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霧月難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毀謗生,
多情公子空牽念。
——《晴雯歌》
命運之最
晴雯,幾乎可算是曹雪芹前八十回的原作中,結(jié)局最悲慘的一個女子。
我們可以拿她的命運與其他幾位也是紅顏薄命的女子做一番比較:
與同樣是華年早亡的秦可卿比,可卿的身后事,可謂是極盡哀榮,浩浩蕩蕩,體面風光,在達官顯貴的圍繞中隆重安葬,而晴雯在臨終前飲食不繼,受盡人間冷落,于貧病交加中孤苦而死;
與同樣是遭受欺凌而病體纏身的香菱比——香菱在前八十回中雖然還沒有明確的死亡結(jié)局,但根據(jù)曹雪芹的伏筆,她的命運走向必將會香消玉殞,然而香菱畢竟還有名正言順的身份歸屬、有輿論同情的精神安慰,她是薛家的一份子,又受著賈府上下的憐惜,而晴雯不僅是在病體纏身、最困頓窘迫的狀況下被驅(qū)逐出府,而且還背負著狐媚惑主的罪名,這對于封建禮教社會里的女子不啻是千刀萬剮,名譽的站污比生命的夭折更加令人絕望;
與同樣是以奴仆之身而冤死的金釧相比,金釧的投井而亡讓生命消失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而晴雯的生命是拖拉了一段最生不如死的慘痛歲月才無聲寂滅,她被趕回哥哥家,無人照料、無人安慰,身心煎熬的哀絕在度日如年中被日夜放大、日夜加倍。
我們看到七十七回是怎樣描寫晴雯被遣回哥嫂家后的情景?是說,“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作者筆法非凡,雖只寥寥一筆帶過晴雯的境遇,卻使那悲慘情景讓人窺一斑而知全豹。當病中的晴雯看到寶玉來探望她時,哽咽半日,對寶玉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是說“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上攵?,晴雯生命的最后階段,是何等屈辱難握。
經(jīng)過比較,令人唏噓,雖然都是薄命紅顏,卻還有很大不同:可卿死得風光,晴雯死得慘淡;香菱死得名正,晴雯死得冤枉;金釧死得剛烈,晴雯死得窩囊。
而這樣一個命運結(jié)局最為悲慘的女子,生命過程卻最為鮮亮活躍。晴雯的性格,敢愛敢恨、快人快語,喜怒分明、愛憎不飾,樂觀熱情、聰穎靈動,開朗明媚、率真天然。
赤子之心
當然,晴雯的性格里還有為人所不喜的那一面,比如:嘴里不饒人、手下不容情、任性里略帶尖酸刻薄、銳利中隱含傲氣凌人。
這些缺點看起來仿佛和黛玉很像,就如同襲人那顧全大局、端莊正統(tǒng)、溫柔和順、綿里藏針的性情和寶釵也非常接近。所以紅學家早就提出了“晴為黛影”而“襲為釵副”的說法。也就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襲人是寶釵的副本。
可以說,寶釵和襲人的缺點一向很隱蔽,很不易知,而黛玉和晴雯的缺點始終很明顯,很不高明。那么,為什么大家還依舊喜愛黛玉、熱愛晴雯呢?
因為,黛玉和晴雯所流露的都是真性情,她們一生都在以“真”面世,縱然有著種種令人惱火的小毛病,但“真”的強大力量,足以令她們的“善”與“美”接踵而至。無論是嗔是喜、是哭是笑,都能夠讓人看到黛玉和晴雯心底的真實風景,她們的心如水晶透明,冒著易碎的風險,卻不改其質(zhì)。
因為真實,所以無論好壞的流露,都令人敬重。
在社會生存當中,我們哪一個人敢完全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緒?我們哪一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真正心意過活?我們往往沒有這樣的勇氣和條件,而黛玉和晴雯,她們無畏地活出了世人所不敢進行的生活方式。
真性情的保有和護持,是一個人最為珍貴的赤子之心。
而對比之中的寶釵和襲人,就習慣了總是用規(guī)矩和心思將自己包裹得圓潤和睦,模范化的外表,叫人感覺似乎摸不清她們標準微笑下的真意、合度言談后的實情。
當然,并不能說這種性情就是虛偽庸俗、就是不可愛的。世上既然有黛玉、晴雯的直截了當、順性而為,就必然要有寶釵、襲人的深沉含蓄、思慮周全。中國文化正是強調(diào)“一陰一陽謂之道”,沒有這不同性情之間的沖突與包容、差異和補充、對抗和擔待,就構不成社會的平衡,也就寫不出各自的故事,形不成多彩的命運。
只是,單從個體感受的角度而言,寶釵和襲人這一類被培養(yǎng)為教化范本型的人物,因為把真性藏得太深太久,乃至她們自己,也已經(jīng)忘了。就像第四十二回寶釵規(guī)勸黛玉不要看戲曲雜書時說的:“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勾個人纏的?!⒚玫苄侄荚谝惶?,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 ‘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痹疽灿幸环菖涯嫘暮秃闷嫘牡膶氣O,在社會的教化中,終于蛻變成了一位教育著黛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倫理規(guī)范維護者和傳遞者,忘了她也曾有過的自我性情。
其實,寶釵與襲人反倒是活得不累,因為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教條。而黛玉和晴雯卻活得不輕松,真性的表達讓她們屢屢受傷。
寶釵和襲人是在努力活出別人,活在別人的規(guī)范和好評里;黛玉和晴雯是在努力活出自己,活在自己的個性和追求中。
所以,縱然只是個丫鬟,晴雯卻在大觀園女性的萬花叢中特別耀眼,因為她保留和綻放著屬于自我的光彩。
其他人,卻選擇歸人大眾的安全色里,繼而湮于沉默。
只是這樣耀眼的個性,是會灼傷一些人的眼睛的,尤其是那些習慣了并且維護著黑暗的人。那些沉重到吃人的倫理道德、世俗觀念就像是一張沉沉的黑幕,所有不合群的發(fā)光發(fā)亮在黑幕的籠罩下都是危險難存的。所以,在企圖吞沒一切另類光亮的黑暗里,晴雯的刺目光輝,注定只能是顆流星,注定隕歿。
單純之人
晴雯所有的太過率直和無所顧忌、所有的不懂得收斂和自保,只是因為她還太單純。單純地以為,自己可以一直活在這份備受寶玉和姐妹們呵護欣賞的光亮溫暖的小圈子里,殊不知周遭更大范圍的黑暗力量隨時可以把她弱小的火光吞沒。單純的代價是生命,而她卻從未妥協(xié)。
晴雯的單純無機心,表現(xiàn)出來是她的敢愛敢恨和后知后覺:
第三十一回中寫了著名的情節(jié)“晴雯撕扇”,那一次晴雯是和她不喜歡的襲人斗氣、和她喜歡的寶玉賭氣,她的耍脾氣也是直來直去;
第五十二回晴雯病中為寶玉深夜縫補那件珍貴的、連專業(yè)繡匠都束手無策的雀金裘,病上加重也奮不顧身,只為避免寶玉著急;
而到七十七回,在屈辱和病痛中即將告別人世的晴雯也終于流露出了對寶玉的向往之意,她說:“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绷碛袀€什么道理?當然是和寶玉超越主仆關系、進一步發(fā)展的道理。
所以,人們就常常在探討一個問題:晴雯是不是也愛上了寶玉?是不是也想嫁入賈府?
其實,回答還是如同上述所言:晴雯還太單純。
太單純,她在寶玉面前對襲人的冷嘲熱諷、拈酸吃醋,都是出于她對襲人暗地里小動作的鄙視,和對于自己最親近之人被他人爭搶時、弗洛伊德所說的出于本能的嫉妒。小心眼的晴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正是單純?nèi)绾⒆?,才不懂得遮掩?/p>
因為太單純,所以第三十四回中,當她被寶玉派去給黛玉送舊手帕、私下傳情時,黛玉收到手帕,已經(jīng)是悲喜重重、情思涌動了,而晴雯呢?書中寫她是“一路盤算,不解何意”,她又苦苦思索了一路還傻傻得不明所以。憨憨的晴雯,因為她還不懂得愛情。
晴雯的太過單純,至少截止到她出府時,還從沒想過要去了解愛情,更沒想過要為自己的未來謀劃一個位置。所以晴雯對寶玉的愛,是出于本性的愛,無關男女,無關風月。
而當抄檢大觀園后,奴仆們對晴雯的嫉恨迫害、誣陷她作風狐媚,王夫人對晴雯狠心驅(qū)趕、認為她輕狂危險,等于是對晴雯單純懵懂的生命給予了當頭棒喝的重重一擊,這一擊,敲醒了她純粹的心靈!——但是,雖然她被棒喝一聲驚醒,驚醒自己居然有機會成為吸引住寶玉的最大潛在威脅、驚醒自己原來如此有能量去設計和獲取令人艷羨的下半生,然而此時的她,已是命在垂危,一生已經(jīng)要終止。
晴雯的人生,一直只是在單純地快樂著,不事機心,不思貴賤?!坝虑琏┎⊙a雀金裘”,就展現(xiàn)了她過人的靈氣和逼人的勇氣。然而命中注定的是,這樣一個靈巧如纖云的女孩子,心地再如云般高潔,也不得不面對著“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人生悖論。
雯,是指有花紋的云彩,可以想象,那必是朵美麗的云彩。但云上的花紋也讓人感覺到,那又是隱隱帶著陰霾的云彩。“晴雯”,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一生都在努力做一朵晴朗的云彩,卻注定生來的地位與心愿已有云泥之別,逃不過命運陰沉的籠罩。就像第五回描寫到的、晴雯命運判詞上的那幅畫所示:“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嗡滃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p>
這就是,雖有光風霽月的理想,卻是烏云壓頂?shù)默F(xiàn)實。
社會責任
如果我們還原生活來看晴雯這個人物,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優(yōu)點缺點都很明顯的女孩子,正像是我們時常會遇見的一些人,在很多人的生命里,也肯定會有晴雯這樣的一個朋友:她可能不拘小節(jié)、不圖上進,總愛開開小差、說說笑話,嘴里不積德、脾氣不算好,讓老師不看好、讓家長不省心??墒?,一旦朋友有困難、有需要了,她二話不說沖在前面,兩肋插刀肝膽相照,火氣十足義氣更十足。晴雯,就像是我們身邊那些容易得罪人、卻心眼兒好心腸直的伙伴、發(fā)小。晴雯式的伙伴,可能從來不是個好學生,可她一直是個好朋友。
然而在不夠多元的社會、在不夠包容的時代,晴雯式的人物,總是一份直脾氣惱了別人、一副熱心腸害了自己。她們遠不如表面循規(guī)蹈矩而內(nèi)里自有主張的襲人式的乖乖女走得好、走得遠。
這兩類人各有各的苦,也各有各的獲得。晴雯痛快了當下、潛藏了危機,而襲人式的乖乖女,雖贏了口碑,卻苦了內(nèi)心情緒的抒發(fā),就像第三十回,襲人被寶玉一腳揣在肋骨上,被踢得夜里吐血,自己又痛又驚,可還是得佯裝無事避免他人知曉,怕人笑話更怕惹出事端。而且,襲人在一定程度上的害人害己實在也很可憐。比如,當晴雯和四兒被王夫人粗暴地攆出府后,寶玉就疑心是襲人在背后中傷了晴雯,而襲人,確實在寶玉挨打之后,私下跟王夫人進行過此類暗示,從而更加博得了王夫人的信任,更加穩(wěn)固了自己作為寶玉身邊第一丫鬟的地位,甚至已經(jīng)獲得了日后將晉升為寶玉侍妾的暗示。然而根據(jù)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判詞中所示,襲人最終也與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無緣,落得的是并不如意的下場。
因而,同是身為奴婢,雖然晴雯的不識時務、堅持自我叫人疼惜愛憐,但是襲人的屈服權貴、步步為營其實也無可厚非——對于襲人及其她所代表的一個階層來講,處于弱勢地位的奴仆,想要保護自己的命運,就不得不苦心謀算;而對于寶釵及其她所影射的一個群體來講,處于弱勢群體的女性,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也不得不左右逢源。所以,我們?nèi)羰侵肛熞u人或?qū)氣O等人是否有機心有偽裝都沒有太多意義,我們該去指責和改變的,是那個無法給這些弱勢人群以安全感的社會。
一個成熟、安全的社會,社會各階層都應該是相對穩(wěn)定的,既很少有突然間大起大落的階層,又能提供給下層民眾、給卑微者一條既不傷人也不自傷、能夠合理平穩(wěn)上升的道路。
晴雯的悲劇命運不單屬于她個體,是她這個階層所有人都可能遭遇的命運,比如被賈赦逼婚而誓不嫁人的鴛鴦、被王夫人辱罵而投井的金釧、因一杯楓露茶而被攆出府的茜雪、因與寶玉同天生日而被王夫人驅(qū)除出府的四兒……再有頭臉的丫鬟也會被一朝改換命運,而無法掌控自己的幸福?!肚琏└琛罚@是一首群體的悲歌。
這就像張藝謀的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府里那位老爺?shù)慕巧允贾两K就沒有一個面部鏡頭。因為這位老爺代表的是一個掌握著府中他人命運的統(tǒng)治階層,是一個高高在上而不受約束制衡的權力階層。他的面貌具體是老是少、是美是丑都無關緊要,我們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他的階級屬性決定了他必將跋扈、殘忍、畸形,這個階層的老爺們,雖然形象各自模糊,但是性質(zhì)高度統(tǒng)一。
如同,晴雯看起來雖然結(jié)局最慘、形象最鮮明,其實也只是命運雷同的大群體中、那一個小符號。
一個人不幸,只是個體問題;多數(shù)人都不幸,一定是社會問題。曹雪芹在書中用茶酒名稱的諧音暗示了“千紅一哭(千紅一窟)”、“萬艷同悲(萬艷同杯)”,他是在控訴一個不合理的、給不了人安全感的社會。——比如,王熙鳳的攬權攬財,終極原因就是她缺乏安全感,只有把權和掌財才能使她略感安心;再比如,襲人行使小動作,也是因為恐J懼不安,她看到賈母和寶玉都喜歡晴雯,晴雯很有可能會替代她的位置,這使從小就被家里賣人賈府的她充滿了不安全感;又比如,趙姨娘格外痛恨鳳姐和寶玉,多次對這兩人給予迫害,更是出于她生命里極度的不安全感,她的妾侍地位是如此卑微,連自己的親身女兒都鄙視她,而唯一的兒子賈環(huán)因為是庶出,處處都不如寶玉受寵。
曹雪芹真實寫出了這些人物的可恨與可悲,并非是要抨擊所謂的反面人物,他是在悲憫:在一個給不了人安全感的社會里,每個人都會變得可怕,每個人其實都是可憐。
只有期待一個更為健康的、文明的社會,才能給所有群體以相對平等的生存機會,相對安全的生存空間。
在那樣一個社會,晴雯的單純不再需要被迫改變,而襲人的慧心也不必走樣變形。所以,她們的幸福,不只是自己的責任,更是一個文明社會應當替她們?nèi)ブ牒统袚鸬呢熑巍?/p>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