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欺詐 結婚登記 行政訴訟 事實在先 確認違法
作者簡介:楊夢凡,山東師范大學。
中圖分類號:D923.9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7.086
依《婚姻法》第八條可知,我國原則上以登記作為婚姻有效之要件。近年來,隨社會普法力度加大,人們逐漸認識到結婚登記之于有效婚姻關系的法律意義,結婚時選擇登記的人數(shù)日趨增多,登記婚制度在當下取得主流地位。 但因結婚登記需申請人具備適婚條件,當申請人不具備某些條件但仍希望辦理登記時,就出現(xiàn)了以偽造、變造、冒用證件等方式欺詐登記機關而騙取登記的情形。對此,1986年《婚姻登記條例》第九條和1994年《婚姻登記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均規(guī)定該情形下婚姻關系無效。但2003年新《婚姻登記條例》出臺時為了“淡化婚姻登記的行政色彩”刪除了此項規(guī)定。此后,由于實踐中矛盾叢生,2011年《婚姻法解釋(三)》第一條重新規(guī)定了欺詐登記的行為。然而,該條只否認了援引《婚姻法》第十條規(guī)定的做法,并沒有對具體如何處理作出指導,而是將該問題“拋”給了行政訴訟。但由于行政訴訟領域中對此也缺乏具體規(guī)定,因而各地方對登記行為效力裁判不一,間接導致了欺詐登記下的當事人實體婚姻關系效力的裁判爭議。
對該問題,《民法典(草案)》審議稿第八百二十八條新增“以偽造、變造、冒用證件等方式騙取結婚登記”的婚姻無效情形,但最終公布的草案又刪除了該項。不少人提出質疑,認為刪除該項無效情形是對欺詐登記行為的縱容。但實踐中該行為涉及情形較為復雜,既可能僅存在違反結婚登記形式要件的問題,也可能涉及重婚、未達法定婚齡實質性問題。一律認定為無效雖然可以統(tǒng)一司法領域的法律適用,但并不一定有利于婚姻家庭關系的穩(wěn)定。因此,筆者將從結婚登記行為的性質出發(fā),立足對實踐中裁判現(xiàn)狀的調研結果,本著最有利于婚姻家庭關系穩(wěn)定的原則,對“以欺詐方式騙取結婚登記”的各種情形具體分析,以期厘清各情形下法律適用問題,助益司法工作。
我國婚姻法和行政法規(guī)中均規(guī)定了結婚登記制度,因而對其性質,理論界存在不同的認識。不同認識會推導出不同法律的適用,因此,有必要對此進行探討。
目前對該行為性質的學說主要有二:一種觀點認為,結婚登記應屬行政行為的范疇,是對婚姻關系狀態(tài)予以官方承認、確認和記載的行為; 另一觀點認為,結婚登記是以民事行為為基礎的,當事人身份及財產關系的變動是意思自治的結果,并不為登記機關所左右。 筆者認為第一種觀點較為合理,理由有二:
其一,雖然結婚登記是民事婚姻關系成立要件,但其同樣關乎行政機關對公民婚姻的監(jiān)督和管理。具體而言,當申請人不滿足結婚實質要件時,登記不再是形式公證程序,而將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鴻溝”,即已涉及國家管理層面的問題,難以為當事人之意思表示所包含;其二,結婚登記受登記機關控制,其登記與否取決于行政機關。如當事人存在法定不允許結婚之情形,登記機關有權拒絕登記。綜上,可明確結婚登記屬于一種行政行為,當事人之間對婚姻效力產生爭議后,可提起行政訴訟解決。
其次,結婚登記雖屬行政行為,但與行政許可、行政處罰等行為相比,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其一,結婚登記行為中不存在登記機關的法效意思,即登記機關僅對是否符合法定登記條件予以單純判斷,并不具有產生行政法上權利義務變動的法效意思, 換言之,即使登記行為違法,也不一定代表婚姻沒有效力。所以,在行政裁判中,除了關注登記行為是否違法外,還需關注行為的違法性是否與婚姻的實質要件相關;其二,結婚登記行為具有“事實在先”的特點,即無論登記與否,這種身份關系都已經客觀存在,登記僅是國家對婚姻關系的一種確認,而非許可。因而,處理婚姻案件,應當遵循“事實在先”原則,注重婚姻事實,不能僅憑形式判斷婚姻效力。
(一)裁判現(xiàn)狀
筆者在無訟案例網(wǎng)上以“騙取結婚登記”為關鍵詞檢索時,顯示從2004年至今共有430個相關案例,其中2019年相關案件為45個,剔除4個與本文內容無關的案件后,得到41個案件,以此為基礎逐一研究分析,最終得到以下結果:
第一,在41個案件中,法院判決撤銷登記行為的案件數(shù)量最多,為28件;以超過訴訟時效為由駁回起訴的有6件;判決登記行為無效的有5件;判決登記行為合法有效的數(shù)量最少,僅有2件;第二,騙取登記的方式包括當事人偽造、變造證件和冒用、借用他人身份信息;第三,騙取登記的原因包括當事人一方或雙方未達到婚齡、重婚和詐騙相對方財物。
(二)存在的問題
首先,實踐中對案情基本相似的案件判決結果存在較大出入。例如,在王升海與廣德縣民政局民政行政管理一審行政判決 中法院認為,“陳雪冒用他人證件騙取登記,第三人陳秀靈不存在與原告結婚的真實意愿。故被告登記行為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應依法確認無效”;在祁艷與潁上縣民政局行政管理一審行政判決 中法院認為,“姜傳有冒用姜傳付身份信息辦理登記,不存在登記方被脅迫的情形,原告請求被告撤銷其與第三人登記無法律依據(jù),判決駁回”;在胡仕珍與賓川縣民政局民政行政管理一審行政判決 中法院認為,“胡仕麗冒用原告身份信息與王文格騙取登記,致登記行為的登記結果錯誤,應予撤銷”。比較以上三案例可看出,法院分別對“冒名登記行為”做出了確認無效、判決駁回和予以撤銷的三種判決結果。
其次,法院傾向將欺詐登記行為確認無效或予以撤銷,間接導致在欺詐登記情形下,當事人之間的婚姻關系在邏輯和事實上歸于無效,這顯然與婚姻法嚴格限制無效和可撤銷婚姻的類型以保障婚姻家庭穩(wěn)定的宗旨相背離。很多法院認為,結婚登記的事實依據(jù)是各種證明材料,當材料虛假時,則屬于登記沒有依據(jù)或者主要證據(jù)不足,應確認無效或予以撤銷。但婚姻當事人的認定,并非僅依據(jù)其使用的姓名和身份,結婚意愿由何人作出、婚姻關系由何人維系才是決定性因素。
再次,某些法院對為了隱瞞未達法定年齡、已婚情形而變造、偽造證件騙取登記案件的處理與司法解釋相悖。根據(jù)《婚姻法解釋(一)》第八條的規(guī)定,當事人依婚姻法第十條規(guī)定向法院申請宣告婚姻無效的,申請時法定的無效婚姻情形已經消失的,法院不予支持。雖然該司法解釋屬于民事解釋,但其無疑證明了部分欺詐登記行為在無效婚姻情形消失后是有效的,否則就會出現(xiàn)在當事人無法通過民事訴訟獲得婚姻關系無效的判決時,卻可以通過法院對登記行為確認無效或予以撤銷的行政訴訟實現(xiàn)目的的矛盾情形。
最后,部分法院未能正確區(qū)分登記機關形式審查與登記行為合法性的關系,將冒名登記行為認定為合法。實踐中部分法院認為登記部門僅對當事人提供登記的證件、材料進行形式審查,一旦登記部門符合法定程序審查但仍無法發(fā)現(xiàn)欺詐登記行為,則登記行為合法有效。然而,審查標準并非行政行為合法性的標準,而是行政機關是否承擔賠償責任的標準。換言之,即使行政部門正確履行了法定的審查義務,依然可能存在違法的行政行為。因此,法院在判斷登記行為的合法性時,無須拘泥于登記機關已經盡到審查義務,而應當以登記行為是否符合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等標準衡量。
欺詐登記行為不屬于現(xiàn)行《婚姻法》宣告婚姻關系無效或撤銷的情形,如果當事人希望通過民事訴訟的方式解決,只能提起離婚訴訟。但在一方當事人“被冒名登記結婚”或者“被騙婚”的情形下,如此處理顯然有失公允。如前所述,論證了登記行為是行政行為后,當事人通過行政訴訟的方式解決該問題便順理成章,同時,這與司法解釋中的規(guī)定和實踐中的處理也是一致的。
由于實踐中欺詐登記的情況較為復雜,難以適用某種固定的方式解決,因而,筆者將其分為兩種情形,并分別具體分析:
(一)以偽造、變造證件騙取結婚登記
1.登記時具有結婚合意
(1)起訴時具備結婚實質要件。當事人在登記時不滿足法定婚齡、未婚等法定條件或存在登記形式瑕疵,但在起訴時具備結婚實質要件的,為了尊重當事人的結婚合意,確?;橐龅挠行?,法院可通過對《行政訴訟法》第七十四條第一款(一)中的“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予以擴張解釋,將“撤銷會對另一方行政相對人的利益造成重大損害的情形”納入確認違法判決方式的適用范圍, 從而確認該登記行為違法而不予以撤銷。于此,既保護了事實婚姻關系,又與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一致。
(2)起訴時違法情形未被補正。由于違法情形未被補正,違法事實一直存在,則無論是依據(jù)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還是《行政訴訟法》第七十五條的規(guī)定都應當依法確認登記行為無效。
2.以詐騙為目的騙取登記
在“騙婚”情形下,欺詐方通常在登記后便挾彩禮或詐騙所得離開。在此情形下,可判斷當事人登記時不具有結婚合意,即為登記行為所確認的人身關系自始不存在,因而,應當依法確認登記行為無效。
(二)冒用他人證件騙取登記
首先,被冒名者與登記簿上所記載的相對人不存在結婚合意,婚姻關系顯然不成立。而對假冒方而言,雖然假冒他人的身份,但在其確實存在與相對方結婚的真實意思表示,且在登記時明確表達了此種意思時, 依前述“事實在先”原則,將辦理登記的當事人更正為“假冒方”的做法較為合理。對此,法院做出確認違法并責令更正的判決更為妥當。
法院判決時考量欺詐登記下的事實婚姻關系,符合登記行為“事實在先”的特點,利于維護婚姻家庭關系的穩(wěn)定,應值得提倡。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欺詐登記行為合法性的認可,行政機關完全可以對相關當事人做出行政處罰的決定。再者,妥當處理或改進欺詐登記行為的行政判決方式同樣需要婚姻法及相關行政法規(guī)的回應與完善,尤其是《婚姻登記條例》應當對登記更正問題予以明確規(guī)定。
注釋:
金眉.論我國事實婚姻制度之完善[J].南京社會科學,2017(10),第84頁.
文靖.論行政登記——基于公私法雙重視域[D].武漢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6頁.
王禮仁.婚姻登記瑕疵糾紛訴訟路徑之選擇——以訴訟時效法律規(guī)范的性質為主線[J].政治與法律,2011(4).
田韶華.論婚姻登記行政訴訟的判決方式[J].行政法學研究,2020(1),第81頁,第86頁,第87頁.
(2019)皖1822行初12號王升海與廣德縣民政局民政行政管理一審行政判決書。
(2019)皖1226行初6號祁艷與潁上縣民政局行政一案一審行政判決書。
(2019)云2924行初9號胡仕珍與賓川縣民政局民政行政管理一審行政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