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用“親密關(guān)系”作為這次專題的關(guān)鍵詞,基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和家庭的新變,文學理所當然應(yīng)該回應(yīng)這種新變,中國作家也理所當然地應(yīng)該投身于對這一新變的書寫。
上一次問上海批評家張定浩有沒有合適的新作者,定浩推薦了淡豹和幾個作者。那時候淡豹還在“正午故事”做事情,好像還沒有多寫小說,當時我也在給譯林出版社組稿,有過把淡豹寫的那些專欄和非虛構(gòu)作品結(jié)集出版的打算。后來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淡豹要稿子,希望她人類學教育和研究的背景在她的文學性寫作中有所體現(xiàn)。記得是去年春節(jié)期間,淡豹在沈陽,她確認了給“花城關(guān)注”稿子,文類是虛構(gòu)的小說。中間又過去了好幾個月,大概是春天,淡豹應(yīng)大學同學之約在東南大學開課,我看到課程預告,和她就“寫什么”有了更明晰的交流。在這次的交流中,1970年代中后期以來,獨生子女政策帶來的中國家庭變化被我們反復討論到。我們都覺得這個領(lǐng)域并沒有被中國作家,尤其是獨生子女一代作家充分地進行文學表達,應(yīng)該成為一個文學新地。又幾個月。8月,“文景”的作者葉揚和陸源在南京先鋒書店做活動。陸源的《童年獸》和葉揚的《請勿離開車禍現(xiàn)場》對同時代經(jīng)驗都有獨特的文學書寫,我們聊到中國式家庭和親密關(guān)系,也聊到我約淡豹寫作。他們和淡豹是差不多同時代人。陸源在此后不久北京的一次活動中和淡豹說到南京的這次對談,淡豹隨后發(fā)來她的4篇小說:《父母》《旅行家》《先生》《爸爸啊》。我看了她所標注的詳細寫作時間,最早的開始于2018年的1月。也就是說,淡豹寫這組小說有一年多的時間。
從2018年初到現(xiàn)在的兩年時間里,“親密關(guān)系”在大眾傳媒領(lǐng)域被廣泛地提出來討論,被更多的人關(guān)注到,也有像《婚姻故事》《1982年生的金智英》《坡道上的家》等等這些電影和小說被介紹到中國,我們得以在一個“歷史時刻”警醒和頓悟,轉(zhuǎn)而反觀我們?nèi)杖丈稍谘傻募彝ズ透鞣N親密關(guān)系,尤其在這兩年幾次成為公共事件的“家暴”被曝光以后。但“親密關(guān)系”絕對不等于家暴這種劇烈的呈現(xiàn),它可能更微觀、更細小、更潛藏,也更黑暗、更冷暴力、更習焉不察,像淡豹的這幾篇小說都沒有升級為“家暴”的情節(jié),甚至堪稱平淡的家庭生活和親密關(guān)系,即便有潛流和暗涌。沒有升級為“家暴”,中國式親密關(guān)系也危機四伏。而且,中國式親密關(guān)系也不止于家庭。
事實上,中國新文學的起點《狂人日記》就是從中國式家庭和親密關(guān)系的反思與批判開始的。社會學研究者認為:“每一個個人都是生在祖蔭下,長在祖蔭下,并通過延續(xù)祖蔭的努力而賦予短暫的肉體生命以永恒的意義。由于中國的倫理體系強調(diào)個人利益必須服從于從家到天下的大大小小的集體利益,那種獨立、自立、自生的個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也幾乎不可能存在?!薄敖倌陙?,中國文化的歷次變革都是以覺醒的個人反抗祖蔭的控制為特征的。”(閻云翔)如其所言,這確實是中國近現(xiàn)代的社會現(xiàn)實,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顯赫的文學母題,以至于發(fā)展成文學模式和文學教條。問題是,時至今日,“覺醒的個人反抗祖蔭的控制”以后呢?家庭現(xiàn)代了以后呢?淡豹的這幾篇小說都不是舊式中國家庭和親密關(guān)系,甚至連過渡期的拖泥帶水都不是,《旅行家》是在世界中旅行的“世界式家庭”。
那么,淡豹的小說讓我們get到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淡豹的小說的“問題意識”。這種問題意識使得文學有可能介入到公共事件,獲得文學的公共性,比如小說中涉及親密關(guān)系的性別、代際(《旅行家》夫妻因為13歲年齡差的“輩分”,因而性別問題也是一個代際問題)等普遍或者傳統(tǒng)性問題;比如《爸爸啊》的非婚生子女家庭問題,比如《先生》的越軌的破壞、修復和親密關(guān)系的創(chuàng)傷記憶問題;比如尤其值得一提的,《父母》中具體的“失獨”問題(因為獨生子女政策,“失獨”由不常見問題,變成一個常見問題)。
早前的幾年,淡豹在《Vista看天下》雜志開有專欄《仰面看烏鴉》。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上檢索、閱讀了這些文字,婚姻、家庭、親密關(guān)系是淡豹寫作的關(guān)鍵詞。這些發(fā)表在雜志的文字轉(zhuǎn)移到網(wǎng)絡(luò)和微信公號,我注意到讀者的留言將淡豹描述成一個家庭和婚姻的恐懼者?;蛟S是這樣的文字影響到讀者吧,比如《當代親密關(guān)系詞條新釋義》這一篇,淡豹對這些家庭內(nèi)部的親密關(guān)系詞條有自己的解釋:
【夫妻】曾有過性關(guān)系的一對朋友?!净橐觥砍俗屛译y以獲得男朋友之外,其他都很好?!具@段婚姻】其缺點在于其中不包含一位男朋友——那樣的話,這段婚姻就能更和睦了?!炯彝ァ俊皨寢?,過節(jié)是為了快樂嗎?” “不。過節(jié)是為了和家人在一起。”【性】我想知道你喜歡什么。我想知道你還可能喜歡什么?!拘杂鋹偂啃味蠈W之前的時間?!緫賽邸科鸪踔辽偈莻€平凡的夢。中間興許曾是美夢,熟睡的人便放松了戒心,不覺沉入噩夢里去。若起初就是明顯的噩夢,人求生、求愉快的本能,早就令人張開眼睛,驚醒了。【再一次戀愛】復讀機想必是最近于永動機的事物吧。它出現(xiàn)在偏遠村落時,將令觀看者感到當年人們認定照相機能攝人魂魄時的恐怖?!拘?,再一次】詩人安妮·卡森這樣說:“我將繼續(xù)研究地圖。地圖模仿現(xiàn)實的方式,就如同性模仿欲望的方式——是一種粗略的,草率的方式?!?/p>
我們不能據(jù)此就認為寫作者淡豹就是一個現(xiàn)實的婚姻和家庭的恐懼者——當然,兩者之間也有可能是重疊的。但以這些文字一以貫之的立場觀之,“恐懼”是客觀存在的。比如《婚姻場景》中淡豹寫結(jié)婚7年的夫妻的結(jié)婚紀念日:“這些陌生人可以想象隨后發(fā)生的事。在這個夜晚,這對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將回到家,回到他們習慣的床上。性愛從他們之間遠去,偶有溫柔。她有時想,這也許是最好的關(guān)系。這個周六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說了一些想了很久的話,他在看雜志,書頁翻得很慢。直到他伸手,按了按她的太陽穴。不知是表示容忍,還是關(guān)心。更像按下停止鍵。她安靜下來。他說:‘這就對了?!?/p>
比如《小區(qū)里的五個中國母親》,淡豹寫道:
52歲的張茵在51歲那年開始嚴重失眠,她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房間。每天夜里,待丈夫的呼吸聲變成鼾聲,像臺運轉(zhuǎn)不良的老式抽油煙機開著磕磕絆絆的一檔,她就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倒杯熱水,到他的書房去坐著,看雜志。有時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陽臺上的藤椅,蓋一張薄毛毯在身上,看星星。有時她會不知不覺睡著一小會兒,再在涼意中醒過來,再過一會兒,小區(qū)旁的街道就有灑水車和垃圾車開過,將要天亮。她的房間就不再屬于她,又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家了。
這一生的前26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和外婆、姐姐同一個房間。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間單位宿舍。28歲時她生育,白天她的身體屬于單位,夜晚屬于嬰兒。孩子上幼兒園后,張茵過起了按塊劃分的生活,最愜意的時光是單位組織外出旅游時,或者她自己待在洗手間時,因此搬家時她堅持要安一個大浴缸,雖然很快她發(fā)現(xiàn)丈夫會在她泡澡時走進洗手間、取東西、刷牙、排泄,走出去時并不關(guān)門。
現(xiàn)在,到夜晚時她便擁有整個家。張茵找到玫瑰味的眼藥水,買全彩圖的雜志,從時尚到軍事,她不介意。有時她打掃房間,擦衣柜門,四壁發(fā)亮。她不再像失眠以前那樣聽著丈夫的鼾聲嫉恨他大開大敞的安寧。如今她在黑暗中對丈夫懷有一種只有對無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產(chǎn)生的愛意。在黑暗中,他的肉體成為家具,是這個家的一部分。而她是唯一的活人。
請注意,如果我們仔細對勘,不但這些貌似隨手寫下的雜志專欄文字中的“恐懼”氣息被帶入到現(xiàn)在的小說,甚至一些片段也被整體地遷移到小說,成為小說敘述秩序的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單元。
淡豹是一個觀察者,人類學的教育背景在她的觀察和寫作中發(fā)生作用,就像她在自己的公眾號“動物學”里所說的:
我的公眾號叫“動物學”,也是一個觀察的意思。以前讀書等于是作人類學觀察,現(xiàn)在我也不好意思再這么說自己隨意寫的東西,那就叫個“動物學”吧,在里面放些觀察筆記,還有些小說、專欄作品的底稿。沒有考慮傳播效果之類的,就是當作博客用,寫自己日常的觀察與經(jīng)驗記錄,也有些練筆。
基于這種認識,也許和許多中國作家不同,淡豹的小說里有其人類學意義上的“田野”和“民族志”。關(guān)于“田野”,對一個小說家而言,可能不一定是身體力行的“田野調(diào)查”(中國當代文學活動中有一種“偽田野調(diào)查”叫作“采風”),而是對相關(guān)資訊的分析、歸納和整飭。今天資訊發(fā)達到足不出戶就可以開展類似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和民族志寫作。幾年前,余華的《第七天》被質(zhì)疑為“新聞串燒”。問題自然不是小說家不可以從新聞報道開始自己的敘述——對于很“宅”的小說家,寫作的靈感觸發(fā)可能且只能依賴新聞報道了——而是以新聞報道為起點的“事實”如何成為小說家言的“小說”?淡豹誠實地承認自己寫作和新聞報道的關(guān)聯(lián),但她有自己的處理方式,這種方式,我認為是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和民族志寫作訓練——“傳統(tǒng)上那種基于特定地點的某個社區(qū)進行長期而仔細的田野作業(yè)之后,對日常生活作出詳盡的民族志”(閻云翔)。所以淡豹說:
我想寫小說,但自己生活經(jīng)歷貧乏,家庭到學校到剛進媒體,主要的生活都是自己坐在書桌前看書而已,比較豐富的只是短暫的田野調(diào)查階段;自己也不是交際多、常出游或結(jié)識不同類型的人、在飯桌酒桌上聽來故事的性格。所以虛構(gòu)時,所需要的那些生活細節(jié),主要從媒體中來,這是我讀報的特殊需要。
現(xiàn)在很多藝術(shù)家用社會新聞構(gòu)造情節(jié),《第七天》《天注定》是有名的例子。像警察出身的小說家阿乙,也會用自己見過的案子作為一些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像生活在美國的小說家李翊云,曾在采訪中說她習慣讀鎮(zhèn)上、市里地方報紙的社會新聞以構(gòu)造小說。不過這類內(nèi)容反而需要特別高明的技巧去操作才能變成小說,尤其在如今這個生活中的戲劇化事件過分曝光的時代。
我讀報道時,倒不是讀這類戲劇感強烈、有始有終的內(nèi)容,是去找特殊于某類生活、并讓人能想象那類生活中其余部分的細節(jié)。比如莫言曾經(jīng)說,他在新疆農(nóng)場勞動時,“那里蚊蟲叮咬得厲害,竟然讓小鳥在天上飛著飛著就掉了下來”。這種細節(jié)是文學性的,讓人可以了解維特根斯坦所說的 “生活形式”的那種東西。
比如上個月(2016年12月),有個《落馬官員涉18年前滅門案.曾從領(lǐng)導司機做到局長》(《新京報》)的新聞講1998年貴州的一起殺人案,不過那些直接就可以拍成電影的陰謀、兇殺、關(guān)系我都不是很注意,比較有趣的是事發(fā)住宅樓下的鄰居告訴記者,當時伴隨樓上小孩叫聲,能聽到木地板上啪啪腳步聲,“要追著小孩打才有這種腳步聲,以為打娃娃這么兇”。某種腳步,只有追著小孩打才可能發(fā)出,而當?shù)厝硕际煜み@種聲音,也因此雖然覺得兇,但似乎無須干涉。人人都熟悉的那種 “打孩子”的聲音,未來大概會在中產(chǎn)階級的、富裕的、文明的、禁煙的、喝拿鐵的中國消失吧。這種細節(jié)是有用的知識,將要失傳的知識,部分人口的知識,能展現(xiàn)一整個生活世界的細節(jié),或許也是理解和共情的基礎(chǔ)。
所以我經(jīng)常到處看社會新聞,積累這類細節(jié)。但也沒什么具體目標或者常用來源。這種細節(jié)在如今非虛構(gòu)時髦下的 “故事”里不大容易看到,現(xiàn)在時興把非虛構(gòu)當成偵探小說來寫,不寫無關(guān)細節(jié),每句話都要和“偵破”有關(guān)系。所以反而是在都市報、地方報上比較容易看到。(淡豹:《寫小說需要的細節(jié),我從媒體中獲得》)
這就是淡豹的“田野”,以媒體資訊為信息源頭和田野。至于民族志,淡豹的小說是不是可以看成“以個人為中心的民族志研究”?如她《仰面看烏鴉》專欄導語所言:“為知識中國寫一本虛構(gòu)的人物志,向羅貝托·波拉尼奧致敬。這些人的行跡在國師與歹徒之間,這個系列是盜版的英雄譜, 這里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标P(guān)于民族志和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淡豹在云南大學的一次工作坊有過深入的討論。那次工作坊,她選的文學文本是契訶夫的《薩哈林旅行記》。淡豹認為:
《薩哈林旅行記》的作者是俄國的文學家、小說家、戲劇家契訶夫,其作為一個非虛構(gòu)的文本,對于民族志的寫作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它并不是一個當代民族志的典型體裁,但是因為它寫在19世紀末,其作者并非一個專業(yè)的人類學家而是一名小說家,并且具有當代民族志中我們很難閱讀到的國族主義情懷和人道主義精神,所以它可能對我們開展田野工作尤其是記田野筆記的這一步有所啟發(fā)。
民族志這種體裁在其形成的歷史上與非虛構(gòu)文本有著非常密切的對話,像傳教士書寫、探險家筆記、政府調(diào)查報告、社會學家的街頭調(diào)查,這些文本與民族志是相互構(gòu)建的。在汲取其他這些文本形式的營養(yǎng)的基礎(chǔ)上、在與它們的寫作形式有意識地逐漸區(qū)分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四五十年代我們看到的體裁,逐漸又形成今天的文本,沒有統(tǒng)一形式,而它們的共同點是越來越有人類學的味道,也充滿人類學的行話和黑話。我們可以說,民族志的寫作,總是在個人的故事和社會結(jié)構(gòu)、文化之間循環(huán)往復。在中國,民族志與非虛構(gòu)文本之間一直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可以說,自二十世紀以來民族志寫作與社會科學的勾連也越來越深,在中國有各種各樣衍生性的文本,它們與民族志之間是相互滋養(yǎng)的。
淡豹也談到民族志和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
民族志與小說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臺灣人類學家黃應(yīng)貴老師開過“小說與人類學”的課程,其目標是“以各個文化區(qū)代表性的小說為對象,來探討各個文化區(qū)的社會文化特色”。他一方面把文學作品視為某個地區(qū)文化的代表,是表征性的文本,是典型文本,在另一方面,他又認可作家的想象力,可能是超越了文化的文本,挑戰(zhàn)文化中某種觀念或者與之有意識地對話、對這種文化進行揭露或者批判的文本,也有可能是強調(diào)某種沖突、矛盾、不自洽,以更強烈和戲劇化的方式來表現(xiàn)文化中的某種悖謬的文本。所以小說可以被視為既是典型的,又是超越的;既是記錄性的(和民族志相像),又是想象性的、挑戰(zhàn)性的、批判性的(民族志則在記錄性之外有解釋的目標)。
民族志影響到淡豹的小說風貌。淡豹的小說有很強的分析性,這種分析既是小說人物的心理分析,也是小說敘事的邏輯分析。淡豹自己說過:“一直以來,我喜歡看挑戰(zhàn)形式、分析性強、故事性弱的那種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小說,比如波拉尼奧、伯恩哈德、穆齊爾。也總是在一再看托爾斯泰。我小時候還受簡·奧斯汀影響很深,她的作品簡直像一個成長指南,你可以從中看到人是怎么樣逐步自我訓練,或者是在各種機遇下面獲得美德的?!秳駥А肺乙辉僦乜矗瑥睦锩鏉u漸獲得了我對愛情的觀念,覺得愛情的核心是在自我成長中等待?!毙枰赋龅氖堑≌f自覺的性別意識:
缺乏女性視角或者是女性立場對于世界的描述的話,這世界是不完整的,完全是片面的。如果所有的書上都只是“土改了之后”“解放了之后”“合作社了”“反右派了”“饑荒了”等等政治史下的歷史敘述,那只是男權(quán)政治視角下的主流敘述,多少年來大家也以此為參照,以為我們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然而,事情不是這樣的。(淡豹口述:《契訶夫完全可以是一個女人》)
“分析性強”體現(xiàn)在淡豹小說中可能是對“故事性弱”的一種彌補,就像小說《旅行家》里寫的:“中國古代的故事常常是在一場奇遇之后什么也不改變,什么也不發(fā)生,事情就那樣,不平順,然而就過去了,像中國家庭。農(nóng)夫挑著鵝籠進城去賣,在路上偶遇一位書生,書生非要跳進鵝籠去隨他進城,也就跳了,籠子重量沒有增添。書生又以魔法神技召喚來幾個女子,和他們一起飲宴,也就飲了,后來書生和女子都消失,故事結(jié)束了。農(nóng)夫依舊走在進城去賣鵝的路上,鵝的價格不改變,他的人生也不像好萊塢電影那樣產(chǎn)生要命的轉(zhuǎn)折,故事不帶來高潮或者結(jié)局,就像在現(xiàn)實中,農(nóng)夫所能做的只是向別人講出自己經(jīng)歷過的故事?!倍聦嵣弦彩牵坝姓嬲P(guān)于自己、屬于自己的故事嗎?我們不生活在故事里,我們生活在模式里。厭倦的,改換方向的,冒險的”。那么,當此時,小說的使命是什么?淡豹在她還在寫作的長篇小說里談到讀者為什么要讀小說:“小說,她想,像她這樣的一個普通人為什么要讀小說呢?她不寫,也談不上喜愛文藝。小說?;蛟S就是為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一個普通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變成肥皂劇劇情時,小說讓她感覺到一種微妙,那是生活溢出肥皂劇的部分?!薄拔⒚睢焙汀耙绯觥保由锨懊嬲f到的“細節(jié)”“個人志”等,淡豹關(guān)于中國式家庭親密關(guān)系的觀察和書寫已然是一種“淡豹的風格”,雖然,她的小說生涯才開始不久。
需要說明的是,行文中大量引用了淡豹的所言所寫,因為這篇文字本來就是替代之物,計劃中配合本專題的是和淡豹關(guān)于獨生子女政策,中國式家庭和親密關(guān)系,以及人類學研究和文學表達等等問題的一個對談。按期出刊的時間無法等到我和淡豹完成這個計劃中有些龐大的對談?,F(xiàn)在只能通過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將彼此的觀點疊加在一起,它們也許構(gòu)不成真正意義的對話,那就是粗糙的展示、呈現(xiàn)和記錄吧。
2020年歲末年初
責任編輯.陳崇正
詩? 歌
Poem
一
人們談?wù)撝|闊的天空往事。諸多敵對的
思想,都急于證明:開挖銀河的勞工
和開挖京杭大運河的勞工
不是兩撥人馬,他們是同一批勞工
二
往大海里投放安眠藥,在實驗室培育
神話中燃燒的海水。從靜止的橋墩
找出運動的荒誕哲學,又于開顱手術(shù)時
用黑鐵偷換病人的蝶骨
他們:拆除了飛機上擁擠的座椅
迎賓的酒宴設(shè)在萬米高空
他們:將一只鳳凰標本懸掛于博物館的地下大廳
命令人們忘我地贊美,但杜絕自由的模仿
三
在基諾洛克小鎮(zhèn)①。從九岔路口②
返回來的人,身上帶著不止一個多余的魂體
他們搗碎獸骨做醬,把變酸的茶葉放入壇子
并且敦促那些被死去的少女們
深深愛著的獵手,在預設(shè)了多個出口的迷宮
大碗大碗地喝下迷藥。誰也無權(quán)單方面選擇遺忘
對死亡與愛的多種尊重之中,把揮刀或射箭者
關(guān)進看不見的金籠子,這只是最仁慈的一種
祭司已經(jīng)老眼昏花,禱詞和咒語
僅僅記得沒有形容詞和副詞的那一部分
本來應(yīng)該將一根根新紡的白紗線拴在路邊的
芒果樹上,讓仍然熱衷于喪葬的鬼魂
在上面沖浪、賽跑、表演雜技,或?qū)W習蟬叫
但他把白紗線錯誤地拴在了屋宇的一根根立柱之間……
人們知道厄運就像春風,每年都會降臨基諾山
現(xiàn)在才明白:厄運具有其他降臨的方式
而且如此地無解,仿佛屋基下埋藏著無數(shù)落日
四
“阿嫫杳孛①,阿嫫杳孛……”
史詩中的冥河上,一座電站已然完成了
工程量的一半。戴罪求生的工程師驚恐地發(fā)現(xiàn)
領(lǐng)取贖金的施工人員花名冊,由幾十張紙頁
變成了厚厚的一本。多出來的死者姓名
用孟高棉文字書寫,看不到盡頭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開始蓄水的河面上,削去了雨林的邊坡上
安裝機組的人工山洞內(nèi),呼喊阿嫫杳孛的聲音
像幾萬頭狂奔的野象所有的骨頭同時折斷
一種詮釋多年但又不知奧義的真理
呼之欲出。而且阿嫫杳孛默許他們用肉眼
也能看見施工人員的隊列中
正有放棄彼岸的人馬源源不斷地加入進來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如空中墜下的
巨石,亦如河面憑空冒出的群島
他們開始跟著呼喊偶像之名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
對眼睛和心臟的控制,迷亂,倉惶
身邊的器物瞬間鋒芒畢露
公開顯現(xiàn)出反抗者古老的雄姿與棱角
阿嫫杳孛出現(xiàn)在紅毛櫸樹中間
身上長出的花枝上,一個個
橢圓形的蜂巢向下流淌著金黃色的蜂蜜
五
一個觀點,正向著未來滲透:月亮里
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墓碑
開挖銀河的勞工全部死在了天上,京杭大運河
不是他們的杰作。觀點的主宰者
理由充足:“一波自我封神的人馬
在人世上復活并繼續(xù)充當勞工,這只會
提供如下信息:創(chuàng)世史詩成型之前
遭到了另一批勞工無畏的篡改!”
嫦娥奔月,青蛙王子,已經(jīng)淪變成了
自我封神者行乞于眾神與眾生的實證
六
阿嫫杳孛現(xiàn)身的次日夜,鮮花寺的高僧法蓮
在空深閣書寫了十個字:“人老筆椽下,
云生硯瓦邊②?!卑抵袊诟赖茏樱骸皬拇怂麻T不開放
我要另創(chuàng)一種時間、鐘表和計算單位?!?/p>
他圓寂的托詞解救了眾僧,寺門之內(nèi)
另創(chuàng)之物直奔永恒:誦經(jīng)法萬籟俱寂
一只青苔覆背的烏龜就是暮鼓
供果來自冶煉,柏樹被鑿空,借以儲藏
黑袈裟和仿瓷的舍利子。在那條從大雄寶殿
通往塔林的鈦合金走廊上,安裝著星座、鏡面
和賧佛者的木雕座像。塑料花枝閃耀著銀光
一群群新發(fā)明的鳥兒身體上設(shè)計了
飛機那樣的舷窗。事物的自身興之所至地改變著形質(zhì)
而精神的載體上卻一再地旋入锃亮的螺絲釘
七
以嘀嗒聲示人的時間,對人
已經(jīng)喪失了吸引力?,F(xiàn)在的時間有兩個
替身:物與人之間互相兇狠地審問
陵墓內(nèi)傲慢的死寂。我們在反目的父母
親手描繪于天花板上的天空下,把箭囊和旗袍
寄存于火焰,把烈酒和蜜桃放進水缸
紙幣、賬單、銀行卡、小說集,則分別裝進
陳舊的信封。茶葉,剪刀,鐵鎖,安眠藥
《壇經(jīng)》和《圣經(jīng)》,仍然放在木桌上
“它們的功能,曾經(jīng)對人們的命運進行反復奴役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清除的時候。因為我們
深陷于現(xiàn)況的失據(jù)與復雜,神示之路
或小說里虛擬的天窗,只能視為
安慰與催眠。”這紀錄片中的旁白
通常掛在醫(yī)生與囚徒的嘴上,心緒不寧的僧人
偶爾也會說給家破人亡的隱士們聽
它之所以回蕩在父母的客廳,因為我們
還沒有捕獲旁白背后藏匿的鸚鵡
在錯覺體制的內(nèi)部,時間的詛咒,過去對今天的
否認,未來的虛無,這三道可有可無的閃電
還在屋頂上輪番下劈。我們也想在關(guān)閉煤氣灶
切斷冰箱電源之后,迅速地離開,去街道上吶喊
可在這死寂的下午,我們還有一件事情
沒有做完:一位用擔架抬進屋內(nèi)的訪客
他是個守墓人,用畢生的時間
守望了一座空山。眼淚從墨鏡后面流出來
舌頭腫脹,氣息細弱,他哀求我們
為他做偽證:那座山絕對不是空山,每一棵松樹下
都埋葬著南詔國的國王,反抗者的首級
駿馬、老虎、孔雀和少女的白骨
八
不經(jīng)意的殘忍隨處可見,而且未必站在
同樣不經(jīng)意的美德的對立面
一叢叢野百合,它們生長時遮住了虎穴,老虎的臉
裝飾著香氣彌漫的花朵。峭壁與箭毒木在陽光下
一眼就能識別,但日落之后它們所做的美夢
足夠讓每一位闖入者昏迷或反智
我們曾經(jīng)設(shè)計令水火不容的黑幫首領(lǐng)
在摩天大樓的頂層互相殺戮,也遇上過綁匪用匕首
脅逼托缽僧……無數(shù)種極端的事物湊到一起
只會證實我們的胸襟和想象力的弱小。即使老天爺
臨時向我們賜贈能雙向討好生者與死者的
玫瑰花的膽識,我們還是覺得這位擔架上的守墓人
他那瀑布沖擊著屋頂,按挪亞方舟的尺寸
構(gòu)筑起來的石屋子,除他之外的人一旦住進去
骨頭瞬間就會化為齏粉。山谷里的風卷
野人象似的突起、結(jié)冰。南明王朝的眾臣抱成團
扮演雜樹林、蘆葦、鷺鷥、山梁上的云霧
繼續(xù)揮霍著白衣沒命軍①的精神遺產(chǎn)
一只蝴蝶,翅膀在理論上無比脆弱,就像我們
在理論上腦袋像椰子一樣注滿了甜水
但它不局限于某棵劍麻,它飛到了守墓人的石屋前
試探著瀑布的氣浪,以為這間石屋就是
爨氏家族秘密的春酒房。它也有雨林戰(zhàn)士
醉死在獵艷路上的公愿,傳教士在譯著經(jīng)書時
擅自加入利己內(nèi)容之前必須痛飲美酒的做派
它亦心領(lǐng)神會。它具有人性。被氣浪所迫
快速扇動翅膀,以逃生的雄姿向我們飛過來的
那個決定性時刻,它顫動的觸須,我們理解為
“無效的天線猜測到了不祥”。守墓人則說
“我看見一只禿鷲從頭頂俯沖而過”。
作為導游,礫石間風干的螞蟻,草叢中的蛇皮
他都認為它們死于某次“國王的烈怒”
向陽與背陰的山坡同時響起蟬鳴,喜鵲與烏鴉
叫聲里出現(xiàn)互補的內(nèi)容,他的雙手
猛然抓住擔架的兩根鐵質(zhì)護桿,雙目緊閉
像是在屏息細聽死者朗誦遲到多年的家書
他不再是滇南山地上風光無限的
情歌王子,那個像他一樣把墳狀的山峰
一律指定為古墓的大人物,也在賦予他守墓人身份之后
泯然于眾,不知去向。與盜墓賊搏斗了一生
山茶花般的戀人遠嫁鄉(xiāng)干部,多次遭遇謀殺
雙腿反復被打斷,甚至在黑夜里被蒙面人綁在樹干上
批斗、審判,熟悉反抗與屈服的技藝
——“請你說出王陵的入口!”誰都這么問過
他的背上還留有這九個字深刻的刺痕
質(zhì)問的空話與回憶的空話,每個字殺機四伏,荒唐性
令他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經(jīng)歷了這一切。我們
也嬉笑著問他:“請你說出王陵的入口!”
他嚴肅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個從一開始就輸給了任何一個人的人
用電擊煉丹,在虛擬的墓穴里與虛擬的宮女交配
現(xiàn)在,需要我們施以援手,他才能在擔架里
翻身、喝水、口出狂言,史詩般的虛妄
一如量身定制的水底的囚禁室。仿佛在自己的葬禮上
他分配到的是個哭喪者的角色
九
以內(nèi)。劃分邊界時,祭司會在岔路口
豎上一根木樁,刻上“以內(nèi)”,但向外的開墾
也是由祭司一手經(jīng)辦。當彩虹
憑空連結(jié)起兩個鮮有瓜葛的王國
經(jīng)他主持的婚禮,便有著無比奇幻的
開放性:新郎是山中走投無路的光棍漢
新娘則是天上法術(shù)無邊的女神仙。他們的婚姻
迄今還未遭受現(xiàn)實的質(zhì)疑,因為新郎的孤守
人們視其為無關(guān)痛癢的“此刻”或“現(xiàn)在”
而他們更傾心于末日或末日之后
此刻:神圣婚禮散場后的新郎在仰望星空發(fā)愣
此刻:新郎逢人便說天上的新娘已經(jīng)懷孕
此刻:鮮花寺中,一位來自越南的年輕僧人
醉心于萬物的細節(jié),他看見
法蓮師傅真身的雙目內(nèi)
流出了兩行月光一樣的淚水
而受人愛戴的祭司,正把從廣州前來販茶的兩位女商賈
帶到黑漆漆的荒地上,將她們許配給了
兩棵鬼魂附體的棕櫚樹。女商賈在內(nèi)心
恥笑著自由時期假借神靈之名干下的荒唐勾當
卻又對旅游者靈魂出竅的奇遇
對“心懷鬼胎”這個成語
抱有違禁的,出軌者方可體驗的一陣陣竊喜
如果真的會降臨一場審判,她們決定
挑戰(zhàn)法官:“請快一點動手吧,法官先生
兩位棕櫚樹夫人,她們等待您的責罰
已經(jīng)等待了很久!”一聲嘆息后,目光的溫度下降
接著說:“而且我們?yōu)橹z棄了你們所許可的自由!”
荒野沉重,似有木鼓聲從另外的棕櫚樹后面
低緩地傳出。祭司轉(zhuǎn)身離開,兩位棕櫚樹夫人
分別抱住筆直的樹干。螢火蟲提供著
光的信息,但止于荒野之光微弱的本體
十
準備了牛頭、麂腿、流著鮮血的公雞,也準備了
基諾洛克小鎮(zhèn)上出售的紅牛飲料、塑料梳子
黑色的羽絨服和古怪的鐵錘
那個與女神仙結(jié)婚的中年男人跪伏在
阿嫫杳孛的祭壇下:“阿嫫杳孛,您這萬能的
蓋地的媽媽……”他想求取救贖,讓一個矮人國里
用血水泡飯充饑的人,能像巨人那樣痛飲美酒
想在電站工地上遇見自己的妻兒
可他害怕秘密一旦出口,俗世的私欲只會換成
阿嫫杳孛無邊的寂靜,而那望天樹頂上排著長隊
前往人世的妻兒,也將被阿嫫杳孛遣返天空
所以他咬緊牙床,丟開了生澀的禱詞
渾身顫動地哭了起來。哦,他哭泣的樣子
阿嫫杳孛轉(zhuǎn)述給祭司:“這位電站工地上的石匠
抱著他未來的孤魂,在祭壇下廝打了整整一個晚上!”
“未來的孤魂?”阿嫫杳孛自知失言,也沒有補救
群山已成寺廟的屋頂,突然增多的神靈
瓜分著她曾經(jīng)一手遮天的法權(quán)。她當然希望繼續(xù)
操控著輪回空間里的一切,可有的命數(shù)、觀點和格局
已被引向另外的軌道。她的威儀縮小了寬度
仁慈的高度也在不聲不響地降低
這些祭壇下渴望擁有生物學丈夫和生物學父親
雙重身份的夢想家,電站動工之前享受著半人半神的
榮耀,現(xiàn)在不僅把磐石般永恒的時間搗碎為顆粒
而且他們前往天空的動力已然減少了一半
他們與闖入者交換心臟。他們用種子釀酒
在寨心廣場隆重招待切斷他們來生之路的人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阿嫫杳孛知道,她神圣的名,明天就會演變?yōu)槔@口的
婆娑世界上具有異質(zhì)的行酒令
十一
關(guān)注塵間瑣事的人,走在關(guān)注心靈痛感的人
身后。自由時期的橡膠林
白色的稠液從創(chuàng)口流出來,其流體中混入了
賭徒的心跳聲,比阿嫫杳孛時期的椰子汁更能隱喻
變色的血液。以“關(guān)注”作為職責的兩批人
拿著放大鏡、筆、白紙,準確記錄下來的卻不是
青山毀滅時的面孔,他們均被販毒的賧佛者
吸引了眼球。金錢的數(shù)額。為之誦經(jīng)的活佛名字
緝毒警察邀請賧佛者造訪故鄉(xiāng)時
列舉的貧困人口的數(shù)目。他們當然沒有留意
人群中始終存在的面具與壞笑,那顛覆了廟宇的暴力
同樣被視而不見,以為“有某種慈悲電流一樣
令人發(fā)抖”。時間很快就將證明的“同謀”關(guān)系
在哈尼語、傣語、基諾語和漢語中
悄然翻譯為“靈魂的伙伴”。他們不再羞澀
逐漸地通過語言而變成同一個陣營里
有不同意見但方向一致的同仁
有時,互相朝對方的臉上吐唾沫,惡語相向
有時,在瀾滄江邊的客棧內(nèi)共用一個沒有出處的
絕色流鶯。像共用同一種變質(zhì)的語言那么坦蕩
把所做的一切公示于微信的朋友圈
他們則這么說:“在銀河的波光里暢游,我們
竟然有溺亡的沖動,死亡完全是一種奇跡!”
十二
四面的山峰一一向后退出200米
從電站工地上撤下來的三位面容模糊的人
脫掉了鞋子,穿過帶刺的草叢,棋盤式的耕地
死刑犯一樣跪倒在一塊巨石下面。巨石的陰影
緩緩移動著,從溪水始發(fā),經(jīng)過他們的脊背
再移至竹林,若寬大的道袍在無風的時辰
自覺地拂過他們的身體?!皢踢_摩·悉達多
來過這兒,溪水出自他竹杖插出的泉眼
巨石頂端那個洞窟,是他留下的腳印……”
三個內(nèi)心空洞的人遵從祖先的說法。在二十年前
有人通知他們:“耶穌派來迎接你們的直升機
將停在巨石上!”他們也為此等候了漫長的時間
叭巖冷①、孔丘、孔明顯跡于石上,石下,石左
石右,石腹,他們卻如此
死刑犯一樣跪下。不少的教義、思想、觀念
尚未產(chǎn)生功效,已經(jīng)被取代和遺忘
另外一些,一直是未知,卻像巨石或日頭
被永久地固定下來。偶爾也有某種受命于偏見的狂潮
從巨石邊路過,像瘟疫,人們還來不及正視
和反對,死刑犯在劊子手動手之前便死于非命
月亮,清風,松竹梅,不需要清晰的理由
就光顧這兒,因為日常性,也因為簡約的外象下
暗藏了被反復高估的哲學或道德
誰也無力假借它們的力量搬走壓在頭頂?shù)?/p>
一塊塊蠻橫無理的,其他巨石
十三
眾多的戰(zhàn)例中,理論家認為,如果兵馬通過運河
從北方南下征蠻,首選的仿效戰(zhàn)例
出自瀾滄江云譎波詭的史冊:戰(zhàn)士的血肉之軀
就地解散,如數(shù)還給竹樓里盼望懷胎的女子、耕地和屠虎
偉大的國王,勇猛與勝利的象征,他只需統(tǒng)領(lǐng)著
戰(zhàn)士的靈魂,招安大江兩岸的孤魂野鬼
浩浩蕩蕩地乘船前往沙場……隱形,嗜血,冷酷
“一場恩威并重的殺伐就可以始于想象、止于想象
無須付出一顆頭顱和一兩白銀?!?/p>
非常遺憾,理論家皓首窮經(jīng),在史冊中
至今沒有找到號令鬼魂,然后又在戰(zhàn)爭結(jié)束時
遣散和安頓鬼魂的法術(shù)。讀者由此推斷——
在理論上,我們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
身在何處,不知道在哪一場戰(zhàn)役中與人交鋒或已經(jīng)陣亡
十四
踏著月光,祭司去釀酒作坊賒酒
“酒錢先欠著,或者改天我還你兩只
祭過水神的公雞?”作坊主是從無量山遷來的漢人
瞇起眼睛盯著祭司:“那倒不用,您也別還錢給我
要不您也讓我娶一位鐵匠女神②做老婆?”
酒坊的幾張木桌邊坐滿了買醉的山貨老板
浪笑,起哄,比鬼還缺少對祭司的尊重
“噢,鐵匠女神全部嫁給了基諾山的兒子
在天涯客棧被奸殺的那個緬甸女鬼
她還無人認領(lǐng),異教徒,我可以讓她血淋淋地
侍候你一生!”祭司的詛咒令作坊主神色劇變
一只烏鴉棲息到了頭上,他驚慌地抱起一個酒壇
朝著祭司憤怒的背影追趕。月光下又傳來
一聲聲新的詛咒,“啪嚓”一聲
四處彌漫的酒香摻雜著箭毒木濃烈的氣味
月光的性質(zhì)變得詭異,私仇與公恨混淆不清
十五
渡劫修習的人為鮮花寺發(fā)明了一種
示外的法門:盲人安坐深淵
有三只以上眼睛的人可以多領(lǐng)取油膏,在光里點燈
他們還把江水的一段改建成放生池
于險灘的底部放置一間牢不可破的玻璃小屋
取名為“滅頂齋”。寺門重開之后,他們的機心
十分現(xiàn)實:給深陷劫波的人一個機會
可眾多的法門均是對空苦浮世的誤判,僅僅適用于天使
那留在樹底下的軀殼,醒著或者沉睡,在白蟻群抵達后
均會毫無抵抗地瞬間變成一堆白灰
“看啊,這雨林中懸空的湖面,天空里垂下的巨人國的
輸液瓶……”禮贊的聲音罔顧鼷鹿夸張的生活背后
斷子絕孫的孤獨,也壓制了阿嫫杳孛
賦予諸位女神的春天的性欲。人世上的丈夫在輸液瓶內(nèi)
狀若浮腫的標本。鼷鹿的獠牙被祭司研磨成藥物
“那是麻醉野象的藥液,它們嘩嘩作響,它們?nèi)紵?/p>
它們被輸至枯葉蝶、青松、茶人的靜脈之中……”
祭司的影子里站著一個比例縮小的人,豎著耳朵
收集影子之外的動靜,言辭具有豪豬的能量
二十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
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雹?/p>
傳教士的墓碑在菩提樹將它顛覆之前
拉祜與布朗的老年信徒,曾在金色的晚風里
把鮮紅的塑料玫瑰插在石縫中間
懺悔:獵虎的人沒在江水里洗凈刀口上的鮮血
祈禱:眾人修筑公路時,在幾株梅花樹底
挖出了運送佛經(jīng)的白象的遺骨
希望有一個應(yīng)許的角落可以安葬
懺悔:神的家已是廢墟上的一棵橄欖樹
祈禱:希望時間也能打開銹跡斑駁的窄門
提前收受不被眾人悅納的少之又少的老翁和老嫗
塔林中落葉飛舞,在塑料玫瑰上沒有采到蜜汁的
幾只野蜂,嗡嗡亂叫,像幾把飛旋的微型電鋸
嗡嗡,斷翅。嗡嗡,鋸齒發(fā)紅……
二十一
傣歷1380年潑水節(jié)。人們接受圣水洗禮
喜氣洋洋,分別在銀河的兩岸
隔著河面交流著狂歡的趣聞、細部,發(fā)出尖叫
蒼鷺引著老撾的商船,山頭漢人①加入波濤的隊伍
在他們中間打撈又一次被拋棄的儺面
公元,賬單。升空的孔明燈②遠離了結(jié)局,蝴蝶紛紛誕生
另外的平行空間內(nèi),滿載著少女的花車正緩緩駛過
大金塔下泛著一層水波的瀝青路:祈福法會
已經(jīng)接近尾聲,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兩手空空
也沒有一個人掌握了點石成金、借尸還魂的技藝
石拱橋邊幽森的舊銀器鋪里,來自過去的微光
有形狀和刻痕的時間,隱跡的土司時代的主人
他們同歸于暗物質(zhì)系統(tǒng)但又令人眩暈地
現(xiàn)身于實物。一位身患失憶癥的瑜伽教練
最近又承受著狂想癥的折磨,他用放大鏡察看
一只精美的嬰兒銀鎖,忍不住贊嘆:“哦,世界
曾經(jīng)如此地年幼,銀光刺目,叮叮當當
不需要水洗,也拒絕求救!”有好事者從手機屏幕上
抬起頭來,生硬地搭腔:“現(xiàn)在到處陰魂不散
而每一條到港的船只又總是卸下賭石商人未知的玉原石
……就在昨天,一尊馭經(jīng)的銀馬雕塑被人熔化在了
鮮花寺的圍墻外?!鄙锨私M成的象腳鼓方陣
經(jīng)過銀器鋪門口,鼓手分明抱著的就是一根根
沉悶地吼叫的象腿。這極端的聲響意在復制戰(zhàn)象群
橫掃印度支那半島時的壯闊場面,但其夸張的雄心與血性
馬上就被隨之而來的,楊麗萍式的孔雀舞
無情地化解為街頭空想家的笑柄
“轉(zhuǎn)眼成空”,任何一種時間也未能準確地記錄下
同時登場又互相注銷的群體化的大戲
嘩,嘩,嘩,一盆盆冷水兜頭潑將過來
至善的本愿中普遍加入了戲耍與惡意
又一陣嘩,嘩,嘩,奮起反擊的人嘴巴里嘟嚕著什么
瑜伽教練的妻子濕漉漉地返回器銀鋪,用舊毯子
隨意地捂住胴體。她蟬翼似的白色長裙已經(jīng)暴露了她
雙乳間的歡喜佛文身,小腹上橫切的刀痕
二十二
他們:那些越過邊境線,從山道盡頭的月亮中
猛撲過來的少女們,標價二百元人民幣一公斤
哈哈,價格與下等普洱茶沒什么區(qū)別
它們:前往司杰卓密③的道路上人滿為患,而且多數(shù)人
手上提著明燈,押送著鋼砼,發(fā)誓要把那兒
改建成一座脫胎換骨的非凡的大學城
我們:混跡在女神們的丈夫中間,徒勞地在江上
將下游的水擔取到上游。這仁慈的
非法交易不會無端地中斷,除非“我們”攢夠了
贖身的能量,而且無需用空虛的理論自證清白
二十三
慌亂的腳步聲、呼吸、心跳
與拂曉的寂靜格格不入。敲打晨鐘的少年和尚
昨天并沒有在日落之前趕回寺院,一場暴雨為他
提供了犯禁的理由。袈裟還在滴水,手上握著兩朵
不知要獻給誰最終又沒能獻出的木雕雞蛋花
他閃身至鮮花寺虛掩的旁門,硬著頸項的腦袋
已經(jīng)伸進了院內(nèi),又退回,吃驚地打量著
擔架上的守墓人,我們?!按鏊帞嘭浺丫?/p>
履新的泰國大佛爺還沒到,還在清邁……”
——我們魚貫而入,無主與無序正好可以在菩薩的
注視下,安頓一個慘遭天意磨難的走投無路之人
守墓人心有不甘,從貼身的衣袋里找出一張
發(fā)黃的照片:上面的“他”,年紀不到二十,高揚著雙拳
在歡迎入城大軍的戲臺上引吭高歌……
“他是我嗎?是嗎?”是的,“他”就是束手無策的他
他也是我,我們。當我們從寺院里走出來時
晨鐘懶洋洋地敲響了,用孟高棉語題寫的鮮花寺巨匾
有雨后的一束陽光照耀著,像一面新生的絕壁
語言帶來的圣殿或深淵,不允許眼睛去洞見
二十四
什么也沒有,天國之說是強加的,象征性
是強加的,深入人心的思想、場景描述、自由與富足
——出自想象力,硬塞給它。它,司杰卓密
借以否決人世的圣地,傻子也能指認的成仙之所
身份與階段消除之后,父女、母子、兄妹
人鬼和鬼神之間可以喜結(jié)連理的極樂之國
凡是以肉身抵臨的人,都說山丘上什么也沒有
包括圣跡和遺跡。沒有。包括“沒有”也不存在可疑的
蛛絲馬跡??矗瑢ふ?,發(fā)現(xiàn),結(jié)論,顯得如此多余
而且滑稽可笑?!澳咎孔兂牲S金,耳朵灌滿仙樂
鑄劍鋪里的女神像阿嫫杳孛一樣絕美。”
仿佛政體所能征收的奇觀悉數(shù)呈現(xiàn)在山上
那些我們奇缺的,未經(jīng)命名而又人人知曉它們到底
是何物的精神財寶,也預先存放在了巖石中間
無人看管。多,寬度和高度不受限制
想要什么,什么就會由草葉或樹枝變化而至
想干什么,什么都因為圣潔之名的護持而不可
嫉妒與打擾。女神與久別的丈夫在樹冠上做愛
鳳凰張開巨翅為他們遮擋烈日、暴雨、閃電
石頭自己成佛,水牛和祭司是親兄弟……
沒有平庸的“冒犯”“救贖”,沒有滴在火焰里的血
沒有從白骨中伸出的手掌。沒有,什么也沒有
萬有已被肅清,幻象盡歸幻滅。在“現(xiàn)實”最為凌厲的
眼神逼視之下,神話與史詩主動從嬰兒的嘴巴上
移開了自己的乳頭,把充盈的乳汁擠入了沙礫
司杰卓密的山上,人是不明之物,人的智慧
心靈、雙手,未曾觸碰和改變過“沒有”之上的
事物的形質(zhì)。沒有:我們一直將不為我們所創(chuàng)的一切
稱為“沒有”,空空如也;空:繁星閃爍之處稱為天空
蟲羽草木生息之處稱為空山、空地,寺院稱空門
——目空一切?,F(xiàn)在,這山上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在“沒有”與“空”高度統(tǒng)治的地界內(nèi)
松樹、巖石、溪水、飛鳥、白云、斷崖、蟬鳴
死寂、野花、橄欖、枯草、陰影、日光、螞蟻
涼風、構(gòu)樹,無疑都是另冊之中的物種
應(yīng)該有著另外的命名,至少只能用傣語
基諾語和布朗語稱呼它們。面對未經(jīng)許可的漢語的喊叫
它們有權(quán)保持沉默。司杰卓密,司杰卓密
它從不間歇地填充著與活人數(shù)量相等的靈魂的山丘
人們說上面什么也沒有。一頭孟加拉虎像一團彩色的氣流
從山頂上騰空而過,他們否認老虎有著兩只
阿嫫杳孛乘坐的金翅膀:“那是一頭從老撾國家森林公園里
逃出來,轉(zhuǎn)了一圈,無處覓食又自投羅網(wǎng)的笨虎!”
他們沒有看見金翅膀,沒有看見阿嫫杳孛
只看見了出沒于他們眼睛內(nèi)的一頭正趨于“沒有”的虎
二十五
“建一座永恒的博物館,再建新的祭壇和神廟
大約需要多長的時間?”黎明時分
參與討論這個問題的無名氏們?nèi)鐗舴叫?,預感到
生之短促,那確切的短,終于
有了參照體。但基于時間的反動,他們也缺少
對抽象之物發(fā)自內(nèi)心的禮拜,時間觀念殘缺不全
所以,無人愿意在白紙上或手心里把時間演算為
弒神者前行的進度。他們將討論的重心輕松地
挪向白銀的投入數(shù)目,關(guān)注在此浩大的建筑工程中
他們將“榮幸地”爭搶到什么樣的現(xiàn)實角色
一些無名氏甚至測估出了自己的家族在虛擬的項目里
必將獲取的永久利潤,神職崗位也在瞬間就瓜分完畢
唯有極少數(shù)的人因為工程的持久,因為改變
陷入了驚恐、不安:“在阿嫫杳孛之外
我們要再造一個阿嫫杳孛,是不是宣告這復制的朝圣之旅具有創(chuàng)世的意義?”
反問壓制了母題,眾人面面相覷,仿佛沒有了
地面上這猛然長出的一叢劍麻,他們就可以
明知故犯地把額頭磕向禁土。灌木叢凝固為風
鉛灰色的地平線上適時地傳來特懋克節(jié)
驚天動地的公鼓和母鼓的巨響。頌鐵的節(jié)日
堅硬的物質(zhì)統(tǒng)一散發(fā)出頭顱狀的耳環(huán)花的芳香
榿木、紅毛櫸、橡膠,像百米跑道上沖刺的臨盆的孕婦
嬰兒誕生在身后,而她們血淋淋地飛向了終點
——無名氏們屏住了呼吸,把自己重新還給自己
感覺身體內(nèi)的蜂巢引來了火焰的焚燒,逃竄的蜂群
針蜇著緊急收縮的內(nèi)臟。而那極少數(shù)人偏偏有著
黑鐵的品質(zhì),聲音刺耳,像新上任的祭司在曠野上
第一次背誦沒有出處的箴言:“只要獅子發(fā)出了怒吼
即使面對涂上劇毒的箭頭,它也不會放棄
實的獵物,空的獵物,虛往實歸的獵物!”
責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