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1947年3月生,湖北黃梅人?,F任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曾任中國寫作學會會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於可訓文集》10 卷。近年來發(fā)表小說《地老天荒》《特務吳雄》《才女夏媧》《幻鄉(xiāng)筆記》等。
夏叔被判了徒刑,村里人都不知道。夏家在村里是外來戶,雜姓。雖然村人并不排外,但對雜姓人家的事,總沒有對族人的事這么關心。夏叔到底是為什么判了刑,判了什么刑,是無期徒刑,還是有期徒刑,有期徒刑又是幾年,該不是死刑吧,有的說,那也沒準??傊?,都說不清。
就有人到夏叔家打聽。夏嬸輕描淡寫地說,俺也不知,聽說是死刑。打聽的人回來說,說這話的時候,夏嬸正在熬豬食,有一綹頭發(fā)掉到她的嘴角邊,她吹了一口氣,把頭發(fā)吹開了,又繼續(xù)用長把鍋鏟攪著鍋里的豬食。真沉得住氣,打聽的人說。
夏叔平時行蹤不定,村里人也不在意。一來這是人家的事,他愛去哪,不愛去哪,你管不著。二來夏叔混飯吃的營生,就是個行走江湖的勾當,呆在家里還真不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若有三百天不歸家,這一家人才得溫飽,若是反過來,有三百天在家里待著,就得挨餓。
夏叔這個混飯吃的營生,在我們那兒叫教師。教師不是我們今天說的學校里的老師,而是自己練武又教人習武之人。有點近似舊小說里寫的教師爺,但又不全像。教師爺在今天多少帶點貶義,教師不帶貶義,是個中性的名詞。說是《水滸傳》里的教頭,又沒有那么正規(guī),沒有那么高級,不過是鄉(xiāng)下一個不會種田也不愿種田,就喜歡踢騰拳腳舞槍弄棒的閑漢而已。在我們那兒,說這人是教師,要說含混點,兩個字不能平均用力,要把重音放在教字上,師字不要說得太清楚,所以有時候聽起來也像是在說教士。
夏叔這個教師名氣不大,在外面沒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他教人練武,既不能像今天的影視劇中那些武林高手一樣,開一家固定的武館,也不能像那年月的鄉(xiāng)下一樣,在農閑時節(jié),拉一個流動的武場。要想靠這點本事吃飯,養(yǎng)家糊口,就只有一個辦法,四處尋租,送教上門。為了招徠顧客,多攬生員,有時候,還免不了要在街頭耍些把式,吸人眼球。這時候的夏叔,也就與街頭賣藝的沒有什么區(qū)別。夏叔從十多歲起,就跟他爹行走江湖。他爹死后,身無長技,又不愿種田,也無田可種,只能靠這點花拳繡腿在江湖上混飯吃。
說來也是有緣,一日,夏叔正在街頭耍拳,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老者,也在駐足觀看??吹骄侍?,圈子外的看客少不得要賞個三兩文銅錢。這位老者的打賞,卻是一個大銅角子。夏叔走到老者面前,正要拱手致謝,老者卻笑吟吟地說,敢問壯士,你這手拖刀拳是跟誰學的。夏叔被問得懵頭懵腦,就說,什么拖刀拳,您老說的我聽不懂。老者就要他把剛才的招式再做一遍,夏叔就如實做了。老者說,這不就是拖刀拳嗎,還說不懂,裝,怕我偷了你的武功不是。夏叔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就是拖刀拳呀,我自己琢磨出來的,沒師父教。老者就要他說說來由。夏叔說,小時候,他經常挨打。他爹打他的時候,他就跑。他跑,他爹就追。他知道,他怎么跑,也跑不過他爹,干脆就不跑了。等他爹快追到近前,突然一個轉身,就朝他爹脅下鉆將過去。他爹用手來抓,他就用手去擋。無奈猝不及防,他爹有再大功夫,也使不出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的脅下溜走了。后來他跟著他爹習武,就把這種急步回頭的推擋之法,琢磨成了一套拳術,自己練著玩兒。夏叔說,我這不是還沒取名字嗎,您老就叫它拖刀拳。
聽夏叔這樣一講,老者禁不住哈哈大笑,說,原來真是野路子呀,我還以為是得了高手真?zhèn)?。夏叔就向老者請教,敢問先生,您為何叫它拖刀拳。老者便一手拈須,一手把著夏叔的袖口說,你且隨我來,聽我慢慢跟你道來。
老者把夏叔引到路邊的一家茶鋪坐定,要了兩碗山茶,啜了一口,就摸著稀疏的山羊胡講開了。原來這老者也是一個行走江湖的教師,姓關,自稱是關公的后人,世代習武。在老關家自創(chuàng)的武功系統(tǒng)中,確有一套拖刀拳,說是由《三國》里寫的關羽使的拖刀計演變而來。夏叔沒看過《三國》,也不知道關公怎么使的拖刀計,就要老者點撥一二。夏叔說罷,便跳到一邊,擺開架勢,等待老者指點。哪知老者卻不起身,依舊慢悠悠地說,但凡場上交手,多為正面搏擊。正面搏擊,靠的是力量和招式,以力還力,以招拆招。不如佯敗于先,而后反手一擊,猝不及防,任憑對手有多大的力氣,多厲害的招式,也使不出來,就像你小時候用那一招對付你爹一樣。老者的這番話,夏叔似懂非懂,但最后這一句,他是聽懂了的。心想,原來我小時候頑皮淘氣,使的壞招,還有這么多道理。當下就要拜老者為師。老者說,拜師我經受不起,不過老朽倒想招你為婿,不知壯士可曾婚娶。夏叔一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說,未曾,未曾,在下還是孤身一人,寡漢條一個,愿入贅關家為婿。說罷,納頭便拜。老者便伸手將他扶起,說,你也不問問小女是俊是丑,是賢不肖,就這樣答應下來。夏叔說,我只想跟老先生學藝,別的都無所謂。又說,老先生如此,小姐自然不差。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您是龍鳳,小姐自然也是龍鳳。小的高攀都來不及,還有什么問不問的。夏叔本不善言辭,情急之中的這一番話,倒說得十分得體。老者當即就把夏叔領到了住處,不久,便借一家飯鋪辦了夏叔和女兒的婚事,夏叔就這樣做起了老關家這個浪跡江湖無門可上的上門女婿。
關老先生招夏叔為婿,一來是看中了那套拳腳,覺得這年輕人既有如此悟性,能創(chuàng)武功新招,居然暗合老關家拖刀拳的路數,可見他與老關家的緣分不淺。倘稍加點撥,日后必是拖刀拳的傳人無疑。這樣,也算對得起先圣,不辱沒先人,老關家?guī)状说男难K于沒有白費。二來是祖上傳下來的,也是自己數十年來潛心鉆研的矯形接骨之術,也要有個傳人,好揚名后世,惠及后代子孫。
說起關老先生這個矯形接骨之術,也有些來歷。這來歷也與他們老關家的圣人有關。說是華佗當年為關公刮骨療毒,事后關公贊為神醫(yī),又要華佗傳授矯形接骨之術,以備不時之需。華佗遂留下他祖?zhèn)鞯某C形接骨七十二方。這七十二方,又叫七十二式。就像武功的招式一樣,不施器械,不用湯藥,不假外物,全憑醫(yī)者的身手,拍打撕扭,推拉摔摜,就能將錯位的關節(jié)矯正,讓斷裂的筋骨接榫。這個方子后來傳了下來,關家代代都有人照著研習,祖上也出過幾個有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神醫(yī)。那療傷的方法,不像是給患者治病,倒像是與患者徒手搏擊,見者無不稱奇。雖然老關家的這獨門絕技,傳到后來,一代不如一代,但到底是一點真?zhèn)?,比那些旁門左道的所謂妙手,不知道要強勝幾百倍。到了關老先生這一代,眼看著自己老之將至,膝下又無子嗣,只好把這七十二式,一招一式都悉心傳授給他這個新招的上門女婿。好在他這個女婿也確有悟性,不幾年,便能獨立為人療傷治病。關老先生去世之后,夏叔改回本姓,帶著老婆孩子回到村里,從此便以教師為業(yè),教人習武,也為人治病。
說話間就到了解放以后。剛解放那陣子,村里要清查人口,登記戶籍,村里的干部就去問夏嬸,夏叔哪里去了。夏嬸說,俺也不知。村里的干部就不想再問,他們知道,再問,還是這四個字。自從夏叔把這個說外水話的嬸子帶回村里來以后,她就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母語的牢籠里。她聽不懂別人說的話,別人說的話她也聽不懂。
后來土改了,還是不見夏叔回村,工作隊根據夏叔的職業(yè)狀況,就給他劃了個無業(yè)游民。無業(yè)游民不是正式的農村階級成分,但好歹也算個無產階級。夏叔家因此分得了幾畝水田。夏叔不在,就由村里人幫襯夏嬸種著,夏叔家的日子才算有了著落。
正在這時候,鄰村有人說,夏教師判了死刑,村人都不相信。就去問夏嬸,夏嬸也說是死刑。后來,村里有人從縣上回來說,他從西門經過時,看到一大群人在圍著看縣法院貼的布告,念布告的人念到夏叔的名字,人多,擠不進去,不知道布告上寫些什么,看來是真的判了徒刑。再后來,有個在縣供銷社當采購的人回來說,判的是死緩,也就是死刑緩期執(zhí)行。村人不知道死緩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死刑與判了死刑緩期執(zhí)行有什么區(qū)別。心想,還不是個死,不過讓你多活幾日罷了。這話傳到村里一個私塾先生的耳朵里,先生說,不然,不然。死刑大多是立即執(zhí)行,這在古代叫斬立決。死緩雖屬死刑,但不馬上執(zhí)行,而是關起來留待秋審或朝審復核。緩期執(zhí)行也可能不執(zhí)行,改判輕一點的刑期,就不會死的,這在古代就叫斬監(jiān)候,哪能一樣呢。接下來的事無人打聽,也就只有夏叔自己知道了。
這年夏天,判了斬監(jiān)候的夏叔,由縣大隊的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押往縣大牢收監(jiān)。途中路過一處驛站,名叫五里涼亭。這五里涼亭是通往縣城的必經之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荒郊野外,是舊小說里強人劫財剪徑的絕好處所。好在此地民風淳樸,非但無盜賊出沒,反倒有人在這里搭了一個供行人歇腳的涼亭。涼亭不大,不過是幾根木樁支著一個茅草的傘狀頂蓋。也無桌凳之類的擺設,只有行人歇腳留下的幾塊巨石,零亂地擺放在涼亭中間。
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押解著夏叔到達五里涼亭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涼亭里已歇著一抬擔架,上面躺著一個身著軍裝的中年軍人。旁邊有兩名身著便裝的農夫,兩名背著步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吹贸鰜?,那兩名農夫是雇來抬擔架的,這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則是護送這擔架的。見有人已占了涼亭,押解夏叔的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就拉著夏叔在涼亭邊的樹陰下坐了,一邊喝著軍用水壺里的水,一邊緊一搭慢一搭地與涼亭里的軍人搭話。夏叔是犯人,不敢插嘴,只聽四個解放軍戰(zhàn)士在說。
聽了半天,夏叔漸漸地聽出了一點眉目。原來這個躺在擔架上的軍人,是個部隊首長。聽兩個護送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一口一個司令員的,看來官兒還不小,就不知道是哪一個級別的司令員。涼亭的光線好,夏叔從樹陰下看過去,只見躺在擔架上的司令員,身體蜷成一團,臉色蠟黃,骨瘦如柴,既不說話,也不哼哼,像個死人一樣。夏叔心想,這人看來病得不輕。心里這樣想著,就禁不住隨口問了一句,首長得的是什么病。押解他的解放軍戰(zhàn)士有一個就呵斥他說,得什么病與你有什么關系,想刺探軍事機密不是。另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就說,算了,算了,他也就是隨口問問。哪知涼亭上的那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卻很爽快,其中的一個便接著夏叔的話說,我們也搞不明白。司令員進山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從馬上掉下來以后,就成了這個樣子。三省交界幾個縣的郎中都請過了,硬是治不好。這不就抬下山來,看軍分區(qū)首長怎么安排。另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也忍不住插嘴說,我們司令員就這個性子,叫他不要上去,不要上去,他偏要上去。說打仗的時候要靠前指揮,如今剿匪,總不能隔著山頭讓戰(zhàn)士們去沖鋒吧。這下好了,讓土匪打了黑槍,驚了馬,摔下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夏叔這才明白,司令員得的不是別的什么病,而是跌打損傷。就大著膽子問了一句說,能讓我看看嗎。剛才呵斥他的那個解放軍戰(zhàn)士就一拉槍栓說,老實點,不準動。那個說算了的解放軍戰(zhàn)士大約知道夏叔的一點情況,就說,讓他看看也無妨,我們這么多人,還怕他使壞不成。夏叔于是就到涼亭上趨前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夏叔就說,這人的病我能治。
聽夏叔說他能治司令員的病,兩個護送的解放軍戰(zhàn)士并不十分驚奇。原因是前面請的那些郎中,去請他們的時候,聽說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都說好治好治。等到見了司令員,別說治病,連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lián)轮\害解放軍首長的罪名。押解夏叔的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也說,你別逞能,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弄不好罪上加罪。夏叔雖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但這一刻,仍禁不住技癢難耐,就又大著膽子說,我說能治就能治,治不好,你們直接把我拉出去斃了。護送的解放軍戰(zhàn)士見夏叔這樣說,就問押解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是什么人。押解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中,那個說算了的就走進涼亭,在兩個護送的的解放軍戰(zhàn)士耳邊嘀咕了一陣。其中的一個就說,既然如此,那就讓他試試。又說,不過,我們不能作主,得到了軍分區(qū),聽軍分區(qū)首長的。說罷,大家就一起起程,沿著公路奔縣城而去。
軍分區(qū)所在地就在這座縣城。到了縣城,押解夏叔的解放軍戰(zhàn)士辦完交割就回去了。夏叔關在牢里,吃的有人送到手上,又不事勞作,倒也逍遙自在,就整天琢磨那個解放軍司令員的病。這樣的傷病,他最早見到的一例,是在他的岳丈關老先生的故鄉(xiāng)。當地的一個農人上山砍柴,從懸崖上掉下來,跌傷了胸骨。錯位的胸骨擠壓心肺,病人蜷縮成一團,不能動彈,飲食不進,連呼吸都有困難。那時,關老先生正教他七十二式中的提抖一式,正好碰上這個病案,就要他仔細看他如何動作。夏叔站在一旁睜大眼睛細看。只見關老先生走上前去,雙手從背后抄在那人脅下,把那人從地上提起來,只輕輕一抖,那人便站立如初,行動自如,心口也不覺得疼了。事后,關老先生說,這一式看似簡單,其實不然。拿捏不準,用力不當,反使錯位的胸骨扎進心肺,非死即殘。從此,夏叔便苦練這一招式,日后也治好了幾個同樣的病人,所以他在涼亭才有底氣說出那番話來。夏叔心想,就不知道軍分區(qū)首長會不會讓他這個死刑犯冒死一試。
正思忖間,忽然牢門大開,跟著就有兩個軍人走了進來。其中的一個對他說,跟我們走吧。看這架勢,夏叔覺得不像提審,更不像是拉出去槍斃,就跟來人走了。到了目的地,才知是讓他來跟那位司令員治病,夏叔這才松了一口氣。既然要他治病,夏叔就端起了架子,提出了一個條件,說在他給司令員治病的時候,要把他和司令員單獨關在一個房間里,不準有人在旁監(jiān)視,也不準偷看偷聽。帶他來的人說,那不行,誰知道你會不會使壞,司令員出了問題,我們可擔待不起。這人話音未落,就聽身后有人說,那就依他,既然決定讓他給司令員治病,就要相信他,這是黨委的決定。那人回頭一看,見是政委來了,就不再做聲。
夏叔和司令員被送進一間辦公室,司令員的擔架放定之后,所有人都退出去守在門外。政委說要相信夏叔,司令員身邊的人,還是十分緊張。司令員的貼身警衛(wèi)員打開槍機,用手槍指著辦公室門口,一有動靜,就準備沖進去救人。辦公室里半天沒有動靜,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正當眾人屏息靜氣地等待結果,突然聽見門里傳來司令員的一聲大喊,警衛(wèi)員。等在門外的警衛(wèi)員一聽,咚地一腳踢開房門,沖進去就用槍口頂著夏叔的腦門。那知夏叔一點也不驚慌,只用嘴巴示意警衛(wèi)員朝司令員那邊看看。警衛(wèi)員回頭一看,只見司令員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瞪著兩眼看著他,說,看什么看,還不快去跟老子拿個饅頭來,你想把老子餓死呀。
夏叔究竟是怎么把司令員的傷治好的,至今不得而知。有人問司令員,司令員卻笑而不答。問多了,就說,那是老子命大。眾人就不再問。問是沒人問了,但夏叔卻從此聲名遠播。有那會編的,還把夏叔療傷編成了許多傳奇故事,夏叔的醫(yī)術也就越傳越神。不久,就有人來監(jiān)獄找夏叔看病。監(jiān)獄管理人員起先不肯同意,禁不住來的人多了,就請示上級主管部門,同意給夏叔在監(jiān)獄門衛(wèi)邊上開辟一個門診室,專門接待社會上來看病的人。誰知這事一傳十十傳百,社會上來求醫(yī)的人竟越來越多。門診室容不下,就干脆搬到監(jiān)房門前的院子里。這樣,夏叔看病就成了武術表演,常常引來不少人圍觀,有時候連守門的解放軍戰(zhàn)士也禁不住要踮起腳來觀看。
這天,一個中年婦女帶了一個小女孩來,說是姑娘頑皮,在兩排課桌間撐手蕩秋千,不小心摔傷了骨頭,想請夏教師看看。那時候,夏叔的名氣已經很大,監(jiān)獄內部不叫他幾號幾號,都叫他老夏。社會上干脆連老夏也不叫了,都叫他夏教師。夏叔見這姑娘長得眉清目秀,清純可愛,就從荷包里取出一粒糖籽,讓她近前去拿。待到小姑娘走近前來,夏叔卻輕輕地提起小姑娘的兩個胳膊,從自己的頭上猛地朝后凌空一甩,小姑娘的后背便貼著了夏叔的后背。人群頓時發(fā)出一陣驚呼。驚呼未定,夏叔一個反手,又將小姑娘從頭上甩了過來,小姑娘便穩(wěn)穩(wěn)地立在夏叔面前。夏叔這才把手中的糖籽放到小姑娘手里,看著她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這件事傳得很廣,縣城的人親眼得見,都說夏叔果然名不虛傳。這以后,夏叔收治的病人就更多了。有時候,遠遠近近的,一天要來幾十號人。監(jiān)獄重地,每天有這么多人出出進進,畢竟不是個事。再怎么相信群眾,也是一大安全隱患。監(jiān)獄領導便請示上級,是否可以讓夏叔到監(jiān)外出診。這時,夏叔已經減刑,由死緩改判無期徒刑。上級主管部門同意監(jiān)獄方面的請示,但要嚴格限定出診的時間地點,還要有專人監(jiān)護。夏叔從此便由一個在監(jiān)獄坐診的郎中,變成了一個可以在縣城內自由行走的上門的郎中了。
這一說,就有好幾年過去了。夏叔每日里按時出診,按時歸監(jiān)。從監(jiān)獄到患者家里,兩點一線,從不借故繞路,也不貪戀市廛。給人看病,不收分文,也不多說一句話。有時,患者家屬硬塞給他一些錢物,他也悉數上繳。漸漸地,監(jiān)獄也放松了對他的監(jiān)管,后來竟至于撤銷了他身邊的監(jiān)護,任由他自己出出進進。夏叔就這樣成了縣城的一個特殊的市民。除了他走進監(jiān)獄大門的那一瞬間,誰也不知道他是犯人,也沒有人把他當犯人看待。改判無期以后,政府又給他減了幾次刑,再過幾年,服刑期滿,他也就釋放回家了。
夏叔回家沒幾年,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就開始了。有一天,有人來找夏叔外調,要了解夏叔當年被判刑的情況。說是當年的那個司令員現在是走資派,要夏叔揭發(fā)他當年包庇自己的罪行。夏叔這才記起了當年的許多舊事,就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跟外調人員講了一遍。夏叔從來沒對人講過這件事,就連判刑的時候也沒人細問。
夏叔說,他當年被判了死緩的重刑,不是因為他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而是因為誤打誤撞,誤入匪巢,做了山寨的頭領。
那日,夏叔正在后山的一個村里教幾個后生習武,旁邊的槍棒架上,掛著一條狗皮膏藥的招貼和一個裝藥丸的葫蘆,一看便知是一個行走江湖的教師。正演練間,忽然闖進一群人來,為首的一個指著夏叔說,喂,你,過來,過來,過來給我家二哥看看,我二哥傷得不輕。夏叔看這群人的架勢,知道是后山的強人。就說,要看可以,就看你贏不贏得了我這套拳腳。那人聽罷就瞪著眼睛來撲夏叔,夏叔只輕輕一架,那人便一個狗爬,趴在地上起不來了。夏叔正等那人起身,忽聽有人喊道,好漢且慢,我來試試如何。說罷,就見一個壯漢跌跌撞撞地晃進人圈里來。夏叔盯著那人看了幾眼,也不出招,只把一只手伸出來,反使金鉤,朝那人說,來呀,來呀,引那人向前。又一進一退,一上一下,左環(huán)右繞地像耍把戲一樣,逗那人出招。那人經此一逗,欲進不得,欲退不能,急得抓耳撓腮。情急之中,只管使出渾身解數,用拳腳去上下左右地應對夏叔,卻又招招落空,既夠不著夏叔,更接不著夏叔的招式。就這樣逗弄了幾十個回合,夏叔突然跳到一邊,對那人拱拱手說,壯士自便,你的傷好了。那人一聽,覺得好生奇怪,也收手站定。又伸了伸自己的胳膊腿,覺得果然比先前靈活輕松了許多,試著往前走了幾步,也不像先前那樣跌跌撞撞,竟沒有絲毫疼痛的感覺。就拱手謝過夏叔,又對身后的嘍啰大吼一聲說,小的們,把他綁了,給我?guī)仙饺?。夏叔就這樣被這幫強人簇擁著進了山寨。
夏叔被綁上山寨之后,并未受到虐待,相反,這幫強人還給了他很高的禮遇,讓他坐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山寨已有兩個當家的,下山的這位是二當家。這次下山原本是想偷襲四十八家的一個富戶,不想失手,反被困在院子里,被這個富戶家養(yǎng)的幾個教師打得筋斷骨折,遍體鱗傷。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圍,逃得性命,沒想到在這里碰上夏叔,三招兩式地就調理好了他折損的筋骨,心中不禁暗暗稱奇,覺得這人好生了得。就想,倘若將此人劫回山寨,封個頭領,日后兄弟們跟人拼殺,也就不怕傷筋動骨了。當下便仿效梁山好漢脅迫神醫(yī)安道全入伙的故事,不施計謀,也不像安道全那樣先騙上賊船,就這樣硬生生地把夏叔綁上山去,真的讓夏叔做了山寨頭領。夏叔雖然極不情愿,但禁不住威脅利誘,又感念不殺之恩。心想,我又不殺人放火,不過是為人療傷治病,強盜也是人,有病也得治。既來之,則安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山寨的第三把交椅。
這一坐就坐到了大軍進山剿匪的時候。不久,夏叔的這個山寨就被剿匪的解放軍團團圍定。大當家二當家各帶一支人馬下山突圍,留下夏叔看守山寨,等著他們卷土重來。山寨周圍都布了暗哨,樹木山石背后,都有人拿槍指著上山的小路,一有動靜,便瞄準目標。第一日,便有嘍啰來報,說他一槍撂倒了一個騎馬的大官。眾人便興奮不已,覺得像這樣,守住山寨有望。能守住山寨,夏叔自然高興。無奈夏叔畢竟是一介草民,不懂得螳臂擋車,摧枯拉朽的道理。頑抗了幾日,山寨便被攻破,夏叔一干人等,都做了俘虜。大當家二當家在下山突圍時,都被擊斃,夏叔作為唯一活著的山寨頭領,就被判了個死緩的徒刑。
聽夏叔講完這段故事,外調的人說,照你這樣說,這個走資派是你們當初把他從馬上打下來的啰。夏叔說,那也不一定,土匪當時放黑槍的多,也傷了不少解放軍。外調人員見這事不能確定,確定了反倒對走資派有利,說他是剿匪功臣。再說,包庇一個差點送了自己性命的仇敵,于情理上也不太說得通。就威脅夏叔不準亂說,說出去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外調人員走后,夏叔心想,這事還真有些蹊蹺,難不成我手下小嘍啰的那一槍,打中的真是司令員。要這樣,也算是老天爺有眼,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從此,便把這事爛在肚子里,對誰都不說,跟夏嬸也不吐半個字。多少年后,夏叔有個孫子上了武術學校,學校的老師都聽說過夏教師的大名,也聽說他家里藏著一本武功秘笈,都想借來學習學習。夏叔的孫子就跑回去找他奶奶要這本秘笈。他奶奶說,俺也不知,問你爺爺去。這時,夏叔已死去多年。尋不著秘笈,華佗留下的那本矯形接骨七十二方,也就這樣在夏叔手上不明不白地失傳了。后人說起這事,都覺得可惜,但也有人說,這是天意,是由不得人想的。
責任編輯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