三、張令彬、劉亞樓、陳錫聯(lián)等人說：“現(xiàn)在最困難、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后勤供應問題，就是糧食供應不上、彈藥供應不上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加強后勤建設。當務之急就是要迅速成立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不解決這個問題，其他的問題都不好解決。這個問題我已讓洪學智向周總理反映了，現(xiàn)在我再反映一下。”

志愿軍遲遲沒有成立自己的后勤部，原因很多。

6月，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在原東北軍區(qū)前方勤務指揮所的基礎上成立。

走馬上任的洪學智，在他后方勤務司令的位置上，書寫了他個人同時也是人民解放軍后勤歷史上的鴻篇巨作。

洪學智自己也點點頭，笑著說：“是命大呀，這3天里連著3次遇險，都沒死掉?！?/p>

5月的朝鮮，大地在戰(zhàn)火的縫隙中頑強地重返自然的季節(jié)，陽光普照下河水清流脈脈，群山披上青翠，在一些峭壁陡巖上，金燦燦的金達萊花明艷開放。如大自然綻放生機一般，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成立后，在洪學智的領導下，后勤工作也迅速改變面貌，顯現(xiàn)出蓬勃生機。

洪學智是個務實的人。為全面了解和掌握部隊后勤的情況，他日夜兼程，走遍了各個部隊和庫站沿線。

10月20日，金日成打電報到位于楠亭里的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請洪學智到平壤附近他的指揮部去一趟，說有要事商量。

第二天一早，洪學智便出發(fā)了。同行的還有志愿軍后勤軍需部部長張乃川，兩人分坐兩輛車，洪學智坐的是一輛美國吉普，車篷放下，并進行了很好的偽裝。

大約中午時分，車子行駛到了三登。

三登是個不大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上有一條小街，街西北頭是一座大橋，橋離地面很高。洪學智的車在三登沒停，直接開上了橋。車剛行駛到橋中間，4架美軍飛機忽然從南面飛過來，飛機發(fā)現(xiàn)了橋上的車，直沖著吉普車俯沖下來。

司機大喊了一聲：“飛機！”

洪學智也看見了，他迅速四下一看，車正行在橋中間，前進后退都不行，躲也沒地方躲，他心里念了一聲：不好——

飛機眨眼臨近，連機身黑色的尾標都能看見。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突然響起“咚咚咚”的高射炮聲和“嗒嗒嗒”的高射機槍聲。只見橋兩側(cè)對面的高山上高射炮和高射機槍正猛烈地吐著火舌，射擊后冒出的白煙滿天飄著。4架敵機見有高射武器，沒來得及投彈、掃射就慌忙拉高，接著就掉轉(zhuǎn)方向往南逃走了。

洪學智高興極了，但一想又覺得很納悶，這里怎么會有高射炮呢？

槍聲過后，得到消息的附近兵站和倉庫的幾位領導跑來面見洪學智，洪學智這才弄清了情況。原來，三登兵站的火車站昨天晚上運來兩列車糧食，由于糧多人少，一時卸不完，也疏散不了。一分部連夜臨時從其他地區(qū)調(diào)來1個高炮連、1個高機連負責防空。這兩支部隊剛到，陣地還沒準備好呢，就與敵機干了一仗。

昨夜三登才有列車進來，今天敵人就來空襲，顯然是得到了有效的情報。當時，敵人在后方安插了許多特務，經(jīng)?；b成當?shù)匕傩沾蛱角閳?。但這次特務們失算了，不知道后半夜起這里武裝了高炮。

兵站站長說，上次兵站遇襲我們挨過首長的批評，接受教訓，我們提高了警惕。洪學智滿意地表揚了站長說，今天幸虧你們這兒來了高炮，不然，不光運糧列車會受大損失，我恐怕也報銷在這兒了。

由于此時平壤經(jīng)常遭受美軍飛機轟炸，朝鮮政府、金日成的指揮部、中國駐朝大使館等都移駐城外的山溝里。洪學智先去了大使館，使館離金日成的指揮部很近。大使倪志亮同金日成聯(lián)系后，對洪學智說，會見安排在第二天晚上。

大使館里設有防空洞，洪學智嫌潮沒有進去住，住進了外面的一間屋子。屋里有一個新盤的火炕，還沒完全干，正在用煤火烘烤，門也沒有安裝。由于防空怕光線泄露出去，門窗都用黑布簾子捂得很嚴實。半夜時分，洪學智醒了，覺得頭暈眼花，胸悶得透不過氣，想爬起來卻沒有勁，渾身軟綿綿的。他感覺不對勁兒，硬掙扎著下了床，沒走兩步就跌倒了，頭一下子磕在了門檻上，然后就昏過去了。

到了早晨五六點鐘天蒙蒙亮時，洪學智醒了過來，睜開眼一看，自己躺在地上，頭枕在門檻上，不覺吃了一驚——我怎么躺在這兒呢？仔細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暈倒了。原來，他是煤氣中毒，跌倒時，他的頭伸到了門外，碰巧把門洞上掛的棉布簾子給撞開了一道縫。新鮮空氣進來，所以他又醒來了。

天亮后，倪志亮來找洪學智吃早飯，看見他的樣子大吃一驚：“怎么回事？”

洪學智把昨天晚上的情況一講，倪志亮一拍大腿，說：“哎呀，那是新盤的炕，準是被煤氣熏著了，趕緊弄點藥吃吧！”

洪學智已經(jīng)緩過來了，所以也沒再吃藥，他笑起來：“真夠險的。屋里只有我一個人，要是一直睡在炕上，也就完了。起來后，要不是跌倒把門簾子撞個縫兒，人也完了?！?/p>

倪志亮唏噓不已。

傍晚，洪學智去指揮部見了金日成。

一見面，金日成就說：“洪副司令，又要給你添麻煩了。”

洪學智展顏一笑說：“要說麻煩，還是我們麻煩了你，志愿軍還向朝鮮政府借過糧食嘛。有什么事情，你盡管說?！?/p>

金日成爽朗地笑了，隨后又有些焦慮地說：“現(xiàn)在前線敵我相持，已進入了陣地戰(zhàn)。敵人飛機大炮對我方戰(zhàn)區(qū)的轟炸、掃射很厲害，戰(zhàn)區(qū)的老百姓生命財產(chǎn)受到很大損失，也沒有什么糧食吃，所以我們想把他們疏散到后方來。但是由于前線的老百姓人數(shù)很多，光靠我們朝鮮政府和軍隊的力量，困難很大，因此想請志愿軍往前方送糧食彈藥的汽車，回返時把前線的老百姓接回來。今天請你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這樣行不行？”

洪學智立刻回答說：“這沒問題，我們可以承擔。”

金日成思考了片刻，又說：“你們接那些老百姓時，只要是能帶的財物，盡量讓他們帶回來，這樣他們到了后面，他們也能生活?！?/p>

洪學智說：“好，請金首相放心，沒問題?！?/p>

見洪學智這么爽快，金日成很高興，伸出手由衷地說：“我代表戰(zhàn)區(qū)的老百姓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洪學智握住金日成的手，說：“這是義不容辭的?！?/p>

隨后，他們又就具體問題商量了一些落實辦法。

第三天下午，洪學智惦記著前線的情況，便往回趕。

回程他們走了小路。走出了大約5公里遠，在路邊上碰見了一個十幾歲的朝鮮男孩，他手里拿著一把刀，見了他們，也不說話，先是把刀一個勁兒地往天上指，接著又指指車。司機看不懂，想踩油門離開，洪學智覺得男孩子的行動必有含義，就讓司機減速，把車開進了路邊的一個小樹林里。停車后，他們下車躲進了樹林邊的河溝子里。

他們剛站定，只見20多架野馬式飛機從山后面飛了出來，在他們頭上盤旋了好幾圈，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飛走了。

飛機飛走好遠了，司機和幾個警衛(wèi)員還仰臉望著天，然后，大家面面相覷：“首長，你的命真大呀！”

洪學智自己也點點頭，笑著說：“是命大呀，這3天里連著3次遇險，都沒死掉?！?/p>

經(jīng)過5次戰(zhàn)役的較量，戰(zhàn)爭雙方的軍事力量趨于均衡，戰(zhàn)線相對穩(wěn)定。美國在朝鮮戰(zhàn)場上連遭失敗，一年中美軍損失10萬余人，耗資達100億美元，這兩項損耗都比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一年的損耗多了一倍。美國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取勝的希望卻十分渺茫。這不僅引起美國人民強烈不滿，反戰(zhàn)、厭戰(zhàn)情緒日益高漲，而且使美國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也日益激化。

1951年6月初，美國通過聯(lián)合國秘書長賴伊多次透露出愿意通過談判結(jié)束敵對行動的意圖。

6月，金日成訪問北京，和毛澤東、周恩來協(xié)商關于美國提出的朝鮮停戰(zhàn)談判問題，并取得完全一致意見，正式?jīng)Q定和美方談判。中央軍委為志愿軍確定了“充分準備持久作戰(zhàn)和爭取和談達到結(jié)束戰(zhàn)爭”的新戰(zhàn)略方針。

為了貫徹中央的方針，志司于6月25至27日召開了志愿軍黨委擴大會議，即“6月高干會議”。

在這次會議上，傳達了毛澤東和中央軍委關于持久作戰(zhàn)、積極防御和準備同敵人進行談判的指示，總結(jié)了志愿軍入朝以來5次戰(zhàn)役的經(jīng)驗，對今后如何堅持“持久作戰(zhàn)、積極防御”戰(zhàn)略方針進行了部署。從此，朝鮮戰(zhàn)爭便開始了軍事斗爭與政治斗爭交織進行的邊打邊談的相持局面。

但是，停戰(zhàn)談判開始后，美國毫無誠意。

1951年7月10日，朝鮮停戰(zhàn)談判開始后，“聯(lián)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命令美遠東空軍司令：“在此談判期間，應采取行動以充分發(fā)揮空中力量的全部能力，取得最大的效果，來懲罰在朝鮮戰(zhàn)場任何地方的敵人。”

8月，美軍制定了“空中封鎖交通線戰(zhàn)役”（亦稱“絞殺戰(zhàn)”）計劃，要用3個月的時間摧毀朝鮮北部的鐵路系統(tǒng)，盡可能使“鐵路運輸陷于完全停頓的地步”，企圖切斷志愿軍和人民軍后方運輸補給線，割裂志愿軍和人民軍前線與后方的聯(lián)系，窒息志愿軍和人民軍的作戰(zhàn)力量，以對朝中方面施加軍事壓力，配合停戰(zhàn)談判。

戰(zhàn)爭，從來不是孤立的軍事行動，總是同外交斗爭緊密結(jié)合的。洪學智上任伊始，就面臨了人民解放軍后勤歷史上最嚴酷的考驗。

（待續(xù)）

（責任編輯：吳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