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飛
“我們是在語詞的統(tǒng)治下,法律雕刻在語詞中,文學(xué)是保持語詞活力和精確的唯一方式。”
——龐德
01物質(zhì)存在的意義在于被消耗,詞語存在的意義在于被書寫。人們習(xí)慣于將自然化約為物質(zhì)并消耗之,但自然大于物質(zhì);類似地,人們將詞語規(guī)范化并使其產(chǎn)生效力,順便也產(chǎn)生了大量的詞語垃圾。
自然并不自我對抗,它遵循自身的源頭——一種充滿生機的混亂秩序?;鹕奖l(fā)、地震、暴風(fēng)雪等等,彼此并不抵牾,而是各行其道,因此,自然呈現(xiàn)它自身,但并不示意。
詞語自我對抗,詞語的自我對抗使得其成為另一種自然——另一種充滿生機的混亂秩序。“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經(jīng)由詞語的自我對抗,自然業(yè)已示意;經(jīng)由詞語的自我對抗,我們靠近自然。
詞語橫亙在我們跟自然之間,因此,富有生機的語言是和平通向自然的唯一道路。
我們無法消耗自然,我們只是在自然中制造廢棄物——廢棄物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無法消耗詞語,我們只是污染它、浪費它——我們通過對詞語的污染和浪費來自我污染和浪費。
我們使用詞語,用詞語限制自己,也用詞語限制詞語,本質(zhì)上,我們是在用詞語限制詞語以外的東西。寫作過程中,詞語是沉默的,但詞語經(jīng)由寫作者而反對沉默;詞語是不可見的,但詞語經(jīng)由寫作者而顯現(xiàn)。
我們使用詞語,總是在使用詞語賦予我們的意義,而不是詞語的形象本身。我們使用詞語,不是占有它,而是與它合謀另一種東西——以詞語占有我們的形式。于是,用詞高手總是那些回到詞語源頭的人。當寫作者和詞語各就其位而不是彼此失控時,寫作才能順利進行——寫作者與詞語的合謀才能促成某個作品的呈現(xiàn)。
用詞者只能在他所認知的詞語中寫作,但他必須知道:詞語有無限的寫作可能。寫作者在詞語中行進,朝向詞語的源頭;作品的布局其實是用詞者的自我布局,作品其實是寫作者的詞語化呈現(xiàn): “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陸九淵)。
寫作者并不是經(jīng)由詞語完成作品,而是經(jīng)由詞語抵達作品。詞語的重要意義不是能夠?qū)懽?,而是能夠在寫作中重新塑造自己——寫作者?jīng)由詞語變成了另一個寫作者。在詞語的盡頭,寫作者撞見了理想的自身。
高明的寫作中,詞語克服了來自修辭和道德的誘惑,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以無效的方式生效。一氣呵成的天才式寫作往往呈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時空歸寫作者所有,而非寫作者歸時空所有。
經(jīng)由詞語之道,寫作者和閱讀者彼此接近并疏離,進而跳脫文本成為各自所是者。
02自然的源頭在于其自身——自然的運動和秩序只來自于其自身。在非對抗性寫作中,詞語的秩序呈現(xiàn)具備自然屬性。又或者,自然沒有秩序,自然也不混亂;自然的秩序和混亂完全來自于人類對自然的文化性體驗。
文化對自然的體驗程度以文化自身的姿態(tài)為前提:承認自然的自然性,文化自身的活力便會激發(fā);文化的活力如同自然般充滿驚奇和未知。 “夫玄黃色雜,方網(wǎng)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與自然冷漠地對抗,我們將面對它的冷漠,并且迎來它巨大而不可預(yù)知性的責(zé)難。我們對自然越強力,我們面對自然就越無力,我們有限的計劃永遠無法應(yīng)付自然無限的自然性。
詞語在人與人之間,有時候作為媒介,有時候作為藩籬。作為媒介的詞語具備社會屬性,作為藩籬的詞語具備自然屬性。站在寫作者的立場,藩籬是媒介的前提;而站在詞語的角度,媒介是藩籬的前提。
詞語是一種遮蔽。我們出于自身原因而使用詞語,對詞語的使用讓我們使用詞語的原因藏得更深;本質(zhì)上,是為了讓我們自身藏得更深。一種顯而易見的可能是:我們支配詞語,并不僅是為了實現(xiàn)詞語的結(jié)果,也是為了實現(xiàn)我們自身的結(jié)果。
寫作者提供了無數(shù)種關(guān)于詞語的結(jié)果,但這些結(jié)果只有在作用于寫作者本身時才能顯出效果。詞語的結(jié)果是一種關(guān)系呈現(xiàn),但這種呈現(xiàn)最終是為了在我們自身之間呈現(xiàn)關(guān)系。
為了讓我們自身的關(guān)系免于過度緊張,我們以詞語為緩沖和掩護。詞語為我們自身提供了保護,并間接性地營造了我們彼此的關(guān)系。沒有詞語,我們自身關(guān)系不明。
詞語的秩序中,并不存在對立,而是相互照應(yīng)。反義詞也是詞語之間相互照應(yīng)的一種表現(xiàn)。詞語中不存在等級,詞語的分類和位階是我們出于自身需求而強行賦予的。事實上,我們只能調(diào)整自身來理解詞語。當我們焚書,我們只是在消除另一種人類秩序,而非消除詞語。
我們使用詞語的自由,并不能合法轉(zhuǎn)化為我們分割詞語的自由。我們對詞語沒有生殺大權(quán),我們只是在調(diào)整我們與特定詞語之間的距離——我們使用詞語的自由只能合法轉(zhuǎn)化為我們改變自己的自由。如果我們殺死了所有詞語,我們就徹底殺死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我們不是在與詞語作斗爭,而是在與詞語的活力作斗爭。我們分割詞語的行為不只是在制造詞話之間的敵意,更是在制造我們自身之間的敵意。
03我們與詞語之間有一道隱形的屏障。當詞語被視為他者時,詞語具備古老的敵意,因此產(chǎn)生對抗性寫作;當我們自我規(guī)范時,詞語自身的活力才會被激發(fā)、顯現(xiàn)。
對抗性寫作是詞語機械化的后遺癥,因此,同所有可計算的因果序列一樣,詞語僅作為工具而存在,盡管它有時顯得精密而T整。但由此發(fā)生的寫作本質(zhì)上是對抗性的,它服務(wù)于奴役、娛樂和控制,如檄文、政論、外交宣言等等。對抗性寫作是有限的,穿過對抗性寫作的詞語看見的是確定的黑暗。
在非對抗性寫作中,寫作者調(diào)整自己來發(fā)掘詞語的無限可能性,正如詩人所做的那樣。詩人對詞語的深層秩序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并深諳自然之道。詩人們深知自我視域的缺陷,因此并不將寫作視為某種帶有目的性的行為。非對抗性寫作是無限的,穿過非對抗性寫作的詞語所看見的是混沌的光明。
詞語可以被單獨寫作,但詞語本身無法被分割,因此,不能用詞語反對詞語。事實上,所有的對抗性寫作都是用詞語反對詞語,用詞語鎮(zhèn)壓詞語。而在非對抗性寫作中,詞語本身的秩序和活力必須被尊敬,且被確認。
一個很大的誤解在于:詩人會排斥公文寫作者。這基于對抗性寫作總是在制造詞語的敵意這一原因。真正的非對抗性寫作熟悉一切誤解與傷害,它鼓勵詞語的自然屬性——詞語有著足夠強大的自生性,并不因?qū)懽髡叩囊鈭D而轉(zhuǎn)變。寫作的自由不是凌駕于詞語的自由,而是發(fā)現(xiàn)詞語活力的自由。寫作的自發(fā)性理當應(yīng)和詞語的自發(fā)性。
當詞語被有效地利用時,詞語消失了,出現(xiàn)的是詞語的組合。當詞語被藝術(shù)化地寫出時,它煥發(fā)光芒,并常新長新。
公文與詩的根本區(qū)別并不在于其寫作結(jié)構(gòu),而在于其寫作動力。公文寫作受外力驅(qū)使、牽引;詩寫的能量卻全然是自發(fā)的,它遵循自然性。
人類工作,是將群體能力簡化為社會模式,并在其框架下進行創(chuàng)造性反應(yīng);詩人寫作,是將個體能力簡化為詞語發(fā)掘,并以之為基礎(chǔ)進行創(chuàng)造性反應(yīng)。
人類工作創(chuàng)造垃圾來完成與自然的對壘,詩人寫作讓自然和人類共生成為可能。人類的文明與廢墟并存,自然的慷慨與災(zāi)難并存,詩人與詞語并存。
04在對抗性寫作中,我們使用詞語來控制詞語,并且控制他人。事實上,對抗性寫作中,寫作者被詞話控制。工具化書寫中,我們使用詞語來做我們不能做的事情,實際上我們卻又不得不做詞語所做的事情。
并非詞語控制我們,而是我們將自身控制在詞語中。對抗性寫作中,寫作效率越高,寫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就越稀薄,寫作的獨特性就越受限。
力圖占有詞語者,是為了占有他人。
力圖占有詞語的人是那些對抗性寫作者和對抗性寫作的謀劃者,他們用詞語命名并驅(qū)趕異見分子。對抗性寫作者通過制造敵對者而使得自身成為了敵對者;對抗性寫作者習(xí)慣于自相殘殺。
同一個詞語因為多人使用而顯出意義,無論用詞者是否處于真實,出于真實。但是,對于詞語的理解差異導(dǎo)致使用同樣詞語的人分出了陣營;同時,那些使用不同詞語的人總是以同一陣營的模糊姿態(tài)出現(xiàn)。此時,詞語決定了人與人之間是敵是友。
對抗性寫作者雙方同時用詞語來對抗對方。如果對抗雙方的詞語同時有效,則寫作者雙方勢均力敵,就像他們之間沒有對抗一樣。
如果把詞語的寫作可能視為無限的,那么,詞語的寫作行為必然就是有限的。對抗性寫作者使用詞語寫作不是為了使寫作行為延續(xù),而是為了終止它。
在對抗性寫作行為中,勝利者不是詞語,而是寫作者。在對抗性寫作中,詞語暗含曖昧——競爭但不敵對,參與但不參加。
對抗性寫作有一種極端體現(xiàn):不是因為彼此是敵人而同時用詞來對抗,而是因為同時用詞而成為彼此的敵人。
極端的對抗性寫作是一種含有死亡邏輯的寫作——寫作者并不知道自己是殺人者,寫作者因為過于自信而顯得盲視,一切寫作行為都因此而具備對抗意味。寫作在有限的視域中是一件非此即彼的事情,對抗性寫作極大地呈現(xiàn)了這一場景,公文即是杰出的代表。
對抗性寫作中,寫作者必須放棄自己的天才來表達自己的天才。
對抗性寫作反對自由,對抗性寫作者使用詞語來反對自己。
對抗性寫作中的寫作風(fēng)格不屬于寫作者,而是內(nèi)置于對抗性寫作行為之中。公文的風(fēng)格不取決于公文寫作者,而屬于公文。
公文必須以結(jié)果為導(dǎo)向,公文是被設(shè)計的結(jié)果。詩以詞語本身的活力為基礎(chǔ),詩是被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
公文可以批量生產(chǎn),以公文為代表的對抗性寫作中,詞語的生命力是被賦予的,因而也是有限的;寫作過程可以被促進,但寫作行為不能被改變。詩寫中,詞語的生命力被重新發(fā)現(xiàn)。
對抗性寫作者形成一種解蔽文化,他們首先相互清除,并最終被清除。
有限性可以存在于無限性之中。對抗性寫作可以存在于非對抗性寫作中。公文可以存在于詩行中。
05出于對自然的親近,詞語出現(xiàn)了;同樣地,出于對詞語的親近,詩出現(xiàn)了。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詩:詩一開始就意味著返鄉(xiāng),它致力于回溯詞語的本源,并拒絕將之降解為生活垃圾(以資源的形式)。
詩人不濫用詞語,與常人所具有的揮霍嗜癖不同,他們具有詞語節(jié)制嗜癖。當詞語成熟時,詩人寫出它們,以便使詞語新生,形成源遠流長的詞語史。詩寫是出于對詞語本源的尊重,出于讓詞語成其所是的本能關(guān)切。
真正的詞語史無法被寫出,它始終處于未完成之中——詞語史一旦被寫出,就意味著詞語的終結(jié)?!盁o限的少數(shù)人”將詞語轉(zhuǎn)化為詩的藝術(shù),但詞語的藝術(shù)化并不由“無限的少數(shù)人”評定,他們只完成它。
如果有詩學(xué),那么,它對于詞語藝術(shù)化的評定有一個基本前提:詞語歸人類所有。
詞語對其使用者呈中性態(tài)度,但詩總是改變它的創(chuàng)造者。對抗性寫作者習(xí)慣于把詞語當成資源來服務(wù)于生活,但詩人習(xí)慣于將詞語視為藝術(shù)——它提供了無限可能。
詩的寫出并不意味著詞語的死去,恰好相反,詩重新賦予了詞語生命力。因此,詩的生命力不會因為被寫出而終結(jié),它可能沉寂,但絕不會死去。
詩人們呼吁多元、獨特、自主和共生,他們知道詞語的豐饒是詩豐饒的前提——豐饒滋長豐饒。
詩人是無限的寫作者,他們彼此感到驚訝并心存敬意,他們互相激發(fā),以天賦回應(yīng)天賦。因為詩的生命力不會因為被寫出而終結(jié),也并不為特定的結(jié)果而存在,所以,詩人并不抵達任何地方,他們在詩行中永恒。
差異提供了傳奇的重要砝碼。一切專注于細微、專注于覺察、專注于驚奇的人都是詩人,他們無所畏懼,像萬物敞開自己一樣敞開自己,他們在自己的身體里旅行。
在詩行中,詞語在無限生長。詞語借助自身的源頭而變化,詩人們不是把變化引入詩行,而是在詩行中迎接變化。真正的詩人不會按照固定的程式寫作,而是和詩一起成長;從這一層面上,詩人都是傳奇的愛好者,他們隨著詩行的變化而變化。詩人對詞語的節(jié)制嗜癖本質(zhì)上是一種愛,它不求強制,而是“變動不居,隨岸賦形”。
因此,詩寫即是旅行。詩人們不是在詞語中旅行,而是以讓詞語藝術(shù)化的形式旅行。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詩寫也具備了人生意味——沒有目的地,時時身處異鄉(xiāng)。詩并不反對自然,經(jīng)由作為藩籬的詞語,詩人親近自然——詩人眼中的自然不再是一系列固執(zhí)而善變的場景,而是自我身上一系列固執(zhí)而善變的場景的返照。作為詩人,意味著一個人將自身視為與自然應(yīng)和的一系列場景。
自然因為沒有明顯的內(nèi)外之分而可被視為“道”——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詩人可以穿越一片草地、一片森林,但詩人無法穿越自然。詩人的旅行是發(fā)生在自身精神內(nèi)部的變化,因此,詩人在別處。因此,詩人的旅行即是精神的成長。
旅行者總是在對時空距離的感受中在場,旅行者因此而存在。對于真正的詩人而言,旅行不是為了克服自身,而是為了發(fā)現(xiàn)自身;并非自身使得旅行成為可能,而是旅行使得自身成為可能。
對于旅行中的詩人而言,距離極其重要,這也是詩人很少結(jié)伴旅行的原因。對于詩人而言,距離不是可計量的,而是某種差異的顯現(xiàn)。普魯斯特說:“真正的航行并不是用同一雙眼睛經(jīng)歷過一百塊不一樣的土地,而是通過一百雙不一樣的眼睛看同一塊土地。”
詩人們專注于詞語的自發(fā)性,因而寫出它們:這意味著詩人需要覺察差異的天賦。無論是詞語還是自然,抑或是人類聚居場所,都存在無數(shù)的差異,它們細微而多變,細微到足以讓詩人覺察到時代的整體場景,多變到足以讓詩人看見過去和未來。
06詞語是一種遮蔽,但其自帶解蔽意味;因此,沒有人宣稱詞語歸其所有,因此,詞語歸所有人擁有。詩人用詞具備解蔽與遮蔽的雙重意味,詩的張力來自于解蔽與遮蔽之間的張力,具體表現(xiàn)為詞語的沉默。
進入一首詩,即是經(jīng)由遮蔽趨近解蔽;放棄一首詩,即是經(jīng)由解蔽趨近遮蔽。對于這兩種可能,詩如同自然一般紋絲不動,它只向更多的可能敞開。
詞語的解蔽意味使得人們紛紛丟棄它,最后成為無標記者的財富。詩人天生是無標記的,他們在人們眼里的失敗者形象使得他們成為詞語的天然擁有者。
事實上,丟棄詞語者總是對自然冷漠的人,他們通過丟棄詞語而遠離自然,并感受到了自然的冷漠。
自然的起源是天才,詩人是僅次于自然的天才。只有了解到自身起源的人,才能夠看到自然和詞語的起源。
詩人是無法被解釋的,對詩人的解釋其實是對詩人寫作時所用的詞語的解釋。詩人的起源就是他所使用的詞語的起源。
詩人是詞語的無限寫作者。對詞語的無限寫作者而言,自然的面容不可辨識,因此自然顯示一切。
詩人無法以詞語為家,他視詞語為家的界限。在詞語的無限界限中,詩人寫作,并劃出自己的花園——詩人的花園即是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詩行——他必須對它負責(zé)。
詩人不斷檢閱自己的花園,以便讓詞語為彼此騰出生長空間。
在詩人的花園里,詞語閃現(xiàn),是為了引導(dǎo)詩人進行身體力行的勞作——增刪、調(diào)整,必要時重新耕種,或者放棄耕種,以便讓新的詞語獲得生機。
在詩人的花園里,詩人愉悅地勞作,他接受一切差異和驚奇,尊重多樣性,而非按著自己的固有想法化約、闡釋、占有。詩人在花園里沉默,他像一個斑斕的天才;而他知道,只有自然才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