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勇
經(jīng) 典 重 現(xiàn)
在市民們想方設法適應這突然來臨的放逐生涯的同時,鼠疫已使城門旁有了守衛(wèi),使前來奧蘭的船舶改道他往。封城以來,連一輛車子也沒進過城。從封城那天開始,汽車仿佛都在原地打轉(zhuǎn)。從林陰大道高處俯瞰,港口也呈現(xiàn)出一片異常景色:在整個海岸線上這里是最大的港口之一,但現(xiàn)在喧鬧繁華一下子銷聲匿跡。幾艘接受檢疫的船還泊在那里,但在碼頭上,閑著的大吊車,車斗斜傾在一邊的翻斗車,孤零零的成堆的酒桶和袋子,這一切都說明貿(mào)易也被鼠疫奪走了生命。
盡管眼前有著這一幅幅不尋常的景象,可是看來我們城里的人還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然,大家都感到恐懼,或是感到別離之苦,但是各人仍然把自己的私事放在首位,沒有一個人真正承認鼠疫的來臨。對大部分人說來,他們主要感到的還是習慣遭到破壞,利益受到損害。他們感到惱火、生氣,但不能光用這樣的情緒來對抗鼠疫。他們首先的反應便是責怪當局。報刊反映了群眾的批評(《究竟能不能考慮放寬一些目前采取的措施呢?》),省長的答復卻相當出人意料:迄今為止,報紙和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還沒有收到過官方送來的有關(guān)疫病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現(xiàn)在省長卻逐日把數(shù)字送給該局,并要求它每周公布一次。
然而公眾對此也不是立即就作出反應的。因為公布在發(fā)生鼠疫的第三周中共計有三百零二人死亡,這樣的消息并未引起公眾的猜想。首先,這三百零二個人可能并非都死于鼠疫;其次,城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通常情況下每周死亡的人數(shù)是多少。本城居民總數(shù)是二十萬人,大家不知道上述死亡的比例是否正常。雖然這一類精確數(shù)字具有明顯的意義,然而平時從來也沒有人去過問??梢哉f,公眾缺乏比較的依據(jù)。要等日子久了,發(fā)現(xiàn)死亡人數(shù)有所增加,公眾方始意識到事實的真相。第五周的死亡人數(shù)是三百二十一人,而第六周已達三百四十五人。數(shù)字的增加至少已很具有說服力了,但力量還不夠強,仍不足以改變市民們的看法,他們在一片愁云密布之下,依然認為這只是一次令人不快的事故,終究是不會拖得太長的。
他們照舊在街上來來往往,或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上閑坐。一般說來,他們還稱不上懦夫,談笑風生的時刻多于唉聲嘆氣,對這顯然是暫時的不便仍能笑臉相迎。因此城市的體面算是保持住了??墒堑搅嗽碌鬃笥遥瑤缀蹙驮谙旅孢€要談及的祈禱周里,更為嚴重的新情況使城市的面貌起了變化。首先,省長對車輛往來和糧食供應采取了一些措施:糧食受到限制,汽油實行配給,甚至還規(guī)定節(jié)約用電。只有生活必需品可通過陸運和空運運入奧蘭。這一來市內(nèi)交通車輛逐步減少,直至幾乎完全停止交通,賣奢侈品的商店很快便停止營業(yè),另一些商店的櫥窗里出現(xiàn)了“無貨”的字牌,而購貨者則在店門口排著長隊。
奧蘭呈現(xiàn)出一派奇怪景象:行人增多了,即使不是高峰時刻也一樣,因為商店和某些辦事處關(guān)了門,閑著沒事干的人群擠滿了街頭和咖啡館。
暫時他們還不是失業(yè)者,只能說是放了假。下午三點,在明朗的天空之下的奧蘭簡直給人以一種節(jié)日中的城市的虛假形象:停止了交通,關(guān)上了店門,以便讓群眾性的慶?;顒拥靡蚤_展,市民擁上街頭共享節(jié)日的歡樂。
不用說,電影院是不會放過這種公共假日的,它們趁機大做其生意。但是省里的影片正常輪流放映已經(jīng)中斷,因此經(jīng)過兩周的放映后,各電影院不得不相互交換影片,又過了一段時期,電影院終于只得將同樣的幾部片子放了又放??墒撬鼈兊氖杖?yún)s也不見減少。
最后再來談談咖啡館的情況。在一座葡萄酒和燒酒貿(mào)易居于首位的城市中,這類商品的庫存總是可觀的,因此咖啡館倒是能滿足顧客的需求的。說實在的,酒喝得可真是不少。有一家咖啡館貼出了“醇酒具有殺菌效能”的廣告,群眾本來就自然而然地相信酒精有防止傳染病的作用,這一來輿論就表示對此堅信不疑。每逢到了半夜兩點,街頭上到處可見相當數(shù)量被逐出酒店的醉漢,樂觀的言論也到處可聞。
但所有這些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來,顯得異乎尋常,又出現(xiàn)得突如其來,因此很難說這是正常和會持久的現(xiàn)象。最后,個人情緒還是在大家的頭腦中占據(jù)了主要的位置。
在封城后兩天,里厄醫(yī)生從醫(yī)院出來遇見科塔爾,他得意地迎向里厄。里厄說他的面色很好。
那矮子說:“不錯,我身體完全好了。醫(yī)生,請告訴我,這該死的鼠疫,嗯!嚴重起來了吧?”
醫(yī)生承認情況確是如此,而科塔爾卻以一種異常輕松的口吻發(fā)表意見:
“現(xiàn)在它沒有理由停止蔓延。一切都將被它搞得亂七八糟?!?/p>
他們兩人一起走了一段路??扑栔v到他區(qū)甲的一個食品雜貨店大老板囤積居奇,以圖厚利。當人家來送他去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床底下藏著罐頭食品?!八涝卺t(yī)院里,鼠疫是不會給錢的?!笨扑栍兄欢亲舆@種真真假假的有關(guān)鼠疫的傳聞。譬如有人說在市中心區(qū),一天早上,一個帶有鼠疫癥狀的男子在高燒中精神錯亂,奔出屋外,向遇到的第一個女人撲去,把她緊緊摟住,大喊他已得了鼠疫。
“好吧!”科塔爾用一種同他語氣不相容的和悅的語調(diào)說道,“我們大家都將發(fā)瘋,這是肯定的?!?/p>
同一天下午,約瑟夫·格朗終于向里厄醫(yī)生傾吐了他的秘密。他見到放在書桌上里厄夫人的相片,回過頭來向里厄望望。里厄回答他說他的妻子正在外地療養(yǎng)。“在某種意義上說,”格朗說道,“這還是運氣?!贬t(yī)生回答說這的確是運氣,只要她的病能好起來。
“啊!我懂您的意思。”格朗說。
自從里厄第一次認識格朗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話說得那么多。盡管他說話時依然咬文嚼字,但是幾乎總是能找到適當?shù)淖盅?,好像他對當時要講的話,早已思考過了似的。
里厄邀他陪自己步行到中心區(qū)的一家診療所去一次,因為他有事要吩咐。他們就順著黑人居住區(qū)的小街走去。天色逐漸朦朧,但是過去一到這個時刻就很吵鬧的城市,現(xiàn)在卻變得出奇的安靜,從余暉未盡的天際傳來的幾聲軍號聲,只能說明軍人們還作出像在執(zhí)行任務的樣子。他倆沿著坡度很大的街道往下走,兩旁是阿拉伯式房屋的藍色、赭石色和紫色的墻頭。朗貝爾談著,情緒十分激動。他把妻子丟在巴黎,說真的,這也不是他的妻子,但同妻子沒有多大區(qū)別。封城開始后他曾給她打過一份電報。起初他認為事情長不了,他只想設法同她通信聯(lián)系。他在奧蘭的同行們告訴他,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郵局把他拒之門外;省府一位女秘書對他的要求則嗤之以鼻。他最后只好去排了兩個鐘頭的長隊,獲準打了一份僅僅只有“一切均好,不久再會”幾個字的電報。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時,他忽然想到畢竟他不能預計事態(tài)會持續(xù)多久,決定離開奧蘭。由于他是經(jīng)人介紹過的(他的職業(yè)有這種便利),所以他能夠見到省府辦公室主任,他向主任說明原委:他與奧蘭市無關(guān),沒有必要留在這里,他是偶然來此的,因此按理應讓他離去,即使出去后要接受檢疫隔離也在所不惜。主任對他說他對此十分理解,但就是不能作例外處理。主任又說他將再研究一下,但總的說來情況是嚴重的,不能作出任何決定。
朗貝爾說:“但我畢竟是外地人?!?/p>
“這沒有疑問,但總而言之,還是希望這次疫病不要拖得太久?!?/p>
(節(jié)選自《鼠疫》第10章)
內(nèi) 容 攬 勝
《鼠疫》是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加繆的代表作。小說以主人公貝爾納·里厄醫(yī)生的敘事視角,描述了發(fā)生在北非一個叫奧蘭的小城一場持續(xù)近一年的鼠疫災難。小說用冷峻的紀實性文字刻畫了如煉獄一般的奧蘭城里的眾生相——在死神陰影下眾生的恐懼、焦慮、掙扎與期待,以及從肉體到精神所經(jīng)歷的淬煉。和刻骨銘心的痛苦一道不能被遺忘的,還有一群善良、堅定、熱情,具有犧牲精神和使命感的人——向鼠疫開“第一槍”的里厄醫(yī)生、受感召而加入志愿服務的記者朗貝爾、社會活動家塔魯、小職員出身的城市英雄約瑟夫·格朗、撫慰靈魂的帕納盧神父、培養(yǎng)出血清的卡斯泰爾老大夫——他們“知其不可而為之”,與瘟疫進行殊死搏斗。加繆從存在主義哲學出發(fā),通過對這場與瘟疫的戰(zhàn)爭的描寫表達了對自由和幸福的渴望與追求,對人類命運的熱切關(guān)注。
災難降臨時,奧蘭這座城市“既無美景,也沒有草木和靈魂”,但荒謬的是,封城后汽車照開,汽油需求配給,奢侈品店營業(yè)如常,娛樂場所生意興隆。這座城市里還活躍著與里厄、塔魯全然不同的另一群人:有人視鼠疫為商機,大肆倒賣稀缺商品,大發(fā)災難財;有商家借機在報紙上賣力宣傳防疫產(chǎn)品,進行疫情營銷;也有人信謠傳謠:比如喝純葡萄酒可以殺死細菌,含薄荷片可以預防疾病,從而引發(fā)搶購潮和漲價潮。當然,也有人像小職員格朗一樣,在城市的另一邊,默默無聞、起早貪黑為抗疫而奔忙。
“在一場鼠疫中,人們承受著孤獨、焦慮、痛苦與掙扎。在全城絕望的境地,所謂英雄就是每一個微不足道,堅守著正直與善良生活的人。”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中,里厄與塔魯無疑是中流砥柱。里厄自始至終關(guān)注著疫情的發(fā)展,沒日沒夜救治病人;塔魯則積極奔走,建立衛(wèi)生防疫志愿組織??範幾寖扇舜鷥r慘痛,里厄忙于抗疫,以致妻子病故都未能見其一面;而塔魯,則因染上鼠疫而獻出了生命。
“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瘟疫;沒有一個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免除得了的;能夠?qū)刮烈叩?,就是正直?!?里厄與塔魯堪稱真正勇者,他們做到了如羅曼·羅蘭說的那樣: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愛它。人道主義光輝和英雄主義情懷因災難、因拯救而愈顯高貴。
小說中,里厄醫(yī)生和塔魯有一番對話:
塔魯: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
里厄:但這不應是停止斗爭的理由。
“鼠疫”曾被指代為法西斯恐怖,后來又被隱喻為人類過去曾經(jīng)面對,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甚至將來仍舊無法幸免的各種突如其來的災難。加繆要告訴人們的是:斗爭,是應對挑戰(zhàn)的唯一選擇!唯有懷揣高尚道德、勇于自我犧牲、不懈戰(zhàn)斗,人類社會才會通達光明彼岸。
《鼠疫》充溢著人與災難搏斗的史詩情懷,正義、善良與博愛的人道主義光輝,生離死別的動人哀歌,友誼與愛情的綺麗詩意,地中海的奇幻風情,因之作品具有穿透時空的藝術(shù)魅力。
“即使世界荒蕪如瘟疫籠罩下的小城奧蘭,只要有一絲溫情尚在,絕望就不至于吞噬人心?!睉{借《鼠疫》, 1957年,時年43歲的阿爾貝·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授予加繆的獲獎詞是:
“他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和道德家,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形象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道德良知,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自由、正義和死亡等有關(guān)人類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
藝 術(shù) 解 碼
《鼠疫》結(jié)構(gòu)嚴謹,通篇以時間為軸(鼠疫發(fā)生的前、中、后三個階段)進行全方位的觀察記錄,大到政府施政小到市井百態(tài),擇其必要性和代表性事例加以描述,“史家筆法”的特征明顯,正因如此,《鼠疫》又被視為一部紀實性質(zhì)小說。
加繆善用白描手法,文筆簡潔、明快、樸實,極其客觀地表現(xiàn)人物的一言一行,人物性格鮮明,生活氣息濃郁,保持傳統(tǒng)的優(yōu)雅筆調(diào)和純正風格,對不同處境中人物心理和感情變化的刻畫深入細致。
譬如,塔魯是一個一直在精神上突圍的圣徒。十七歲那年因旁聽法官父親的一次審判,改變了他對父親和整個世界的看法,于是他選擇了“永久的流放”,背離了家庭,拋棄了前程,另辟新路。最后塔魯來到了奧蘭這座“十足的現(xiàn)代化城市”,雖只是這座城市的過客,雖只能對一切投以匆匆一瞥,然而他并不冷漠,在鼠疫無情地侵蝕著這座城市時,他挺身而出,依仗其人脈和動員能力,與里厄醫(yī)生等人組成了第一支志愿防疫隊,點燃希望的火種。
然而,造化弄人,在抗疫一線奔波的塔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鼠疫患者,一個謀殺的同盟者!即便如此,他仍然選擇承擔?!霸诘却咽虑榕宄倪^程中,我一絲一毫——您聽見嗎?——一絲一毫也不會贊成這種令人作嘔的殘殺。”塔魯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者一邊,“在受害者當中,我至少能設法知道怎樣才能達到第三種人的境界,就是說,或者安寧?!痹谑笠呒磳⒔Y(jié)束、城門行將打開時,塔魯?shù)乖卺t(yī)院的大木床上。生前他對里厄醫(yī)生提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一個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樣可以成為圣人?
加繆以一種不夾雜絲毫個人情感的客觀性視角來敘述,“既不惡意地大張撻伐,也不極盡夸飾之能事”,就是這般,一個人間圣徒、一個平民英雄呼之欲出。
學者周國平曾這樣評價:“《鼠疫》是個偉大的預言, 很少有人讀過它而無動于衷,這是為什么?恐怕是加繆用了最簡單的語言敘述了一些普通人面對一場災難時一些最簡單的行為吧。引人入勝、瑰麗奇異、慷慨激昂當然也會使我們感動,但是這種感動不大會持久。真正能使我們的心靈深處燃燒起來的,還是戰(zhàn)勝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的平凡的、每日都在進行工作的人們?!?/p>
小說聚焦第三人稱敘事視角,如開頭部分對奧蘭城壓抑恐怖的大段環(huán)境描寫,仿佛拍攝紀錄片似的“錄入”讀者腦海,增強了小說寫實的效果。
《鼠疫》附著顯著的象征色彩。加繆在1942年11月11日的日記中,曾把當時橫行無忌的德國法西斯比為“像老鼠一樣”;在另一篇日記中,他這樣記下當時的情況:“全國人民在忍受著一種處于絕望之中的沉默的生活,可是仍然在期待……”加繆借“老鼠”影射法西斯和一切邪惡的勢力,以鼠疫象征戰(zhàn)禍。世上有過鼠疫的次數(shù)和發(fā)生戰(zhàn)爭的次數(shù)不相上下,人類與“瘟疫”的較量橫貫整個歷史,正如小說中所說:“在同鼠疫博弈以及與生活的博弈中,人所能贏得的,無非是見識和記憶”,而戰(zhàn)斗未有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