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嵇康又從之游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康每嘆息。將別,謂曰:“先生竟無言乎?”登乃曰:“子識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識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子無求乎?”康不能用,果遭非命,乃作《幽憤詩》曰:“昔慚柳下,今愧孫登?!?/p>
——《晉書.孫登列傳》
魏晉,是一個遙想起來自帶仙樂與林露的時代。陶公的南山,賢者的竹林與嵇康的廣陵散隱逸其間,那時候的袍子也寬大,主人縱藏身于霧瘴,仍能露出半個袖子以供后世遙望。
但更有諸多抱道而藏之士,藏山于山,藏天下于天下,不止后世不知,當時人亦不識。前文提到的孫登便是其中的一位,《神仙錄》的開篇便是“孫登,不知何許人也?!痹绞芹欅E不可尋,后人越是要按圖索驥一番,《晉書》里就提到過兩段。第一段是:孫登原為汲郡共縣(今河南)人,常住山中,以土窯為宅,夏則編草為裳,冬則披發(fā)為服,人們贈之以衣食,皆辭而不受。孫登好讀《易》,善彈琴。當時有作炭人知其不凡,欲與之交談,孫登未應。文帝司馬昭派遣阮籍親見他,與之相談,孫登亦未應。這才有了本開頭所引的與嵇康這番交集——
嵇康從游三年,以其不可解之一問。在臨別時孫登與之言說“才識”——才識已是顯相,其背后另有本宗所在。如柴火之于有光,循真之于有才。保耀全年者,不在光,不在才,而是背后本真不失。
那一次的分別,是他們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見。孫登知友人之弊,故在于點醒其循本知大。嵇康果不能受用,數年后因得佞臣遭其誣陷,而被司馬氏處死。嵇康之才,耀爍古今,卻不能保身全年,悔不聽孫登之言,撫廣陵而辭世。
蓋因,才識具足者用行舍藏,不會時時鋒芒在外;才不足者,用之不行,終身庸碌;識不足者,舍之不藏,反被其傷。
今之世界,眾人察察,以有用為方,人生的規(guī)劃多線性簡單。于是另有孤憤者,毅然跳出,以“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自勵。幾十年的沉悶之后,迎來一波以“無用”為求的風潮,寫字、彈琴、水墨、工筆,有一則內能自娛,外能獲譽。才子、才女之多,再也沒有勝過這個時代的了。
眾人以一藝為事,終日苦修,再也不能聽聞孫登之教,不知孟夫子說盆成括“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智者所言,不是茶余飯后的閑話,善聽者,休然為戒;輕過者,風拂耳畔。然而,眾生誰人不是嵇康,誰人不是盆成括?
民國才女張愛玲曾言: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我除了天才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后世人以為這是她的謙辭,但因才情而來的痛苦纏繞她時,能清晰看到與經過的也只是她自己。她寫了那么多璀璨的小說,卻始終寫不好自己的人生劇本。她母親說:早知你今日如此,不如小時候得猩熱病時不仔細看管,也許那樣走完一生也好。
人若不能明理,有才、無才都是自戕。更為危險的是,虛弱地才氣往往會掩蓋住生命真實的缺口。
同一時期的唐伯虎與王陽明,都是自小有才子之名,文思、行為皆不同于常人。少年氣盛的年紀里雙雙遭遇科舉落地,但他們的人生也是自此分野的,前者一蹶不振,自此潦倒于姑蘇城南,鬻畫飲酒,癲狂終日;王陽明則是人以不及第為恥,我以不及第動心為恥,自此b無旁鶩只為生命的明德而學。一些歲月后,當唐伯虎佯瘋才逃出寧王府時,陽明先生卻已部署好了擒王業(yè)。
無獨有偶,唐宋之際,朱淑真與宋若昭,雖是女才人,亦是唐王二人的翻版。前者因才情而英年早夭,后者循光源而柴立中央。
都說舊時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是對女子的輕慢與踩壓,豈不聞這幅聯(lián)子最早的出處,便是宋若昭她們,她說:男子有德便是才,此語尤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殊非。宵小之人,斷章取義了一半,又拿來栽贓于她們。
越是有才者,越需進德,越是要敦厚博識,溫柔通達。恃才者,無一不被才所傷。況有才者,必定有人為才所趨,擁護效仿,其根不正,其害遠矣。
近世,道術兩裂。知識分子反而更易陷人抑郁與躁狂的狀態(tài)之中,皆因背后的寬博不在,只剩下孤零零的才氣。才氣之劍,若無鞘收之,其鋒對外傷人,對內傷己。光芒耀眼,其薪火無多。
若無大的事件來臨,薪火兀自燒盡,才華也就暗自萎謝了。一旦中途,風波起,將無立錐之處,將生命一并掩熄了去。卻未必能奏一曲廣陵散,言一聲愧孫登。
人間久不聞真才子,流傳的只是一種叫做才子/才女的病癥。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