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建 任師穎

判決依據(jù)涉及多重要素是中國古代司法裁決的重要特征①本文在此處的表述參考了王志強據(jù)南宋書判對當時司法裁決特征作的總結，即“判決依據(jù)的多元化”，參見王志強：《南宋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取向——南宋書判初探》，《中國社會科學》1998 年第 6 期。事實上，中國古代司法裁決涉及多重依據(jù)早已成為學界共識，例如，較早時期日本學者滋賀秀三就明確天理、人情、國法作為中國古代訴訟重要的法律淵源，而“情”“理”又具有多種意涵，后進學者們多循此路。，這意味著官員在司法裁決中所引據(jù)的法律淵源絕非僅有成文的、規(guī)則的國家制定法，相反，在訴訟場合官員的審斷往往涉及到制定法之外的其他根據(jù)，而“情理”是學界普遍用以指涉此類要素的集合性法源概念。

進一步，“準情酌理”既然被古人認為是抽繹理訟之際理所當然的審判形態(tài)，那么據(jù)此對“情理”予以內(nèi)涵上的闡釋就顯得極為重要。學界目前對“情理”觀念所作的分析②除前述提及的王志強一文外，還可參見霍存福：《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的文化性狀與文化追尋—情理法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命運》，《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1 年第 3 期；鄧勇《論中國古代法律生活中的“情理場”——從<名公書判清明集>出發(fā)》，《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4 年第 5 期 ；汪雄濤：《明清判牘中的“情理”》，《法學評論》2010 年第 1 期。主要是以國家頒布的成文法律條令、官員判牘匯編及其他官方史料文獻為研究素材③徐忠明曾較系統(tǒng)地對學界針對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的研究在學術史及方法論上進行了梳理，可參見徐忠明：《包公故事——一個考察中國法律文化的視角》，中國政法大學2002 年博士論文，第 1-24 頁。，從具體語境出發(fā)去歸納“情理”在不同維度上的義項并剖析它的內(nèi)涵和特征。然而“情理”觀念在不同階層中存在的結構性差異還尚未被學界重視，尤其是普通民眾和官員因身份的不同在法觀念形態(tài)上存在的區(qū)別。民間視域下的“情理”觀念不僅揭示了自身法文化傳統(tǒng)的特征，亦表現(xiàn)了中國法律文化中存在的多元格局，但頗為遺憾的是目前學界還尚未對民間“情理”觀念作過多探討。

宋元以降，伴隨商品經(jīng)濟繁榮、市民階層崛起、文化權力下移④郭學信：《宋代市民文化興盛的時代特征及社會效應探論》，《廣西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等社會要素的變動，通俗文學得到長足發(fā)展，元雜劇就是其中重要的文學形式。考慮到元代下層文人在當時失去了特權身份，所以由下層文人創(chuàng)作的元雜劇事實上具有民間草根性。①蘇平：《元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與元雜劇的繁榮》，《社會科學研究》1986年第3期?，F(xiàn)存包公雜劇共計十一種②此十一種元雜劇分別為《包待制陳州糶米》《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包待制智勘后庭花》《包待制智賺灰闌記》《包待制智賺生金閣》《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字》《玎玎珰珰盆兒鬼》《神奴兒大鬧開封府》《包待制三勘蝴蝶夢》《王月英元夜留鞋記》《鯁直張千替殺妻》。十一種包公雜劇中，存于元刊本者僅有《替殺妻》一種，其余十種都存于明刊本，明人臧懋循編校的《元曲選》因其科白齊全被學界廣泛適用，但其中元明成分混雜亦在史料運用上易為學人所詬病。據(jù)筆者所考，以刑罰處斷觀之，明刊本包公雜劇中僅有 1 處充軍刑可較明顯地說明其文本系明人加工而成，其他部分則很難區(qū)分何為元，何為明，但鑒于本文研究的核心在于包公雜劇中的情理觀念，而法文化觀念在傳統(tǒng)上具有承續(xù)性和層累性，故元明成分的混雜并不影響我們依然選擇明人編校的《元曲選》作為研究元明法文化觀念的素材。同時，既然十種包公雜劇版本為明刊本，因此，為了盡量保證史料使用的準確，在參照律文方面，本文亦將同時選取宋、元、明三朝律文典籍。，它們構成一個類型化的民間故事集群，其中涉及大量的訟事審理及不同司法實踐主體的互動，加之雜劇的表演屬性、勾欄文化的受眾面向、創(chuàng)作文人出身下層等因素，都使得包公雜劇作為一種書寫民間立場的法律文化敘事載體。基于此，本文欲以十一種包公雜劇為研究材料，思考以下問題：包公雜劇中顯現(xiàn)的民間情理觀念內(nèi)涵為何？具有哪些特征？以及在它的影響下劇中的司法裁決呈現(xiàn)出何種獨特邏輯？

一、“情理”的內(nèi)涵：多重要素構成的觀念范疇

包公雜劇中，官員角色的裁斷涉及到多重要素。家族倫秩、民間鬼神信仰、一般性的事實及事理評判三者作為劇中官員折獄所循的主要依據(jù)。

（一）家族倫秩

家族倫秩無疑是雜劇中官員裁斷所據(jù)的重要因素。從數(shù)量上看，11 種包公雜劇除《盆兒鬼》外都不同程度涉及到親族中的夫婦、兄弟、母子關系，而法官在聽訟之際多根據(jù)案件各人是否循守己身之禮做出道德化剖斷，使得“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③《禮記· 禮運》，轉引自瞿同祖著：《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96 年版，第 279 頁。的親族倫理在司法實踐中得到切實維護，這見于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家族內(nèi)親疏關系的甄別成為案件事實認定的關鍵內(nèi)容。《灰闌記》中有“本為家私賴子孫，灰欄辨出假和真。外相溫柔心毒狠，親者原來則是親”④臧懋循編校：《元曲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 511 頁。，包公設灰闌拉子一計以鑒明小兒親身之母，類似情節(jié)亦可見于《合同文字》“老夫低首自評論，就中曲直豈難分。為甚侄兒不將伯父打?？芍H者原來則是親”⑤伯母為謀家私而拒絕與侄子相認，包公為決清是非而威命劉安住擊打伯父，見其不為而嘆，參見《元曲選》，第 207 頁。。兩本雜劇都涉及到家產(chǎn)繼承的問題，而財產(chǎn)繼承在宗族倫秩框架下仍以身份為基礎，因此，倫理向度下的血緣親疏、個體身份就自然成為法官裁斷時，必須加以確認的事實，并在司法實踐中，進一步落實為法官對當事人行動是否合乎身份之 “禮”的判斷。

其二，倫常道德因素會對官員角色裁斷的量刑尺度產(chǎn)生作用?！遏旪S郎》一劇中，魯齋郎略奪良人為妻，于律法只應合徒刑⑥“略良人為妻”之罪按《宋刑統(tǒng)》應處徒三年，參見竇儀等撰、吳栩如點校：《宋刑統(tǒng)》，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 313 頁；按《元史·刑法志》應處徒三年、杖一百七，參見群眾出版社編輯部：《歷代刑法志》，群眾出版社1988 年版，第 459 頁；按《大明律》應處徒三年、杖一百，參見懷效鋒點校：《大明律》，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 144 頁。，包公卻對其論以斬刑?？v然民間對律文知識掌握粗疏、雜劇為響應民眾“除暴安良”的情感需求而在演繹上有所夸張等因素，也對量刑結果有所影響，但根本原因在于魯齋郎“苦害良民，強奪人家妻女，犯法百端”①《元曲選》，第 392 頁。。夫妻關系在古代倫常秩序中具有重要地位，魯齋郎強奪民妻乃是極度惡劣的敗壞人倫之舉，這可被視為對整個道德倫秩的蔑視和挑戰(zhàn)，因此必須嚴加懲治。相反，《蝴蝶夢》中包公認為王家三兄弟打死葛彪按律當斬，最后，念王母甘舍親子代繼子償命之舉頗顯婦德②原文表述為“只把前家兒子苦哀矜，倒是自己親兒不悲痛。似此三從四德可褒封，貞烈賢達宜請俸” ， 參見《元曲選》，第298 頁。，所以，準情酌理而使王家三子免罪③事實上，包公因三子為父報仇而對首犯論以死刑并不符合律文規(guī)定， 《宋刑統(tǒng)》中雖規(guī)定了“諸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之，非折傷者勿論，折傷者減凡人斗折傷三等，但《宋史》記載的諸多血親復仇案例中，法官最終多念及親情人倫予以情恕，參見劉麗文、李薛：《關漢卿<蝴蝶夢>中的法律問題與主題》，《藝術百家》 2015 年第 5期。另按元明法律未血親復仇都處刑極輕，《元史·刑法志》有“諸人殺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仍于殺父者之家，征燒埋銀五十兩 ”，參見群眾出版社編輯部：《歷代刑法志》，群眾出版社1988年版，第 470 頁?！洞竺髀伞分杏小叭糇娓改?、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即時殺死者勿論”，參見懷效鋒點校：《大明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 169 頁。，此例中，包公的裁決顯然受到德禮教化影響?？傊?，倫秩要素在雜劇構擬的司法活動中，既出于判決的技術性考量，亦作為一種不證自明的邏輯理路而為劇中法官循守。

（二）民間鬼神信仰

民間的鬼神信仰、因果報應等觀念要素亦在官員角色的審斷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整個裁判圖景在天、神、人、鬼的主體之間展開，并以“善惡報應”“天人感應”作為內(nèi)在運作機制。此可從下述兩方面得到映證。

一則，冤魂訴說“屈情”成為了劇中法官推勘案情事實的重要來源?！渡衽珒骸贰渡痖w》《盆兒鬼》都涉及魂靈以不同形式，將冤情訴與法官以求案情昭雪的情節(jié)——前兩者中表現(xiàn)為“一個屈死鬼魂”主動投至包公馬頭前，留待包公勾攝案事，《盆兒鬼》中則顯現(xiàn)為鬼魂央求他人“把這盆兒拿到包待制爺爺面前”④同注①，第 632 頁。。訴冤行動使法官知曉案件，并將其重新置入訴訟審斷程序，冤抑由此獲得伸展的可能性。同時，當劇中法官援用的證據(jù)無法推進案件的審理時，冤魂便會和施害者在公堂上對峙，后者往往為陰魂所累而吐出實供，最終，法官取得案犯招供并裁斷為結。⑤例如《神奴兒》中有“（神奴兒扮魂子打搽旦科，云)丑弟子，你不說怎么？(搽旦慌科，云)氣殺伯伯也是我來，混賴家私也是我來，勒殺侄兒也是我來，是我來，都是我來）”，參見《元曲選》，第 270 頁。與“冤魂叫屈”相伴而生的是，雜劇中包公“審陰斷陽”的能力，兩者鉚合一處，使得司法實踐在情節(jié)推進上具有可能性和完整性，訟事審斷也就受靈明之力驅使而不僅在現(xiàn)世框架下進行。

二則，官員角色的處斷會受到夢境昭示的影響。《蝴蝶夢》中三子為父尋仇，包公本意在殺人償命的審斷邏輯下迫使王婆擇一子赴死，此時，案事若遵循這一邏輯，便不能使德禮教化之效在司法實踐中實現(xiàn)，于是包公便引據(jù)蝴蝶一夢作為訴訟裁斷的根據(jù)，“老夫心存惻隱，救這小蝴蝶出離羅網(wǎng)。天使老夫預知先兆之事，救這小的之命”⑥同注①，第 298 頁。，此處夢境作為處斷依據(jù)的正當性受之于更高范疇的“天”，而法官在現(xiàn)實中的審判可被視為對“天意”的服從，更多具有形式上的意義。

（三）一般性事實及事理評判

事實及一般性的事理判斷，即雜劇中官員對案件實情的推敲及針對案情一般性的處理觀念。案件實情的考定無疑是官員角色進行司法裁決的基礎，法官受理訴狀案件后，需要根據(jù)訴訟雙方陳詞及各類證據(jù)，判定案件實際情況，辨明其中是非，并對當事人做出罪刑適用上的理斷，這可見于所有包公雜劇。在勘明案情的基礎上，劇中官員在審判中，還會參照過往審判慣例、各類律令格式、常識性經(jīng)驗法則、一般性邏輯推理等要素進行推勘和裁決。

《陳州糶米》中，包公通過微服私訪摸排案情，取王粉蓮為證人當庭證供小衙內(nèi)及楊金吾之罪，而《合同文字》中，包公為獲取關鍵證據(jù)，用智謀賺出書契后方才定案，上述例子都說明證據(jù)有無及其效力被官員作為認定案情的重要依托?！逗笸セā芬话钢?，包公依翠鸞母提及的對和之詞，推定翠鸞應為人拋尸井中，又由秀才所得桃符上的符語斷出謀死翠鸞兇手，由此說明，官員注重案件審斷邏輯，強調(diào)在事實把握之上做出合理推斷?！逗麎簟分?，包公對王家三子的處斷量刑體現(xiàn)了區(qū)分案犯首從的意識，這就表現(xiàn)了法官針對具體刑罰情境所具備的法律素養(yǎng)。

當然，前述幾方面并不足以概述包公雜劇中官員角色所依循的全部準據(jù)，官員角色的裁判也涉及到其他因素。例如，《陳州糶米》中，小衙內(nèi)詐欺民私、打死平人，包公在裁斷之際已然不顧司法程序，完全倚賴小撇古鳴冤叫屈之辭而認定事實，在象征性問斷后將小衙內(nèi)“分尸市街”，又賦予小撇古為律文明禁的私刑復仇之權，由此將楊衙內(nèi)處死，究其緣由，便是因為包公在裁決中將民生疾苦、社會公義置于核心位置。再如，法官在裁斷中會涉及對利益及人情的權衡，《灰闌記》中，判官蘇順憤在裁定案件時，循人情之私而妄自加罪于張海棠，《神奴兒》中，外郎收李德義賄賂而歪曲案件是非。同時，對于人之常情的體認和理解亦作為劇中官員處斷的一個重要思考向度，《留鞋記》中，包公認為王月英與秀才郭華“風情不淺”①《元曲選》，第 577 頁。，所以將郭華支付的胭脂錢作為聘財以合兩造婚姻之好，并免去王月英“背地通書約人私合”②同注①，第 577 頁。之罪，包公在判決中所參酌的就是男女真情，如此一變通，使其處斷協(xié)于人情。

二、“情理”觀念的特征：被司法實踐建構的觀念聚合體

由前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雜劇中官員裁斷所援引依據(jù)在內(nèi)容上具有廣泛性，而“情理”正是諸種因素構成的法源觀念。但是，“情理”并不作為一種實定的、規(guī)范的法律淵源，被雜劇中法官直接或間接地援引，事實上，它是被雜劇中的司法實踐建構和凸顯的觀念依據(jù)。③有關情理“建構”性的間接表述較早可見于日本學者滋賀秀三的《清代訴訟制度之民事法源的概括性考察——情、理、法》一文，“情理不過是一種修辭，并非具有明確定義的術語。法官并非只是根據(jù)某種特殊的意圖，在某些場合使用這一用語，而在其他場合避免使用”，參見[日]滋賀秀三、寺田浩明、岸本美緒、夫馬進：《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范愉、陳少峰譯，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 36 頁。從靜態(tài)層面看，“情理”由家族倫秩、鬼神信仰、事理判斷、社會公義、人之常情等多重要素聚合而成。從動態(tài)層面看，“情理”的含義在審判發(fā)生前有待填補，它實際上是由雜劇中的訟審實踐所賦予的④本文在此借鑒了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提出的“文本的召喚結構”概念，他認為文學作品中的不確定性和空白是作品的“召喚結構”，文本含義正產(chǎn)生于作品和讀者的互動中，文本的接受過程就是讀者運用自身經(jīng)驗、想象等填補文本“召喚結構”的過程，參見[德]沃爾夫岡· 伊瑟爾：《文本的召喚結構》，章國鋒譯，《外國文學季刊》1987 年第 1 期。，而在具體審判情境中，“情理”的內(nèi)涵并非固定，劇中法官盡可以依照具體審判情境去靈活調(diào)整自己所參照的根據(jù)，而不拘泥于特定的審判框架。

以《神奴兒》為例，包公斷案起于冤魂在包公馬頭前顯現(xiàn)，預兆地方冤抑之事尚待平復，神鬼力量的昭示就構成包公判決的起點。在推原案情時，包公發(fā)覺外郎所遞文書和嫌犯所陳之詞差異后，積極組織搜證勘驗，以老院公之死和何正做打李德義之舉推敲案件真相。此外，綱常倫紀作為法官推鞫獄訟所考量的重要因素，個體的倫秩身份被認為與犯罪有直接關聯(lián)，王臘梅為李德義“半路”之妻，她就被包公天然地認為更具有犯罪的可能性，當然這種由身份屬性帶來的預設道德偏見在雜劇中也為案情證實。而后，因為犯案人王臘梅對己身罪刑拒不招認，包公使用神力將神奴兒魂靈放進公堂與案犯當庭對峙，最終決清是非。綜上，法官的司法裁斷，事實上涉及到對道德倫秩的考量、事理的判斷、人情的權衡、冤屈的體認與神靈之力的感應。同時，包公按照案件推勘的具體需求去組織多重要素之間的關系，在此過程中，各要素不斷博弈互動，持續(xù)調(diào)整各自意義邊界，最終彼此相互勾連而構成一觀念集合——“情理”。

因此，“情理”本身并不作為一種實然先在的確定觀念被劇中的官員角色援以為據(jù)，其是在司法實踐中生成的觀念范疇。從雜劇文本來看，“情理”的含義由具體而微的司法語境及民間慣有的法文化傳統(tǒng)來限制和填補，最終構成一個內(nèi)容廣泛的民間觀念場域，并具有意義結構上的流動性及多元性。同時，我們亦可發(fā)現(xiàn)“情理”觀念具有的整體性特征，不同觀念要素在司法實踐中交糅一處，彼此作用，相互勾連，在此過程中道德倫秩、人情世故、鬼神信仰等不同要素之間的概念邊界逐漸消弭而趨向融合，“情理”在此基礎上，作為一個統(tǒng)攝性概念整體地指稱了多重要素構成的觀念范疇。

此外，雜劇中“法”的概念和“情理”概念兩者存在深刻關聯(lián)，它們都作為指涉性話語針對不同語境在意涵上能夠靈活變通，因此具有非實定化、不確定、非規(guī)范性的特征，但在內(nèi)在價值層面，兩者又統(tǒng)一于民間法文化觀念中。具體言之，“法”在包公雜劇中并不等同于國家制定法，它并不作為嚴格的規(guī)范而被遵守和執(zhí)行。相反，雜劇文本中“法”的功能是由“王法”具體承擔的?！巴醴ā币辉~頻頻為劇中法官或民眾引述，例如，劇中民眾以此作為自身權益遭遇侵害時上訴的依據(jù)，即“明有王法，我和你見官去來”①《元曲選》，第 429 頁。，再如，它也會作為官員角色表明其裁決是依照普遍規(guī)范而具有實際效力的說辭，即“從來王法本無親”②同注①，第 635 頁。。事實上，“王法”毋寧說是一個不具有清晰指代的象征性術語，其作為至高王權在司法領域的延伸，由此成為民間裁決價值落實于司法實踐的工具。換言之，“王法”這個概念本身為人所重的是它絕對的強制效力，民間藉由此表達自身對于司法裁決在價值上的想象，因而，“王法”在內(nèi)容上具有模糊性，在功能上具有工具性，“法” 作為實踐“情理”的手段而存在，它的內(nèi)涵可根據(jù)具體司法語境隨時變通與“情理”相適應。

三、情理觀念下官員的裁判邏輯及其特征

“情理”作為官員角色在司法實踐中據(jù)以裁斷的集合性觀念范疇，體現(xiàn)了民間法文化觀念的獨特思維進路，并由此形塑了雜劇中民間訟事的特征化判決形態(tài)和內(nèi)在運作肌理，這主要表現(xiàn)為裁決中的“報應”機制和量刑尺度上的重刑傾向。

（一）裁判邏輯中的報應機制

雜劇中案事訴訟慣有的程式化行動結構為“冤抑——伸冤”①日本學者寺田浩明曾在《權利與冤抑——清代聽訟和民眾的民事法秩序》一文中認為，在清代訴訟場合“欺壓、冤抑與懲惡、伸冤這一對比，確實可以被視為把告狀與審案內(nèi)在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概念裝置”，參見[日]滋賀秀三、寺田浩明、岸本美緒、夫馬進：《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范愉、陳少峰譯，法律出版社1988年版，第 217 頁。，包公雜劇前半部分大多狀述“報應”之“因”，著重敘寫訴訟一造遭遇欺凌或受到誣告而陷入“冤抑”；后半部分則圍繞冤屈的平復展開，最終以“伸冤”為結。其中，從 “冤抑”至“伸冤”仰賴“報應”機制的運作，由此最終實現(xiàn)民間立場中的正義。

“報應”機制的一大特征就在于靈明之力在司法實踐場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一方面，靈明凌駕現(xiàn)實之上作為外在于案事的全知權威，知曉訟事中各人所受冤抑，由此使得冤情伸展具有可能，正如雜劇中常言“人間私語，天若聞雷”②此一句可見于《鯁直張千替殺妻》《神奴兒大鬧開封府》《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分別參見隋樹森編：《元曲選外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 711 頁；《元曲選》，第 264 頁；《元曲選》，第 574 頁。；一方面，靈明能夠降下報應使得善惡分明，作惡者必定受到嚴懲，而冤抑者所受之屈也會被最終昭清，例如《陳州糶米》中，遭衙內(nèi)欺壓的百姓臨終前有言，“雖然是輸贏輸贏無定，也須知報應報應分明……我便死在幽冥，決不忘情，待告神靈，拿到階庭，取下詔承，償俺殘生，苦恨才平”③《元曲選》，第 33 頁。。

進一步，“報應”機制的存在是為了彌合司法運作現(xiàn)實和民間正義之間的隔閡。元代吏治黑暗，司法裁斷中貪贓枉法已成流弊，《元典章》對此即有狀述“今之官吏不體圣朝恤刑之意，不思仁恕，專尚苛刻，每于鞫獄問事之際，不察有無贓驗，不審可信情節(jié)，或懼不獲正賊之責，或貪得照察之名，或私偏徇，或挾宿怨，不問輕重，輒加拷掠”④《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續(xù)修四庫全書》787 ，史部，政書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 400 頁。。加之現(xiàn)實的司法裁決具有自身運作邏輯，無論是訴訟受理還是案件審判都要受到司法程序上的限制，同時，法官審斷又會受到自身辦案能力、主觀視野、案件復雜性等因素影響，無法整全地對案件進行把握，因此民眾便會時常由于投訴無門或審斷不公而遭受冤抑。此時民間正義便處于價值失落的狀態(tài)?！皥髴睓C制在此背景下出場，其作為“情理”創(chuàng)設的一種觀念邏輯，突破了原有現(xiàn)實審判面臨的多重局限，將難以推進的案事納入有靈明鬼神存在的更大審判框架中，使得民間立場下的公道正義有了在具體司法情境中實現(xiàn)的可能。

從這個角度而言，雜劇中出現(xiàn)的諸種神怪靈異情節(jié)都可被視為在做前述彌合之舉，例如，包公雜劇中多次出現(xiàn)的鬼魂訴冤情節(jié)，再如，劇中法官推勘案件受到夢境昭示的情節(jié)。此外，雜劇在情節(jié)安排上的諸種巧合也可歸入此類，《合同文字》中劉氏兄弟委托李社長為分另房產(chǎn)的見證人，時隔多年，當劉天祥之子劉安住為伯娘刁難時，李社長恰好經(jīng)過劉家，便力主公道引著劉安住往衙門告狀，使得案事為官府所知。類似情景亦可見于《灰闌記》，張海棠為夫家大妻誣告而落得重罪，在發(fā)往開封府回文發(fā)落時，正好遇上已成為開封府衙的哥哥張林，這才有了后來包公為張海棠當庭翻供的情節(jié)。總而言之，“報應”在雜劇中的司法情境中變現(xiàn)，使得當事人獲得申訴機會，劇中的官員角色則獲取相關證見而勘明案件實情，由此推動案件按照司法裁決的應有邏輯向前進展，直至官員裁決給予不同當事人應得的刑罰處決或者救濟、獎賞。

若我們推敲更深一層的原因，便不難發(fā)現(xiàn)司法裁決中顯現(xiàn)的“報應”觀念可在宋元時期宗教合流的背景中得以理解。唐宋以降，三教合流便成大勢，元代受統(tǒng)治需求、少數(shù)民族宗教傳統(tǒng)及宗教寬容政策影響，佛、道、儒進一步融合。儒學吸納了佛道的思想和心性實踐方法而形成思辨化、哲學化程度更高的“理學”，綱常倫教在本體論意義上被重視和強調(diào)。道教受儒學和統(tǒng)治政策影響而呈現(xiàn)出世俗化特征，道教的鬼神迷信、道術方技事實上維護著封建倫理道德，其中一大重要內(nèi)容就是“報應”——陰曹地府中不同等級的神祗會對人間諸事進行監(jiān)察，作惡者得到鬼神懲戒，行善者則得其護佑。佛教素有“因果報應”之說，凡人因造業(yè)之別而獲得不同果報，在前世、今生、來世中輪回，而業(yè)力又是依據(jù)“十善”“十惡”生成的。在俗文化場域，佛教的因果輪回之說、道教的鬼神迷信及善惡報應觀與儒學古早的天人感應傳統(tǒng)相呼應，并以儒家倫理綱常為核心，形成了 “報應”觀念①關于儒道佛三家文化在唐宋之后的嬗變及由此形成的文化特征，可參見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 251 頁。，在俗文化場域對民眾的法文化意識造成相當程度的浸染。

（二）裁決尺度上的重刑化傾向

包公雜劇作為一種民間觀念的敘事形態(tài)，它和歷史語境中司法審判的實態(tài)必然存在著差異。事實上，將民間在雜劇中構擬的司法剖判結果與歷史情境中可能的處刑結果進行對照具有重要意義，因為民間法律文化的觀念傳統(tǒng)及其特征正是在兩造的對比中凸顯的。進一步，雖然我們無從還原案件在司法實踐中的理斷實態(tài)，但我們?nèi)圆糠值乜蓮乃卧鲿r期頗具權威性、穩(wěn)定性、承繼性的制定法淵源中推測當時可能的處刑結果。②宋元明時期的法典或律令格式匯編對于罪刑的規(guī)定，并不能被當然地視為真實歷史語境下法官可能做出的裁決結果，后者顯然受到承審官員對規(guī)則的理解和運用有治理的政治需求等要素的影響，故而與依照律文進行的形式邏輯推理并不完全契合。但是無疑，具有規(guī)范意義的律令格式仍然是官員審斷中被相當程度考量的重要因素，法官需要援以為據(jù)作出判斷，故而其法典或律文匯編中對罪刑的規(guī)定，可資我們部分地推測真實的歷史語境下可能的裁決結果。因此，筆者分別選取宋、明時期在司法裁決中主要被參酌引照的法典《宋刑統(tǒng)》《大明律》和元代律令集纂《元史·刑法志》③本文針對三種所選版本分別為，[宋]竇儀等撰，吳翊如點校：《宋刑統(tǒng)》，中華書局1984年版；[明]宋濂等撰：《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懷效鋒點校：《大明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三者對包公雜劇涉及罪刑的相關規(guī)定。

現(xiàn)存包公雜劇中④包公在多數(shù)雜劇所涉案件中都較完整地參與了司法案件審理，僅有《魯齋郎》和《替殺妻》兩劇較為特殊，前者包公只在最后一折出場對案犯宣以判決，后者包公僅在旁白中暗示其大致判決結果，故本稿在考究雜劇中包公斷案情狀時，只取包含《魯齋郎》在內(nèi)的前十種雜劇。，不同官員角色針對劇中 19 個行為主體做出了罪刑處斷（見附表一），從犯案人所涉罪名及罪刑適用情境來看，劇中官員角色的裁決整體上呈現(xiàn)出裁決尺度上的重刑化傾向。⑤當然包公雜劇中亦存在 2 例法官處斷較律文輕微的情形，體現(xiàn)在官員犯罪的情境下，例如，《灰闌記》及神奴兒中主事官員都故意入人死罪且有受財枉法之舉，雖未決罰，但照律仍應處以流刑，而且此兩處官員的官階等級明顯不能適用官當或“請減贖”條，因此，雜劇中法官處以的“除名不敘”加上杖刑就較律輕微。但是這樣的情形也僅有兩處，所以不影響對包公雜劇量刑尺度作出的整體判斷，至于前述情形，本文認為雜劇可能是為了凸顯官員因其身份具有的特權。例如，《魯齋郎》一劇中，魯齋郎犯“略賣良人為妻”之罪，其于元明法律只應論處徒刑，但在劇中卻被包公直接處死；《后庭花》中店小二恐迫翠鸞導致其身亡，根據(jù)古代律法舉重明輕的處刑原則，明律中威逼人自盡尚且只論處杖刑追加埋葬銀，那么店小二恐迫翠鸞的過失致人死亡之舉就應較之前者而更輕，顯然包公將店小二處死的判決存在罪刑加重情形。

再如，《灰闌記》中的街坊老娘因收受錢財在聽訟場合做偽證，因此被包公處以流刑，但由于案件尚未發(fā)生實質性法律后果，所以針對街坊老娘的處罪應從輕，而流刑為僅次于死刑的重刑，此處裁決明顯過重。《合同文字》中，贅婿及劉天祥原本無罪，官員卻強冠之以“元非瓜葛”及“朦朧有罪”之罪?！渡衽珒骸分?，李德義被包公論以“知情不首”，而李德義與案犯系夫妻關系，在“有罪相容隱”之范圍內(nèi)，這在宋元明三朝律文的“名例律”部分均有明確規(guī)定①可見于《宋刑統(tǒng)》《元史·刑法志》《大明律》的“名例律”中。，故不應據(jù)其“知情不首”定罪。②針對李德義的判決，雜劇法官存在錯判，不應以其“知情不首”定罪，而應以其“誣告”定罪。此外，即便是在死刑判決中，雜劇中法官也存在將“斬”或“絞”升格為“凌遲”的處理情狀。

民間構擬的司法裁決之所以存在重刑傾向，事實上涉及多重原因。首先，民間法文化觀念傳統(tǒng)中，犯罪刑罰尺度和道德違逆程度具有邏輯上的同構性，而雜劇中作惡者多有敗壞道德之舉，因此在量刑尺度上被給予加重懲罰便不足為怪了。其次，元代存在吏治腐敗及法律秩序混亂的現(xiàn)實問題，故而訟事頗多冤抑之情，民眾在當時情境下很難在法律實踐中獲得實質正義，便只能依托雜劇中法官的裁決完成對民間正義的觀念補償，那么基于民眾現(xiàn)實遭遇及由此形成的情感立場，就不難理解雜劇中官員量刑上的過激之處。再者，客觀上民眾對律法知識掌握的粗疏亦是影響量刑的因素，在審斷較為復雜的案件時，民間在知識和經(jīng)驗上的局限便會進一步凸顯。此外，雜劇是具有商品屬性的表演作品，自然要受到商品供求法則的影響和制約③陳大康曾對明代小說傳播流通中商品形態(tài)對小說作品的影響做出了細致分析，其中提及了“商品的供求法則不斷地調(diào)解讀者與作者的關系”，參見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 17-18 頁。，考慮到劇本銷路和雜劇演出效果，演出者就必須最大程度地投合觀眾興趣，因此，嚴懲作惡者更符合民眾在飽嘗獄訟之苦后的情感期待。當然，在價值尺度上，民間意圖實現(xiàn)的是自身價值觀念下的正義，“法律”并未作為司法裁決的根本及唯一依據(jù)，這在前文中已有頗多論述。

同時，我們可以注意到，民間雜劇中表現(xiàn)出的“重刑”傾向和真實司法判牘中體現(xiàn)的裁決“中庸”傾向存在明顯差異?！肚迨犯濉分写嬗邪⒖硕刂浴白锸郑沃辶?，已不能堪，而可盡耶？且一分罪尚足聞耶？”④阿克敦任刑部尚書多年，《清史稿·阿克敦傳》中存有阿克敦和其子阿桂有關獄訟量刑的對話，上文即摘引自此段對話，參見趙爾巽等撰、周駿富輯：《清史稿列傳》，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版，第10480 頁。，《秀山公牘》中亦有此類描述，“左笏卿刑部為言，治民用四分律可耳，用律及六分則民不堪矣”⑤[清]吳光耀：《秀山公牘》卷三，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于 2020 年 1 月 29 日訪問電子資源，https：//ctext.org/library.pl?if=en&file=108305&page=218&remap=gb。，由此可見，古代官員在抽繹之際多“酌其法之中者而行之”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明清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 265 頁。，其所倚重的是將人情、天理等要素根據(jù)案件具體情境組織起來，在權衡諸種裁決要素后，使裁決在情理面向上不顯得過于極端，由此整體裁斷呈現(xiàn)出“拘執(zhí)于中”的狀態(tài)，在量刑尺度上也就多見“中庸”傾向。

官方和民間在裁判尺度上呈現(xiàn)的不同特征來源于二者在身份、知識結構及裁判視野上的分疏。中國古代官員不僅作為司法裁斷的主體，也作為行政長官而對所在地的社會秩序和政教風化負責，故而官員的審斷就兼具主持公道、推行教化、盡忠職守之義，“情法兩盡”是法官在裁決中力圖實踐的價值旨歸，由此，官員在理斷之際就要盡可能整體而周至地考慮到各類裁判依據(jù)。那么如何融通無礙地引照各類準據(jù)形成自身的審判邏輯就成為官員面臨的問題，而長久的儒學教養(yǎng)就自然使得經(jīng)權之道及中庸哲學成為官員取法的思維范式，并由此直接塑造了官員在量刑尺度上的“執(zhí)中”傾向。

附表一：當事人實犯但于審斷中未提及的罪名后標“*”，當事人并不適用但為官員實際裁定的罪名后標“（）”

編號雜劇名稱 犯案人 罪名 官員裁決 《宋刑統(tǒng)》《元史·刑法志》 《大明律》1 灰闌記 趙令史 通奸謀殺 凌遲處死 斬 處死，燒埋銀 斬，埋葬銀2 灰闌記 馬俊卿妻 通奸謀殺 凌遲處死 斬 處死，燒埋銀 斬，埋葬銀3 灰闌記 蘇順憤 故入人罪、受財枉法 除名不敘 流三千里 流 流三千里，杖一百4 灰闌記 街坊老娘 證不言情 流三千里，杖八十 笞四十或杖八十 無明確規(guī)定 笞四十或杖八十5 灰闌記 董超 因事受財 杖一百，充軍 或杖九十，或杖一百量情斷罪或笞四十七 杖六十或七十6 灰闌記 薛霸 因事受財 杖一百，充軍 或杖九十，或杖一百量情斷罪或笞四十七 杖六十或七十受財枉法 除名不敘，杖一百 流三千里 流 流三千里，杖一百9 神奴兒 李德義 誣告（知情不首）杖斷八十 流三千里 無明確規(guī)定 杖一百，流三千里10 陳州糶米 楊金吾 監(jiān)守自盜 市曹中梟首報 絞 處死 斬11 陳州糶米 小衙內(nèi) 監(jiān)守自盜、故殺 捶打致死 斬 處死，賠償燒埋銀 斬7 神奴兒 王臘梅 尊長謀殺卑幼 市曹中明正典刑 斬 處死，燒埋銀 斬8 神奴兒 官吏 故入人罪、12 后庭花 店小二 恐迫人致死殘害死尸* 市曹正明正典刑 絞 無明確規(guī)定 斬監(jiān)候13 合同文字 楊氏 尊長毆卑幼 贖銅罰千斤 笞二十一 通常不予處罰 通常不予處罰14 魯齋郎 魯齋郎 略良人為妻妾 明正典刑 徒三年 杖一百七，徒三年杖一百，徒三年15 后庭花 張氏 通奸謀殺 不待秋后取決 斬 處死，燒埋銀 斬，埋葬銀16 后庭花 王慶 通奸謀殺棄尸水中* 不待秋后取決 斬 處死，燒埋銀 斬，埋葬銀17 生金閣 龐衙內(nèi) 略良人為妻、故殺斬首示眾、部分家私作福童養(yǎng)贍之資 斬 處死，賠償燒埋銀 斬18 盆兒鬼 盆罐趙 因盜財而殺人支解人* 凌遲處死 斬 處死 斬19 盆兒鬼 盆罐趙妻 因盜財而殺人 凌遲處死 斬 處死 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