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慧洋
閉上眼睛,可以很容易勾勒出這樣一幅畫面:2021年一個仲夏的夜晚,來自世界各地的68000多人站在日本新國立競技場內。11000多名運動員列隊前行,微笑著向全世界的電視觀眾揮手致意。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和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站在奧運圣火下,分享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主題:歡迎回來。
這是奧林匹克之夢的回歸,將世界重新緊密地團結在一起。新型冠狀病毒的爆發(fā),終于在3月24日這一天將人們的擔憂變成了現(xiàn)實:國際奧委會宣布2020年奧運會將延期,舉辦時間不遲于2021年,但保留“東京2020奧運會”的名稱。
在現(xiàn)代奧運會124年的歷史中,從沒有延期的先例。東京奧運會的延期影響巨大,無論東道主、組織方還是贊助商,各個領域都引發(fā)了“地震”。運動員是奧運會的主體,受到的影響也更直接、更顯著。從現(xiàn)在到2021年,他們注定要走過一條崎嶇的道路。
奧運延期令很多運動員在日歷上劃掉了原有賽程表,更有人打算提前終結職業(yè)生涯。4月4日,34歲的英國賽艇運動員湯姆·蘭斯利放棄男子八人雙槳項目的奧運衛(wèi)冕機會,宣布退役。他的退出恐怕只是拉開了序幕,因為對那些處于職業(yè)生涯末期的老將們來說,額外的一年等待是災難性的。是去是留,這道選擇題并不好做。
官宣奧運延期這一天,英國賽艇運動員波莉·斯萬即將面臨最為艱難的抉擇,內心五味雜陳。再堅持一年還是退役當醫(yī)生,她還沒有決定走哪條路。事情原本沒那么復雜,斯萬花費了13年才拿到醫(yī)學學位,疫情爆發(fā)前,她打算在東京完成奧運絕唱,今年8月正式跨入醫(yī)療界。
奧運盛事錯過一次就可能錯過一生。31歲的斯萬對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她曾因傷錯過了在英國舉行的2012年奧運會。隨后,她在國際大賽中表現(xiàn)突出,包括和兩屆奧運冠軍海倫-格羅沃聯(lián)手獲得2013年世界賽艇錦標賽女子雙人單槳冠軍,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上拿到一枚女子八人單槳銀牌。但她更想奧運奪金,讓運動生涯完美收官。
目前,斯萬和父母住在愛丁堡。在家中花園盡頭臨時搭建的小棚里,堆放著她從當?shù)卮髮W借來的健身自行車和陸上劃船機,還有在卡弗瑟姆訓練基地關閉后分得的兩個啞鈴。但是,這些訓練器材基本處于閑置狀態(tài)。
像斯萬這樣仍在觀望的奧運選手并非少數(shù)。加拿大女壘頭號明星丹尼爾·洛克的手機最近一直處于繁忙狀態(tài)。去年9月,她的關鍵一擊幫助加拿大女壘獲得了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這是她第二次參加奧運會。
12年前,21歲的勞瑞曾代表加拿大女壘征戰(zhàn)2008年北京奧運會,最終在銅牌爭奪戰(zhàn)中3比5惜敗于澳大利亞.沒能登上奧運領獎臺。勞瑞是大學壘球史上最偉大的球員之一,曾兩次獲得全國年度最佳球員,2009年率領華盛頓大學獲得校史唯一的全國冠軍。勞瑞本來已經退役,但在看到2020年壘球重新成為奧運項目后,于2017年復出。她希望拿到一枚奧運獎牌,向人們證明一件事: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可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但并不是唯一的。
勞瑞給自己設定了兩個目標。第一個是2020年再度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運動員之一,第二是等待著奧運會上的最后一投。但現(xiàn)在,一切都被按下暫停鍵。當她即將年滿33歲,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電視播音員的職業(yè)也做得風生水起時,選擇會變得復雜起來。
勞瑞很清楚,如果只能在家中看著加拿大女壘贏得奧運獎牌,自己肯定會崩潰的。她和這支球隊并肩作戰(zhàn)了這么久,如果球隊因此沒能登上領獎臺,她更會感到內疚。但是,勞瑞不能太自私,必須考慮得更周全。丈夫德魯為了支持她,已經承擔起了大多數(shù)生活的重擔。去年,他們雇傭了一名保姆照看孩子。如果再堅持一年,經濟壓力會更大。
同樣拒絕再堅持一年的還有美國女子體操的領軍人物拜爾斯。在得知奧運延期的消息時,拜爾斯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呆坐在那里,開始哭泣。
考慮到女子體操運動員的生存現(xiàn)狀,奧運延期對她們的打擊尤其沉重。大多數(shù)女子體操運動員都只有十來歲,在身體發(fā)育成熟之前只能參加一屆奧運會,身高和體重開始增加后,完成空翻和轉體的難度越來越大。而且,她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從事大強度訓練,非常容易受傷,職業(yè)生涯通常都很短暫。48年來,只有一位奧運女子體操全能冠軍的年齡超過19歲。因此,已經23歲的拜爾斯如果能在今夏參加奧運會,并成功衛(wèi)冕,意義會非常重大。但現(xiàn)在,所有的美好期望都化成了泡影。
拜爾斯一直希望能在今年夏天結束職業(yè)生涯。她對美國體操協(xié)會和美國奧委會深惡痛絕,此前她長期被前美國體操隊隊醫(yī)勞倫斯·納薩爾性侵。她惱怒地問到:“我還要和美國體操協(xié)會再打一年交道?”拜爾斯還想從沒完沒了的傷病中解脫出來,由于兩個大腳趾嚴重受傷,她最近去看了醫(yī)生,得知一個壞消息:其中一根腳趾有五處斷裂,永遠無法痊愈。
蘭斯利2016年獲得里約奧運會賽艇冠軍,如今他宣布退役,不再參加衛(wèi)冕戰(zhàn)。
自從訓練館關閉后,拜爾斯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她仔細打掃并整理了儲藏間、臥室和廚房。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她經常帶著斗牛犬出去逛街。盡管擔心被病毒感染,但拜爾斯還是去看望了父母。她會自行做出明年是否參加奧運會的決定,不會考慮來自耐克和維薩等贊助商的壓力,最重要的是傾聽自己內心的想法。
奧運會不同于其他體育賽事。運動員終其一生都為之奮斗。奧運延期可能給未來帶來很多變數(shù),給運動員造成毀滅性的心理打擊。
他們首先要面對如何在奧運熱潮一夜消退的情況下保持頭腦清醒。美國國家隊體操運動員斯金內爾最近的跳馬訓練非常不順。有一次,她所有的空翻、轉體和著地動作都沒有做到位。斯金內爾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泣,她是2016年里約奧運會的替補選手,最清楚自己為何狀態(tài)低迷:還有一年的時間備戰(zhàn)奧運,終點線看起來是如此遙遠。
斯金內爾的想法頗具代表性,運動員們普遍對改變奧運時間表感到焦慮,因為備戰(zhàn)節(jié)奏完全被打亂,新的訓練計劃必須重新落實,心態(tài)也要重新調整。運動員備戰(zhàn)奧運不是一年計劃,而是四年一個周期,某些項目更是制定了十年規(guī)劃。他們不可能只是按下重置鍵,然后再訓練一年,實際情況要比這復雜得多。
英國隊皮劃艇運動員蕾比·西蒙對此感同身受。三周前,西蒙在西班牙塞維利亞接到了要求她回國的電話。從那之后,她的訓練極不正常。由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起初依舊保持了很高的訓練強度。但在奧運選拔賽被取消后,她的訓練量大幅下降,至今沒有成型的規(guī)劃,感覺像是開啟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賽季。
31歲的美國游泳名將阿德里安曾獲得5枚奧運金牌,今年夏天,他本來有望第四次參加奧運會。2016年秋天,阿德里安從里約歸來,見到教練戴夫·德登,發(fā)現(xiàn)他已經為自己樹立起四塊碩大的白板,上面分別寫著2017、2018、2019和2020的全年計劃。2019年1月,他被診斷出患有睪丸癌,目前已經康復,但奧運延期讓這些計劃變得復雜,意味著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運動員從事的運動需要專業(yè)的環(huán)境和器械,如何訓練成了難題。喬丹·巴勒斯曾在2012年奧運會上奪得男子74公斤自由式摔跤冠軍,為了保持身形,只能在家里猛蹬自行車。盡管如此,他還是擔心明年自己的腰圍會粗上幾圈。最近,巴勒斯經常看著他的手機屏保文字:“自制+專注+努力+信念=2020奧運冠軍”。奧運延期,他想改變一下內容。英國體操運動員多米尼克-坎寧安也陷入到類似的苦惱中:“我總不能每天都在家里重復練習那些最基本的動作吧?”
這些還不是運動員最難過的關口。明年奧運會的選拔機制是怎樣的?他們還能去東京嗎?這些擔憂很現(xiàn)實,也很合理。在宣布奧運延期之前,有76名美國運動員已經獲得2020年奧運會的參賽資格。3月末,美國奧委會與國內奧運選手舉行了一次電話會議,有運動員詢問這些資格能否一直保留到2021年。盡管官員表示可能保留,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事實上,無論奧運會明年何時重啟,各代表隊的陣容組成都會與今夏有很大不同。為了增加電視轉播和吸引更多的電視觀眾,國際奧委會曾在1986年通過投票,決定將夏季奧運會和冬季奧運會以相隔一個偶數(shù)年的時段錯開舉辦。由于6年的間隔時間過長,國際奧委會決定在1992年和1994年先后舉辦兩屆冬奧會,這也是現(xiàn)代奧運史上唯一兩屆冬奧會間隔少于4年。奧運歷史學家比爾·馬龍在推特上指出,在這兩屆冬奧會中,只有42%的運動員均獲得了參賽資格。在典型的四年一屆奧運周期內,運動員連續(xù)參加兩屆奧運的平均比例更是僅有27%。馬龍估計,在奧運延期一年舉行的情況下,大約有50%到60%的運動員仍有資格參賽,這也意味著接近半數(shù)的運動員奧運夢想破滅。
有些運動員出現(xiàn)了心理問題,延伸到賽場外。去年全美體操錦標賽,17歲的蘇妮莎·李獲得個人全能亞軍。目前,她的身心健康受到奧運延期的影響。明尼蘇達州圣保羅高中已經放假,常去的訓練館也關了門。李已經待了一周,這是她練習體操12年來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次。
拼命訓練是李排遣生活壓力的主要方式。她和父母以及五個兄弟姐妹住在一起,父親約翰不幸坐上了輪椅。去年,他在幫朋友砍樹枝時從梯子上掉了下來,導致胸部以下癱瘓。李負責給父親喂飯,還要把他從床上扶到輪椅上,晚上再搬回去。但有時候,父親會出現(xiàn)呼吸困難的情況,李非常擔心他會感染上病毒。
斯金內爾的父母已經感染上新冠病毒,正在亞利桑那州的家中隔離,那里距離斯金內爾的公寓只有一公里多。3月30日,亞利桑那州州長道格·杜西宣布“待在家里,保持健康,保持聯(lián)系”,這項“居家禁令”將一直延續(xù)到4月30日。斯金內爾擔心,由于經濟衰退和不幸染病,父親可能會丟掉工作。
斯金內爾近來諸事不順。3月中旬,由于擔心感染病毒,她最好的閨蜜準備的新娘聚會沒有如愿舉行。美國人在結婚前有為準新娘舉辦慶祝活動的傳統(tǒng)習俗。除新郎外,只有女性才可以參加,大家一起吃喝做游戲,送給準新娘婚后用得上的禮物和人生經驗。原來準備參加聚會的人只是遠遠停車,把禮物遞過去,就匆匆揮手告別。斯金內爾原本是伴娘,她也沒法參加聚會。斯金內爾只能在丈夫身上發(fā)泄壓力,心理教練克萊-弗羅斯特正幫助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訓練上。
基于女子體操運動員集中出現(xiàn)的心理問題,美國體操協(xié)會已經給她們提供了幫助。運動員們可以給協(xié)會指定的運動心理學家和心理治療師打電話咨詢。但考慮到奧運延期帶來的心理挑戰(zhàn)沒有任何治愈范本,這種努力更像是摸著石頭過河。
對于更多的普通奧運選手而言,生計才是奧運延期引出的最揪心話題。去年9月,在紐約一家酒店的大堂里,美國擊劍運動員莫妮卡·阿薩米特陷入恐慌中。當時,前臺工作人員要求她預留150美元的押金。那是阿薩米特銀行賬戶里最后可以動用的錢。她無奈之下只能給最好的朋友發(fā)了一條短信:“你能給我轉點兒錢嗎?我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像許多小眾項目的運動員一樣,阿薩米特經常為實現(xiàn)奧運夢想所需的資金犯愁。她每年在擊劍裝備、國內外參賽旅行以及賽事注冊費上的花銷超過兩萬美元。盡管獲得2016年里約奧運會女子佩劍團體賽銅牌,但阿薩米特沒有主贊助商,每月從美國奧委會領到300美元津貼,是唯一與擊劍相關的收入。她只能做一些與比賽和訓練不沖突的兼職,比如擔任擊劍比賽裁判、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照片為贊助商做宣傳,甚至是模特。
去年秋天,阿薩米特用光了全部積蓄。無奈之下,她申請眾籌,共收到3.1萬美元的捐款。這應該可以解決她的奧運經費問題。由于奧運延期,阿薩米特必須再次籌款,把夢想延續(xù)一年。
薩曼莎·阿赫特伯格是里約奧運會美國現(xiàn)代五項隊的替補選手。由于沒有穩(wěn)定收入,她很難集中精力訓練?,F(xiàn)代五項運動包括擊劍、自由泳、射擊、越野跑和馬術,選手們要獲得奧運參賽資格,必須爭取到足夠的積分,這些賽事大多是在歐洲和亞洲舉行的。阿赫特伯格每年花在項目設備、國內和國際參賽上的錢達到3萬美元。
由于美國奧委會幾乎不提供財政援助,贊助商也只送裝備,阿赫特伯格只能勉強度日,有時甚至要睡在朋友家的地下室里。幸運的是她找到了解決辦法。2017年,阿赫特伯格到美國陸軍服役,加入“世界頂級運動員計劃”。這個項目旨在培養(yǎng)軍人選手達到國際水準,每月向阿赫特伯格支付3000美元,并報銷所有差旅費。
去年7月,28歲的阿赫特伯格在秘魯利馬舉行的泛美運動會上奪得一枚銀牌,由此獲得參加東京奧運會的資格。她與軍隊的合同本應在12月底到期,但奧運會已經延期,她必須重新入伍,再服役兩年。
像斯蒂芬妮·羅貝爾和瑪格麗特·謝這樣的帆船運動員,除了要駕馭船只、讀懂風向和發(fā)現(xiàn)順流,還有一項必不可少的技能:籌款。
她們每年下水訓練、參賽的時間大概在200天左右,各類花銷超過10萬美元,包括支付教練的薪水、國內國際航班和酒店住宿,以及帆艇的運輸和維修費用。如果沒有贊助商和熱心人士的慷慨捐助,這筆高昂費用是羅貝爾和謝難以承受的。吉勞埃地產和其他贊助商負擔了其中的40%,余下的60%來自游艇俱樂部和其他帆船運動組織的捐款。
帆船經常被視為有錢人的運動,但她們不屬于這一階層。謝從小在密歇根湖上學會了駕駛祖父的帆船,到高中和大學時開始參加比賽,20歲出頭轉入職業(yè)。為了實現(xiàn)航海夢,她曾經做過三份工作:大學帆船教練、活動策劃人員和牙科醫(yī)院的接待員。羅貝爾從小在威斯康辛州的湖濱小鎮(zhèn)長大,5歲的時候,父母為她報名帆船課程,從此愛上了這項運動。和謝一樣,羅貝爾的工作經歷也非常豐富。
今年2月,在澳大利亞舉行的世界帆船錦標賽上,羅貝爾和謝獲得季軍,鎖定了奧運參賽資格,但奧運延期意味著必須再籌措一年的資金。她們已經計劃好接下來幾個月的籌款活動。向陌生人要錢,畢竟不太體面,但她們明白,這是追逐奧運夢想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