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
一般來說,蘇州孩子提起評彈,總會有些印象浮現(xiàn)出來??赡苁亲咴诮窒锏臅r候,聽見某家某戶的錄音機里,響起一聲馬嘶或者一段琵琶過門,也可能聽見家里人隨意哼了幾句,就悄然間記住了。說不上對評彈熟悉,也不至于和評彈陌生。我覺得這樣的關系很好,走得太近難免會因為些小事產(chǎn)生矛盾,離得太遠又顯得不近人情。最好就不咸不淡打了個照面,雖說一時間不會往心里去,但是日積月累下來,好像就多了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老朋友了。
我對評彈最早的印象是來自兩個長輩,一個是我父親,還有一個是張建珍老師。
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某一階段他突然就喜歡聽評彈了,具體原因我記不太起來,好像是受到周圍親戚的影響了吧。只記得當時父親買了許多評彈開篇的光碟,那段時間只要父親開車,車里放的總是評彈。放得最多的是蔣月泉的《寶玉夜探》。一開始我不要聽,結果聽著聽著覺得還蠻好聽的,到后來我竟然也會唱了,那時候我讀初中,我像學流行歌一樣,就這么學會了第一只評彈開篇。
張建珍老師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粗粗算一下起碼要十五年了吧,最早我是稱呼張老師為阿姨的。念小學的時候,家里人喜歡去茶館里喝茶聊天,大約一星期要去個兩三次。應該是怕把孩子留在家里闖禍的緣故,所以每次都把我?guī)е黄疬^去。到了晚上,馬志偉和張建珍兩位老師都在,夫妻兩個偶爾會上去唱一段,沒事就在臺下談談家常,一來二去大家就互相熟悉了起來。
后來我表姐進了評校讀書,家里為了讓她功課好一些,就常常讓她到張老師那里學習琵琶和唱段,類似于補習吧。那時候我經(jīng)常跟著表姐去玩,開始會坐在旁邊聽講,當然是聽不懂的,所以坐不了多久便四處瞎玩了。早知道以后我也要學評彈,當初就應該和表姐一起好好學習,多聽些張老師授課的啊。
表姐畢業(yè)正好是我進評校,等到讀書后我看見張老師就不再叫她阿姨了,畢竟規(guī)矩要有的。如果我不學評彈,叫阿姨不要緊,進了這個行當,再叫阿姨就有點不太合適。另一方面也可以少些背后的風涼話,不然別人要說我的,這小子本事沒學好,拍馬屁倒是學到了精髓,大家都叫老師,只有他喊阿姨,這不是套近乎走關系嘛。
張老師是當過我領導的,我畢業(yè)之后進了吳中評彈團,她在團里擔任書記的職務。我那時候就在想,這下好了,連張老師都不太好叫了,只能按照規(guī)矩改口叫張書記了。記得第一次叫張書記,我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熟悉的長輩突然陌生了一樣,變成了不認識的領導。張老師讓我不要這么喊她,說聽上去一點都不自在,好在后來我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不過張老師每次聽見我喊她書記,都覺得我在開她玩笑,叫我不要?;^,實在是冤枉我了呀。
張老師在舞臺上的表演從不夸張,有種恰到好處的清冷,其實張老師在臺底下也是這樣的。她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不隨和也不苛責,該說的該做的不會反復來和你強調,但只要和你說到事情,平平淡淡幾句話會藏著很重的分量。比如我吧,從讀書到進團,一直改不掉調皮搗蛋的壞毛病,張老師和我說過幾次,她說男孩子要沉穩(wěn)一些,你是大人了。我保證我肯定是聽進去的,但比較容易轉頭忘。直到有次坐馬老師的車回家,路上張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要收斂你的脾氣了,外人對你的風評不太好,我從小看你長大,所以我有責任告訴你。
我在評彈上遇見什么問題,第一個麻煩的肯定是張老師??赡芪矣X得張老師就像自己家人一樣吧,有困難麻煩外人難免有些不好意思,自家人就比較好說話了。前幾年我為獅子林寫了一個評彈開篇,結果寫好了通知我要錄音,要在獅子林里循環(huán)播放。我說這個怎么可以,沒有金剛鉆不能攬瓷器活,我錄了音到時候放出去要丟臉的。最后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去找張老師。照道理我寫的東西是不夠資格讓馬老師和張老師唱的,結果她和馬老師二話不說就免費把音錄了,還鼓勵我多寫點作品出來。
☉ 張建珍
這次疫情期間,表姐讓我?guī)退龑憘€抗疫的評彈唱段,講好一個人唱,我就給她寫了。后來打我電話讓我去她家一起排練錄音,我說寫的是單人的呀,她說兩個人演更好。當時我是不同意的,結果她說是張老師要求的,我只好乖乖過去。平日里張老師是個非常好說話的人,碰到專業(yè)問題,就不好說話了??偣参辶昼姷淖髌?,張老師陪著我們一字一句打磨了整整兩天,最后我唱得喉嚨都快啞了,張老師只好作罷。結束后張老師說,本來蠻好的一個作品,只要本事上爭氣點就好了。讓你們平時不練功呀!恨鐵不成鋼,用來形容張老師真是一點沒錯。
那天和馬老師張老師一起吃飯,馬老師看看我,突然說在我身上看出了我父親的影子。邊上張老師說是的,活潑的時候和他爸爸一模一樣的腔調,安靜下來倒像他老伯伯。馬老師又問我父親去世多少年了,還沒等我回答,他說,已經(jīng)要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