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魂,他的創(chuàng)作直接跳過白話文的萌芽期,一出手就讓世人看到白話文的臻熟形態(tài)。散文詩集《 野草 》是魯迅的靈魂低語,用學者夏濟安的話說,《 野草 》完全是一種“現(xiàn)代”的文學經驗。1924年至今,近百年來“《 野草 》研究”的話語變化之“快”,花樣翻新之“多”,是當下學界深為頭疼的批評本體性問題。如何有效摶塑雜亂零散繁多的批評話語,并把它們作理論化的概括,是一項極需學識、智慧和勇氣的學術挑戰(zhàn)。
崔紹懷的《 多維視野中的<野草>研究概論 》正是一部細致研究“《 野草 》研究”的學術專著。借用美籍學者劉若愚在他的《 中國的文學理論 》一書中對文學史、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批評史等概念之間相互包含交錯的關系的說明,該著是對“《 野草 》批評”的批評,其性質應為“批評的實用批評”,即在閱讀和梳理大量《 野草 》批評文獻的基礎上,選取具有典型意義的批評文本和話題進行闡釋,進而實現(xiàn)對近百年來《 野草 》研究的整體性評價。
該著共分7個章節(jié),分別從詩學、美學、哲學、心理學、文化學、政治倫理學、比較詩學等研究視域來對數(shù)量龐大的《 野草 》批評文獻進行主題化歸置。作者梳理、檢閱幾千篇文獻的過程,也是審視近百年來“《 野草 》研究”之“快”、之“多”癥候的過程。正如作者在緒論中所說,本書不僅探討魯迅、《 野草 》、《 野草 》研究文獻資料,而且也探討美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文化學等相關學科的基本知識,并將這些基本知識與《 野草 》文獻史料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從而形成多維視野中《 野草 》研究概論的基本體系。將個案批評、專題批評、批評史、文學理論相互交替、相互論證地納入結構宏大又層次清晰的研究框架中,這足可見作者的學術野心。
閱讀這部著作的感覺,就像參觀一棟雄偉拙樸的建筑,甫一入門,先被它龐大的結構規(guī)劃震懾,隨著一步步深入,就會被它每一小節(jié)每一步驟扎實的匠心所折服。該著的研究視角看似常規(guī),實際上每一章節(jié)主題的選擇都內含著作者特定的學術價值判斷。以第一章“詩學視野中的《 野草 》研究概論”為例,此章基本按照時間線索梳理了幾代學人有關《 野草 》作為散文詩的詩學特征的研究成果,這實際上是開門見山地直面了《 野草 》研究中最本質又最復雜的一個問題,對《 野草 》進行到底是“詩”還是“文”的文體定性,不僅涉及到對魯迅個人藝術成就的判定和闡釋,而且關系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話語的建構。作者通過探索不同研究者的批評話語路徑,試圖找到一個批評話語共同體,將散亂的個體研究進行聯(lián)結,從而形成有力的話語系統(tǒng),并使其構成一幅較完整的主題研究地形圖。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該著通過建構性的譜系研究實現(xiàn)了對近百年“《 野草 》研究”價值標準混亂狀況的理性判斷。
要對近百年的《 野草 》批評面貌做準確、全面的概論,研究者必須具有宏闊的整體性批評眼光,在對上千篇成型或不成型的批評文獻史料進行擇選歸納時,“史”的意識不可或缺,沒有“史”的支撐,《 野草 》研究的整體形象難免會流于凌亂?!皻v史性”正是這部著作在研究方法上繼“建構性”之外的第二個最明顯的特點。如果說,詩學、美學、哲學、心理學等不同研究視域構成了這部著作多聲部的研究格局,那么“歷史性”就是貫穿每一聲部的主樂律。以第二章“美學視野中的《 野草 》研究概論”為例,此章從藝術審美的角度基本以十年為一個單位考察了1925年以來《 野草 》研究者的批評話語特征。我們看到,即便面對同一文學對象,不同時代研究者的觀照態(tài)度和審美價值判斷標準可能截然不同?!?野草 》發(fā)表之初,魯迅的學生章川島“覺得寫得很漂亮,很美”;1940—1980年代,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統(tǒng)領文藝界,孫玉石的“戰(zhàn)斗的美學”觀點成為《 野草 》研究的代表性成果;1990年代之后,批評話語共同體急速裂變,有關《 野草 》的藝術審美評價趨于個性化,批評話語中的“現(xiàn)代性”特色日益突出。有了“史”的支撐,《 野草 》研究近百年的思想流變過程清晰可見,同時我們看到作者崔紹懷在對《 野草 》研究整體面貌進行研究概括時,不是先預設一個整體性批評格局才依圖索驥,把某一個體批評教條地歸置于特定位置,而是充分展現(xiàn)了個體性批評話語對整體性批評格局的積極建構功能,這一點恰是《 多維視野中的<野草>研究概論 》的“論”之內涵。
文學批評反過來被研究,是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學院派學術研究轉向而興起的,文學批評史論研究更成為新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建設的重要舉措。從這一層面上來說,該著作為《 野草 》研究的第一部史論性著作,其學科價值意義不言而喻。另外,該著獨特的建構性與歷史性并重的史論交融的研究方法,也具有一定的范式意義,與習見的追求片面性深刻的個性化印象主義批評不同,它是漫長的學術積累的結果,其中滲透著鮮明的歷史意識、學科規(guī)范和學科邏輯。
正如該著作者所說,受研究方法所限,不能將更多有價值的研究資料納入寫作中來,是其一大遺憾。實際上,要完成一個追求意義確定性的建構式研究體系,自然要遮蔽或舍棄一些個性化的難以歸隊的材料,這是注定的無奈之選。我們期待作者在后續(xù)的研究中,可以尋找到更加多元的路徑,讓讀者看到《 野草 》研究更加多樣性的形態(tài),比如近百年《 野草 》研究歷程中不同時代學人研究核心點的發(fā)生、擴散、變遷以及衰減的情況;比如跨越大陸,囊括“兩岸四地”甚至日語、英語世界的全球性的? ?《 野草 》研究話語,等等。該著展露出來的作者的學識和勇氣,讓我們相信上述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