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耀福
2019年9月,我又去武夷山。徐謙問我在武夷山呆幾天?怎么安排?我說想抽半天時間去暨文富家里看看。
我不知為什么對這個瘦小、見人有點靦腆、不愛說話的年輕人有幾分牽掛?
文富家在黃村,徐謙說他可以帶路。
與文富相識是在2017年5月。那年,徐謙告訴我,他們在武夷山黃柏溪源頭一個叫溪源的小山村建辦了一個叫“聞茗”手工茶坊,有三個合伙人,除他外,還有慧相和暨文富,歡迎我去看看。
我見過慧相,姓韓,是北方某大學教授,卻不相識文富。徐謙原先是江西礦里的職工。做茶,對韓教授和他,似乎是個新課題。于是徐謙說,茶坊的選址、建造,購置設備,做茶,在許多方面都得依靠文富。
我之前聽徐謙說過文富的故事,喜歡書法、竹刻、石刻,挑過貨郎擔,能做一手好茶,少年時因為生計不得不中途輟學。
我答應去看看他們的手工茶坊。5月22日,他們做茶的最后兩天,我趕到溪源。那天我目睹了文富如何做茶,在室外曬青架上推水篩,茶青入做青間后輕搖、并篩、趕水、重搖,燒火之后磨鍋、炒青、起鍋、揉茶,乃至最后的打焙……每個環(huán)節(jié)似乎非他不可。到武夷山很快與茶人們?nèi)跒橐惑w的韓教授,在不少環(huán)節(jié)已能上手參與制茶,而徐謙似乎還插不上手。
溪源偏僻,無旅舍,這一夜我只能與茶工們同宿閣樓統(tǒng)鋪。樓梯既陡又窄,徐謙陪我上去,讓我睡文富的鋪位:“估計今晚他又沒時間睡,你就合衣睡吧。待會,升火的時候,我再叫你?!?/p>
別的茶工在每道工序間隙可輪流打盹,而文富一夜無眠。陪伴他的是始終醒著的茶。
第二天一早,離別時,文富他們給了我兩袋茶,一袋紅茶,一袋單株大紅茶,都是全手工制作。文富給我看手機上他那剛出生三個月的兒子的錄像,說:“茶季一忙,我就沒見過他。真想他。”我看到他眼角有淚花。
與文富第二次見面是在上海。
2018年,我的《尋茶記》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8月20日在上海書展舉辦首發(fā)式,福鼎、南京、蘇州、常州、揚州、宣城、貴陽等地的茶友紛紛自發(fā)前來捧場,武夷山更是來了8位茶友,組團助威。徐良松、韓教授、徐謙夫婦、六姐、元魁父子,自然少不了文富。文富也許是第一次從山里來上海,話依然不多,怯怯的,連拍合影照時也哨悄地站在一邊。我在書中沒有正兒八經(jīng)單獨專門寫他,只在《夜宿溪源村》一文中,有幾段文字寫到他,他很高興。
簽書被安排在中午,人山人海,我忙于簽書、接待采訪,應接不暇,一時顧不上很周全地照應他們,只能首發(fā)式落幕后在嘉定宴請這些山里朋友。杯觥交錯之中,文富依然靦腆。徐謙曾經(jīng)提議過我,希望我能有更多筆墨寫寫他們的這位首席制茶師。我想與文富有多一些交流,可要從他嘴里挖一點我想知道的故事、細節(jié),似乎很難。
書展結(jié)束后半個月,我應邀去福州、福鼎、武夷山等地簽書。在武夷山黃柏溪畔祖師嶺果園村與文富第三次見面。
果園村有一家兄弟酒店,我每次去,徐謙和韓教授他們都請我在這家酒店吃飯。四周是連綿起伏的茶園,遠處有山,近處有竹,晚飯前后看晚霞落去星月冉升,景色像是飯桌外的另一道佳肴。
吃飯之前,熱情的徐謙拿著我寫的《尋茶記》,湊到飯店老板面前:“看看,樓老師把我們的祖師嶺寫到書上了?!崩习蹇吹侥夸浿姓娴挠小兑乖L祖師嶺》的篇名,高興得叫起來:“真的呢!這下祖師嶺出名了!”
開飯前,韓教授給我禮物,是木盒裝小罐精制手工單株大紅袍,木盒上烙刻著“聞茗手作茶坊”圖像和文字。我喜歡不已,請韓教授他們簽名留念。
韓教授謙讓:“這茶是文富做的,我們簽,不合適吧?”我說:“你,徐謙,文富,都簽。”文富在韓教授和徐謙之后也簽了,簽在最旁邊。
文富也給了我禮物,那是大紅酸枝雕刻的一個擺件,兩只栩栩如生的雞,一大一小,相互凝目,款款含情。他說,他與我是在雞年相識的。我聽了,有點動睛,平日寡言少語的他,是個有心人。
晚飯時,眾人的話題自然離不開茶。徐謙問我:“去年的單株大紅袍喝了沒有?”我說:“沒啊,武夷巖茶不是都說要隔年喝嗎?”
他們笑起來:“那是指經(jīng)過復焙的巖茶。我們給你的茶只經(jīng)過初焙,你要把它當新茶—樣喝掉,不然隔年就泛青?!蔽艺f:“武夷巖茶我沒有喝當年的習慣。那怎么辦?”
一直沒吱聲的暨文富這時悄聲對我說:“也怪我當初沒對你說清楚?,F(xiàn)在不知道能不能彌補?回上海后你把這茶快件寄我,我再復焙試試。”我望著他點點頭。
回上海后,我找出那茶,泡了一壺,果覺生澀,趕緊打包,順便將我在別人處購得的也有點泛青的水仙一并快遞發(fā)送給文富。
我知道文富做茶的認真,他說過:“茶葉是有生命的,做茶的人愛茶就要像愛自家小孩一樣?!蔽乙猜犝f過“暨式單株焙茶法”:很考究地在焙籠底部墊嵌篾片,有利于空氣流通,還在焙籠上方用兩層宣紙覆蓋,開大小孔以調(diào)節(jié)散熱和透氣,增強茶的活性。
這種焙茶方式是文富在實踐中摸索著創(chuàng)造的,費工費料。我對文富說:“皇帝不差餓兵,復焙的費用,千萬記得實話告訴我?!?/p>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文富寄來的快遞。他不但執(zhí)意不收我一分工料費,而且還額外多寄了一盒他做的炭焙純種大紅袍,是他們家在斗茶賽時的得獎茶品。
我無語良久。這時我注意到寄件人的地址是武夷山黃村。
黃村位于九曲溪的上游,是武夷山風景區(qū)腹地,自古就是武夷山茶葉的集產(chǎn)地之一。
剛學會開車的徐謙很認真地把著方向盤,沿途見有刻字的石碑,他告訴我:“這是文富刻的。”故意把車速放慢,讓我拍照。
黃村很美,九曲溪如玉帶逶迤,兩岸樹林倒映水中,與遠處山巒媲美。茶園、農(nóng)舍顯現(xiàn)著山村特有的樸實和靜謐。通向村里的小路車不怎么好開,徐謙在溪邊停車,文富已等候在那里。我被景色迷戀。徐謙說:“有一首歌《尋茶到黃村》,說的就是這里。那歌詞:‘尋茶到黃村,萬畝茶山喲。九曲溪的源頭,戀戀不舍喲。尋茶到黃村,萬里茶道喲。武夷山的福地,念念不忘喲……黃村可是福地??!”
我們沒有馬上進村,先在溪邊轉(zhuǎn)。兩年前,我與文富在黃柏溪的源頭相識,如今又在九曲溪的源頭重逢,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
九曲溪沿岸樹木蔥蘢,初秋的傍晚水面被斜陽照得波光粼粼,微風吹來絲絲涼意讓人感到清新的愜意。一棵大樹上爬滿了淡黃色的寄生物,我說不出這種植物是什么?只記起有一年我在云南香格里拉普達措公園也見過大樹上的寄生物,當?shù)嘏笥颜f那是因為環(huán)境好、有一定的濕度所滋生的。由此聯(lián)想這黃村的生態(tài)應該是不錯的。
沿田間土路進村,我左右顧盼,茶園、菜園的蓊郁像涂了綠油,間或見一棵柚子樹,果實累景。
進了村子,路是水泥和著卵石鋪的,農(nóng)舍黃色土墻原始古樸,墻腳有四五只肥碩的母雞專注地在水溝里覓食,偶爾還能見到堆置的舊農(nóng)具……似乎一切都原汁原味。
村里有個小廟,兩塊石碑是清代咸豐年刻的的“禁賭告示”。由此可見百余年來黃村村風。
2019年正是己亥豬年,村民家門口褪紅的春聯(lián)很有鄉(xiāng)味,比如“巧剪窗花豬拱戶,妙裁錦繡燕迎春”,有點干脆就四個字“豬是財神”,大白話,直言不諱。
拐入一條土路,往前就是文富的家。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黃泥糊的土墻,有幾十年了。旁邊一間小屋是他家的焙茶房,簡陋、略暗,有個年輕人正在用心理茶,文富說那是他弟弟。
文富家的屋子不算小,木結(jié)構(gòu),泥地,屋頂有個大窟窿,我不知道是瓦板被風吹了,還是主人故意留個洞用來采光和通風?如果刮風下雨怎么辦?我沒細問,我想也許我這一問會讓主人有一種捉襟見肘的窘迫。
有竹梯可登閣樓,我登梯瞥一眼,上面堆的物件不少,有幾個口子扎緊了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不是與茶有關?光線從外面照進來,一片白光在黯黯的閣樓里亮得耀眼。那不是窗,而是一堵沒砌的墻,閣樓的透光通風處。
下了竹梯,文富喚我喝茶,我卻仍在屋里轉(zhuǎn)悠。我看到斑駁的墻上掛著的書法作品,有楷書有篆書。徐謙說:“那是文富花錢買的,我們勸過他,這些東西不便宜,別買了,可他不聽?!蔽母粎s在一邊囁嚅著申辯:“我覺得這字好,我喜歡書法?!?/p>
我還看到一張桌上堆著的幾本書:《朱熹書法選》、《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等。書下的一張毛氈,有墨痕,那是文富寫毛筆字時透過宣紙留下的。
坐下喝茶的時候,我本想聽聽文富說說他的經(jīng)歷,他還是躲躲閃閃的說不真切。他給我看他的竹木雕刻作品,那神情還是那么謙卑。
也許,言語這時確實多余,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已足夠讓我感受文富本應是讀書郎。我莫名地想起我的少年時代,我曾也差點輟學,不禁眼眶有點濕潤。
我沒見到文富的孩子。文富說,他老婆又生了一個。兩個孩子和他老婆都在娘家。
離別時,文富望著我,那神情真像他送我的紅木雕刻擺件上那只小雞。
我握著他手,祝福他,祝福他的兩個孩子將來不再因為貧窮而中途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