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怡
年輕時候的冼玉清,是嶺南大學里的一道風景。
她穿著素凈的旗袍,從懷士堂、黑石屋前走過,回到碧瑯玕館的書房里,??惫偶?,著書立說,偶爾彈彈古琴、畫幾筆丹青。在書卷中浸泡久了,她看起來恬靜、和雅,自帶一種大家閨秀的簡靜之美。
在作家秦牧的記憶里,她是完全生活在古籍堆中的世外之人:我從來沒有見她穿過“布拉吉”之類的西服,她有時也在髻上簪一朵鮮花。你和她接近了,會隱約感到她有一點兒封建時代閨秀作家的風范,仿佛和李清照、朱淑真、陳端生等人一脈相承。
冼玉清出身富豪之家,很早就在南方學界聲名鵲起。自上世紀30年代起,她一直住在位于嶺南大學東北區(qū)32號的碧瑯玕館里專心治學。在這所南方最著名的教會大學里,她是學問淵博、精于金石古籍鑒藏、名滿嶺南的女教授,詩詞書畫兼通的女才子。解放后,她沒有選擇去澳門和香港任教,選擇繼續(xù)留在嶺大,與古籍古物為伍。她說:只要給我一個地方研究古物就行?!?/p>
上世紀50年代,冼玉清是陳寅恪家的??汀扇嗽谝黄鹎写鑼W問、談詩論詞。每逢過節(jié),冼玉清總是提著細篾竹籃登門拜訪,竹籃里裝滿了節(jié)令食品,還有以毛筆正楷在大紅紙上書寫的長長的“禮單”:“茲饋贈罐頭兩聽、蘋果四個、皮蛋六只、甜糕八塊……”這禮單,被出身名門的陳夫人唐筼小心地折疊起來,夾進舊書里。冼玉清與陳家交誼久遠。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先生曾親筆為她的書齋題寫“碧瑯玕館”四字。冼玉清畢生珍藏此匾,一直把它懸掛在書齋正中,兩旁綴以杜甫詩句條屏:“瀟灑送日月,寂寞向時人。”
碧瑯玕館里的漫長歲月是寂寞的。可是,寂寞的好處,也許只有埋首書堆年深日久的人真正懂得。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宏闊和灑脫,冼玉清早早就體悟到了。女人要抵達這種超邁的境界,也許不得不做出一些艱難的選擇,比如放棄花前月下的纏綿、兒女成群的快樂。
冼玉清終身未嫁。夜深的時候,故紙在手指的摩挲下發(fā)出細碎的聲音,她的心很靜,靜得能聽見書山學海里隱藏的無數(shù)神秘、智慧的聲音,那是無數(shù)前賢碩儒在時空深處的吟詠和傾訴。書窗之外,是群山逶迤、江海相連的嶺南大地。她看見他們從冊頁中漫步而來,牽引她走出書齋,一起去踏勘這片樸野、雄渾的土壤。她知道,嶺南文化的精髓和種子,就深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下面,她需要用一生的時間步履不停地行走、追尋……
一
對于冼玉清這樣的本土學者,嶺南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它是相對于中原、江南而言的另一種文化遺存,也是她終其一生守護的寶藏。
嶺南文化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素有一以貫之的脈絡和源流,歷朝歷代皆有文化承命之士在此領域殫精竭慮,上下求索??喙?jié)、堅貞、特立獨行、孤芳自賞的嶺南遺民文化傳統(tǒng),在冼玉清和她“沉迷舊學”的朋友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們終其一生埋首故紙堆里苦苦耕耘,彼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凝聚成一股不容小覷的文化力量,承擔起嶺南文化的傳承重任。
冼玉清是這支隊伍里的重要一員。在那個年代,她甚至可以說是其中唯一的女士。
常年與青燈古卷相伴,在故紙之中爬羅剔抉,在常人看來是件清苦難耐的事情,冼玉清卻是甘之如飴。這與她自小接受的學術訓練密切相關。
1895年1月10日,冼玉清出生于澳門一個富商家庭。父親冼藻揚創(chuàng)辦天和輪船公司,經(jīng)營西江航業(yè),并在港澳投資獲利較豐的電燈公司、牛奶公司、麻纜公司,還開設建昌榮藥莊,富甲一方。1903年冼玉清正式開蒙,先后入讀澳門林老虎私塾、啟明學校等。1907年,12歲的冼玉清轉(zhuǎn)讀新會名儒陳子褒在澳門荷蘭園二馬路開設的灌根學塾(即子褒學校中學普通科)。
冼玉清的恩師陳子褒與康有為本為同科舉人,且年長康氏,但他極為佩服康有為的淵博學識和智慧韜略,毅然拜康有為為師。光緒年間的康有為正值盛年,滿腔救國情懷,在廣州開辦萬木草堂,集嶺南英才以育之??涤袨橛醒裕骸皩A之大廈,必須有萬木扶持,而非一木所能勝任,故欲集天下英才而教之,冀其學成,群策群力,以救中國?!?/p>
陳子褒是萬木草堂文化精神的堅定傳承者,他在以后的人生選擇中以教書育人的方式實現(xiàn)著康氏的救國理想。在重要的歷史變革階段,有雄才大略者選擇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而另一類飽學深思之士則以其史識和睿智,選擇了一條看似波瀾不驚卻是負重前行的道路,成為讓文化薪火相傳的傳燈人。陳子褒正是后者。他早早就洞徹“救國在教育耳”。從1899年起,陳子褒在澳門先后開設蒙學書塾、灌根草堂、子褒學校等,全力投身教育,成為聲名遠播、惠及后學的一代名師。
冼玉清12歲時拜陳子褒為師,前后共8年。冼玉清陳門受業(yè),接受了陳子褒獨創(chuàng)的特殊訓詁訓練,這為她后來在嶺南文獻整理研究領域游刃有余、觸類旁通的扎實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冼氏一生治學,從陳門獲益匪淺,故她終其一生都對恩師銘感于心。
1915年,20歲的冼玉清結束了子褒學校的學業(yè);于1916年入香港圣士提反女校讀了兩年英文,因不習慣“繁華的花花世界”,轉(zhuǎn)入嶺南大學附中就讀。1920年,從附中畢業(yè)的冼玉清直升嶺南大學國文系。1924年冼氏大學畢業(yè),1925年新學期被聘為嶺南大學國文系專任助教,此時她已年過三十。由此,冼玉清正式踏入廣東學界。
1927年嶺南大學收回由華人自辦,鐘榮光首任華人校長,特聘冼玉清擔任嶺大博物館館長。冼玉清得以躋身于嶺南大學這所廣東高校中待遇最為優(yōu)渥的“貴族學?!保⒁恢鄙畹苗姌s光校長的器重和提攜,這與恩師陳子褒不無關系。陳子褒向老友鐘榮光引薦了這位頗有學術前途的得意門生,鐘榮光此后一直著意培養(yǎng)這位飽讀詩書的女才子。此舉源于他與陳氏的友誼,但更深的用意在于延續(xù)嶺南文脈,傳承學術衣缽。
1930年,鐘榮光將校園內(nèi)“九家村”的一處平房撥給冼玉清居住。冼玉清稱之為“碧瑯玕館”,這一幽靜清雅的居所為她沉潛其中讀書治學助力良多。1935年冼玉清升任嶺南大學國文系副教授,兼任廣東通志館纂編、廣東省文獻委員會委員,1938年晉升為嶺大國文系正教授。
冼玉清學術上的高深造詣離不開她深厚的國學基礎。上自十三經(jīng)和二十四史,以至宋元學案,歷代古詩文辭,冼玉清均廣為涉獵熟研,還能以英語講授二十二史,故在短短數(shù)年之內(nèi)便名滿嶺南,在校內(nèi)外地位尊崇。
自1920年進入嶺南大學求學開始,冼玉清一生皆在書齋講壇度過,從未動搖過“以學救世”的心念。1935年5月,冼玉清因患甲狀腺腫瘤,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大劫。手術痊愈后,她寫下在學界傳誦一時的長文《更生記》,再次表述她“為人群謀幸?!钡膶W術理想。
《更生記》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視為冼玉清一生的文化宣言。身處飄零時世,獨身一人,獨處一室,冼玉清卻“以天下為己任”,扎根鄉(xiāng)土,把一生的才華和精力都傾注在了嶺南文獻的整理研究工作上。這是最孤冷和清寒的行當,冼玉清從做出這一選擇的那一刻開始,將永遠遠離世俗的榮華和光芒。在中國文化史上,從來都只有那些“為文化所化之人”,會在功名利祿和文化使命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青燈黃卷的艱苦生活,苦守一盞文化孤燈,并使之代代相傳,永不熄滅。
二
1938年10月12日,日寇在惠陽大亞灣登陸,侵犯廣州,嶺南大學宣布疏散,一部分遷往香港,一部分徙至曲江。11月21日,廣州淪陷。冼玉清先是暫避澳門,旋即赴香港嶺南大學授課,在亂離之中守住一方講臺。
1939年3月,長于繪畫的冼玉清拾起擱置已久的畫筆,繪成《海天躑躅圖》,描畫春深之時海天一角紅得驚心的杜鵑花,并題《高陽臺》詞一首以表心跡。躑躅花即杜鵑花的別稱。傳說望帝國亡身死,化而為鳥,悲憤泣血,又化而為花,血紅滿山。為鳥為花,皆稱杜鵑。冼玉清在小序中云:“棲皇羈旅,自冬涉春,如畫青山,啼紅鵑血,忍淚構此,用寫癙憂?!眹y當頭,尋章摘句的治學生涯要在即將燃起的戰(zhàn)火之中暫時告一段落了。
澳門下環(huán)圍一號是冼玉清女士的家。1942年香港淪陷后,冼玉清回到澳門自家居住。冼氏家族在澳門是豪門大戶,生活富足。身為名滿嶺南的女教授,家人對她也甚為尊重,呵護備至。她本可把碧瑯玕館移至澳門家中,繼續(xù)過著云淡風輕的書齋生活。但是,這位在中國文化中浸泡已久的飽學之士,在國難當頭之時,把氣節(jié)擺在了至關重要的位置上,平靜而勇敢地做出了抉擇。
冼玉清決定返校。非常時期的非常選擇,非常人可為,非弱質(zhì)女流可擔負。為文化所化之人,臨難不能茍且,還要擔負起更大的責任,在冼玉清看來,這是不二選擇。
冼氏于8月15日乘白銀丸輪船啟程。此行生死未卜,送行的親友莫不凄然淚下。冼玉清一路經(jīng)廣州灣寸金橋、遂溪、廉江、盤龍、郁林、柳州、桂林等地,途中備嘗艱險,行李盡失,直到9月27日才輾轉(zhuǎn)抵達仙人廟大村。
仙人廟地處窮鄉(xiāng)僻壤,物資匱乏,商品奇缺,設備非常簡陋,既無自來水,也無電力供應,用油燈照明,每日的早餐只有少許咸菜就粥,午晚餐則再加上些肉就白飯。在這種極為艱辛的環(huán)境下,冼玉清堅持為學生授課,弦歌不輟地過了三年。1943年,蟄居曲江鄉(xiāng)野的冼玉清得知自己在這一年被評為教育部甲級正教授。
冼玉清在顛沛流離之中寫了不少詩詞和文章,先后寫有“抗戰(zhàn)八記”。1949年,冼玉清將1942~1945年所寫的七絕組詩結集為《流離百詠》出版。這些詩歌是她抗戰(zhàn)時期逃難過程的親身感受,是顛沛流離中的憂時憤世之作。
抗戰(zhàn)結束,冼玉清重返嶺大校園,她無限傷感地發(fā)現(xiàn):瑯玕館為予藏書處,精槧甚多,亂后不知下落?!彼帐皝y局,平靜地坐到了書窗之下?,槴\猶碧,殘卷仍存,她得加緊趕路了。
三
作家秦牧評價冼玉清“是近百年嶺南杰出的女詩人、國學學者、廣東文獻專家”。他還說:“我想來想去,想不出有哪一位婦女在這方面的造詣超過了她?!贝搜圆惶?。
冼玉清本是琴棋書畫兼通的嶺南才女,她曾經(jīng)在江孔殷太史開辦的蘭齋家塾里,跟隨嶺南著名畫家李鳳公學畫。她的工筆花卉,得宋人法,淡逸清華,深得時人贊賞。但她一向把繪畫、操琴視作余技,只在朋友相聚的雅集上偶一為之,平日里都是惜時如金,埋首故紙堆里做著最枯燥而清苦的工作。時任嶺南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的楊壽昌教授對冼玉清有此評價:
世人以冼君為畫家為文人,皆不知冼君者也。我國女士之能文章者不少,而未有終身寢饋于學問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理學安身立命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化民成俗為己任者,有之惟冼君。
楊氏此言,可謂知遇之言。
1935年,冼玉清撰寫《梁廷枏著述錄要》一文,這是冼氏立志整理嶺南文獻之發(fā)端。1936年7月,冼玉清成名作《粵東印譜考》刊布于《嶺南學報》。她在文中寫道:“其書以眼見者為準,其未見者則以經(jīng)方志著錄為據(jù)?!庇诖丝筛Q冼氏治學風格。在汗牛充棟的文獻寶庫之中,她歷來堅持遍索群書,親勘史跡,深索淵源。這是文獻研究者的基本操守和準則,冼氏一生治學恪守這一原則,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勞動。
1938年冬,冼玉清完成《廣東女子藝文考》一書,收錄粵省女子所撰書籍“一百零六種,作者凡百家”?!稄V東女子藝文考》起自清康雍間,下及清末民初,書中所選百家粵籍女子藝文,均慧眼獨具,亦標舉粵省女子之氣節(jié),實為冼氏情懷之所寄寓。
1945年,日本投降,嶺南大學重新回到廣州,冼玉清積蓄已久的學術創(chuàng)造力漸成井噴之勢。從1946年起,在約五六年的時間里,冼玉清先后寫下七篇專門考證嶺南先賢遺跡的學術論文。她盛贊何維柏秉性忠鯁,抗疏直諫,置生死于度外,認為“其劾嚴嵩尚先于海瑞與楊繼盛,吾粵正氣所鐘,不可不紀也”,由此可知她始終推重南粵先賢苦節(jié)、忠直的文化傳統(tǒng)。
1947年秋冬,冼玉清寫下長篇論文《招子庸研究》?!盎浿帯笔乔逯腥~后流行于珠江三角洲的一種粵曲小調(diào),是嶺南地區(qū)開一代詩風的重要文學形式。冼氏稱“粵”之有“謳”,恰如“楚”之有“辭”,將《粵謳》比之于《楚辭》,足見冼氏對這一源于嶺南民間的俗文學形式的偏愛。
冼玉清學術生涯的扛鼎之作當為《廣東釋道著述考》。全書約45萬字,對211位廣東或曾居留廣東的僧人和學者的佛道著述進行考訂,是第一本全面收集、評述廣東僧人和學者關于佛教、道教著述的巨著。這是冼玉清最重要的著作,也是現(xiàn)代廣東學術史上分量極重的著作。有研究者論及,因為這部著作,作為嶺南文獻研究的杰出學者,冼玉清的一生才算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