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慕云
圖/枕上濁酒
可我現(xiàn)在知道了,我見著你便歡喜,見不著你便不歡喜。你當(dāng)初若不喜歡我,為何要答應(yīng)待我長大后接我去你家,你若喜歡我,為何現(xiàn)在又要另娶他人……
一
雨后初霽的大喬山尤顯溫潤,綿軟的泥土里冒出一個個細小的竹筍尖兒,我和阿覓扛著鋤子正準備去挖筍子。
只堪堪到半坡間,便聽見空山中有叮當(dāng)悅耳的銅鈴聲響起,遙遙見一隊人馬駕著車過來。
甚少有外人會進大喬山,我屏著呼吸拉阿覓伏在茂密灌木叢里,從枝丫縫隙中悄悄窺視來人。
為首的一個青衫公子從落花繽紛中騎馬而來,后面一眾男子均作尋常裝扮,像是青衫公子家中的仆人。
為著青衫公子的樣貌,我雖多看他幾眼,可真讓我眼睛發(fā)直的是十幾輛大車壓得路面凹出的深深的轍子。這十幾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不管是什么,總管夠一寨子人三個月的口糧了吧。
阿覓跟我一樣,眼睛發(fā)著幽光,“小姐,干不干?”
“干!”我摩拳擦掌。
嗷嗚——空山中響起一聲毛骨悚然的虎嘯,林間有索索響動,似乎即刻便有猛虎咆哮沖出。
一時間人仰馬翻,一群人喊爹叫娘連滾帶爬地跑下山去。
阿爹以前養(yǎng)過一只老虎,阿覓喂養(yǎng)過它一段時間。她口技上頗有天賦,學(xué)虎嘯學(xué)得惟妙惟肖,我再用根樹枝撥動一下草叢樹葉,便造出“猛虎出山”的效果。
我和阿覓從樹叢中出來,“小姐!這里還有個不怕死的!”阿覓驚道。
我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那個不怕死的正是為首的青衫公子。我心道莫不是他嚇得腿軟跑不動了,可瞧著不像,他臉色紅潤,一雙清眸滴溜溜地瞧著我。
“看什么看!沒見過女大王啊?”我朝他擠出一個兇神惡煞的表情。
他微微一怔,正欲張口,我怕他呼救,急忙遞眼色給阿覓。阿覓啪啪兩掌拍在他身上穴位,我眼疾手快將一方帕子塞進他嘴中。
他眼睛越發(fā)睜大了些,臉上猶帶著不相信。
他若是昏過去還好,這樣眼睜睜地把我二人容貌看得真真切切,我很是為難的啊。
罷了,還是統(tǒng)統(tǒng)打包回寨子里再說。
二
車上的貨我都略略看過了,皆是金銀珠寶和綢緞織物,還有青衫公子的包袱里的一包桂花糕,味道甚好,比山下鎮(zhèn)子上的桂花糕好吃多了。
我與阿覓正砸吧著嘴贊嘆這糕點的味道天下無雙,阿爹身邊的一個小廝就將我倆叫到了前廳去。待我倆進了大廳,驚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
阿爹朝我招招手,“小欣,來見過楚離楚公子?!?/p>
我驚若呆雞,杵在原地不能行動一步,剛剛被我們綁在柴房里的青衫公子優(yōu)雅起身,朝我施然一揖,“請姑娘安?!?/p>
阿爹瞧出我的不自在,問我:“莫不是你倆見過面了?”
我背上冷汗津津,垂首低聲道:“見,見過了,女兒不知他是家里的客人,方才瞧著他帶著十幾車滿滿的行當(dāng),女兒想,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敢大搖大擺地經(jīng)過我大喬山,于是便帶著阿覓將他劫了。”
“胡鬧!”阿爹一手拍在茶幾上,震得茶杯上的蓋子在空中翻了個個兒過來,我急忙撲通跪在地上。
“我們只是遠疆上的一個寨子,你怎真當(dāng)自己是山大王,把自己的未來夫婿給劫了!”
“什么未來夫婿!誰?他!”
“當(dāng)初我與楚候生死之交,楚公子是阿爹在你還未出世的時候給你定下的娃娃親。這十幾車裝的,都是給你的聘禮!”
我真不知道那是給我的聘禮啊,要知道我肯定趕他們出寨子去。怪不得那些車夫跑得那么爽利,敢情不是怕老虎,而是交完貨了??!
楚離見狀想調(diào)和兩句,阿爹對他道:“賢侄莫怪,小女雖是恨嫁了點,沖動了點,劫了——哦,是親自收下自己的聘禮,可也算是性情中人不是?”
“小欣姑娘率真可愛,吾甚是歡喜?!背x嘴角噙笑。
阿爹聞言越發(fā)滿意這位賢侄,其實他剛開始見到楚離的時候一個激動已經(jīng)喊了兩聲賢婿,忽而想起嫁女這復(fù)雜程序還未走完,于是又喊回賢侄。
二人相談甚歡,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完全不把跪在地上的我放在眼里。
若是往常,我一定腹誹阿爹。既然阿爹當(dāng)初和楚候是生死之交,說明兩人起點是一樣的,可如今人家是侯爺,阿爹卻混成了一個小小寨子的寨主,領(lǐng)著三五百人還吃不飽穿不暖,愁得女兒只能打起了劫富濟自己的餿主意,當(dāng)真落魄倒霉。
我顧不得許多,大聲道:“阿爹,我不嫁!”
阿爹惡狠狠瞪我一眼,轉(zhuǎn)而笑對楚離道:“小女矜持得緊呢?!?/p>
楚離陪笑道:“女兒家的心思是難猜些?!?/p>
“阿爹,你莫忘了,上次我們看過的那個話本子說,有個外族男子來求親,本族的族長答應(yīng)將女兒嫁給他,結(jié)果那男子便帶人把嫁女兒的那一族全滅了!”
阿爹的胡子都被吹上天了,好不容易平復(fù)下來,仍舊不睬我,向楚離綻出一個燦爛笑臉,“小女平日愛好文學(xué),日后或許你倆可以切磋切磋。”
楚離恭謹頷首,“一定一定?!?/p>
我凄楚哭道:“阿爹,難道你真的要讓女兒嫁給他!他會滅我們?nèi)宓难?!?/p>
“放肆!”阿爹終于忍無可忍,一掌拍在茶幾上,茶杯上的蓋子哐當(dāng)一聲又翻了過來?!鞍⒁挘研〗銕氯?!”
阿覓撲通一下跪在我身旁,悲聲道:“老爺,別讓小姐嫁過去,那話本上說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外族人蒙騙了本族的小姐和族長,將小姐一族人全殺了,可慘了……對了,小姐,那本族的小姐叫什么名字來著?”
“叫小楓!”我急忙應(yīng)道,“阿爹,當(dāng)初你明明跟著我一起罵那個外族負心漢的!”
“混賬混賬!”阿爹氣急了,食指亂顫凌空戳著我和阿覓的腦袋,“帶下去!帶下去!統(tǒng)統(tǒng)帶下去!”
阿爹身邊的大山走過來,我想鼓勵阿覓再接再厲,誰知大山還未伸手阿覓便自覺起身,垂眸嬌聲道:“大山哥,我自己可以走?!?/p>
我正要開口罵她沒出息,大山長臂一伸,我就被他像拎小雞一樣拎出去了。
三
足足思了十日,在放我出來前,阿爹守在門口如從前一般問我,“想明白了嗎?”
我照舊敷衍回答:“想明白了。”
阿爹得了我這一個答案便心滿意足地放我回房了。
我回房的頭一件事便是抓住阿覓問我的話本子呢。
阿覓道:“都幫你收好了,老爺說要全燒了,我便只燒了那幾本話本子的外殼,故意留了幾個字沒燒完給老爺看,老爺便信了?!?/p>
幸好,幸好,那些話本子都是大哥從外面帶回來給我的珍品。我禁不住夸阿覓聰明,可瞧見那殘破的書頁,仍止不住的心疼。
我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人燒得糊里糊涂,醒來后有些人和事都不大記得了,常常忘了阿爹的身份,把他叫成大哥。阿爹怕我走丟,就找人看著我不讓我到外面去。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山腳下的鎮(zhèn)子,可我覺得那個鎮(zhèn)子也不好玩,還不如山里的小鳥小猴有趣兒。
后來大哥見我整天跟小猴子玩得不像樣,便從外面帶了許多話本子回來。我對外面世界的認知,除了阿爹偶爾說起他以前與阿娘在外浪跡江湖時的一些逸事外,便是這些話本子。
窗外已是初夏蔥蘢,竹影婆娑,一個頎長身影從不遠處經(jīng)過,我疑心道:“那是誰?”
“楚公子,老爺說讓他在寨子里先住些時日,擇日便讓你倆成親?!?/p>
我仿佛被天雷劈了個正著,腦袋轟隆一聲炸響。我想起阿爹剛才問我的那句話,其實我沒想明白,才給我十日,哪夠啊!
縱然他生得清雋秀逸倜儻風(fēng)流,就如話本子里走出來的濁世佳公子一般,可憑什么呀?他一個侯府公子,我一個鄉(xiāng)野丫頭,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便是話本子里有些編故事編得離奇的,也沒見過家世差成這樣能夠結(jié)親的。
阿爹苦守著這么一個寨子,守著這么一方凈土,我斷斷不能將它葬送在他人手中。
我尋了機會,置一桌二椅在竹林蒼碧之中。
“公子上次帶來的桂花糕可真甜?!?/p>
“小欣喜歡,我下次再帶些過來?;蛟S,我?guī)闳ヒ嗫??!彼覝\笑,一身青色寬袍飄逸如仙,似與這天地青翠融為一體。
我有些怔忡,不知道他為何要隨阿爹喊我小欣,但又覺得他喊我小欣喊得自然,并無不妥。
“楚公子,之前多有冒犯,萬望見諒。所謂不打不相識,公子來了我大喬山,今日便由我盡一盡地主之誼?!?/p>
“這是……”他蹙眉道。
我殷勤地將一條烤得半生不熟足有拇指大小的竹青蟲放于他的碗碟中。
“竹青蟲,我們寨子依山而居,自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本是要到秋末才更合時節(jié),到那時,這蟲子可長到手腕大小,汁多肉厚,又肥又美?!?/p>
我輕輕伸出一節(jié)皓白手腕在他面前比了比,他臉色漸漸慘綠,與碟中的蟲子相差無異。
我心中得意,遂將一條肥美青蟲丟進嘴里,巴吱一下咬碎。青蟲墨綠汁液便沿著我的唇角緩緩流下,我朝他咧嘴笑了笑,用指尖輕輕抹掉汁液。
“楚公子,也嘗嘗?”我一臉天真,以手托腮,用殷切的目光看著他。
他勉強用筷子將竹蟲夾起,將青蟲放到唇邊,微微闔眼,停滯片刻,終是頹然放下筷子。
他面上略顯赧色,我輕笑,然后在他驚詫目光下吃完了整盤竹蟲。
回房后,阿覓拍手輕笑,“小姐,這楚公子竟是個膽小鬼?!?/p>
我翻她一個白眼,“若不是用面粉捏成艾葉做餡的蟲子,這么大個,我也不敢吃!”
四
諸如此法,我屢試不爽。
他面如菜色,我便能笑靨如花。
他見蟲蟻如見鬼魅,我便越發(fā)勤快地在廚房里研發(fā)新菜肴。
他扶著青竹嘔得黃膽都快出來,我便吃酒吃肉吃得痛快酣暢。
那晚,阿爹邀楚離入席歡宴,阿爹瞧著日漸消瘦的楚離,著實心疼,特特吩咐廚娘做了許多菜肴,我便趁機將幾碟蟲蟻推至他面前。
楚離臉色不由又綠了幾分,只勉強將旁邊的筍干夾了兩箸。
阿爹瞧著他著實瘦得不像樣,便讓人上了酒。
“賢侄,這些日子倒是委屈你了。若是這些菜吃不慣,且試試這蛤蚧酒,溫補得很,很能補些元氣?!?/p>
蛤蚧酒溫醇,倒合楚離的胃口,他連著喝了好幾盅。
我陪在他身旁,不吃酒,只殷勤地為他布些肥美個大的蟲子,然后便是歪著頭殷盼地望著他。
阿爹不勝酒力,喝了幾盅便面紅耳赤地喚了聲“燕娘”。在旁布菜的燕娘粉臉一紅,攙扶著阿爹回房去了。
阿爹臨走前朝我眨巴眼道:“小欣,你留下來好好陪陪賢侄?!?/p>
我連忙應(yīng)是,我當(dāng)然會好好陪他,我還要好好看他如何出丑。
我兀自偷樂中,楚離一手支頤,用骨節(jié)分明修長手指捏著酒盅問我,“這是什么酒?”
我耐心解釋:“這是蛤蚧酒。什么是蛤蚧呢?就是那種身上長滿泡泡的、丑丑的動物。我們寨上的人只抓那些叫聲高昂的雄蛤蚧,去皮剝?nèi)?,加上山參等藥材一起泡酒。這酒很珍貴的,大哥想喝,阿爹都不輕易拿出來,說是男人喝了強身健體,金槍不倒……”我忽然明白剛才阿爹那抽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
“唔——那個,楚公子,我還有急事,請自便——”話音未落,手腕便被他一把握住。他勁奇大,我掙不開,轉(zhuǎn)身已對上一雙微紅帶著魅惑的眼眸。
我心道不妙,雖然我坑過阿爹無數(shù)次,卻沒有這次他坑我坑得如此大發(fā)的。
“小欣要去哪兒?”他迷離著雙眼,臉色已從菜色變成了潮紅。
“人有三急!”我著急地將他握著我腕間的手指一個個掰開,他卻一個個手指重新按上我的手腕。
“哦,不知你的三急可比得上我這一急。”他垂眸看我,柔軟發(fā)絲垂到肩上,夜風(fēng)又將它吹到我臉上,亂糟糟的。
“哪,哪一急?”我盯著眼前一張清雋面龐,腦袋竟似比喝了酒還要糊涂。
“你說呢?”他眼眸中盡是玩味。
“我說,公子一定是著急要馬上泡個澡,降降溫。其實,我們大喬山有一方鏡湖,十分適合泡澡?!?/p>
他額上有細密汗珠冒出,握緊我的手腕,將剛才玩笑之意盡斂,硬聲道:“在哪兒?”
我隨手一指,想要抽出被他握緊的手,“公子不送,喂——喂——你放手!你拉我去做什么!”
他攜著我快速飛馳,清朗聲音在夜間竹林中響起,“大喬山如此大,我怕迷路,勞煩姑娘帶我去一趟?!?/p>
鏡湖在月下泛起粼粼波光,楚離將我放在湖邊,大步邁向鏡湖,走前還丟下一句話,“你先去生火?!?/p>
我估摸著自己那點三腳貓功夫要開溜絕對溜不過他,萬一將他惹惱了可沒有好果子吃。
我生了火,肚子咕咕低鳴,這才想起剛才光顧著看他,幾乎沒吃什么東西。
我熟門熟路抓了一只野兔,用隨身小刀開膛剝皮,收拾干凈,架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如霜月色下,他從鏡湖出來,發(fā)絲上的晶瑩水珠順著臉頰滑進衣衫里,倏忽不見,身上衣衫盡濕,緊貼在肌膚上勾勒出頎長緊實的身形。
我禁不住喉頭一緊,咽了咽口水,又快速垂下眼眸。
楚離也察覺些不自在,徑自走到樹叢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出來時衣衫已半干。他坐在我身旁,“你不吃嗎?這兔子快焦了。”
我聞言急忙將兔子取出來,小心撕開焦皮,啃了起來。兔肉燙得我的舌頭在口腔里打顫,可我還是忍著不出聲。
他關(guān)切道:“慢點吃?!?/p>
我嗯了一聲,卻不曉得眼睛要放于何處,只好垂頭看自己的腳尖,默了默,又道:“你要吃一點嗎?”
他輕笑,那笑像是天邊的云彩,輕柔而縹緲,教人琢磨不透。他拾起身旁的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上的枝葉,“你吃吧,我吃膩。”
我愕然看向他,他含笑看著我,面色清潤如玉,一雙眼眸如天上星子,眸中的光似乎被這篝火熏染了,暖融融的,哪里是個被餓得面黃肌瘦的人!
“總不能讓我天天吃蟲子吧,即使是面粉捏成的蟲子?!?/p>
我的兔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我就知道!楚離是個城府極深的陰險小人!
五
楚離住在寨子里已有一個月余,自那晚之后,阿爹便已將我倆婚事視為板上釘釘?shù)氖虑?。縱使我多番舉證他是個陰險小人,可阿爹就是不信。
阿爹將我要結(jié)親之事向大喬山附近幾座山頭上的寨子公告完畢。按照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結(jié)親前需先定親,阿爹便請了十里八寨的人一同過來慶祝。
寨子里的人在歡聲高歌,歌聲酒香飄滿了整座大喬山,我與阿覓坐在寨子里最高的屋頂上。
阿覓說真好,小姐就要嫁人了。
我心中糾成一團亂麻。我清楚記得話本子里的那個外族青年便是在與小姐結(jié)親的那個晚上,將小姐一族全殺了。
歌在唱,舞在跳。阿覓有些坐不住,身子扭來扭去,我循著她目光看去,落在一個健壯身影上。
我嘆道:“去吧?!?/p>
阿覓輕快地嗯了一聲,縱身一躍,往正在與姑娘小伙們對歌的大山去了。
前幾日無聊之際,我曾與阿覓探討過大喬山的第一美男,大山自然是阿覓心中當(dāng)仁不讓的人選,若是從前,我也能勉強認同,可如今卻覺得楚離更英俊。
阿覓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我,“小姐,雖然楚公子白凈些,個高些,可走路太飄,看起來像是要被風(fēng)吹倒一樣,哪能跟身壯如牛的大山哥相比?!?/p>
我無語阿覓的形容,楚離的姿態(tài)瀟灑如風(fēng),況且她沒看見他鏡湖出浴的那一剎,當(dāng)真攝人心魄,要人性命。
我用目光梭尋人群,終于找到坐在篝火旁的楚離。他與那些向他道喜的人喝酒,用那被篝火暈染的暖暖的目光看人。間或他會看向我所坐的屋頂,我不知道他看見我沒有,或是看見了又是否知道我坐在這里的用意。
人群終于漸漸散去,他從地上站起來,朝我看過來。我的心跳忽而加快,我?guī)缀趼犚娝穆曇簟?/p>
“你在上面干什么?”他仰頭看我。
“看風(fēng)景,這里風(fēng)景好?!蔽抑浪恍?,可我只能這么說。
他原本燦如星辰的眸光漸漸暗淡下去,“夜深了,要加件衣服。”
我的心也猛地一沉,鈍鈍的,悶悶的。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終是轉(zhuǎn)身走了。其實他的房間離我所在的屋頂并不遠,我可以看見他背對著我獨自一人佇立在屋檐旁,沐著霜白月光,青衫如竹,與方才談笑的模樣判若兩人,極盡蕭瑟落寞。
我疑心他或許在等我下去,然而什么也沒有。
我聽到了吱呀的關(guān)門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像是一聲淺淺的嘆息,若有若無,無可奈何。
遠處青山重重,勾出藹藹輪廓,周圍修竹環(huán)繞,叢叢竹枝細長青葉翻飛,淡綠青翠氳成一片浩瀚碧海,我處在寨子的最高處,仿佛立于碧蒼之中,如滄海浮舟,一顆心也不由跟著沉浮跌宕。
晨光微曦時,山間起了大霧,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綿綿交織的雨絲吹拂到我的臉上、身上。我伸手抹了一把早已冰涼的臉,指著遠處升起的一縷青煙,追問一個換崗回寨的小伙子,“可是有外人要攻入我們?”
小伙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待看清屋頂上的我,急忙恭謹?shù)溃骸靶〗悖蛞篃o事,那炊煙應(yīng)是廚娘燒的。”
哦,我枯坐一夜,原來無事。我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房間,只悶著頭睡。
睡了許久,便隱約聽見許多人的聲音,有阿爹的痛罵聲,有幾位姨娘的規(guī)勸聲,有阿覓的哭泣聲。
阿爹罵我看話本子看得入了魔障。
姨娘勸我,女人總要嫁人的,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
阿覓哭著求我醒一醒,好歹吃點東西。
我聽了許久,只唯獨沒有他的。
窗欞外沙沙作響的風(fēng)聲吵得我頭疼,待我睜開眼時,外面青竹暗影搖晃,散落一地斑駁碎影,楚離攜著淡淡青竹氣息而來。阿覓不在,他猶豫一瞬,終是邁進房間。
他立在我床邊,背著光,我瞧不清他的面容,黑暗中只聽聞他的聲音,略帶喑啞。
“真的不想嫁我,小欣?”
我喉間火燒一般疼痛,想要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點了點沉重的頭,又急忙搖了搖。
月影傾斜了些,勾勒出他清雋的側(cè)顏,他就這么用融融的目光看著我。
我們靜默許久,他低聲道:“也罷,你且好好休息?!?/p>
他起身,我驚慌地要伸手拉他衣裳,他身上著的是江南錦綢,細膩柔滑,我未曾十分用力,那角衣衫便從我手中滑走了,只余一縷他身上沾染的竹香在掌中。
我張著苦澀的嘴,無聲道,我不是不想嫁,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匆匆忙忙地嫁。
六
楚離走了,待我身體略好些,阿爹又關(guān)了我一個月的禁閉。
放我出來前,阿爹如從前一般問我,“想明白了嗎?”
我耷拉著腦袋回答:“想明白了。”
阿爹輕嘆:“這親雖是阿爹在你未出生時替你做下的,可你楚伯伯也算是征求過你的意見了。
我愕然看著他,不知怎么消化這個信息。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一個伯伯帶著一個小哥哥來家里做客嗎?他倆在我們寨子里住了十幾日。走的時候,你哭著拉住楚家那小子的手死活不放,楚伯伯問你是不是想跟小哥哥到他家去時,你說是。后來楚家那小子說待你長大了,便來接你去,這樣你才愿意撒手的?!?/p>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阿爹踱了幾步,躊躇再三,還是告訴我,他其實是一個隱退的王爺。
我驚得跳起來,“阿爹!你怎么不早說!”不消這兩三個月,我當(dāng)時立刻就想明白了。
阿爹摸了摸下巴,“阿爹前半生太張揚,后半生想低調(diào)些?!?/p>
我收拾行囊出了寨子。我要去找楚離,想親口回答他那天問我的問題。
可我畢竟是個大姑娘,貿(mào)貿(mào)然地去道歉或表白實在拉不下面子,于是我便住在了楚離所在的澤城,猶猶豫豫過了幾個月,正在冥思苦想要怎樣意外地與他相遇時,竟就這么意外地相遇了。
彼時我正跟酒家的掌柜求情,“我確實是被人偷了錢包,并非耍賴。掌柜你可否寬容幾日,我定原數(shù)奉還。”
“我也明白姑娘難處,只是小店也是小本生意,還望姑娘見諒。姑娘住哪?不如,我讓小二隨姑娘去府上去取。”掌故是見慣了我這樣的客人。
僵持中,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這個姑娘的飯錢,我?guī)徒Y(jié)了?!?/p>
身如修竹的男子走進店中,他伸出一只修長的手將一錠銀子放在掌柜面前,那腕上一片青色衣袖輕拂,帶起隱隱竹息。
“小欣,別來無恙。”他微微頷首,面色從容,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也沒有愛恨糾纏的悲苦,只有淡如青竹的平靜和蕭然。
“別,別來無恙?!蔽液黹g微澀,話語中竟禁不住含有微微顫意。
我不知他如何跟掌柜對了賬,如何帶我出了店門,又如何騎上了馬,正茫茫然不知所措時,便已進了楚侯府。
楚侯府喜植青竹,郁郁蔥蔥依稀大喬山上的幾分光影,他身上沾染的淡淡清香應(yīng)緣于此。
我心中歡喜,想著我們之間縱有千般誤會,可幸來日方長,終能有機會修好。
可我住了近半個月都未曾再見他一面,我守著他每日必經(jīng)的道路,攔住了他,幾乎是腆著臉裝著傻要讓他帶我去買桂花糕。
他隨手指了身旁一個丫鬟,“安姑娘要吃桂花糕,你去買來?!?/p>
他轉(zhuǎn)身欲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衣衫,這回我用上了些許力道,他被我扯住了,不解地望著我。
我綻出一個笑,柔聲道:“我想你帶我去?!?/p>
他微怔,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我?guī)缀跻犚娝〈酵鲁鲆粋€好字。
那邊有門子小跑過來報李姑娘來了,他面上神情一滯,從我手中抽走他的衣裳,“改日再去?!?/p>
我望著他毅然而無情的背影,怔在原地。
那個留下來要幫我買桂花糕的丫鬟好心解釋,府上要辦喜事,楚公子迎娶李將軍家的小姐,現(xiàn)下公子忙得很咧。
遠處有幾個仆人撐著一溜串的大紅燈籠談笑經(jīng)過,滿眼是刺目的喜紅,滿耳是喜悅的笑聲,真是一場荒唐!
可我竟是這么不甘心,他明明是要與我結(jié)親的!七
七
不消旁人逼我,我便自己閉門思過了,待門外喜樂震天的時候,我徹底想明白了,我就是喜歡楚離。我安欣雖然行事有時不甚靠譜,可該是我的,我一點也不會退讓。
我喬裝成侯府的一個丫鬟混進了喜堂,待禮倌剛剛唱喏拜天地,我提著一把長劍架在身著喜服的新郎官項上。
與此同時,一個尖細的聲音急促叫道:“護駕!護駕!”
十幾把冷劍齊齊指向我,我一時沒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喊“護駕”,可機會便是那么一瞬,若不將心中肺腑之言盡訴,我心有不甘。
“楚離,我知道我此前愚昧,寧可信話本子里的子虛烏有也不愿信你。定親那夜為了防備你守在屋頂上,寒了你的心,可我也在屋頂上等了你一夜。若是你當(dāng)時喚我一聲下來,或是罵我一聲胡鬧,我或許,或許就順勢下來?!?/p>
“你跟阿爹說過姑娘家的心思難猜,我便是那種心思最難猜的姑娘。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猜不著自己的心思??晌椰F(xiàn)在知道了,我見著你便歡喜,見不著你便不歡喜。你當(dāng)初若不喜歡我,為何要答應(yīng)待我長大后接我去你家,你若喜歡我,為何現(xiàn)在又要另娶他人……”
我氣息不穩(wěn),話也說得顛三倒四,劍身便跟著微顫,泛著凌冽的寒光,身著喜服的新郎官小心避開劍刃的鋒芒緩緩轉(zhuǎn)過臉來。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雖然與楚離有幾分形似,卻不是楚離。
“我在這里,小欣?!背x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愕然回首,楚離站在眾賓客中,一身錦衣華服,面上似喜似憂。
剛才那個尖細的聲音又響起,“來人,把這刺客押下去!”
我不過表了個白,想著若是順利便劫個親,怎么就變成刺客了,我沒想著刺誰啊!
高堂上坐的一位老者站起來,衣衫擺動間,露出一角明黃里衣。
想不到,我的人生竟比話本子還要精彩。
八
楚離總算還有點良心,舉著一盞油燈,提了燒肉和酒來天牢看我。
我知道,人將死去時會吃上想吃的東西,看見想看的人。
他伸手輕撫我的臉龐,將我略微凌亂的碎發(fā)攏在我耳后,輕聲道:“還有什么想要說的嗎?”
我灌了一杯酒進喉嚨,那酒有些辣,辣得我眼睛啪嗒掉出幾顆淚珠?!皼]有了,想說的,那天都說完了?!?/p>
他似是有些生氣,“你只聽說楚候府上的公子要娶李將軍家的小姐,怎就不打聽清楚要娶親的是楚大公子,不是二公子?”
“那你為何聽見李姑娘來了,便巴巴地追去?”
“李家姑娘與我大哥青梅竹馬,自小也是跟我熟悉的。畢竟是待嫁姑娘,有些事情,她姑娘家不好直接跟大哥說,便只能找我?!?/p>
“那,那皇上為何會出現(xiàn)在你家?”
“這是御賜婚姻,他自然會在?!?/p>
我頹然跌坐在地上,所有的為何都清楚了,我只是不明白我為何會這么倒霉。
“你問了許多為何,怎就不問問我為何會來這里。”
我茫然抬頭看他,“為何?”
“小欣,你可讀過這樣的話本子。一個小姐遇到了劫難,她的心上人便如蓋世英雄一般,踩著五彩云霞來救她?!彼驹谟蜔羟?,背對著光,微弱的光芒便在他身上打上了一個薄薄的光暈,他展開長臂,朝我笑道:“你瞧,我可像那個蓋世英雄?”
我撲在他懷里,忍不住用手捶他,“這個時候你還打趣我!”
他將我摟在懷中,拍著我的后背輕聲哄道:“皇上并非冰冷無情之人,我與父親俱已向他稟明原委。不哭,不哭,咱們這便回家。”
月影滿窗,參差竹影。過往依稀如吉光片羽,我想起小時候拉住他死活不肯放手,他無奈之下,折了一枝翠綠竹枝在手。
“小欣,我從你家折去一枝竹枝插在院中,以后日日見它,定不忘誓言?!?/p>
“你從我家取了一枝竹枝,到時候又拿什么來還我?”
“你家缺什么?”
“缺吃的、穿的?!?/p>
“好,我親自送十幾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上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