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向往一種生活,能夠心無旁鶩的讀書繪畫,做自己心儀的事情。不必遠(yuǎn)遁深山,也不要遺世獨立,只需有一個小小的院落,最好還有一樹西府海棠,在晨讀的時候能落一瓣馨香在扉頁之內(nèi),合上書頁也無意中拓印一瓣春日的記憶。
清晨,捧一杯清茗,翻看畫冊。時光緩緩,陽光和煦的腳步順著窗欞一寸寸的移過陽臺。這樣閑適的時刻,恰好翻看到沈周的山水,腦子里不知怎的就冒出來“平生最愛煙水閑,不知歲月磨江山?!边@兩句詩。原本這是郭熙畫上的題跋,但是若拿來形容沈周卻是再合適不過了。忍不住羨想一下幾個世紀(jì)之前曾有人那么悠閑淡泊的度過一生。
春湖波平,柳溪風(fēng)靜,蒼干依水而斜,枝條垂空秀逸。一位老者端坐垂綸,悠閑安逸。沈周的《柳蔭坐釣圖軸》,是晚年的作品。行墨溢處簡靜安詳,逸筆寥寥鏤骨剔神。
毫無因由我就認(rèn)定那個悠然垂釣的老者,就是沈周,平生最愛煙水閑的沈周。歲月遙永,這一隔就是五百多年的光陰,無從想象那個被戶部侍郎崔恭贊譽為“王勃復(fù)生”的翩翩少年是何等的模樣,歲月已把他永遠(yuǎn)定格成一位龐眉皓發(fā),淳樸敦厚的老者。
畫中有詩這樣寫道“樹根容我坐,八座未云安。蕓屨春泥濕,荷衣曉露干?!蔽逖詼啒阕匀唬瑫ㄥ賱牌驷?,筆墨疏簡蒼勁,設(shè)色素雅清澹,格調(diào)雄健宏闊。詩書畫俱佳,兼得天趣人意之美。一派沈周晚年蒼中帶秀,拙里藏巧的風(fēng)格面貌。
詩中所寫坐在枯樹根上比八人所抬之轎更安穩(wěn),麻鞋踏著春泥,荷衣沽著曉露才是最自在閑適的生活。荷衣出自屈原的《離騷》,“制艾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翻譯成現(xiàn)在的話就是我要把菱葉裁剪成上衣,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織就。屈原在《少司命》里也寫過“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边@里荷衣蕙帶是女神的裝束。荷衣毫無疑問被三間大夫的燦花妙筆寫作服裝。
此后荷衣二字便不斷的出現(xiàn)在詩詞之中,“他年會著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薄昂梢麓贯炃野裁?,金馬招賢會有時?!薄靶轮梢氯宋醋R,年年江海客。”“荷衣蕙帶絕纖塵?!辈浑y看出荷衣很多的時候暗指隱者的服裝。沈周此處用荷衣的典故,正是為了表明自己志在煙霞,嘯傲風(fēng)月于山水之間的平生意愿。
略知畫史的人也都知道沈周的傳記被列人《明史》中《隱逸》的部分。那么一生未仕的沈周是如何能得到如此高的贊譽和民眾的喜愛呢。讓目光做一次穿越,看一看當(dāng)年的吳門,當(dāng)年的沈周是如何開創(chuàng)吳門畫派的吧。
沈家世居吳門,書畫世家。沈周更是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一生布衣,悠游林下的沈周。少負(fù)才名,學(xué)識淵博,卻不肯應(yīng)科舉。寄情山水泉石,酞于煙霞筆墨。文征明贊為“神仙中人”。神仙自然要飄然世外,不受紅塵羈絆,利與祿都是絆繩索,身外物。這些當(dāng)然被沈周視為糞土。
生性淳樸的沈周交游甚廣,平易近人。求其書畫的人也常?!奥臐M戶外”而他也是對“販夫牧豎”也從不拒絕。更有甚者,拿了別人畫的膺品求為題款,他也欣然命筆。所以購買沈周的作品,一定要小心甄別,即使題款鈴印是真的,畫也未必是真品。
或許他老人家并沒有思量過這樣的溫恭謙和會給后世喜愛他的人帶來多少的麻煩。就如當(dāng)年的他不會去想這一幅買給官宦和小民會有什么樣的價格差。這才是真正畫家擁有的最好品質(zhì),畫自己心底喜愛的物事,畫給真正愛畫的人。潛心于丹青之中,不去想身外物,身后名,這卻恰恰在不經(jīng)意間就成就了吳門畫派,成就了他生前身后名,“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
野史之中關(guān)于沈周的故事極多,最喜歡的是沈周嫁女兒的故事,沈周的女兒嫁給史西村的兒子,因為沈周以教私塾繪畫度日,生活并不富裕,嫁女之時無錢購置許多嫁妝,就用一個舊竹櫥裝了一些畫做陪嫁。女兒的婆婆一看嫁妝如此“寒酸”便命人抬到灶房當(dāng)柴燒掉。但見紙化灰燼,青煙繚繞之時,百種千樣,錦彩斑駁的鳥雀從煙中騰空翔集,嚦嚦鳴囀。待到史西村聞訊而來,畫已經(jīng)只剩下了一張,原來沈周所畫的鳥,都是活的。
這樣的一個故事必定有虛擬神話的部分在里面,卻是如此歡喜著,因為知道歷來受到大眾推崇敬重的人,可愛的百姓總是會無意之中將其神話。就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年P(guān)公、布袋和尚、濟公等等,最初也是血肉之軀,柴門布衣家的子弟,在眾口鑠金中一點點升華成佛成神。這樣的故事一定比吳門畫派開創(chuàng)者,明四家這些顯赫的背景更能說明大家對沈周的敬愛吧!
不得不提一下,水墨寫意花鳥是沈周對于國畫的杰出貢獻(xiàn)。此時的沈周已經(jīng)拋開了元人一味摹宋的工致畫風(fēng),而將自己對筆墨的意趣思想融其中,簡筆勾勒,鏤骨寫神。其影響可謂深遠(yuǎn)。那些所謂活的鳥雀隱含著的,是一個全新的花鳥時代從此開啟。
沈周的一生都在進(jìn)行書畫創(chuàng)作,繪畫兼收并蓄,人物、山水、花鳥無不精通。他的書法師學(xué)黃山谷(黃庭堅)不染他體,但是去掉了山谷筆墨里的悍氣,多了一份淳厚秀逸,想來這必定與他的醇厚的性情大有關(guān)系。書法繪畫之中往往能看到一個人的性情涵養(yǎng),所謂“意在筆外,趣在法外?!彼^“善繪事者不以手繪而以心繪。”大抵就是如此,在墨跡淋漓的幽微處,總會不經(jīng)意流露個人的學(xué)養(yǎng)和性情。
以山水畫為主的沈周,他的山水畫更是廣師百家,遠(yuǎn)取董源、巨然。中年宗法元四家,尤其推崇黃公望。晚年醉心吳鎮(zhèn)。所以沈周的山水畫呈現(xiàn)出多種面貌,但是最突出的兩種風(fēng)格,一為謹(jǐn)細(xì),一為粗簡。沈周的粗筆便得益于吳鎮(zhèn),他曾說過“梅花庵主是吾師?!?/p>
既提到了吳鎮(zhèn),不妨談一下漁夫,漁夫是吳鎮(zhèn)最喜歡畫的題材,而傳統(tǒng)的文學(xué)作品之中,漁夫并不是作為勞動者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代表著避世脫俗,孤標(biāo)傲世的智者或隱者的化身。自楚辭“滄浪之水清兮”的《漁夫》開始,漁夫就成了不受世俗羈絆的士大夫的寄托。關(guān)于《漁夫》的作者一直有爭議,我們在這里就不去深究了。
相傳漁夫題材的畫始于唐代詩人張志和,他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漁歌子》并以詞境作畫繪成《漁夫圖》,自號煙波釣徒的張志和在歷史的冊頁上留下了青箬笠,綠蓑衣的背影。自《漁夫》起便不斷的出現(xiàn)的山水畫卷。
或停舟閑坐,或酣眠人夢,或悠然垂釣的漁夫,總是和山水相親著。南方的土質(zhì)山平淡天真,輕煙淡巒之中氣象溫潤平和。晚年的沈周用他氣韻雄逸的墨色,承襲元人的筆意,繪出淡枝濃條,秀勁蕭爽的高柳,凝練傳神的人物。目力所及雖然看不清老者清瘦的面容,但是那神態(tài)是如此從容淡泊,涵雅清瞻。是的,這一定就是胸襟磊落,淳樸敦厚的沈周。
春日,籍由一本畫冊,讓光陰穿梭在五個世紀(jì)之間。春風(fēng)輕拂過發(fā)絲,閉目這就我的小院閑庭,一片海棠似已落在扉頁間,把一句“平生最愛煙水閑,不知歲月磨江山?!崩佑≡诿鞒暮啝┲?。而今泛黃的紙軸落滿了歷史的塵煙。唯有滿紙的煙霞和畫中人不曾改變,依然淡看浮生,獨釣一江春水。以丹青自適的流年,也將以丹青載人恒久歲月,百年,千年!。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