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戀 馬俊
摘要:伴隨著漕運以及水上商業(yè)貿(mào)易的空前繁榮,隋唐運河既有功能的內(nèi)涵和外延在宋代不斷拓展——從漕糧到百貨、從漕運到綱運、從“漕渠”(人工河渠)到“運河”(通常水道),并且形成了與其作用地位相匹配的中央、地方專職管理機構(gòu)體系,從而在整個水系指稱的定名、服務(wù)京畿地區(qū)的定本、完備管理制度的定型等方面,為后世所沿襲遵循。
關(guān)鍵詞:隋唐大運河;定名;宋代
隋代傾其國力疏鑿大運河,構(gòu)建了中國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動脈,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影響。中唐李吉甫有“隋氏作之雖勞,后代實受其利焉”[1]的公允之論,南宋陸游更發(fā)出“汴與此渠皆假手隋氏而為吾宋之利,豈亦有數(shù)邪”[2]的歷史感喟。隋唐運河發(fā)展至宋代,汴梁取代洛陽躍升為運河樞紐,地位與影響更加興盛,由此宋代可視作隋唐運河的集大成者,其最直接的證明即宋代始有“運河”之定名。
中國大運河的歷史,最早的明確記載可追溯至春秋時期吳王夫差為北上伐齊所開挖的邗溝。隋代文帝、煬帝的數(shù)度大規(guī)模開鑿疏浚,形成了自西而東、溝通南北、完備順暢的隋唐運河體系。以“運河”一詞指稱這一人工水道,最早的記載則出現(xiàn)在宋代。
目前,學(xué)界多以《新唐書》為“運河”一詞的最早出處?!伴_成二年夏,旱,揚州運河竭”[3]。據(jù)此,大致可理解為在《新唐書》成書的北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以前,宋人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用“運河”一詞指稱前朝所謂的“漕河”“官河”這一隋唐人工水道??疾飕F(xiàn)有史籍資料,筆者以為,宋代“運河”一詞的出現(xiàn)可提前至北宋真宗年間。
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吏部郎中、直集賢苑、知泰州田錫上疏曰:……又問饑饉疾疫去處,稱越州最甚,蕭山縣三千余家逃亡,死損并盡,今并無人,其余明、杭、蘇、秀等州積尸在外沙及運河兩岸不少”[4]。《長編》盡錄田錫上疏全文,并注明“錫自注云咸平三年三月一日奏此”。這里的“運河”顯系隋煬帝疏鑿的江南河。
稍晚記載又有:“(大中祥符五年八月)庚戌,淮南路滁、和、揚、楚、泗五州旱,詔發(fā)運使減運河水以灌民田,仍寬其租限。州縣不能存恤致民流者,罪之”[5]。關(guān)于此事,《宋史》也有記載:“庚戌,淮南旱,減運河水以灌民田,仍寬租限,州縣不能存恤致民流亡者,罪之”[6]。該書關(guān)于真宗朝“運河”一詞的記載又有:“(天禧四年正月)丙寅,開揚州運河”[7]。
據(jù)此大致可以推知,在北宋真宗在位的咸平(998—1003)、大中祥符(1008—1016)、天禧(1017—1021)年間,以“運河”一詞指稱隋唐漕運水道已頗具共識,而此后宋代的詔書、奏章、筆記、詩詞中“運河”一詞自是屢見不鮮。
隋代疏鑿的運河,是由通濟渠、永濟渠、邗溝、江南河所組成,由于各自疏浚開鑿以合成水系,所以多采用分段命名的方法,且不同時期名稱多有變換。雖然如此,隋唐、五代時期對運河的通稱則有“漕渠”“漕河”“運渠”以及“官河”“御河”等泛指和借指。所謂“官河”“御河”,直指隋唐運河的疏鑿乃是皇家主導(dǎo)的官方行為,故有此名。這里,主要結(jié)合史籍記載,就“漕渠”“漕河”“運渠”等指稱的流變加以簡析。
《隋書》多以“漕渠”為隋代疏鑿的大運河的通稱。如:“上每憂轉(zhuǎn)運不給,仲文請決渭水,開漕渠。上然之,使仲文總其事”[8]。以及“征為開漕渠大監(jiān)。部率水工,鑿渠引渭水,經(jīng)大興城北,東至于潼關(guān),漕運四百余里”[9]。
該書關(guān)于“漕渠”的記載約有九處,這里僅僅選取兩例,從中大致可以看出:一是“漕渠”的現(xiàn)實功用正是以保障京畿地區(qū)糧食供給為首要目的的“轉(zhuǎn)運”;二是“漕渠”指代整體的隋代運河水道體系;三是“漕渠”的興修已設(shè)置專職官員和專職機構(gòu)予以負責。
《舊唐書》中,除了“漕渠”以外,“漕河”以至“運渠”的指稱已然出現(xiàn)。如:“(寶歷二年正月)丙申,鹽鐵使王播奏:‘揚州城內(nèi),舊漕河水淺,舟船澀滯,輸不及期程?!盵10]又“(開元)十年二月四日,伊水泛漲,毀都城南龍門天竺、奉先寺,壞羅郭東南角,平地水深六尺已上,入漕河,水次屋舍,樹木蕩盡”[11]。又“天寶元年三月,擢為陜郡太守、水陸轉(zhuǎn)運使。自西漢及隋,有運渠自關(guān)門西抵長安,以通山東租賦”[12]。
這里,所謂的“漕河”“運渠”俱為“漕渠”的異名,其指向和內(nèi)涵基本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由“渠”而“河”體現(xiàn)的水道地位的提升:秦漢以前“河”為黃河的專稱,后世則泛指自然水道,由此人工的隋唐運河也被視作通常意義的河流。清代徐松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宋代官修《會要》而成的《宋會要輯稿·方域十六》“諸河”中,專設(shè)“運河”一節(jié)。由“漕”而“運”透露的水道功能的拓展,也就是《說文解字》所謂“漕,水轉(zhuǎn)谷也”的內(nèi)涵、外延的擴充,此節(jié)后詳。
《新唐書》“漕渠”“漕河”“運渠”“運河”多有混用,但就出現(xiàn)頻次而言,據(jù)初步統(tǒng)計,分別為11次、1次、2次和1次?!颁钋比跃又髁?,但是藉由“漕渠”—“漕河”—“運渠”—“運河”,指稱呈邏輯性地漸次衍生與演變。宋代以“運河”逐漸替代“漕河”,既淵源于既有的“漕運”成熟體系,又發(fā)明于宋代的“綱運”制度創(chuàng)設(shè),自此宋代“運河”所包舉的完全意義已呼之欲出。
宋朝對于隋唐運河之倚重更勝前朝,且無論中原一統(tǒng),抑或一隅偏安,情形并無二致。五代以降,汴州憑借地理之便、汴河以至運河漕運之利,兩相輻輳,玉成了宋代的汴京繁華、漕運興盛。正如宋人所言:“國家建都河汴,仰給江淮,歲漕資糧,溢于唐漢。翳經(jīng)制之素定,有常守而不逾。六路所供之租,各輸于真、楚;度支所用之數(shù),率集于京師”[13]。以及“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東去至泗州入淮,運東南之糧,凡東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給焉”[14]。
南宋仍然延續(xù)著對運河的倚重之勢:“國家駐蹕錢塘,綱運糧餉,仰給諸道,所系不輕。水運之程,自大江而下,至鎮(zhèn)江則入閘,經(jīng)行運河,如履平地,川廣巨艦直抵都城,蓋甚便也……夫大江之與運河,饋餉糧道,舟楫相通,其來久矣”[15]。
北宋以都城汴州構(gòu)建汴河中心運河水系,藉由揚(州)楚(州)運河,連通江、淮,仰給東南;南宋以行都臨安構(gòu)建江南運河水系,控江扼淮,盡得綱運舟楫之備,暫且保全。隨著宋代都城的東漸、南移,傳統(tǒng)的政治中心與躍升的江南經(jīng)濟中心通過運河趨近乃至重疊。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宋代的隋唐運河不僅構(gòu)筑了王朝賴以立國的“生命線”,而且掌握并行使了這一黃金水道的“命名權(quán)”。自中晚唐以來,隋唐運河水道從調(diào)集江淮粟米、補給京畿地區(qū),漸次拓展到東南六路及其土貢方物的全流域性商貿(mào)流通,直至宋代呈現(xiàn)空前規(guī)模。所謂“凡水運,自江淮、南劍、兩浙、荊湖南北路運,每歲租糴至真、揚、楚、泗州,置轉(zhuǎn)般倉受納,分調(diào)舟船,計綱溯流入汴,至京師,發(fā)運使領(lǐng)之;諸州錢帛、雜物、軍器上供亦如之”[16]。
隋唐運河繁盛于宋,故有“運河”之名興起。一則,“運河”之“運”在于中唐以降舟楫往來的運河水道,已然由相對單一的糧餉漕運拓展至商業(yè)貿(mào)易性的交通運輸,賦予事關(guān)國計民生的更多功能、重大價值。二則,“運河”之“運”從“漕運”向“綱運”的制度承襲、完善和定型?!熬V運”之制即漕運船只編隊運輸,一隊一綱,始于中唐,廣德二年(764),身兼戶部尚書、河南尹以及東都、淮西、江南東西轉(zhuǎn)運、租庸、鑄錢、鹽鐵使數(shù)職的劉晏恢復(fù)江淮轉(zhuǎn)運之制,“命囊米而載以舟”,“為歇艎、支江船二千艘,每船受千斛,十船為綱,每綱三百人,篙工五十”[17];成于北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詔真、楚、泗州,各造錢(淺)底船百艘,因為十綱,入汴河行運”[18];哲宗紹圣二年(1095),“置汴綱,通作二百綱”[19],遂為定制。
而“綱運”之“運”又不止于此:“四河所運,國初未有定數(shù),太平興國六年,始制汴河歲運”[20]。“楚、泗到京千里,舊定八十日為一運,一歲三運”[21]?!鞍l(fā)運司歲發(fā)頭運綱糧入汴,舊以清明日”[22]。
由此可知,“綱運”之“運”又有每年漕運的“歲運”之“運”,每年漕運一次運程八十日的“一運”之“運”,以及每年清明漕運初次啟程的“頭運”之“運”等定制。而這些關(guān)于“綱運”的制度性指稱,如“一運”“歲運”,在宋初太祖開寶五年(972)和太宗太平興國六年(981)即已出現(xiàn)。
綜上所述,隋唐人工水道之所以在宋代正式定名為“運河”,不僅在于倍加繁忙興旺的南北漕糧、商貿(mào)運輸功能,而且在于以“河”易“渠”、與自然水道等量齊觀,更在于以“綱”代“漕”、以“運”為名創(chuàng)立完備制度,加之運河水道疏鑿、綱運管理的專職官員和專門機構(gòu)(運河司、發(fā)運司),從而成為完全意義上的“運”之“河”——運河。
[1](唐)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年,卷六·河南道一,第137頁。
[2](宋)陸游著,錢仲卿、馬亞中主編:《陸游全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頁。
[3](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卷三十六·志第二十六·五行三,第947頁。
[4](宋)李燾著,(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四十六,第386-387頁。
[5](宋)李燾著,(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七十八,第688頁。
[6][7](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卷八·本紀第八·真宗三,第151、167-168頁。
[8](唐)魏徴等撰:《隋書》,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5年(影印本),卷六十·列傳第二十五·于仲文,第1454頁。
[9](唐)魏徴等撰:《隋書》,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5年(影印本),卷六十一·列傳第二十六·郭衍,第1469頁。
[10](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卷十七上·本紀第十七上·敬宗,第518頁。
[11](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卷三十七·志第十七·五行,第1357頁。
[12](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卷一百五·列傳第五十五·韋堅,第2073頁。
[13](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食貨四二·宋漕運二,第5571頁。
[14](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中華書局2006年,卷一,第24頁。
[15](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方域十六·諸河·運河,第7593頁。
[16][20](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食貨四六·水運,第5604頁。
[17](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卷五十三·志第四十三·食貨三,第1368頁。
[18](宋)李燾著,(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三零五,第2867頁。
[19](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卷一百七十五·志第一百二十八·食貨上三,第2651頁。
[21](宋)李燾著,(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十三,第110頁。
[22](宋)李燾著,(清)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三零二,第28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