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打網(wǎng)球太用力,還是因為提的箱子太重,最近手肘老疼。
起初只是隱隱作痛,后來竟連刷牙、擰毛巾也不方便了。尤其凌晨四五點、涼意重的時候,總由夢中痛醒。
“某醫(yī)院的復(fù)健科有位名醫(yī),女的,可以去看看?!迸笥颜f,又一瞪眼,“不過你小心,她很兇,會罵人。”
果然是名醫(yī),由診療室門口的人潮就看得出。從門縫里看她,真的面帶寒霜,令我有點緊張。
總算叫到我,進去坐下。
“什么問題?”她翻病歷,我才要答,她卻突然站了起來,繞過我沖出門去,拉著剛走出去的一位中年婦人,匆匆忙忙地,像是“急口令”似地叮囑了幾句話,再轉(zhuǎn)身跑進來。
坐下來,還直搖頭,像是剛打完孩子,回到柜臺上的老板娘。
“聽說您是名醫(yī),朋友都叫我來您這里看?!蔽耀I上兩句好話,看她臉色稍緩,又說,“但是聽說您很兇?!?/p>
她怔了一下,護士小姐趕緊接過話:“不是兇,是認真。”
果然神妙,沒兩下就診斷出來了——“肌腿炎。先打一針,再做復(fù)健。”
“打針?”看她擦酒精,我問,“是不是可的松?”
“是?!彼冕槍饰业氖种猓安贿^你放心,藥用得好,只會治病;用不好,鹽巴也能毒死人。”
“是的,是的?!蔽野l(fā)現(xiàn)她注射一點也不痛,又問,“是不是就可以打網(wǎng)球了?”
她眼一瞪:“不行?!敝钢卣f,“想想,你的地要是破了,我給你補水泥,水泥沒干,你能踩嗎?”說著寫了一張小紙條給我,“下個星期再來,我一看就知道你有沒有聽話。”
“是的,是的。”我一邊道謝,一邊提起箱子往外走,都要出門了,她突然站起身沖過來,把我的箱子搶過去,掂一掂,說:“這么重,怪不得手出毛病,以后用背包?!?/p>
“我已經(jīng)換左手提了?!蔽亿s緊解釋。
“你左手也會出問題!”她瞪我一眼,“不準再提了,抱著!”
走出診療室,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剛才看的不是醫(yī)師,是媽媽。她怎么說話跟我媽媽一樣呢!
不過我的老母已經(jīng)很久不曾這樣對我說話了。尤其她八十五歲之后,非但不像以前的媽媽,反而變成了我的“女兒”。
去超級市場,哪樣?xùn)|西不適合她吃,她就專挑哪一樣。她自己推購物車,里面堆滿她只要吃一點點就會引發(fā)膽囊炎的油炸零食。
每次妻帶她去買菜回來,都進門先告狀:
“老娘又不乖了,結(jié)賬的時候,我一包包搶下來,她就對四周人喊‘你們看哪!我媳婦不準我買,我只好不跟她搶了……”
這時只好由我當“惡人”,到老娘的房間檢查,把不適合她吃的零食沒收。
她固然知道我為她好,還是會故作生氣地罵我,甚至看我把東西抱出門去,仍在后面喊:
“你呀!以為你快,其實我更快,我早把東西藏起來了!”
所以,我覺得老人簡直就是小孩兒,不但頑皮,而且叛逆。
提到孩子,美國人是很少體罰孩子的。
可是有一次我到海邊公園去,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往碼頭的欄桿上爬,他的母親追過去,把孩子拉下來狠狠地揍。
“不要打了!”我勸她,“這個國家不是不主張體罰嗎?”
那婦人居然笑了,轉(zhuǎn)頭對我說:“這不是體罰,是救命。要他以后再也不敢爬這危險的欄桿。”
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有意思的事……
一位朋友對我抱怨:“今天我遇到攔路的土匪了!”
“在哪里?”我急著問。
“在橋下,我才騎著腳踏車下橋,從旁邊黑影里就躥出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把我一把抓住……”
“你被搶了什么?有沒有受傷?”我急著問。
“當然沒受傷。那人不是土匪,是牧師,他是拉我去聽布道大會。”
偏偏那是一位我認識的牧師。有一天遇到,我就提起某人的抱怨,說:“你要拉他去聽道,也不必那么急呀!會把人嚇到的。”
“我怎能不急?”牧師居然理直氣壯地說,“我是要救他啊!早一天聽福音,就早一天得救?!?/p>
愛他,就要教育他、拯救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甚至最激烈的手段和言語,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對孩子、對父母、對學(xué)生、對病人,這都是當然的。
這個星期,我又去看那位復(fù)健科的女醫(yī)師。
“我的小孩兒也看你的書。”她笑著對我說。
“真的???”我也笑笑,“那么你可以回去對孩子說,劉墉還蠻乖的,所以能痊愈得這么快?!?/p>
陶靜摘自北京中作華文數(shù)字傳媒股份有限公司《離開父母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