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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當(dāng)時擔(dān)任中央通訊社社長的馬星野邀請在美國的林語堂為中央社寫專欄,馬星野后來回憶說:“記得我在紐約(1964年11 月)的某晚上,陳裕清先生夫婦約我吃飯,語堂先生及夫人在座,我提出請林先生為中央社寫稿的要求,后經(jīng)華盛頓高克毅先生、香港林太乙女士,尤其是陳裕清先生的敦促,語堂先生毅然地允可了?!倍终Z堂也說:“1964年冬,馬星野先生來美,約我為中央專欄撰稿人之一。我自1936年辭去《論語》半月刊、《人間世》、《宇宙風(fēng)》的編輯責(zé)任,赴美專著英文書籍,中文寫作此調(diào)不彈已三十年。馬先生給我這個好機會,復(fù)歸舊業(yè),不免見獵心喜,欣然答應(yīng)?!?/p>
林語堂的“無所不談”專欄自1965年2 月11 日刊出起,歷時有三年之久,前后有百余篇的文章,是林語堂以中文寫作的另一高峰。林語堂在首篇《新春試筆》中談到這個專欄未來的內(nèi)容,他說:“承星野兄之好意,囑我撰稿。政治既不足談,惟談文藝思想山川人物罷了。我居國外,凡三十年,不教書,不演講,不應(yīng)酬,不投刺,惟與文房四寶為老伴,朝于斯,夕于斯,樂此不疲,三十年如一日。星野兄叫我擁重兵,征西域,必謝不敏。叫我揮禿筆,寫我心中所得,則當(dāng)勉強?!?/p>
“不談?wù)巍保恢笔橇终Z堂堅守的立場。早在1930年代他所創(chuàng)辦的《論語》刊物上,《論語社同人戒條》中明示“不拿別人的錢、不說他人的話”、“不附庸權(quán)貴”?!墩撜Z》也一直遵循這個戒條,走不左不右的中間路線,當(dāng)《論語》兩周年答復(fù)讀者來函時,它還是再三強調(diào):“打倒帝國主義,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那樣的黨歌,《論語》是不唱的——這當(dāng)然不是《論語》反革命看不起黨,乃是唱打倒帝國主義的另有專使,不必我們越俎代庖?!倍度碎g世》也強調(diào)不為任何階層或任何階級服務(wù),其投稿規(guī)約除了說明園地公開、摒除華而不實的文章之外,還特別提出“涉及黨派政治者不登”;此外,它的專欄也表明“不愿涉及要人之所謂政治”。《宇宙風(fēng)》刊行則“以暢談人生為主旨,以言必近情為戒約”。林語堂解釋說:“文學(xué)不必革命,亦不必不革命,只求教我認(rèn)識人生而已”;又說:“原來文學(xué)之使命無他,只叫人真切地認(rèn)識人生而已?!?/p>
因之,“無所不談”專欄的題材可分為:一、文學(xué)問題的探討;二、對人物的評論;三、海內(nèi)外各地游記;四、對生活時事問題的看法,等等。作者對文藝之潮流,思想之變遷,山水之描繪,人物之品評,都有獨特精到的見解。林語堂認(rèn)為他這些生活散文的文章,比批判政治或載道的文章多了可看性,也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不至于如政治社會事件一般,成了明日黃花。
在《無所不談》下集的自序中林語堂曾說道:“這些文章,第一部分是主張‘溫情主義’,反對宋明理學(xué)。希望大家能明孔孟并非程朱,程朱也并非孔孟。又一部分,是講讀書的旨趣及正當(dāng)?shù)姆椒?。大部分,是比較輕松幽默的文字,這種文字,莊諧并出,臺灣還沒有人敢寫?!?/p>
林語堂的幽默觀,在20 世紀(jì)20年代及30年代初期只呈現(xiàn)在語言文字的風(fēng)格上,到了30年代中期以后提升為一種人生觀,在橫的方面拓展幽默的范圍,使得幽默與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都有關(guān)。他提倡的幽默文學(xué),可看做是:作者從旁觀者冷靜超遠(yuǎn)的態(tài)度,以悲天憫人的胸懷,用莊諧并出、清淡自然的筆調(diào),娓娓地談?wù)撊松闹T般問題。在“無所不談”專欄中,林語堂重讀當(dāng)年在《論語》半月刊以寫“京話”專欄聞名的姚穎女士的《夏目南京的我》,有感而發(fā)地說:“我認(rèn)為她是《論語》的一個重要臺柱,與老舍、老向(王向辰)、何容諸老手差不多,而特別輕松自然。在我個人看來,她是能寫幽默文章談言微中的一人……也有人以為幽默只是滑稽,像東方朔、淳于髡之流,讀了應(yīng)該叫你捧腹或狂笑。要朝這個目的做去,有時就不免胡鬧,或甚至以肉麻當(dāng)有趣。這去幽默之旨意太遠(yuǎn)了。幽默有幾種說法,一說是‘含有思想之微笑’。”因此他認(rèn)為:“幽默是忠厚的,應(yīng)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溫柔敦厚的旨趣,只是含有思想之微笑而已……是輕松而愉快謔而不虐的文字?!?/p>
林語堂說:“吾國白話文學(xué)喊四十幾年了。到如今能寫出雅馴的白話如徐志摩者能有幾人。志摩白話文,是得力于元曲宋詞,去其繁褥,采其精華,而后把今日白話與古文熔鑄一爐,是以雅馴。不避白,不忌俗,漸近自然,聞其語,如見其人,如響斯應(yīng),得白話之抑揚頓挫,才可以說是白話文?!庇终f:“國語要雅馴,也必有白話、文言二源……而文好的,自然而然加入文言?!彼倪@番論調(diào),當(dāng)時引起有些人對他提出“雅”字的質(zhì)疑,他們認(rèn)為主張“文雅”,就難免弄得“文縐縐”的,甚至到后來變成“文白夾雜”或是所謂“現(xiàn)代文言”。但這似乎是誤解了林語堂的原意,林語堂的真意,決不傾向于“文白夾雜”或“現(xiàn)代文言”的方向,他甚至反對故意歐化得不成話語的“不純正的國語白話”。
但一篇好的白話文其實也不容易寫,因為白話文常常病在過于淺易平凡,少精到語,少警惕語,令人讀來索然無味。他認(rèn)為已經(jīng)被吸收為口語化的文言詞匯與成語,也當(dāng)然是白話,它可豐富白話文,矯其平易。因此他說:“文言中的精華,自會流入現(xiàn)代國語。也不必故意排斥文言成分,否則白話文永遠(yuǎn)不會養(yǎng)成文雅與勁健俱到的豐富的國語。我們須知我們有極豐富的文學(xué)遺產(chǎn),經(jīng)幾千年鍛煉出來。文言辭中善能達意的成語,不容你不拉進來。最平常的例如,‘莫名其妙’,‘一見傾心’,‘一見鐘情’已成白話,你純用白話,怎樣嚕蘇冗長也說不出此四字的意思。如‘倚老賣老’也不知是文言呢?白話呢?再進一步,如‘不可思議’,‘不見經(jīng)傳’,‘出人意表’,略文一點,可用白話代替嗎?再進一步,如‘鞭長莫及’,‘覆水難收’也有其用處,省去多少周折。‘功虧一簣’是文言?是白話?在今日受教育的人,總難免將此種字面放入口語中,漸漸國語就會雅健兼到起來?!?/p>
而其實林語堂是反對使用文言中許多“僵化”的辭藻,這些辭藻完全和現(xiàn)代的日常生活無關(guān),已經(jīng)成了一些“死文字”了。他早年對于文言與白話之爭,就曾指出,其要點不在于“之乎”與“了嗎”之別,而在文中是“今語”或“陳言”。若文中是“今語”,借“之乎者也”以穿插之,亦不礙事,文中若是“陳言”,雖借了“了嗎呢吧”以穿插之,亦是鬼話。他說:“我們以前反對文言,是因為他與國語相差太遠(yuǎn),尤其是咬文嚼字先生賣弄生僻典故的壞習(xí)氣,用字以艱深為典雅,以淺顯為鄙俗,所以有‘而立之年’‘知命之年’‘年已及笄’‘豆蔻年華’等辭語。甚焉者必用‘闔潭鴻厘’才認(rèn)為典雅。國文何以難?一半是窮秀才村學(xué)究這樣弄來的。所以蘇東坡譏秦少游‘小樓連苑,繡轂雕鞍’,不過是說樓下系只馬罷了,專在堆砌辭藻。這種辭藻,常用了變成套語,反全無內(nèi)容?!留~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并無與人實在的印象,了無意義。”
林語堂在早年分析西洋散文,曾分為小品文及學(xué)理文。其中學(xué)理文莊嚴(yán)、起伏分明、不敢稍越題材范圍,而小品文閑適,下筆隨意,文中時時夾入遐想及常談瑣碎。因此,小品文筆調(diào)被稱為“個人筆調(diào)”。在國外這種個人筆調(diào)已侵入社論及通常時論范圍。林語堂希望此種文體也能侵入中國文壇通常的議論文及報端的社論,并發(fā)揚光大。林語堂認(rèn)為小品文,可以說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繪人物、更可以評論時事,凡方寸中一種心境、一點佳意、一股牢騷、一把幽情,皆可聽任其由筆端流露出來。林語堂的理想散文是:“得語言自然節(jié)奏之散,如在風(fēng)雨之夕圍爐談天,善拉扯,帶感情,亦莊亦諧,深入淺出,如與高僧談禪,如與名士談心,似連貫而未嘗有痕跡,似散漫而未嘗無伏線,欲罷不能,欲刪不得,讀其文如聞其聲,聽其語如見其人?!?/p>
晚年他談到小品文說:“小品文,也應(yīng)有家居閑談意味,與登臺演講不同,聲音應(yīng)該低微的,向房中熟友娓娓而談,上下古今,山川人物,思想載籍,都可以談。有時語無倫次,有時莊諧并出,好在談?wù)?,有此閑情,而聽者也有此逸致?!庇终f:“我看小品文應(yīng)該有四字,曰清、曰真、曰閑、曰實?!比缓笏槍@四字的內(nèi)涵加以詮釋說:“清者,清新之意,不落窠臼,不拾牙慧。”“真者,所抒由衷之言,所發(fā)必真知灼見的話?!薄伴e者,閑情逸致之謂,即房中靜嫻,切切私語?!薄皩嵳撸鋵嶏枬M之謂,故言有盡而意無窮。”林語堂認(rèn)為:“凡是學(xué)者文章艱深難讀,大半在搬運名詞,引經(jīng)據(jù)典,深入而未能淺出,只掉書袋而已。此乃學(xué)有余而識不足之故。見道明,事理達,得天地之純,自然可以說出淺顯易明的道理來。自己通達了,才能明白曉暢告訴他人,因事理與學(xué)問發(fā)生關(guān)系,所以屬辭比事,左右逢源,隨拾即是。到了道理熟了,常常不必走大路,可以抄小路,過田陌,攀籬笆,突然到家,令同行的人不勝詫異。就是小品文與平常議論文的不同。”
他再從自己的寫作經(jīng)驗來談小品文,他說:“必也心有所喜悅,然后為文,心有所感受,然后為文,或確有所見,然后為文。這如同采柿子一樣,樹上采下來,應(yīng)當(dāng)放過幾天,才會成熟。天地間的事理人情,至繁且雜,卻不可凡有所見,即為文章。我為中央社寫專欄,我覺得某事可談,但決不肯輕易下筆,必也在胸中孕育多少時候,多多思量,或不思量。過了些時,又覺某種事理人情,觸類旁通,益信所見者不謬,然后著為文字,吐之為快。這就是孕育以后胎動時期,不必喝什么催胎大快湯,臨盆自然順適而愉快。若是時機未到,吮筆濡毫,便成流產(chǎn),這是犯不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