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又一

1

對中國人來說，一個月后的春節(jié)才是新年伊始，但陽歷新年到了也得過。

尤其像狗子這樣重回單身的人，整個12月有圣誕節(jié)有平安夜，弄得他很不適應，終于到了元旦，可以找哥們兒喝一杯了。

狗子二十歲出頭拿到第一個角色的那部戲，王凱是公司派來的制片助理，在那部戲里，王凱護著他，替他在片場挨過臺灣人的大嘴巴。這么多年過去，兩人逢年過節(jié)總要喝一頓，交流交流近況，說說來年展望，有什么委屈借著酒勁哭一通。

最初幾年他們都約在餐廳包間，主要是怕人認出狗子來;后來狗子沒那么紅了，兩人也約過街邊大排檔;這些年王凱榮升冤大頭影業(yè)的王總，開始講究。今年挑了“麗都”附近一處新開業(yè)的酒吧，因為王凱在那里“存了一瓶好酒”。

“媽的，甭管多惡心，片子總算賣了，2019年總算過去了！希望2020年是個好年景！”王凱幫狗子再斟一杯，問他今年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我決定和戴戴離婚，已經(jīng)搬出來一個月了。”

“離婚好呵，我們狗子哥終于自由了！”

王凱興奮地和狗子碰杯，一飲而盡后意識到狗子臉色不對。

“……當然對萌萌不公平，但是你可以讓孩子經(jīng)常跟媽媽見面嘛——你讓戴戴抓住把柄了？”王凱關切地問：“有沒有證據(jù)？”

“不是那種事！”狗子推開王凱，他說：“我還是擔心，她沒有工作，真打官司法院肯定把孩子判給我，那她就什么都沒有了?！袡C會讓你媳婦安慰安慰戴戴，勸她冷靜一點?！?/p>

“明白，我覺得戴戴沒問題，她離開了你還可以繼續(xù)寫小說嘛?！隳兀罱鄮Ш⒆釉谀銈兗倚^(qū)轉(zhuǎn)轉(zhuǎn)，讓街坊四鄰都知道你是個好爸爸，方便以后法院取證。”

“取證？”

“對呵，萌萌還小，你們倆真離婚，法院會傾向于判給媽媽，除非你可以證明戴戴沒有撫養(yǎng)能力——你呢，又跟孩子特別親。你怎么證明自己跟孩子特別親呵，就得讓街坊四鄰都看看，你是怎么天天放著工作不干陪孩子滑滑梯的?！?/p>

狗子想起之前的種種，尤其是萌萌天真無辜的樣子，不由得傷感了。

“結婚這事太奇怪了，一眨眼我都變成中年人了?！?/p>

王凱哈哈笑著，說可不是嗎，瞧瞧你丫那啤酒肚！說完意識到狗子是真?zhèn)牧?，趕緊找補說：“你青春依舊，永遠的偶像！”

他拿眼神示意狗子，往另一張桌上的兩個女孩身上看，他說：“看見那倆女孩兒沒有，從咱們一進來就盯著你看，你的人氣不減當年?！?/p>

狗子也注意到了，兩個女孩看上去也就20歲上下。

“打賭嗎，她們見了我就會說‘狗子哥您好，我們從小就看著你的電影長大。——這不是廢話嗎，我演第一部戲的時候，她們倆還穿開襠褲呢，也就萌萌那么大。”

“你今天態(tài)度很消極呵，人家可能就是很單純地喜歡你這種資深人民藝術家——哎她們過來了，賭今天的酒錢？”

“你丫要臉嗎？不是說今天要喝你存的那瓶嗎！”

兩個女孩走到狗子和王凱跟前，怯怯地笑了，問能不能和狗子老師合個影？

王凱假意上去攔，說我們正談正經(jīng)事呢，等一下吧好嗎？

狗子訓斥王凱：“怎么跟人家說話呢，人家是影迷，又是女孩子，跟人家說話客氣一點，衣食父母懂不懂？——沒事，合影嘛，現(xiàn)在就來?！?/p>

王凱拿著姑娘的手機，左一張右一張拍完了。

長發(fā)女孩說：“謝謝您，我媽看見我跟您合影，一定特別高興，她覺得您特逗！”

狗子假裝沒聽見。

短發(fā)女孩拿出一個小本本，問狗子能不能給她簽名，就寫送給張偉。

狗子提筆寫字：“送給張偉……你爸怎么給你起了個男孩名？”

短發(fā)女孩天真爛漫地一笑，說道：“張偉是我爸?！?/p>

按照慣例，這個時候王凱假意轟女孩走，狗子則攔住，說留下喝一杯嘛，然后王凱去買酒，這樣四個人就算認識了。但是今天，王凱假意一轟，兩個女孩就真的被轟走了。王凱急了，說狗子你干嗎呢！怎么不按規(guī)矩來！

“我感覺很不好——老王，咱倆認識多少年了？”

“從第一部戲到現(xiàn)在，二十年了?！?/p>

“你們冤大頭影業(yè)2020年開什么戲，能不能給我留一個有表演空間的角色，我要轉(zhuǎn)型?！?/p>

“轉(zhuǎn)什么型！你就是你，不要試圖成為別人！”

“總之你給我留個角色，老路子也可以。”

“我看人沒有分辨心，一向有啥說啥一視同仁。如果你要我建議，我會建議你先做調(diào)查研究，看看什么才是市場需要的。去年影視寒冬，誰日子都不好過，2020年還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沒看湖北那邊鬧疫情的風言風語已經(jīng)出來了？得迎接變化，現(xiàn)在的諧星跟你那時候的幽默已經(jīng)不一樣了，你得踏下心來鉆研，咱們不能浮躁，嗯？”

“那我到底是轉(zhuǎn)型不轉(zhuǎn)型呢？”

“不能轉(zhuǎn)，你就是你，但是你要有進步！別總想著賺錢——你別反駁我，我恰恰是因為沒有分別心才跟你這么說的，你反駁我，就說明你心里裝著名利了。你這樣不行，做事要純粹?！?/p>

“那我回家好好揣摩一下純粹，你新戲給我留個角色，嗯？”

“角色都是小事，你先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好，切記要純粹！——服務員，一樣的再來兩杯?！?/p>

“你悠著點兒，今天我結賬?！?/p>

“就是你結賬呵，你打賭都輸了?！?/p>

王凱說完，一飲而盡。

2

說歸說，鬧歸鬧，狗子還是想爭奪萌萌的撫養(yǎng)權。他以前算不算一個好爸爸呢？應該說還稱職，至少女兒跟他關系好，喜歡跟他玩。但是具體于女兒的生活日常就不行了，都是保姆謝阿姨和戴戴在管，有時候戴戴以經(jīng)紀人身份跟他出差，萌萌就交給同小區(qū)的姥姥姥爺帶，總之狗子沒操心過。有時候出去拍戲一走好幾個月，回來女兒就斷奶了，或者回來女兒就上幼兒園了，這種事狗子之前都沒有放在心上，覺得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男女分工不同嘛。如今單獨跟萌萌相處，知道帶孩子辛苦了，戴戴這些年不容易。

他最近沒有工作，每周回小區(qū)兩三天陪孩子玩，就算出去逛公園，回來了也要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兩圈。狗子是天生的演員，博同情他會，三下兩下便成為小區(qū)內(nèi)眾多婆婆、姥姥、阿姨們口中“別人家的爸爸”。

這天，他正拉著萌萌的小手在左鄰右舍面前秀父愛，謝阿姨來了，接孩子去姥姥家吃晚飯。狗子問她，戴戴回來沒有？謝阿姨說下午就回來了，一直在電腦前面寫東西，好像是搞什么創(chuàng)作呢。

狗子問：“她怎么又寫上了？”

謝阿姨說：“我也不懂，好像是能賺錢的事，說是有人要買她以前哪本書的版權?！?/p>

臨走，萌萌問狗子：“爸爸，你要不要去姥姥家一起吃飯？”

狗子說他就不去了，囑咐孩子聽媽媽和謝阿姨的話。然后在左鄰右舍的贊嘆聲中，目送萌萌和謝阿姨離去。

萌萌一邊走一邊問謝阿姨：“爸爸為什么不去姥姥家吃飯？”

謝阿姨直言相告：“你爸爸跟姥姥吵架了?！?h3>3

狗子搬走以后，戴戴把房鎖換了，他家親屬的微信群也退了，行為方式跟她這個人的脾氣很像——你不能跟她生氣，一旦你跟她生氣，她必須確保用更猛烈的情緒將你壓倒。你搬走是吧，那我就換門鎖，你再也別回來。戴戴這種脾氣可愛起來很可愛，氣人起來很氣人，狗子覺得也合理，以前他就是因為戴戴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才愛她的?？上麄儌z都太不成熟，兩個不成熟的人結什么婚呢，結婚就不要生小孩，兩個大小孩帶一個小小孩過日子，一吵架就把小朋友嚇哭，這不是造孽么。

狗子按了門鈴，戴戴開門發(fā)現(xiàn)是他，問他要干嘛。

“我來收收尾，拿幾件東西?！?/p>

戴戴放狗子進來，嘴里不依不饒地說：“以后去別人家串門，記得提前打招呼。”

她穿著睡衣，徑直走回書桌繼續(xù)工作，狗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偷偷瞧戴戴，湊到跟前，站在戴戴身后看著她敲鍵盤，修長的脖頸，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地凸起，每一節(jié)他都熟悉。

“你寫什么呢？”

“管得著么！”

“又開始搞創(chuàng)作啦，怎么著，為了單身生活做準備呵？”

狗子正準備跟戴戴開開玩笑，卻發(fā)現(xiàn)戴戴無聲地抽泣起來，狗子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心軟，他說：“事情鬧到這樣，咱們好聚好散，只要萌萌跟我過，我可以考慮凈身出戶……”

戴戴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狗子熬不住了，走過去扶住戴戴的肩膀。戴戴推開狗子讓他滾，自己跑到廁所去洗臉。狗子本想追去廁所安慰戴戴，卻被她書桌上的一份合同吸引了，是一份“出讓小說版權合同”。

戴戴在廁所里喊：“狗子我告訴你，萌萌肯定歸我，孩子需要母親！”

狗子一邊翻看合同一邊反唇相譏：“孩子也需要父親呵！我的意思是，咱家這點兒產(chǎn)業(yè)和孩子，你選一個，你不能兩邊都要呵?！?/p>

“什么叫我兩邊都要？婚內(nèi)財產(chǎn)一人一半，這是法律規(guī)定——而且我提醒你，郊區(qū)那套房我可還沒主張呢。”

“那套房子是我婚前買的！”

“是婚后才過的戶?！?/p>

“你要是這么算計就沒意思了呵，咱們那點兒積蓄不是共同財產(chǎn)吧，那是我婚前賺的吧？咱們婚內(nèi)就沒攢過錢。再說了，你小說版權賣了就有錢了，干嗎還找我要呵？”

戴戴洗漱完畢從廁所出來，看見狗子手里拿著她的合同，沖過來搶走。

“你翻我東西！流氓呵你？”

“我這不是流氓，”狗子得意地說，“我這是因地制宜，視對手情況調(diào)整不同戰(zhàn)略，你既然這么會算計，我也得放聰明點，是不是？”

戴戴抱著自己胳膊，看著狗子笑，她說：“你既然這么聰明，剛才偷看我的合同，看細節(jié)了嗎？”

“看了一些重點，比如金額?！?/p>

“那你有沒有注意到，那版權合同我還沒簽字呢？”戴戴搖著手里的合同，直接撕了，她說：“我沒簽字，這就是一張紙，咱倆離婚手續(xù)辦完前，我不會在任何買賣合同上簽字的?！?/p>

戴戴把撕碎的合同扔狗子臉上，笑嘻嘻地說：“你這個聰明人還得進步呵?！?/p>

狗子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地欣賞著戴戴，覺得她真是又好看又聰明，撒潑耍賴的樣子尤其可愛。他湊過去想抱戴戴，被她推開，一邊把狗子往外攆一邊說：“我奉勸你不要跟我爭萌萌，真鬧到上法庭對你沒好處?！?/p>

“我先走了，咱們下回再聊?！?/p>

戴戴笑吟吟地看著狗子穿大衣，忽然冒出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金句：“人們不滿足于自己的財產(chǎn)，卻都滿足于自己的智商。”

狗子站到門外，轉(zhuǎn)身對戴戴說：“我真覺得你應該把這句記下來，對你寫作有好處。”

“以后你別來了，我不喜歡有外人翻我東西?！?/p>

戴戴把門關上了。

真正動人的不是男女之情，就是很原始的那種人和人的交流，有時候他們假裝自己在意性或者在意錢，其實不是的，他們在意的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較量。狗子所遇到過的異性里，只有在戴戴身上他常能嗅到這層意思。

那天下電梯的時候，狗子想：也挺好，如果萌萌跟著媽媽過，長大了像媽媽。

4

其實好多人對婚姻不滿，不是對另一半不滿，是對自己不滿，只不過這種不滿假借憤怒向外表達了。

問大家一個問題：憤怒是什么？——憤怒，就是是給自己的無能為力找個出口唄。

狗子這個人，二十出頭的時候作為喜劇明星紅過，后來江河日下，并沒有如預期那樣一直紅下去。三十二歲時，跟當時初出茅廬的青年編劇戴戴結婚。別人結婚都是夫唱婦隨共同進步，他們家不是，寫作太苦了，結婚以后狗子想自己媳婦就別爬格子了，跟種莊稼似的，今兒八百明兒一千，后天一不高興全刪了，辛辛苦苦寫完了還有一幫導演制片演員資方嘮叨，一人一主意，誰的主意都不能忽視——真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營生。狗子身為演藝行業(yè)前輩，見到戴戴這樣一位初出茅廬的弱女子，甫一入行就選了最不該選的一條路來走，一心想要趁著別的前輩下手之前，趕緊把她率先拯救了。及至與戴戴相處了，發(fā)現(xiàn)人家也不是非要靠寫作平地摳餅，就是喜歡，加上年幼無知家教比較寬裕，這才被狗子著了道?；楹?，在戴戴的經(jīng)紀之下，狗子的演藝事業(yè)出現(xiàn)了大踏步的后退，基本等于歇業(yè)在家了。二老反復跟狗子強調(diào)，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最重要的是我女兒生活幸福，我們對你的期望主要也在家庭方面。演員這個職業(yè)很被動，風往哪邊吹人就往哪邊飄，尤其戴戴懷孕之后，兩人一商量，生吧，這樣就有了萌萌。在狗子覺得不對勁，想要跟戴戴分開之前，他們已經(jīng)磕磕絆絆過了7年了——你說幸福嗎？除了為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之外，確實無憂無慮，但無憂無慮就是幸福嗎？狗子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2020年春節(jié)過完他就40歲了呀。

表面上來說，當然會有許多磕磕碰碰，拌嘴吵架撒潑打滾揚言要你死我活之類的，但本質(zhì)上，狗子覺得不對勁了，戴戴再按照以前那個程度提出離婚——狗子說好呵，那離吧。這樣就傻了，不離還不行了。

以上一套說法聽著不錯，真正實施起來就相當簡陋。比如搬出來去哪兒住的問題吧，狗子搬出來的時候身上沒多少現(xiàn)金，麗都這一帶房租又太貴，看來看去找了一老舊小區(qū)的二樓，一層單元門永遠沒燈泡的那種。從他單身宿舍朝北的窗戶——如果天氣好的話，可以借由反光看到他家那曾經(jīng)高貴的陽臺。其實陽臺還是那個陽臺，就是跟他沒啥關系了。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狗子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暫時的，咱就當是厚積薄發(fā)，為了向?qū)嵙ε芍心暄輪T轉(zhuǎn)型，這是多么難得的，與居委會大爺大媽們體驗生活的經(jīng)歷！藝術不就是要這樣，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

這天，他端著外賣麻辣燙，正在對熱播電視喜劇《越來越樂》做業(yè)務學習——該劇由當紅相聲（還是脫口秀）演員樂老板出演，是國內(nèi)首部由90后演員挑大梁的喜劇大戲……片頭音樂剛剛走完，門口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是狗子媽，手里拎著一口袋生鮮蔬菜。

狗子驚嘆：“你怎么來了？”

狗子媽憨憨地笑著：“我正好路過，想起你新租的房子在附近，上來看看，給你做頓飯?！?/p>

“你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我要是不在家呢？”

“母子連心，你這不是在家嗎。”

狗子媽說著便擠了進來，進屋上下打量，說兒子你這樣不行呵，還不如搬回去和我住。

“你來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狗子埋怨媽媽，他說：“我要是正在忙呢？”

狗子媽假意罵他：“呸！別裝了，你能忙什么！”

說著話，狗子媽已經(jīng)進了廚房。繼而問案板在哪里，菜刀在哪里，你廚房里為什么沒有醬油……狗子攔在廚房門口，苦口婆心地勸媽媽：“您能不能消停一會兒，這是我租的房子，平時就我一人，不開火。”

狗子媽更著急了，指著他手里的外賣麻辣燙：“這孩子，天天吃外賣，身體怎么受得了！”

狗子將麻辣燙扔進垃圾桶，他說：“咱們出去吃，這兒離望京近，我?guī)闳コ皂n餐——你先把菜刀放下，有事好商量！——韓餐不行，日料怎么樣？”

狗子媽痛道：“你這孩子真讓人寒心，我大老遠給你買的菜，你怎么不領情呢！”

狗子說你這樣就沒勁了，沒得商量，非要撕破臉是吧！他指斥母親：“你說，是不是又失戀了！”

狗子媽頹了，扔下菜刀，說她想吃廣東茶餐廳。

5

實話講，這也算麗都一帶比較拿得出手的廣式茶餐廳了，也算是狗子力所能及了——狗子媽在餐廳里當眾哭泣，周圍的人紛紛側目，這讓狗子怎么辦呢？他悲天憫人地看著媽媽哭，盡力做出沒事的表情讓周圍的食客和服務員放松。

“我這輩子都毀在男人身上了！要不是懷了你，誰會和你爸那種人結婚，我當時一點都不想要孩子。”

“好了媽媽我知道了，我是個意外，我和我爸聯(lián)手毀了你的人生……”狗子把面巾紙塞進媽媽手里，他聲音輕柔地安撫著：“別哭了，這么多人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我想哭就哭，誰也管不著！”

“但是你這樣不好看呵，”狗子勸道，“你想想，你這么一哭，妝都花了。”

這樣一說，狗子媽收斂起情緒，強打著精神開始補妝。補妝這件事，對女人來說和短暫禪定差不多，都得到了一個與自我心靈對話的機會，有助于重新梳理價值觀。隨著粉撲上下?lián)]動，狗子媽的表情漸次堅毅起來。

“你離婚的事情，談得怎么樣了？”

“錢還好說，戴戴主張撫養(yǎng)權。我問過律師了，萌萌現(xiàn)在四歲，法院會傾向判給母親?！?/p>

“事業(yè)也不行了，現(xiàn)在又婚姻不幸，你混成這個樣子，讓媽媽很失望呵?！惫纷計屖掌鸹瘖y品，重新回到了得體的樣子，她說：“都怪爸爸和媽媽的婚姻沒有走到盡頭，沒能給你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別說我了，你混得也不怎么樣。”

狗子媽湊近狗子，低聲說：“你聽我講，撫養(yǎng)權不是關鍵，財產(chǎn)分割協(xié)議才是……”

狗子推開母親，斥責道：“媽！這個事我自己處理好吧！”

“你自己處理？當初你們結婚我就不同意！我勸過你，就算結婚也不要跟她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是個上門女婿！你跟人家一家三口住得那么近，孩子人家?guī)椭鴰?，?shù)落你什么你都得聽著，現(xiàn)在好了吧，吵翻了吧！”

狗子感到心底一團情緒升起，他想到這是麗都地區(qū)最好的港式茶餐廳，以后還要來這里吃飯，就動用演員功底把這股情緒壓下去了。不但壓了下去，還擠出點笑容屏蔽了左右的服務員，小聲問母親：“你今天到底來干嗎的，訴苦還是挖苦？我現(xiàn)在整個人就是杯黑咖啡，你要是為我好，就給我添點兒糖行嗎?！?/p>

狗子媽忽然明白了，不僅是自己，兒子這個時候也需要安慰。她給狗子的熱鴛鴦里加了三勺糖，拍拍他的手，說媽媽明白了，媽媽懂你。

狗子問母親：“您剛才所謂大老遠買的菜，就是樓下菜市場減價處理的吧？”

狗子媽哈哈一笑說：“這重要嗎，這不重要！難得咱們母子兩個聚聚，來拍個照?！?/p>

“媽！我不想拍照！”

“為什么不拍，你長這么好看，還不是因為媽媽！長得好看就要多拍！”

“你能不能有點兒自知之明——我長得不好看，我不愛自拍！”

“你不愛自拍，我愛呵，你就當陪陪我唄?！?/p>

“媽，這是整個麗都地區(qū)最好的港式茶餐廳，以后我還要在這片兒混，今天咱們能不能——就不自拍了？”

“愛拍不拍，誰愿意跟你一起拍似的，”狗子媽坐回去，舉起手機對著自己，做出了一個非常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像拍藝術照似的用兩根手指托起下巴，眼神迷離地露出側臉。講真話，狗子媽確實好看，在她這個年紀的女同志里算是出類拔萃了，就她這樣的太太，你說她是奔馳下來的可以，說她是紅旗里下來的也沒有問題呀。紅旗下的妞兒，那一代人帶著一股貴氣。但是狗子好死不死，看母親露出那種貴小姐落難的雍容華貴搞自拍，他心生嫉妒，非要對母親實施報復——

“媽，我必須提醒您，在您這個年紀，不自拍是一種美德！”

聽到這一句，狗子媽先是愣了一愣，繼而扔下手機黯然神傷起來，狗子自顧自吃了幾口蝦餃抬眼一看，狗子媽哭了！這回不是假的，是真的哭了，狗子媽這樣得體的一位老太太在麗都地區(qū)最好的港式茶餐廳默默飲泣，對面的兒子視若無睹，任由母親放聲痛哭，這種卑劣行徑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圍有食客看不下去了，隔著餐桌譴責狗子。

“我注意你半天了，怎么跟你媽說話呢？我最瞧不起不孝順的人！”

狗子瞧那食客不是熟人，腦袋大脖子粗，便啐道：“吃你的飯，少管別人家閑事！”

“我看不過去就要管！”

“你管管看呵傻逼，過來呵！”

食客站起來，走到狗子跟前，此人至少比狗子高出一頭。

“你再說一遍試試？”

“傻逼！”

食客和狗子打起來，餐廳亂作一團。

那天稍晚，狗子被揍成烏眼青，坐在馬路牙子上仰望星空。狗子媽坐在狗子旁邊，雍容華貴的給自己補完妝，再次把手機舉起來要求合影。

“媽，我都這樣了，就別拍了吧？”

“小伙子就應該打打架，帥的，來拍一張?！?/p>

這張照片是他們母子一月中旬在麗都地區(qū)最好的茶餐廳的后廚的門外拍的，后來成為了狗子媽的屏保。

“不管怎么說，我是你媽媽，媽媽不會害你的?！?/p>

“我知道，至少你不是故意的?！?h3>6

這天辦完正式的離婚手續(xù)，狗子和戴戴臊眉耷眼地從民政局出來，兩人當街分離婚證。

“這是你的，離婚證、離婚協(xié)議原件、復印件、結婚證……”

“都離婚了，還要結婚證干嗎？”

“不知道，跟離婚證放一起吧?！?/p>

結婚證掉地上了，照片上的兩人笑得很幸福。狗子撿起結婚證遞給戴戴，提議擁抱一下。戴戴冷笑一聲，說沒有這個必要。

“要不握個手？”

“你傻不傻呵！”

“錢你沒少拿，萌萌跟你過了，我這誠意夠可以了吧。”

“狗子，你給我記住，我一輩子都恨你?！?/p>

說完戴戴像個裝了電動馬達的棉花糖一樣，踩著高跟鞋，嘎達嘎達走到馬路對面，鉆進她的車里走了。狗子的車停在馬路這邊，他看著戴戴離去，才發(fā)動車子，行駛上路。

此時是一月中旬，離春節(jié)還有不到半個月，路上的車尚未見少，三環(huán)路還是車流如注。狗子聽著收音機，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扭頭，發(fā)現(xiàn)戴戴的車就在旁邊一個車位堵著。狗子搖下車窗沖戴戴打招呼，戴戴看見他，目視前方，把墨鏡戴上了。兩輛車就這樣并排往前挪，期間誰也不看誰，20分鐘后駛出擁擠路段，兩輛車分道揚鑣，駛向不同方向。

7

搬家是個有趣的事，換了個地方睡覺只是身體搬家，精神上的搬家從拆箱子開始。衣服和日用品各歸其位也就罷了，收拾CD、DVD、書和各類收藏的時候，那真是關于人生的一次洗禮。比如狗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整箱CD都是死亡金屬，這類音樂陪伴了他整個青春期，那天拆箱子的時候放了一張來聽，吉他噪音墻轟然響起，第二天他就把這箱CD抱去相熟的唱片店賣掉了。

狗子對著鏡子審視自己，腹部的贅肉還不算太明顯，但是上肢肌肉不如以前，他看著臉上的魚尾紋，決定過幾天去剪個時髦點兒的新發(fā)型。以前他沒怎么在網(wǎng)上買過東西，日常用品都是戴戴在采購。這天他想買洗發(fā)水沐浴液，一不小心點進了計生用品區(qū)，可謂大開眼界，沒想到這些令人羞羞的東西動動手指就送貨上門了，他在下單面巾紙、潔廁靈、燒水壺、方便面之余，也給自己買了幾件男用自慰工具，單身了么，要做到未雨綢繆。

世界一直在變，不變的唯有變化本身。變化就像篩子，不斷淘汰那些躺在舒適區(qū)里的人。離婚是一場人生冒險的開始。狗子想，也不錯呀，世界重新變成冒險樂園了，他環(huán)視收拾完畢的新家，開始翻手機通訊錄，給各種可能的女人發(fā)微信，問她們誰晚上有空出來喝一杯。講起來尷尬，這些所謂的已知目標大部分有小十年沒見過了，翻一翻人家的朋友圈，有的人孩子比萌萌歲數(shù)都大;還有幾個信佛的，說出來坐坐可以，咱們別喝酒了喝茶吧，我給你普及一下佛法。那天晚上，狗子看著電視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曉燕的女孩回微信說：“今天不行了，明天可以?！?/p>

這個曉燕，狗子翻了一下他們的聊天記錄才想起來是誰。有一年狗子幫朋友忙，去客串一個兩天戲份的小角色。在化妝間候場的時候，他目睹了那個叫曉燕的小化妝師被化妝老大罵，具體原因忘了，就是那種新手犯的低級錯誤?；瘖y老大罵完走人，化妝間只剩下他倆。狗子看那姑娘快要哭了，有意鼓勵她，讓她過來給自己補妝。吸完油撲完粉，狗子講了幾句笑話做了個鬼臉，把小姑娘逗樂了，兩人加完微信，狗子問她，曉燕是你的真名？那小姑娘掀開上衣領子，露出胸口紋著的兩只燕子，她說：“對，曉燕是我的真名。”那兩天狗子在片場或是化妝間，時不時地逗曉燕幾句，曉燕鞍前馬后地圍著狗子轉(zhuǎn)，儼然兼差了狗子的演員助理，化妝組的老大也就對曉燕客氣了一點，至少當著狗子的面沒再罵過人。

8

狗子帶曉燕去吃飯，菜單給曉燕讓她隨便點，這個曉燕可能是餓了，點了許多吃的。狗子聽她這么點菜，問她真能吃完嗎？曉燕撒嬌說今天在家悶了一天，什么也沒吃，好餓的！狗子哈哈一笑，覺得這女孩挺天真，點菜時那副猶豫不決什么都想嘗一口的樣子，看著跟萌萌進了冰激凌店差不多。

等服務員拿著菜單下去了，兩人互相看著，狗子忽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不認識這女孩，那年加完微信兩人沒說過話，曉燕倒是經(jīng)常去他朋友圈點贊，狗子連人家18還是28都不知道，嘗試著講了個關于天氣的笑話，對方很配合地笑了一會兒，然后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曉燕問狗子哥怎么忽然想起約她出來玩，狗子實言相告，說自己離婚了。

“哦，怪不得！是不是搞婚外情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

“只是感情不和，我們在一起這些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斷斷續(xù)續(xù)的?！?/p>

“我就沒想過要結婚，”曉燕說，“這輩子都不想，兩人高興就在一塊兒，不高興就分開，結婚干嘛呵?！?/p>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狗子說完這話，意識到自己這么講很沒有情趣，弄得跟教育小朋友似的，他說：“抱歉呵，我很久沒跟異性單獨約會了，算算得有多少年了——天呵，整整八年！整整八年沒跟工作關系之外的女人單獨相處過，什么事兒呵這是，舌頭都不利索了。”

這時候有服務員端著菜經(jīng)過他們，曉燕眼睛都直了，指著服務員手里的東西說：“那個看著也很好吃，我要吃，咱們能加一份那個嗎？”

狗子被曉燕逗樂了，這簡直就是小朋友要糖果呵。后來菜上齊，擺了滿滿一大桌，兩人酒足飯飽，曉燕問他然后玩什么去？

狗子說：“我不知道呵，看你喜歡干嗎？”

“是你喊我出來陪你約會的，你就一點想法也沒有？”

狗子盯著曉燕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像揣測距離似的，他說：“想法有呵，要不去我家，開瓶紅酒，我給你放私人版本的《緣分天空》（狗子年輕時的成名作），是導演專門給我刻的DVD?！?/p>

曉燕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她說：“今天不去你家，我今天大姨媽?！?/p>

狗子眉頭一皺，心說大姨媽還出來約會，這不是瞎耽誤工夫么。

曉燕見狗子沉默了，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她說：“狗子哥你這樣不行呵，你得取悅我呀，我要出去玩。”

他思考了一下，之前跟那誰以及那誰誰談事的時候，去過的那些酒吧里面偶爾有情調(diào)浪漫的，便建議去故宮附近散散步，那邊有個酒吧的天臺可以看到角樓。曉燕搖搖頭，說散步?jīng)]意思，要不咱們?nèi)ケ牡习桑?/p>

“我不喜歡跳舞?！?/p>

“我喜歡呀！”

9

蹦迪可以說是狗子最不喜歡的娛樂項目之一，他覺得蹦迪不能算跳舞，而且太吵了。但是實際去了以后，情況也還可以，尤其是兩個人合力把彼此灌醉以后，狗子像個俄羅斯套娃似的扭動身體，曉燕則瘋狂甩頭，至少不用費力聊天了。跳了大概半個小時，狗子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遠遠看到一個小伙子正圍著曉燕熱舞，他感到無所適從，便出去透氣。

走出迪廳大門，一摸身上，沒煙了，左右沒有別人，只好問高大威猛的安保人員“有煙嗎”，那安保人員長得跟相撲選手似的，腦袋不動，眼珠子朝狗子動了動便重新目視前方了。

當時狗子也喝了不少已經(jīng)犯暈，他從別的煙民那里要到煙，抽完回身進去，經(jīng)過這位相撲選手時，存心拿人家開玩笑。

“我要到煙了，你來一根嗎？”狗子哈哈笑著，“你好酷呵，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女孩跟你搭訕呵？你是不是常年在這地方工作，把耳朵弄聾了？沒關系我先進去了，你繼續(xù)站著吧?！?/p>

安保人員這回連眼珠子都不動，跟個雕像似的杵在他的崗位上，看來工資不低。

狗子回到迪廳，湊到曉燕身邊，跟她尬舞。當時曉燕身邊圍攏的小伙子已經(jīng)增加到兩名，曉燕玩得正高興，而狗子的尬舞真的就是尬舞，無法融入三個年輕人的節(jié)奏。兩個小伙子看著他覺得可笑，狗子也自覺沒趣，便找了個機會湊到曉燕耳邊，問她玩夠沒有，想不想走。曉燕不愿意，想多玩一會兒。

“要不你接著玩，自己打車回家，我先走了呵。”

“哎呀，真掃興！”曉燕拉住他，噘著嘴撒嬌說：“那行吧，咱們走吧?！?/p>

曉燕和狗子這一走，兩個小伙子不樂意了，跟著他們追了出來。一邊追一邊喊，說著什么急啊，再跳一會兒。曉燕跟他們說下回吧，今天先這樣了。說著話，就到了迪廳門口，狗子這才看清楚，兩小伙子都挺精神的，一個黃頭發(fā)一個扎頭巾，都穿著寬大的運動衫，像兩個隨時會蹲在地上開始托馬斯全旋的嘻哈歌手。兩個人都表現(xiàn)得很友好，扎頭巾那位還搶前一步來跟狗子握手，恭維他，說他剛剛認出來——“你是那位喜劇演員！”扎頭巾的小伙子興奮地握著狗子的手，說他小時候看過狗子演戲。黃頭發(fā)那位幫曉燕點煙，問她是不是在跟這個老哥約會？曉燕吐出一口煙，說算是吧。

“今天挺高興，下回再一起玩，”說完狗子沖曉燕招招手，示意她趕緊走，他說：“跟你的新朋友說再見?！?/p>

扎頭巾的小伙子不干了，說這剛幾點呵，我們跟這妹妹挺投緣的，你說走就走？

黃頭發(fā)的小伙子扶住曉燕的腰，小聲說：“跟這老逼有什么可玩的，你跟我們倆再混會兒唄，讓他先走?！?/p>

曉燕扒拉開黃毛：“放開我，再晚打不到車了?！?/p>

黃毛笑著說沒事，你住哪兒，我們送你回去。

狗子生氣了：“放開她！那是我的妞兒！”

扎頭巾的小伙子擋在狗子面前，從褲兜里掏出一支鋼拳套，展示給他看。

“我聽說你們當演員的，都特別怕臉上掛花？我沒有要欺負你的意思呵，就是看你這種老逼人五人六的，帶個妞兒出門顯得你牛逼是吧？你的核桃呢？手串呢？保溫杯是不是在車里放著呢？舞都不會跳，來這兒消費什么呵，顯得你有錢是嗎？我今天要是打你呢，顯得我欺負你;我要是不打你呢，又太便宜你這種老逼了?！?/p>

狗子心里慌，想了想，自己不但很久沒出來跟異性約會，也很久沒有打過架了，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倒是練過幾天拳擊，這會兒早就忘干凈了。

狗子長出了一口氣，告誡自己鎮(zhèn)靜，他對眼前的小伙子說：“你少假裝流氓，我也年輕過，裝什么愣頭青呵！”

扎頭巾的小伙子沒被狗子的演技嚇住，他把拳套戴上了。

“你那會兒的愣頭青可能是裝的，所以你現(xiàn)在人到中年是這操性。我跟你不一樣，至少我到你這歲數(shù)的時候，不想跟你一樣。”

這樣一說，狗子傻了，當著曉燕的面他不想服軟，真打又打不過，更何況對方還帶著鋼拳套，要是臉上或者肚子上挨一下可就麻煩了。正在此時，那個長得像相撲選手的安保人員出面了，問他們在干嘛，有沒有問題？兩個小伙子都說沒問題，安保人員看到扎頭巾的小伙子手上戴著拳套，便說：“麻煩您摘下來，要是還想入場，這個我要暫時保管?！?/p>

這一下等于是幫狗子解了圍，曉燕挽住他的胳膊，兩個人趕緊走了。

其實這兩人早已喝多了，在出租車后座上，曉燕扎進狗子懷里，說你剛才挺猛呵。

“我猛了嗎？”

“挺猛的，你一點沒怕？”

狗子心說，怎么可能沒怕，沒怕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這天曉燕帶狗子回她家，開門的時候狗子還好奇呢，說你不是大姨媽嗎？曉燕說那是騙你的，哪兒有大姨媽還出來約會的。兩人一進門，燈還沒開兩人就吻在一起，狗子脫衣服的時候被地毯絆倒，兩人順遂因緣在客廳地毯上打起滾來，正激烈著，忽然燈開了，是曉燕的室友出來上廁所。看到他們趕緊又把燈關了，說抱歉呵你們繼續(xù)。室友說繼續(xù)，曉燕就真的要繼續(xù)，狗子攔住她，說還是去你房間吧，進了屋兩人滾上床，忽然一個黑影跳到狗子背上，狗子尖叫一聲，四處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曉燕養(yǎng)的黑貓。

當晚狗子離開的時候，關門道別的一剎那，他心滿意足之余又覺得如釋重負。艷遇固然令人鼓舞，要說累也真夠累的，這會兒回家估計連牙都不想刷了，就想趕緊倒頭睡去。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狗子看了一眼表，已經(jīng)早晨4點了，他算了一下時間——昨天晚上6點出門吃完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折騰了十個小時，這叫約會么，這比熬大夜還辛苦呵。

10

脫口秀演員樂老板原先是干金融的，因為業(yè)余喜歡上臺講笑話，講了幾年以后居然火了，從小場地換到大場地，后來干脆辭職，自己經(jīng)營起脫口秀俱樂部來。這兩年樂老板的粉絲越來越多，資方普遍認為他是個有價值的IP，陸續(xù)有影視劇找他出演，之前電視臺熱播的那部《越來越樂》是王凱一朋友參與投資的。有一回吃飯，樂老板聽說王凱認識狗子，說自己是狗子哥的粉絲，好幾段經(jīng)典臺詞他都會背。王凱說那好呵，趕明兒讓他去你那兒客串說兩出唄？一開始樂老板還不好意思，說我們這么小的廟，人家狗子哥能愿意來嗎？王凱大包大攬，說他不來也得來，我說話好使。就這樣，樂老板報了一個不錯的價，想請狗子來客串說幾場試試。狗子一開始想拒絕，他沒演過脫口秀，心里沒底，聽王凱講了報價，心里一算賬又覺得可以。單場演出價格確實不高，但如果每周說兩三天，那就是一份穩(wěn)定收入，至少贍養(yǎng)費和房租夠了。于是，狗子主動提出，正式上臺演第一場之前，最好先去樂老板的脫口秀俱樂部走走場，大家彼此熟悉一下。

樂老板自己是個90后，手下的幾個合伙人也都是90后，比狗子至少年輕十歲以上。大家見面客氣過了，諸位合伙人和樂老板便三三兩兩坐下來，聽狗子上臺講段子。本來狗子不緊張，說了五分鐘只有樂老板一個人笑，樂完了還使勁鼓掌，這么一來他就緊張了，硬著頭皮演完二十分鐘，樂老板起立鼓掌。狗子下臺來，覺得很抱歉，說他沒演過脫口秀，讓各位見笑了。樂老板使勁捧他，說您這個水平的老前輩，能愿意來我們這小劇場演脫口秀，是我們的榮幸，您屈尊了！

“說句那什么的話，我感謝時局，沒有現(xiàn)如今這影視寒冬，上哪兒見您這大活人去？您這屬于降維打擊?！?/p>

樂老板看上去是真心的，他壓低聲音，問狗子合同找誰簽？

狗子說你們擬一份，我簽就行。

“那多不合適，合同這類雜事別讓您費心，還是找您經(jīng)紀人吧?！?/p>

“我經(jīng)紀人最近剛離婚，不方便?！?/p>

樂老板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哦對我知道她，戴戴老師！你們真的很配，狗帶組合，橫掃娛樂圈?！?/p>

狗子尷尬地笑了，他說：“狗帶組合這名字我們自己開玩笑說還行，外人說就顯得像罵人了?！?/p>

“對不起狗子哥！您瞧我不是你們影視界的人，我說錯話了?！?/p>

樂老板親自送狗子往外走，臨上車，狗子問他：“你覺得今天我這些笑話還行嗎，有沒有進步空間？”

樂老板連說特別棒，他特別喜歡。狗子讓他說實話。

“現(xiàn)場觀眾都喜歡三俗的，涉及隱私的自嘲特別叫好，您要是不介意，聊聊愛情呵、男女關系呵、離婚呵什么的……”

狗子說他明白了。

11

之后的幾天，狗子天天在家里想段子，對著鏡子演，有時候也錄下來看回放。演出定在周六晚上，周五這天，戴戴忽然打來電話，說這周六阿姨休息，她得去郊區(qū)開創(chuàng)作會，讓狗子周六也就是明天去接孩子。

狗子說不行呵，他明天有事。

戴戴說必須明天接，周日已經(jīng)給萌萌安排了舞蹈班。

“你要不就明天來，要不就下周再說吧。”

狗子生氣了，他說：“之前是你說的，讓我每周日接孩子，你怎么說改就改呢。”

“你就說你這周六能不能接孩子吧，不能以后也別來了！”

“戴戴，咱倆離婚協(xié)議是怎么寫的，你能不能有點兒契約精神？”

戴戴把電話掛了。狗子再撥過去，對方忙，發(fā)微信，戴戴把他屏蔽了。

狗子面對此情此景，一點脾氣沒有，他給自己倒了點兒紅酒，一邊喝一邊想：跟她離婚真是太對了，不離婚就得被她這大小姐氣死。喝著酒，覺得悶，想著要不找曉燕出來混會兒？拿出手機正要發(fā)微信，又想到曉燕同學的音容笑貌，她撒起嬌來的樣子跟萌萌一樣，感覺不是很好，手機又放下了。他不年輕了，折騰一回長達十小時的約會對他來說等于燃燒生命。珍惜生命，遠離年輕女孩，這應該是每一個中老年男子應有的覺悟。忽然一個念頭像小白兔一樣蹦到狗子面前：之前逛淘寶時買的自慰用具還沒拆開呢，要不然試試？

懷著忐忑又好奇的心情，狗子拉上窗簾鎖好門，研究過說明書之后，興致勃勃地試用了一下，結果大失所望。這什么玩意！什么高仿真堪比真人！騙騙處男還可以！狗子氣憤地沖出房門，將用了一次的自慰用具扔進垃圾桶。

回到屋里繼續(xù)喝酒，覺得不對勁，這讓物業(yè)的清潔工看見了不合適，狗子在睡衣外面套上羽絨服，拿上車鑰匙，下樓去掏垃圾桶，抱著那堆高仿真的寶貝，冒著酒駕的風險開車出門。冬夜的北京清冷蕭瑟，路燈一盞一盞劃過，狗子像個賊似的，在北京夜色中游蕩。他來到某公園門口，停車在公園大門等了十分鐘，確定附近既沒有攝像頭也沒有行人。便蒙著臉，躡手躡腳地將這包垃圾扔進公園門口的垃圾桶里。

開車回家的路上，狗子覺得自己真是又可悲有可笑，第二天早晨起來，負責這片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將會見到這堆用過一次的垃圾。人家會是什么表情呢？想想真是太抱歉了。

12

再有幾天該春運返鄉(xiāng)了，南方的疫情卻越來越嚴重，各種傳言甚囂塵上。2020年伊始開局慘淡，環(huán)球同此涼熱，與狗子的心境映襯上了。

周六這天一早，狗子開車來接孩子，小區(qū)實行封閉管理了，沒有業(yè)主通行證不讓進。狗子反復解釋，說他是來接孩子的，他上個月還住在這兒，難道你們幾個都不認識我了嗎？保安同志們也為難，說我們知道您，但是您現(xiàn)在不住這兒了，沒有業(yè)主通行證外人一律不許進。

“要不您給業(yè)主打個電話，讓人家來接您一趟？”

狗子沒辦法，挪車讓開大門口，給戴戴打電話，還是屏蔽狀態(tài)。

他又給保姆打電話。

“謝阿姨，我來接孩子了，保安攔著不讓進，你跟保安說一聲。”

謝阿姨說：“你別進來，我把孩子送出去?！?/p>

小區(qū)門口沒有停車位，狗子的車暫時停在路邊有點影響交通，來往車輛都很小心地慢慢錯車。等了半天謝阿姨也不出來，狗子打電話問，謝阿姨反問他催什么催，正在給孩子穿衣服，馬上就下來了。狗子不敢得罪謝阿姨，他現(xiàn)在見女兒必須通過她。等待期間，狗子想起車上沒有零食，便跑到街邊小賣部去買了棒棒糖和礦泉水，回來發(fā)現(xiàn)謝阿姨帶著孩子在車邊等著。

“你干嗎去了！”

狗子把剛買的棒棒糖塞給女兒。

“她媽媽不讓她吃棒棒糖，不健康?！?/p>

狗子賠著笑臉，說下不為例，問謝阿姨今天晚上能不能回來？

“不能，你明天早晨送回來吧?！?/p>

“可是我今天晚上有事。”

“我也有事，我休假到明天早晨，”謝阿姨拍拍萌萌的小腦袋，她說：“今天跟爸爸好好玩，晚上住爸爸家?！?/p>

“我要跟媽媽睡！”

狗子蹲下哄孩子：“媽媽出差，今天跟爸爸睡吧?！?/p>

“那我跟阿姨睡也行?！?/p>

“今天阿姨休假，你跟爸爸住一天，明天一早就見到阿姨了?！?/p>

女兒從小到大幾乎沒跟狗子單獨睡過覺，她不干了，說不愿意。狗子給萌萌把糖紙包了，塞棒棒糖給她，謝阿姨趁孩子不注意，趕緊跑了。

狗子先帶女兒玩了一整天，到晚上吃晚飯，他勸女兒吃青菜的時候說：“乖女兒把這口青菜吃了，晚上爸爸帶你去個超級好玩的地方?！?/p>

“什么地方？”

“爸爸演出的地方！爸爸今天表演脫口秀，你表現(xiàn)得好，我就帶你去看，怎么樣？”

“什么是脫口秀呀？”

“就是講笑話?！?/p>

“我不要去演出的地方看，我要爸爸在家里給我一個人表演?！?/p>

“可是爸爸今天答應人家了要去給大家演出，而且我可以帶萌萌去后臺喲——你知道么，只有最乖的小朋友才可以去后臺，看演出的時候還能玩手機。”

“萌萌最乖了。”

“對，所以把這口青菜吃了……”

如此連哄帶騙的，狗子終于把女兒帶去了位于南城的脫口秀俱樂部。雖然北京尚未發(fā)現(xiàn)確診病例，但疫情確實正在蔓延，觀眾并不多，狗子上臺前，抱著女兒后臺觀摩墊場演員的表演。那年輕演員很賣力了，表現(xiàn)得其實也不錯，但臺下就是反應平平，想到自己等一下要作為壓軸主角逗樂這些觀眾，不由得感到壓力山大。

輪到狗子的表演了。樂老板向觀眾隆重介紹了狗子，請狗子上臺。狗子看著臺下的觀眾，還有角落里正在玩手機的女兒，忽然緊張了。他越是強迫自己鎮(zhèn)靜就越是鎮(zhèn)靜不下來，狗子說了一個關于給汽車加油的笑話，冷場了，狗子只好改說關于離婚的段子。

“離婚有很多好處。比如，哥們兒幾個去吃飯，絕對輪不到你買單，你可以開誠布公地承認你很窮。為什么？你離婚了。所有人都明白，哦，這人的積蓄都歸前妻了，這是個對前妻很大方的男人。其實，你可能根本沒有積蓄，沒準兒你離婚前比現(xiàn)在還窮呢！”

觀眾果然笑了。

“離婚還有第二個好處，你又自由了，全世界所有女性理論上都再次成為你的潛在對象。但其實這是一個幻覺，你們家門口賣煎餅的老王也以為自己能把煎餅賣給全世界人民呢，事實上，他這輩子都得靠你這種貧窮和不挑食的人活著……”

他一邊說，一邊意識到在自己女兒面前講這些，實在是太不堪了。

13

演出結束，狗子問樂老板覺得怎么樣？樂老板說特別好，還安慰他，說第一次有點緊張很正常，大家都是這么演過來的，慢慢就適應了。

狗子覺得自己沒發(fā)揮好，生自己的氣。開車帶女兒回家的路上悶悶的不說話，在心里反復權衡，或許他干不了脫口秀這工作，人家樂老板心意是好的，該找個什么理由謝絕他呢？

進了那老舊的小區(qū)，女兒問他：“爸爸，你怎么住在這么破的地方呀？”

狗子說他覺得這地方有意思，好玩，這么一講女兒也就覺得好玩了，看小區(qū)里溢出來的垃圾和單元門里不亮的燈泡都覺得新奇。到了該睡覺的時間，狗子舉著故事書，給女兒講睡前故事。萌萌聽了一會兒，說這故事不好聽。

“那你要聽什么故事？”

“我要聽你今天講的那個，給汽車加油的那個?！?/p>

狗子眼睛一亮，他問：“你真的要聽那個笑話？”

“那個有意思?！?/p>

狗子興奮了，繪聲繪色地給女兒講：“你知道嗎，你媽特別傻。我們倆剛認識的時候，她有一回找朋友借了輛車，我跟她說，你還車的時候，記得給車加油。然后你猜怎么著，你媽還給人家的時候，當著我的面，給那輛車使勁地鼓了鼓掌！”

女兒被逗樂了，滿床打滾，這給了狗子莫大安慰。關燈前，狗子吻女兒的額頭，說愛她。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加一起也沒有你對我好，我愛你寶貝?！?/p>

“我也愛爸爸?！?/p>

那天晚上他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想著，脫口秀還得干，那是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呀。

14

夾在2020年元旦和春節(jié)之間的那個一月份，猶如一位不受歡迎的郵差，一路在口水臭雞蛋和磚頭的圍攻下，鼻青臉腫地跑到年根底下。丑媳婦總要見公婆，送壞消息的郵差也總要將消息送到。春節(jié)臨近，北京再次變成了一座空城，不僅外地人都回老家了，連狗子家的親戚們也大多跑去南方或國外旅游。

即便人都走了，狗子還是期盼這一年的除夕之夜，因為表姐一家要回來。表姐平時在香港工作，上班之余還要帶孩子，有時候利用出差回北京的機會，兩人能在機場喝杯咖啡。表姐的女兒童童比萌萌大一歲，兩個小朋友非常親近，有機會了就要視頻聊天，互相說說最近得了什么新玩具，見到以后要玩哪些游戲，有時候因為見不到面還會對著視頻哭一鼻子。

這天狗子媽和狗子視頻通話，問他大年三十怎么安排的。狗子說了去表姐家過春節(jié)的想法，他說：“萌萌一直盼著和童童一起玩，你到時候也來大姨家過年吧?！?/p>

狗子媽說：“現(xiàn)在疫情這么嚴重，還是小心點?！?/p>

“小心是肯定要小心的，問題是，再小心也得一起過年呀。”

說著話，狗子開始咳嗽，每年春天他都會犯一陣子咳嗽。狗子媽如臨大敵，說你是不是中招了？新冠癥狀就是咳嗽加發(fā)燒。

“有病就趕緊去醫(yī)院。染上新冠也不一定會死，早去醫(yī)院早治療，最近不要見人了，你一個人生活凡事要小心，尤其要注意身體——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萌萌只有你這么一個爸爸，戴戴只有……戴戴倒是不指望你什么。”

狗子說他知道了，保險起見會去醫(yī)院做檢查。

“要我說，”狗子媽勸狗子，“今年春節(jié)你別接萌萌了，來我這邊吃個年夜飯得了?！?/p>

“那怎么行，兩小孩兒盼著見面都大半年了?！?/p>

“你就聽媽一句話，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這事兒用不著你告訴我?！?/p>

狗子掛了母親的電話，五分鐘內(nèi)收到母親發(fā)來的十余篇各類公號文章，里面有許多圖表和照片，描述此次疫情如何嚴峻，看到各處張貼的疫情控制標語，狗子頹了。

“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送死！”

“發(fā)燒不說的人，都是潛伏在人民群眾中的階級敵人！”

“今年上門，明年上墳！”

“出來聚會的是無恥之徒，一起打麻將的是亡命之徒！”

“帶病回鄉(xiāng)不孝兒郎，傳染爹娘喪盡天良！”

狗子咳嗽得更厲害了。他穿上衣服出門，去醫(yī)院自檢，畢竟大災之年，還是找專業(yè)人士診斷一下比較好。到了醫(yī)院，忽然一輛救護車呼嘯而至，醫(yī)護人員“全副武裝”如臨大敵，將一位疑似病人放在“流動隔離房”內(nèi)運進醫(yī)院，看上去就像生化危機了。這樣一來，再想著邁入醫(yī)院大門，心理壓力就有點大。狗子穩(wěn)定情緒，在街邊摘掉口罩，假裝沒事人一樣給戴戴撥了視頻電話。問戴戴除夕夜能不能由他帶萌萌吃年夜飯，又找萌萌視頻，告訴她，大姑家的童童姐姐回來了，春節(jié)可以在大姑家住。萌萌高興極了。結束通話，狗子一陣猛烈的咳嗽。他重新戴上口罩，帶著一股死則死矣的決心走進醫(yī)院。

狗子在候診室排隊等著，前面一位大媽正在跟門診大夫聊天。她是來公費拿藥的，兩個人聊得很熱絡，狗子實在憋不住了，咳嗽了兩聲。醫(yī)生這才注意到他，問他怎么了？

狗子實言相告：“今天早晨開始咳嗽?！?/p>

這話一說，拿藥的大媽瞬間消失了。

醫(yī)生問他最近有沒有接觸感染人群？狗子說應該沒有，說不準。于是醫(yī)生也有點兒惴惴不安，拿測體溫的儀器在狗子額頭照。照完又看他的眼底看舌苔，說你沒發(fā)燒，你這根本都不是感冒，給你開點兒咳嗽糖漿，回家靜養(yǎng)吧。

“不用隔離了？”

“你想隔離觀察也可以?！?/p>

如此一說狗子就放心了，拿了診療單子趕緊告辭。

15

既然死不了，就好好活吧。

狗子這天沒著急回家，開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穿行。去醫(yī)院走了這么一遭，令狗子有機會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二環(huán)路上沒有車，他踩著80公里每小時的限速繞了一圈，然后拐到三環(huán)路又繞了一圈，這個城市變了，他也變了，小時候，狗子可以在街上偶遇朋友，去誰家串門，就在樓下喊一嗓子?，F(xiàn)在不同了，狗子覺得自己沒有成為小時候希望的樣子，話說回來，誰又成為了呢？人們都是一邊調(diào)整著自己的預期，一邊因陋就簡地活著吧。

飆車環(huán)城差不多快要結束的時候，表姐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回到北京的家里了。

表姐問他：“你沒不舒服吧？”

“沒有呵，干嗎這么問？”

“剛才收到你媽的微信，說疫情嚴峻，你又咳嗽了，建議我們不要聚會?！?/p>

“你別理我媽，她真是多此一舉！我每年這時候都咳嗽。”

“那就好，童童一直吵著說要跟萌萌玩，你們要是來不了就太可惜了——戴戴能同意你帶萌萌來我家過節(jié)嗎？”

“我已經(jīng)跟她商量過了，她不反對，萌萌也想跟童童玩?！?/p>

“你媽怎么辦，除夕那天她來不來？”

“甭理她?！?/p>

“她也是擔心你，怕咱們交叉感染，要不你這兩天找個機會勸勸她吧，讓她也來我家一起過節(jié)？”

狗子說他想想吧。

到了大年三十這天，狗子去戴戴家門口接萌萌，是戴戴送出來的，說是要親眼看看狗子的健康情況。

戴戴把萌萌送上狗子的車，也問狗子：“你沒不舒服吧？”

“沒有呵，我去醫(yī)院查過了?！?/p>

“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你可能感冒了，勸我別讓萌萌去你姐家——你可別傳染給孩子?！?/p>

“我沒感冒！我每年這時候都咳嗽，你知道的！”

“我知道?！?/p>

“春節(jié)假期你哪兒也不去了吧？”狗子拉住戴戴，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個飯，聊聊天？”

戴戴說你神經(jīng)病吧，少當著孩子的面跟我說這個。

“帶上孩子，大年初二初三的樣子，咱們找個地方遛遛彎，嗯？”

戴戴不置可否，囑咐孩子要乖，然后便走回小區(qū)。

狗子沖她喊：“親愛的，買賣不成仁義在！”

戴戴沖他比了個中指，讓他死遠點兒。開車去表姐家的路上，狗子問女兒，過兩天爸爸媽媽一起帶你去逛公園好不好？萌萌很興奮，問能不能帶上童童姐姐一起？狗子說當然可以啦，咱們是一家人嘛！

從小到大，表姐都是狗子最親近的人，有許多話狗子沒法和母親說，對表姐卻可以言無不盡。萌萌和童童兩個小朋友延續(xù)了這種血緣上的親密，狗子和表姐看著兩個小朋友玩過家家，玩橡皮泥，披上床單表演時裝走秀，都覺得每年能在一起聚兩三天實在是太好了。這天下午，狗子開車帶表姐和兩個孩子來逛后海，游人寥寥，人們都戴著口罩。他們四個每人一串糖葫蘆，很快活。在后海一帶散步，讓狗子和表姐想起小時候那個寂寞蕭瑟的北京，他們聊各自這一年的生活，聊狗子和戴戴分開的前因后果，聊表姐自己在香港帶孩子工作的辛苦，他問表姐，為什么母親會分別給她和戴戴打電話，阻止他們的聚會？

“幫我分析分析，她怎么想的？難道她真以為背著我給你們、給戴戴打電話，就能阻止我接萌萌出來過節(jié)？”

“你媽在推卸責任?！?/p>

這么一說，狗子覺得還算合理，母親這個人，天生有一種能把世界攪亂的能力，狗子對她的感受一言難盡。表姐勸他，說給你媽打個電話吧，讓她晚上過來吃年夜飯。狗子一開始不愿意，后來想想，還是用表姐的手機打了，兩人分別勸狗子媽，說大家都很健康很安全，而且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聚會了，你大過年的一個人看春晚多沒意思呀，來看看童童和萌萌吧。狗子媽說現(xiàn)在打車不方便，公共交通又不敢坐，出行不便。表姐搶先說這不是問題，我們現(xiàn)在過去接你就是了，狗子開著車呢。

這天下午，狗子開車去了母親家樓下，一行人等了她半個小時，終于接上了狗子媽回表姐家。晚上吃年夜飯的時候，狗子媽給兩個小朋友包了大紅包，又偷偷塞了一個更厚的紅包給狗子，說讓他轉(zhuǎn)交給戴戴。

“她以后要一個人帶萌萌，咱們得表示一下?！?/p>

狗子拿著這個大紅包，忽然被母親感動了，覺得母親這個人雖然與自己不在一個頻道上，但是，誠如她自己表白的那樣，終歸是站在他這邊的。晚飯后，童童和萌萌兩個小朋友為大家表演舞蹈，演完了給大人們拜年，狗子媽也不顧交叉感染什么的了，抱著兩個孩子一通親。這天狗子將母親送回她家，臨下車，母親對狗子說了聲謝謝，就自己走進她的小區(qū)去了。

狗子想，無論世界如何變幻，無論2020年新年伊始如何磕磕絆絆，疫情總會過去，脫口秀也好連續(xù)劇也好，工作總還要繼續(xù)做下去，明天也總還要見到戴戴，到時候把母親的大紅包轉(zhuǎn)交給她，再邀請她一起帶孩子在小區(qū)附近找個公園逛逛，希望之后的新生活各安其位吧?；氐奖斫慵沂貧q，表姐問他有什么新年愿望？狗子想了想，其實就兩個字：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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