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
1
大雨過后的成都成了一個澤國。小福建營巷、半邊橋街、席草田、老馬路……數以十計的積水地點有如路障,切斷了我歸家的路。好在沒有什么急事,我可以靜候渚積的雨水消退。這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
竟然是姜東,令人有些意外,他用了個內蒙古烏海市的號碼。
我們有兩年沒見面了,也沒有聯(lián)系。偶爾,能聽到一些他的傳聞。有說他患絕癥的,也有說他破產的??删徒獤|的性格,若真是患了絕癥,估計除了醫(yī)生和他本人外,不會有旁人知道。絕癥,讓所有的安慰聽上去都像是臨終的告別,所以我從來沒打電話給姜東進行確認。倒是說他破產的消息有幾分可信,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的嚴重。
整整一個小時的電話,幾乎是姜東說,我很少插話。一切都來得太突然,這個在北京創(chuàng)造傳奇的人,因為幾筆不理智的擔保,加之股票雪崩,現(xiàn)在成為一個債務纏身的人。他在望京的公司我去過,他位于東四環(huán)的逸翠園的住房我也去過,聽說現(xiàn)在每天都有債主二十四小時蹲守在那里。
“原先那個電話還用,”姜東說,“但白天都關著,只有午夜過后,才會開幾分鐘機,看看有沒有什么重要的電話打進來?!?/p>
除了被無數債主整天追捕,更讓姜東痛苦的是他的暈眩。“不是貧血,也不是美尼爾氏綜合征,是恐低!這種病估計你連聽都沒聽說過?!?/p>
“讓人痛不欲生,”姜東的聲音低啞,“只要一發(fā)作,整個世界就成了一鍋粥,飛快地旋轉和攪拌?!?/p>
掛上電話,我感到內心沉重。我隱約覺得,姜東患上的所謂“恐低癥”,與他的破產有關。焦慮、后悔、自責、絕望,這些不良的情緒在他的胸中蓄積、發(fā)酵,什么樣的怪病都可能被誘發(fā)出來。
“要是前年收手就太好了!”一個小時的通話,這句話他說過不下十次,語氣中充滿遺憾。用姜東的話說,如果他那時見好就收,他這一生就憑吃利息,也能夠過上體面的生活。
前年?我想了想,記起了那年夏天姜東回成都,有人為他接風,他還特意把我約了去。那次晚餐我記憶深刻,聚會的人有好幾個是成都商界的翹楚,每個人都意氣風發(fā),包括姜東,人生滿帆前行時,誰可能會想到收手?
但是我現(xiàn)在相信,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姜東一定愿意他人生的鐘擺停留在四十五歲那年。至少,它應該晃動得慢一些,讓他像舞臺上的指揮,在觀眾如潮般的掌聲中,來一次熱烈的謝幕。僅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他從身家上億變得一無所有,還背上了一身的債。駕車回家的時候,我總覺得姜東就像一個蹦極的人,從高高的鐵橋上往下一縱,一切便身不由己。短暫的驚恐、失憶、刮擦臉頰的冷風、迎面撲來的河谷、砸進大腦里的河水的喧響,等他清醒過來,他已經置身于河谷的底部,而身后懸垂的那條安全帶,怎么看都像是一條吊索。
除了沒及時收手之外,姜東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移民加拿大。妻子和兒子五六年前就辦出國了,國內就留下姜東。一度,他在北京的商界游刃有余,源源不斷的財富累積讓他覺得未來的世界會更寬闊。但他沒有想到人生還會如此突轉,等他想一走了之,他已經被限制離境,走不了啦。
所以姜東在電話里對我說,北京他是待不下去了。
2
我與姜東一度過從甚密。我們的友情,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與他同一年分配到成都的一所職教學校,那是七月上旬的一天,我從上海的一所大學畢業(yè),拿著畢業(yè)證和報到證,日夜兼程地趕往成都。我要趕在那所學校放暑假前去報到,從而可以領到整月的工資。
學校分給我的宿舍在馬路對面,與校本部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原本是男生宿舍,但因為不好管理,只好把住在校本部的單身職工置換出來。從讀中學開始我就住校,一住十來年,就像那些在山野里用自己的尿液標記過領地的動物,一進樓道,我就能聞到那股熟悉的男生宿舍的味道。那是夾雜著爛草席、尿臊和餿飯的味道。盡管在我入住之前,學校已經請人把宿舍的墻體用石灰粉刷過,裙腳還用綠色油漆涂抹過,可我還是能在帶著些許刺激味的屋子里,聞到過去那些男生留下的氣味。那樣的氣味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個學生,沒有畢業(yè),只是從一所學校轉移到了另一所學校就讀。
屋子不大,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墻邊相對著放了兩張床,床中間是兩張并在一起的三抽桌,桌面骯臟,有點點滴滴掉落的灰漿,上面的一個玻璃罐頭瓶里,插有根須發(fā)達卻蓬頭垢面的蘭草。床腳靠墻的地方,各自還放著一個木制書架,粗糙、結實,刷上了乳黃色的油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的一個書架側面,有人用藍色記號筆寫的一副對聯(lián):橫眉冷對秋波,俯首甘為光棍。床是學生宿舍常見的那種鋼管制作的上下床,漆成草綠色,上面放著兩片竹篾笆。入住之前,我還以為這是我一個人的房間,有些興奮,沒想到里面多了一張鐵床。顯然,還有一個人會住進來。
報到之后我就回老家高縣了。以往的假期,我總是要在臨近開學前才會離開,但那次我在家里待得心神不寧,因為新生活即將開始,離開學還有十來天,我就回到了成都。宿舍里的那張床仍然空著,直到開學快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才有人住進來。舍友就是姜東,他來的時候是半夜,鬼知道他是如何從宿管科那位不好打交道的科長手里拿到鑰匙的。當時我正在做夢,夢境紛繁混亂,讓人沉溺。聽見門響,我還沒來得及從夢中醒來,突然的亮光直刺我的雙眼。原來姜東拉亮了電燈。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一樣從床上彈起來,發(fā)現(xiàn)明亮如晝的屋子里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個頭不高,臉上輪廓分明,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背著一個巨大的軍用迷彩帆布包,一臉歉意地望著我。
平心而論,剛認識姜東的時候,我并不喜歡他。他行蹤詭秘,極不合群,早晨起來上完課后,你就再難見到他的影子。還有,吝嗇。這是當時我們一群年輕老師對他的一致看法。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到發(fā)工資的時候,他必去郵局匯款。等我們處成朋友后,我才知道他每月要寄兩百元錢回家,一百元給他父母,一百元給他妹妹。姜東的老家在川西南的涼山州,當年,母親把小他兩歲的妹妹嫁給了金沙江邊一個村長的兒子,用彩禮錢供養(yǎng)姜東上了大學。妹夫是個腦癱患者,生活難以自理,可姜東大四時,妹妹卻生了孩子。暑假,姜東去江邊探親,發(fā)現(xiàn)妹妹根本沒有為人母應有的高興,她沉默,心事重重。后來,姜東聽到村子里的風言風語,大意是村長為了延續(xù)后代,替兒子圓了房。這事讓姜東心里一直有一塊陰影,總覺得欠了妹妹一生一世的債。
所以在成都工作的那幾年,任何能掙錢的機會姜東都不愿意放過。給酒廠的廠長寫全國勞模材料,為電視臺寫解說詞,給上小學的孩子做家教,甚至給一家機械廠翻譯過機床說明書……只要能掙錢。姜東想寄更多的錢回去,緩解他內心的壓力,而姜東自己,能省則省。曾經,他那雙黑色皮鞋的鞋尖踢破了一個口子,無法修補,也無余錢購買新的,于是,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每逢雨天,碰到路上有積水,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腳后跟著地,看上去姿勢怪異。
童年的貧困,讓姜東饞肉。學校里聚餐,他可以一個人吃掉兩大盤千張肉,還嫌肉蒸得太粑,吃上去不過癮。姜東說,以前在家的時候,一年也吃不上幾頓肉,肉不能煮得太熟,否則肚子飽了,嘴還餓著。肉得有嚼勁,這樣的話,肉吃夠了,嘴里的牙幫也嚼酸了,心里才會滿足。
3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最近一次見到姜東已是前年,他當時來成都洽談生意,有朋友給他接風,地點安排在翡翠城的一家私人會所,在一幢二十八層住宅樓的頂樓,躍層,每一層都有兩百多平方米,寬敞、豪華。
“晚上喝點酒,莫開車嘍,我喊人去接你!”姜東囑咐我說。
對我來說,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聚會,滿屋子十多個人,除了姜東外,我一個都不認識。那些人不是這個董事長,就是那個總經理,當然,還有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神秘人物,姜東叫他鄭老師,聽身邊的人悄聲耳語說他是位國學大師,尤其對《易經》有研究。那天晚上我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記不住在座的誰是王總誰又是張總,弄得我在敬酒的時候,在稱呼上總是舌頭拌蒜,難以理直氣壯。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都熟絡,要么亂開玩笑,插科打諢,要么倆倆在一邊私語,讓我坐立不安,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好在買單的人約了幾位美女來,那種聚會,她們是佐料,負責調節(jié)晚餐的氣氛。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吃了熊掌和娃娃魚,由于內心隱隱的拒絕,我甚至都沒有吃出那兩種國家保護動物的味道。酒喝高了的姜東有些反常,一再跟他生意場上的朋友說,我是他最好的哥們。他端著酒杯走到我身旁,紅著臉,空下的那只手摟著我的脖子,要那幾個美女好好照顧我。
姜東當時的狀態(tài)看上去很好,他個頭雖然不高,卻不顯矮,也沒有奔五男人常見的臃腫。我還記得當天晚上他穿著淺藍色的短袖襯衫和一條鐵灰色的休閑褲,身上灑著某種若隱若現(xiàn)的男士香水,讓人覺得有難以言說的神秘。開餐之前,一個遲到的美女進到會所,見到姜東時,她夸張地叫了聲姜總,一臉驚詫的表情。隨即,她便贊嘆起姜東挺括的身材,主動上前去,要求抱抱。我記得以前姜東是有肚腩的,但被美女這么一提示,倒真發(fā)現(xiàn)他的肚腩沒了。
兩箱茅臺被打開,十二瓶酒被提了出來,整齊地放在餐廳墻邊的褐色櫥柜上,那陣勢,感覺是這一屋的人都豁出去了。我印象深的是,喝了酒的鄭老師開始活躍,他的兩個小眼睛里晃動著能看穿人內心的光亮。有一會兒,他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弄得我很不自在。我與鄭老師素昧平生,可鄭老師卻指出我的腹部有一條十厘米左右的疤痕,他滿滿倒了一杯酒,說如果沒說準的話,他便一口干掉。參加宴會的人無論男女一齊起哄,要我脫光衣服驗證。
不用驗證了。我承認自己的腹部有一條疤痕,那是七八年前闌尾發(fā)炎做手術留下的。事后我一直好奇,我腹部的那條傷疤,姜東都未必知道,鄭老師怎么如此篤定他的判斷?就像是我曾脫光衣服給他看過一樣。
酒喝到半酣時,大家的話都多了起來,他們談生意,談國外的投資,談移民,談與某個影星共進午餐,談金融和領導??晌沂冀K融入不到那樣的氣氛中去,越喝越清醒。趁著他們起哄讓姜東與一美女喝交杯酒時,我借上廁所的機會離開餐桌。我沒有驚動姜東,悄悄打開了房門,當我走進電梯間時,還聽到身后有觥籌交錯的聲音傳來。
感覺有小小的不爽。我像是從一群有錢人中間逃了出來,美女是他們的,高談闊論是他們的,世界也是他們的,這樣的聚會總是讓人有挫敗感?;叵氘斈杲獤|剛分配到成都時的拮據,以及他北漂頭兩年的落魄,不由讓人感慨滄海桑田。但從樓上下來,走出小區(qū),聞到大街上熟悉的那種氣味時,我很快就心平氣和了。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天氣轉暖,大街上的樹葉已經返青,月光從天空中傾瀉下來,乳黃色的柔光籠罩著繁忙而靜寂的人行道。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總是覺得置身的這個世界格外安靜。抬頭往身后的小區(qū)望過去,一幢幢高樓顏色深沉,像一些規(guī)整的幾何塊,鑲嵌在灰白色的天幕上,樓頂有紅燈閃爍,而房間里透出的燈光,則讓那些高樓看上去斑駁而陸離。
4
很難想象債務纏身之后的那段日子,姜東是怎樣挺過來的。擔保失誤他還心存一些念想,股票上的盲從則完全不可原諒。就是那次在成都的聚會,姜東認識了鄭老師。此后,當姜東擔保出問題之后,他竟然打電話求教于他,姜東相信一個能夠看透他人身上疤痕的人,一定也能撥開迷霧看清隱藏在紛繁世相背后的商業(yè)秘密,于是他的劫數開始了。
鄭老師在電話里向姜東輕描淡寫地推薦了一只股票,說買了它鐵定大漲。鄭老師的判斷不是來自于他詭異的本領,而是有領導向他透露了內部消息。鄭老師告訴虛心求教的姜東說,他治好了老首長痛不欲生的失眠癥,為了感激,老首長向他透露的內部消息。
姜東本希望鄭老師能夠指點迷津,沒想到對方推薦他購買股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好在相隔北京與成都兩地,鄭老師看不見姜東不屑一顧的表情。不過,姜東還是順手在自己的臺歷上記下了鄭老師推薦的股票代碼:000819。掛上電話,姜東凝視著臺歷上的那六個數字,似乎看出了某種玄妙意味。最后三個數字是819,如果用廣東話說,那就是“發(fā)要久”,倒過來是久要發(fā)!
再次想起這只股票是第二天下班的時候了。之前,姜東坐在他的辦公室用望遠鏡眺望了一會兒街景,在把望遠鏡收回抽屜的時候,他看到了臺歷上的那串數字,懷抱著某種好奇心理,他掏出手機,下載了“太平洋證券·太極”手機操股系統(tǒng),當他輸入000819的代碼時,姜東發(fā)現(xiàn)這只名為“岳陽興長”的股票,上漲了4.88%。姜東迅速盤算了一下自己的流動資金,他發(fā)現(xiàn)如果昨天全部買入這只股票的話,一夜之間,他就掙了一百萬。姜東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門牙,第一次,姜東體驗到了股市的刺激。
畢竟在商海滾打了多年,熱血上涌的姜東立即冷靜下來??墒且贿B幾天,岳陽興長股票都在漲,這就意味著姜東每天都與大筆的錢擦肩而過?!皼]有幾個人抵擋得住那種誘惑!”姜東后來對我說。
抱著賭一把就走的心理,姜東把自己的余錢全壓在股票上。其實也真怪不得鄭老師,連續(xù)幾天股票飄紅,姜東融資加杠桿再次加倉,可是短暫的飄紅之后,岳陽興長接下來一連6天跌停,短短的一個星期,60多元的岳陽興長股,掉到不足20元,姜東也被券商強制平倉。雖說之后這只股票又漲了起來,但是已與姜東無關了。
數千萬的資金幾天內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么多的錢,足夠塞滿兩個大的保險箱,即便是身強力壯的竊賊來,一個人也很難帶走,可它竟然就不見了,灰飛煙滅了,這件事發(fā)生以后,姜東一直覺得不真實,像是在夢中。
5
與姜東通話之前,我沒有想到他會動回成都的念頭。在我認識的朋友中,但凡去了北京的,還沒有一個回來。哪怕他們中的一些人在那座城市混得并不好,住在狹小的蝸居里,為了還房貸,節(jié)衣縮食,斤斤計較,每天疲于奔命,把大好年華都消耗在上下班的路上,他們也不愿意回來。因為回來就意味著失敗,也意味著當初義無反顧的離去是一個錯誤,甚至是一個笑話。所以,當我親耳聽見姜東在電話里疲憊地說他想回成都時,我還是有一些意外。
這兩年與姜東聯(lián)系漸少,沒有再見面,電話也打得很少,甚至連中秋和春節(jié)時的問候也免了。偶爾回憶起他來,我總是會想起一個三等小站的外面,安靜的午后,遠方傳來隱約的笛聲,反射著陽光的鐵軌經過月臺,出站以后立即有了岔道,兩條鐵道分道揚鑣,互不干涉,像張大的剪刀口,漸行漸遠。
但是現(xiàn)在姜東說他要回成都,回到二十年前他義無反顧離開的城市。而且,他要我?guī)退乙粋€地方,租也成,買也成,前提是周邊不能有高樓。
“這怎么可能?”我說,“除非到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也行,要僻靜,”他說,“要盡快!”
電話中,姜東要我替他保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回成都,尤其是不能讓他過去商界的朋友知道。我不想多問原因,但我猜想與他想躲債有關。
也許,對姜東來說,他的人生注定要經過這種起伏。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最終一定是被寂寞籠罩。還記得當年,我們倆同住的時候,他帶回來的那些書里,幾近有一小半是名人傳記。更離奇的是,他告訴我說,那些名人傳記,差不多都是他從就讀大學的圖書館里偷來的。讀書人,竊書不算偷。他借進書庫選書的機會,打開百葉窗,利用下水管道和墻體之間寸余寬的縫隙,把書“順”了下來。分配回成都,他還去圖書館辦過一個借閱卡,所借的書,十有八九也是名人傳記:《約翰遜傳》《富蘭克林自傳》《羅素自傳》《拿破侖傳》《卓別林自傳》《華盛頓全傳》……也許那個時候,姜東夢想著有一天,會有一本《姜東傳》問世。
我們倆工作的地方是一所職業(yè)學校,每個星期的課不多,學校的管理也寬松,白天我們有大把的時間睡懶覺,踢足球,喝茶聊天。晚上無事的時候,我們便各自靠在床頭讀書。我雜七雜八什么都讀,姜東則悶著頭從他那些名人傳記里探索成功的路徑。那是我至今都懷念的一段日子,每隔幾天,朋友們就會相約去幾公里外的春熙路夜市,在那兒喝啤酒,吃“三哥”田螺和麻辣烤腦花,我原以為那樣休閑的日子會持續(xù)很多年。
一天夜里,在我們倆從春熙路夜市回學校的路上,姜東與我談起了學校的岳老師。據說,岳老師是大宋名將岳飛的后人。我與姜東分配到學校的那一年,岳老師剛好到知天命年紀,可從背后看上去,你說他有七十歲也沒有人懷疑。因為他不僅身子佝僂,而且走路奇慢,常常將兩只手背在身后,仿佛年輕時被人捆綁過,從此就沒有改掉這個習慣。記得姜東當時對我說,你不會希望二十年后,成為另一位岳老師吧?
“你是什么意思?”我問。
“你想一想,”姜東進一步啟發(fā)我說,“只要一直待在這所學校,那么每一天我們都是向現(xiàn)在的岳老師走近一步,我們的未來,清清楚楚看得見!”
我才知道姜東已經決定“下?!标J蕩。除了不想三十年后成為身子佝僂的岳老師,姜東下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學校醫(yī)務室的小杜醫(yī)生。小杜醫(yī)生是成都姑娘,身上隱約散發(fā)出一股芙蓉花的香味,這個味道撩撥得姜東有整整三天沒有睡著覺。第四天一早,當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感覺到眼前有光影在輕微晃動,睜開眼睛,看見姜東圓睜著眼睛,下眼皮還掛著一對兒黑眼圈,說他要去找杜彬談談,再這樣下去,他很可能會瘋掉。
但我知道,小杜醫(yī)生對姜東沒有感覺。但姜東還想做最后的努力,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于是在夏天的一個周末,我陪姜東去到了城南桐梓林北路,杜彬的父母在那條街上開了一家鞋店。不知是事先決定,還是臨時起意,姜東在見到杜彬的時候說,他要去北京了,仿佛去北京就代表著有偉大的理想,前途不可限量,可以讓杜彬對他刮目相看,從而接受他的愛情。但當時杜彬坐在柜臺后面看《千與千尋》,也許是被書上的情節(jié)所吸引了,也許另有原因,她并沒有在意姜東黑著眼眶對她的深情表達,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姜東一眼,鼻子哼了一聲,便又低下頭去。
之前姜東向小杜醫(yī)生表白的時候,現(xiàn)實的小杜醫(yī)生問姜東用什么來娶她,房子?車子?這令姜東備受打擊,他讓小杜醫(yī)生等他兩年,他一定回成都娶她,好像“下?!本褪侨戾X。離開杜彬家的商店,姜東雙眼發(fā)直,緊咬的牙齒讓腮幫一下又一下鼓出,仿佛在艱難地咀嚼著什么。我陪著他走了一條又一條街,從高攀路走到新九眼橋,最后進了望江樓公園。我擔心他出事,還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怕他患上癔癥,姜東卻對著身旁的錦江大叫了一聲:“杜彬,老子這輩子一定要掙上一大筆錢回成都,到時把你家孩店(鞋店)的孩子(鞋子)全部買下來,丟到該(街)上讓人隨便撿!”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之前,我身邊的許多朋友都“下海”了,但他們大多往南走,去了深圳和廣東,而姜東卻選擇去了北京。
6
很顯然,姜東低估了“下?!钡臍埧?。一開始,他還比較樂觀,曾經給我寫過一封長信,談了對北京的感受,文字里壯懷激烈,八千里路云和月。但在他連續(xù)幾個月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后,便沒了消息,直到他應聘到一家報社當編輯,才用報社的紙箋給我寫來一封短信。我有一些意外。他一個工科生,去當編輯,有點不務正業(yè),但姜東在信中說,先立足,再做打算。
姜東去北京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成都。第二年也沒回。他對小杜醫(yī)生的誓言,一定早已消失在北京寒冷的風里。第二年的寒假,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北上看望他。當時正有一股寒流襲來,北京的氣溫驟降了十多攝氏度,我期待在北京看一場大雪,更期待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與姜東一道,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可那次我乘坐的Z50次列車嚴重晚點,抵達北京西時,已經下午五點了。姜東在信中告訴我坐102路公交車,到定慧寺東下車,然后在公交車站那兒等他。
冬天的北京黑得早,我坐上公交車時,西天已暗淡下來,城市的燈光鋪陳開去,遠遠近近的萬家燈火,讓人既新奇又不安。我當時對姜東還是挺佩服的,一個人要投身到這種無邊而陌生的城市,的確需要過人的勇氣。到了約定的地點,卻不見姜東,心里便很空。我發(fā)現(xiàn)即便是首都,在偏僻地帶,人行道上的路燈也不是很亮,往來的汽車無聲駛過,非機動車道上,騎著單車的人們正在往家里趕,白色的熱氣從他們鼻孔里被不斷呼出來。
懷揣著輕微的忐忑,我眺望著遠處的街口,一個又一個的人從那邊騎著車過來,又漸漸遠去。公交車每隔幾分鐘就有一班??窟^來,剎車,車門嘰咕打開,車上下來的人裹著厚厚的冬衣,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有幾個遠處看上去像是姜東,走近一看又不是,不安與失落像決堤的河水向我襲來,我擔心他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他不出現(xiàn),不知道我抵達北京的這個夜晚,將如何度過?等得有些絕望時,才聽見有人在身后叫了我一聲。
謝天謝地來了。姜東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袖口和衣襟在路燈的照耀下,隱隱地發(fā)著亮光,讓人覺得有些落魄。我估計這件羽絨服他穿上就沒脫下來洗過?!白撸覀兿热コ燥?!”他說著便伸手過來,想接過我背在背上的牛仔包,被我謝絕后,他就把兩只手揣在羽絨服的口袋里,收緊腹部。我走在他身旁,有一點點失落,我先前以為他見到我會很興奮,沒想到他不冷不熱,好像不是兩年前離開成都時的那個姜東。
盲目地跟著他往前走,行道樹不知道是何種樹,掉光葉片的樹枝間,能看見許多閃爍著霓虹燈的門臉。很顯然,姜東已經選定了餐館,我們一直走到一條偏僻的窄街,周邊建筑低矮,看上去像是一座縣城的城郊,全然沒有我想象中首都的氣派。在一家四川餐館外面,姜東停下來,他掀起餐館門口垂落的防寒塑料簾說:“今天請你吃水煮肉片!”
那個時候的姜東還沒發(fā)達,他經濟拮據,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他在那家報社工作,每個月只掙千把塊錢,還得租房住,手里很緊張。那一次,他在四川餐館點了一盆水煮肉片、兩個炒素菜、兩碗飯,后來又加了一碟油炸花生米和兩個小二。令我意外的是,吃完那盆水煮肉片后,剩下的湯汁他居然舍不得扔,用一個塑料袋打包帶回去,放在一張桌子下面的一只鋁鍋里。我是后來才知道,當我離開北京之后,有兩天,他便就著那點湯汁,在里面煮幾片豆腐和白菜打發(fā)自己。
時隔多年,我還記得當時姜東在那家四川餐館點菜時的猶豫。所謂的小二,就是北京每個餐館里都能夠見到的小瓶二鍋頭。我們每人一小瓶,我的酒量很差,還不如個女人,一瓶喝下去,世界就開始模糊??唇稚系男腥硕枷袷腔\罩著一團光暈。其實姜東帶我進那家川菜館時,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窘境,曾經想把單結了算了,但又怕傷他的自尊。那餐飯吃得不熱烈,拘謹又盤算,就算是小二倒進了胃里,我們似乎也沒有找回在成都時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飯后,跟著姜東步行回到他冰冷的住房,我私下里想,如果換了我,肯定堅持不下去了。在成都生活得好好的,來北京干什么?純粹是無事找事。
的確有些失落。當天晚上我們倆擠在他的床上,有一句無一句地聊天,似乎一直找不到讓我們共同興奮的話題。兩年前他離開成都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我們關了燈,在黑暗中常常聊天至深夜,什么話題都能聊,政治、女人、讀書、旅游、音樂、踢球……有時聊興奮了,我們還會起來,半夜里把學校左側老郝家的小賣店敲開,買瓶瀘州老窖特曲,喝高興了,在酒精的鼓舞下,我們會把宿舍密布煙頭的地打掃干凈,然后用粉筆在地上寫詩和畫畫。姜東去北京以后,那間屋子再沒人搬進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保持著房間的原樣。有朋友為我照過一張相:宿舍里,我靠墻蹲著,雙手拄著下巴,眼皮低垂,仿佛在想心事。在我身后漆著綠色油漆的墻體上,白色的粉筆畫了一幅抽象畫,旁邊寫著:比預計的多活一秒,我們將看到這個世界完滿的結局。
我記得姜東剛去北京的時候,曾鼓勵我來與他一起闖蕩。但在我到北京看他的那個夜晚,姜東只字不提讓我來北京的事,仿佛這是一個我們倆都要共同回避的話題。我們甚至也沒有談論小杜醫(yī)生,也許在姜東看來,一個落魄之人是不配擁有愛情的。那天晚上,我們只聊了半個多鐘頭,姜東回應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后來干脆不說話了。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老是替他的未來擔心,甚至建議他重回成都,他沒有說話,坐在床上,低下頭搖了搖。那天夜里,我能從姜東的呼吸里,聽到他一直沒有睡著。我也是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的,夜里,我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冰窖,渾身被水打濕,而我完全是靠體溫,才把衣服烘干。
7
北京是我見到過的醒得最早的城市,夜里四點,外面就有了動靜,睡夢中感覺有一輛車緩慢地從遠處駛了過來,碾過靜寂的街道,也碾過無數人的睡夢。車輪上粘著幾片昨夜的落葉。車身上安有一個小喇叭,正循環(huán)播放著《好人一生平安》的音樂,新的一天好像就這樣開啟了。姜東上班的地方很遠,昨晚我就知道他得一早出門,半夢半醒間,我能感覺到他輕輕起了床,穿好衣服后,從桌下拿了暖水瓶,小聲出了門。昨晚吃完晚飯回來時,我曾在小巷里看到有人燒水賣,城市大了,真是干什么的人都有。
姜東租住的平房沒有暖氣,夜里我們睡下去的時候,把衣服和褲子都壓在了被子上,但還是覺得冷。直到姜東起床后,我的身子好像才暖和過來。在成都,我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很遲,生物鐘被人為地調慢了幾個小時。等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姜東已不知去向。屋子里很安靜,我的頭有點痛,不知道是受了涼,還是昨晚喝下的二鍋頭后勁還沒過。陽光從窗玻璃透射進來,窗子是毛玻璃,沒有窗簾,感覺沒有一點隱私。我猜想來北京這半年,姜東是不會有什么性生活的。他租住的那間屋子,如果不是內心強大,很難把女人帶來。除非他無恥到沒有一點尊嚴。醒來之后我也沒急著起床,而是蜷縮在被子里想了很多事??諝鈱嵲谔珱隽?,每吸一口氣,鼻子都感到酸痛。
看到姜東的處境,我覺得待在北京實在沒有意思,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就為躺在冰冷的被窩里?我就想要不要當天就返回成都去。腦子里很亂,決定不了。有一會兒,我被墻上貼著的報紙吸引住了,那是新貼上去的老報紙,當時我還沒戴眼鏡,視力好得像是遠視眼,有二點零,墻壁上的報紙,再小的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拷翌^邊的那張報紙是《參考消息》,1978年6月15日,星期四,頭版消息是卡特同印總理德什么的會談。我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一是因為6月15日恰巧是我的生日,二是因為印度總理名字里有個字我根本不認識,上面是寶蓋頭,下面是一個西字。筆畫如此簡單的一個字我怎么會不認識,一點印象都沒有??磥砬耙惶斓木频拇_喝多了。
我盯著那個陌生的字足足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滿心羞愧。我大學讀的是中文,連一個筆畫簡單的常用字都不認識,足以見到我當年讀書時有多么不認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讓一個本該認識的字,像一條漏網的魚,在多年以后給我?guī)砹藧u辱。但我后來靈光一閃,才意識到那應該是個簡體字。我想起來了,粉碎“四人幫”以后,曾經短暫地用過一批簡體字,我不認識的那個字,應該是“賽”字的簡體字。真不知道“德賽”與“卡特”會談,與我有什么關系,倒是報紙的右下角有一則社論與我有著間接的關系,那是美國巴爾的摩托《太陽報》發(fā)表的一則社論,題為《同北京建立正式關系》。
我在姜東的床上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他的桌子腳下有一個暖水瓶,但從里面倒出來的水竟然是冷的。我用那冷水給自己洗了一把臉,感覺就像是用砂紙在摩擦自己的臉。北京的冬天氣溫實在太低,片刻之后,我的臉燒了起來,并決定當天就返回成都,哪怕我五十歲不到就老成岳老師的模樣,我也不在乎了。我承認我有些短視,安于現(xiàn)狀,但我的確無法在北京寒冷的冬天,住在一個像姜東所租住的破房里。
幾個小時之后,我按照頭一天晚上來的路線,在定慧寺東上了同一趟公交車,去到了北京西站。我在那兒買了下午四點過回成都的火車,等姜東回到他的出租屋,我已經在火車上了。本來,我是決定再住上一夜,然后晚上請姜東去全聚德吃一次烤鴨,但坐在他那間寒舍里,我改變了主意。我知道,姜東其實是不愿意我看到他過得如此窘迫的。臨走時,我把五百塊錢悄悄塞在他的枕頭下,給他留了一張紙條,編了一個理由,然后越獄一樣從北京城逃回了成都。
8
剛到北京的時候,姜東的確過了一段噩夢般的生活。每天早晨,他在自己的保溫杯里灌滿開水,帶著兩個饅頭跑人才市場。有時他跑中關村海淀南路,坐386路公交車,為了五毛錢他得計算在什么地方下車比較劃算,剩下的路則步行去。有時他去雍和宮,有時則去安定門,但一直沒有被人錄用。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邊,眺望著遠方隱沒在灰色中的建筑,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他開的門到底在哪兒。幸好,山窮水盡之時,一家報社接納了他。
收入很低,姜東只能租住便宜的房子,那是朝陽區(qū)農展館附近的一個老小區(qū)的地下室,還是地下二層,只有五六平方米大,里面放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就沒剩什么空間了。由于房子是用三合板隔開的,隔音效果很差,旁邊屋子里的人夜晚翻個身,床發(fā)出的咯吱聲都清晰可聞。白天,大家外出工作,還相對安靜,當然,也有白天一整天蝸居在地下室的人,他們有可能是趕夜場的小姐,也有可能是背水一戰(zhàn),到北京來考研的窮學生。
剛到北京不久,姜東水土不服,患了重感冒,他像死人一樣,在租住的地下室里躺了兩天,沒吃任何東西,只喝了一壺開水。住在姜東右隔壁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和平醫(yī)院的食堂干活,丈夫在海淀區(qū)的一家科技公司做保安,兩人上班的時間總是錯開。姜東生病的那天,兩人竟然白天回到了出租屋。進了屋之后,他們一定是仔細聽了聽周邊有沒有什么聲音,可能是覺得租客都不在了,便放心大膽地過起了夫妻生活。姜東的腦子燒得有些迷糊,但他還是能聽見男人沉重的呼吸以及女人壓抑著的呻吟。盡管兩人后來的動靜有些大了,可姜東的身體仍舊沒有什么反應。他一動不動,把呼吸放緩,力爭不弄出響聲,可內心里的悲傷卻像潮水一樣陣陣涌來,他慌忙把頭縮進被子里,淚水從眼眶里流了出來。
姜東租住的地下室,租金比隔壁的都要便宜一些。北京本來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干燥,但如果住在地下室里,就會是另外一種體驗,那里的空氣永遠是潮濕的,墻壁也永遠是潮濕的,甚至夜晚蓋在身上的被子也是潮濕的。仿佛居住的地方,是水汽彌漫的江南城市。姜東租住的屋子,頭頂就是縱橫交錯的排水管道,很多時候,他可以通過管道里的聲音,來判斷地面上是晴天還是雨天。床鋪的頂上是一根粗壯的灰色管道,有時夜里醒來,聽見管道里嘩嘩地響,姜東就知道外面下雨了。但這都不是讓他最難接受的,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墻角有一根白色的管道,就在他頭頂的上方,姜東猜測是樓上衛(wèi)生間的排泄管道,有的時候,那條白色的管道會傳來“吧嗒吧嗒”的聲音。
那是有人在姜東的頭頂上拉大便,而他卻無處躲閃,姜東只好把海綿耳塞死死地塞進耳朵里,但沒有用,只要那聲音微弱地傳來,姜東就覺得那大便仿佛直接拉在了他的頭上,他只有把枕頭挪到靠門的那一頭,但還是難以入眠,他郁悶得要發(fā)瘋。好在他經常加班。夏天的時候,加班晚了,他干脆不回住地了。有時候回來得不早不晚,姜東到了租住的地下室附近,想到那吧嗒吧嗒的聲音,就不想進去。他會買一瓶燕京啤酒,爬上人行天橋,坐在梯子與通道的轉角處,在那兒喝著啤酒,看下面的車來車往,看提著食品袋回家的主婦,看遠處夜幕中的樓群,看高樓上一扇扇亮著燈光的窗子,想象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像他們一樣,在北京這座陌生的城市,也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其實,姜東在地下室住的時間并不長,等他手里稍微寬裕一點,他立即從地下室搬到八里莊那個破敗的院子。就是我曾經去過的那個院子,雖然破敗,但畢竟在地上,姜東說感覺完全不一樣,再也沒人在他頭頂拉屎了。
世紀之交的那一年,姜東在北京買了一套住房。在和平里一幢住宅樓的頂樓。辦完手續(xù)拿到鑰匙的那天,姜東請他去北京后認識的朋友吃飯,那天他們喝的是白酒,牛欄山二鍋頭。抬起酒杯來與朋友們碰杯的時候,想起剛到北京時住過的地下室,姜東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高興的!”姜東用紙巾揩干凈眼淚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北京也不相信!”
9
那年冬天我從北京回來,與姜東有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但我會時常想起他租住的那間破舊的平房,想起那個寒冷的冬夜姜東的沉默。我不主動與姜東聯(lián)系,是不想觸及他內心的傷痛,在我看來,生活在成都這樣安逸的城市,就用不著北漂了,雖然說杜彬不接受你的表白,但在美女如云的錦官城里,還有李彬趙彬孫彬,此花不開那花開,不愁找不到一個你心儀、同時也欣賞你的女人。
大約在收回香港后的那年,姜東突然打了電話過來。那時候正值學校房改,我作為一名年輕的老教師,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盡管面積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廚房、衛(wèi)生間、陽臺應有盡有。為了慶祝喬遷新居,我花了兩個月的工資安裝了一臺程控電話。一天晚上,姜東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座機上,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有我的電話號碼,但能夠聽得出來,姜東已經擺脫了我去北京看他時的艱難處境,電話中,他的聲音洪亮、樂觀,舌頭大,一聽就知道是喝高了。
姜東打電話是想告訴我,他已經從過去的那家報社離開,現(xiàn)在干出版?!耙獟挈c錢哈,哥子!”姜東語重心長地說,“商品社會,缺錢會寸步難行!”
“我當然也想掙錢,但問題是哪個都想掙錢,錢就真不好掙了嗦!”
姜東說,他可以從北京圖書批發(fā)市場三折拿到一批工具書,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推銷。我對自己很清楚,一個去北京只待了一夜就倉皇逃回成都的人,即便是有興趣,也不可能去冒風險。但姜東說,他發(fā)來的這些書,利潤很大,其他省區(qū)的代理,許多都因此發(fā)了財,掙的錢買了房還買了車。聽了之后,我又覺得前景很讓人向往,那就試試看。
書是通過火車托運過來的。之前,他用掛號寄過來了一張圖書清單,我打開一看就傻了:《合理避稅手冊》《最新票據法實務全書》《最新司法文書大全》《最新黨務實務手冊》……我不知道誰會買這些書。等書運到成都火車站,我才發(fā)現(xiàn)托運過來的書,體量大大超出了我的估計,我不得不雇個搬運工,花了一上午,才把上千套圖書從火車站搬到我的房間。足足一屋子的書。等我拆開包,發(fā)現(xiàn)里面每一本都比磚塊還要厚,關鍵是價格定得離譜,每本都高達幾百元。而且那些書是如此的枯燥,只要一翻開,你的閱讀興趣全無,睡意立馬上來,效果比安眠藥還好。
記得把書搬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差不多一夜未眠,憂心忡忡。面對堆在屋子里價值幾十萬的書,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懷疑那些每本定價兩三百,甚至三四百元的書,一本也賣不掉,那樣的話,即使只是三折拿來的,眼前這批書也會把我坑死掉,把姜東也坑死掉。我當時的心情既沉重又惡劣,怪自己受不了利益誘惑,輕易就答應姜東幫他銷書。這種惡劣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半夜,直到我拆開《計劃生育務實全書》后才稍有改善。
香港回歸的那年,教育還沒有被當作一項產業(yè)來抓,我所在的學校也還沒有像后來那樣無節(jié)制地擴招,我每周只有幾節(jié)課,所以有大量的課余時間出去賣書。為此,我專門到荷花批發(fā)市場,買了一個型號最大的牛仔包,一次可以塞進二十本厚厚的工具書。我背著那些書往成都的各個單位跑,也心存幻想,沒準就有單位需要這些書。有時候,我甚至感覺自己背的不是書,而是人民幣。
但殘酷的現(xiàn)實給了我當頭一棒。人家一聽我是來推銷書的,也不管我賣的書對他們有用沒用,通通用一副厭惡的表情拒絕了我。我至今還記得賣書的第一天,我背著重達十來公斤的書,在成都城里跑了一天,貼進去七八元公交車錢、五六瓶礦泉水,賺來了滿腦子的懊悔。一本都沒有賣出去。傍晚的時候我回到家樓下,身子疲憊不堪,幾乎爬不上樓。汗從我的發(fā)根里滲出來,從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來,身上的衣服濕了干,干了又濕。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聞到自己身上令人厭惡的汗酸味。等我到了家,沖了澡,才發(fā)現(xiàn)身上換下來的那件天藍色T恤上,汗?jié)n已經形成了幾道彎彎扭扭的等高線。
我想象著姜東在北京,與我一樣背著一大背包書到處推銷,到處遭人白眼,被人呵斥,心里就難受。晚上,我給姜東打了電話,告訴他我跑了整整一天,推開過數十個單位的辦公室門,可一本書都沒有賣掉。姜東在電話里問我怎么賣的,我老老實實交代了賣書的過程,我甚至希望他覺得我無能,天生不是干這一行的,從而發(fā)善心,把他托運過來的書再托運回去。沒想到姜東聽了我賣書的情況后,告訴我這是正常的,這樣賣書,肯定是賣不掉的?!澳阆胂?,莫名其妙去推銷書,一本書定價幾百塊,人家又不是哈兒!”姜東說。
10
姜東托運來的那批工具書,看似沒有時效,但有一個黃金銷售期,時間大約半年,過了半年,就不好賣了。姜東也著急,他為此專門坐火車來成都,親自推銷書,跟著他,我掌握了一些業(yè)內人才知道的技巧。
姜東推薦書很有一套,他先是跑到新華書店,買了四川各地的電話黃頁,然后便坐在我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遍遍翻看那本黃頁,不時還用手中的黑色碳素筆在黃頁上做一些記號。此后,姜東就按照圖書的內容,有選擇性地給一些單位打電話,說普通話的姜東,讓人感到格外陌生,仿佛是一個我從未認識的人。每一天,我去上課的時候,就見姜東歪坐在我客廳的沙發(fā)上,用肩膀和耳朵夾著話筒,一邊與人打電話,一邊記錄。一般來說,黃頁上所留的電話,都是辦公室的。接通電話后,姜東就告訴接電話的人,說是領導訂了書,現(xiàn)在要送過來。我發(fā)現(xiàn),幾年不見,姜東說謊話的技術大有提升,我問他領導什么時候跟他訂的書?他說不打上領導的招牌,誰會接你的電話?
我注意到,姜東在掛電話之前,總是能把接電話的人姓什么搞清楚。掛上電話后,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要在電話中與對方聯(lián)系上之后,你才能夠上路,這叫打有準備之仗。去到人家單位,姜東會直接去辦公室,找接過他電話的小張、小王,或者小李,如果接電話的是主任或者副主任,見面都會稱人家的職務,正的當然好,副的姜東也會把“副”字去掉?!胺凑僬f一個副字你也不會死?!彼麊l(fā)我說。書送出去之后,姜東決不逗留,帶著我迅速離開,他告誡我言多必失,得保持必要的神秘,讓對方摸不清我們的來路。過了幾天,姜東就會再打個電話去問書有沒有送給領導,領導看了滿不滿意?送還是沒有送,他都告訴對方說要過去把賬結了。這個時候,我們送過去的書已經在他們手里躺了幾天,他們翻了翻,發(fā)現(xiàn)還真有些用,反正用的是單位的公款買,書再貴,自己也沒有什么損失。
在那之前,我沒有想到這一生還會客串做一回書商。那時的姜東,已經一掃那年冬天我在北京看到他時的一臉窘態(tài),顯得自信滿滿。有時候碰到對方質疑,姜東也能從容應對。比如說我們在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辦公室送書的時候,碰到一個進來辦事的法官,見姜東手里拿的是《新刑法解釋全書》,接過書去翻了翻,眉頭就皺了起來,讓人膽戰(zhàn)心驚。隨即,他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我們說,昨晚新刑法才頒布,你們今天就把書送來了,假的吧?當時我們剛爬完六樓,七月,成都熱得夠嗆,我們兩人一頭一臉的汗,法官的話讓我的心一涼,連汗都變成了冷汗,心里說要糟,臉上隨即露出驚慌之色。身邊的姜東卻鎮(zhèn)定自若,他竟然對法官說,你先讓我們喝杯水再給你講。后來才知道,法官之所以皺眉頭,是他想不通,剛頒布的新刑法,怎么會有人一夜之間就把解釋的書給印了出來,而且還從兩千公里以外的北京運到了成都。
“編書的全是內部的專家,”姜東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新刑法就是他們擬訂的?!彼f的也是實情。
“還真是新刑法的內容,”法官翻開版權頁,一臉疑惑地說,“日怪咯,今天才七月五號,怎么你送來的書會印著九月出版?”
“干我們這一行,”姜東不作具體解釋,只是神秘地對法官說,“一貫是走在時間前面咧!”
“這一招跟月餅廠家學的吧?”法官揶揄姜東說,“六月份產的月餅,打上的生產日期是八月份,你是不是經常吃明天,或者一個星期后才生產的月餅?”
“我們的這個是無公害月餅,全都是第一手資料,內部人編的,”姜東嬉皮笑臉地說,“你是內行,一看就曉得我沒有說假話,這個書用得著,好用!”
從法院出來,我對姜東佩服得要命。他要是以現(xiàn)在的臨危不亂去對付當年的杜彬,估計劇情最后會反轉。沒想到姜東寬厚地一笑說,當年為一個女人北漂,實在是幼稚,只要你掙了大錢,什么樣的好女人都會主動找上門來。“不過我還是很感謝小杜醫(yī)生咧,”姜東瞇著眼睛望著藍色的天空說,“莫得她當年的拒絕,我還不會如此決絕地去北京?!?/p>
那是世紀之交的頭一年,一切都像是在結束,一切都像是準備開始。來成都幫我推銷書之前,姜東像一顆大風中的種子,終于在北方那座快節(jié)奏的城市扎下了根,他在那兒買了房,還奇跡般地在那兒落了戶,從此成了北京人。
11
我再次去北京看望姜東,是把他托運來的那些工具書賣光之后。客串書商,讓我掙了點錢,趁暑假去北京找姜東。那個時候的姜東已活得風生水起,偶爾打他的電話,能夠感覺到他的忙碌,電話里常常傳來其他電話的鈴聲以及員工談業(yè)務的聲音。幾乎每一次通電話,姜東都會動員我去北京,與他一同干一番事業(yè)。你再來看看,會動心的,姜東說。
再次去北京,我坐的是飛機,姜東親自開車到機場接我。他開辦了一家文化公司,辦公地點在芍藥居附近,一幢七層樓的住宅樓,從一單元上去,姜東把頂上的兩套房子全買了。那天在小區(qū)里把車停好后,姜東拖著我的拉桿箱來到了那幢住宅樓前,當我倆走到單元門口時,我看到左右兩側的墻上,掛著至少五塊銅皮做的公司招牌。全是一些耗兒公司,有做出版的,有做文化的,有做軟件開發(fā)的,有做家政服務的,還有做起重設備的……他指著那塊寫有“芙蓉文化公司”的銅皮招牌對我說,那就是他的公司。
頂樓面東的那一套是公司的辦公地點,面西的一套是他的住處。兩室一廳的房子,有會客室,也有書房,我去以后就住在他的書房,每天早晨起來,都有人打掃干凈,像住賓館一樣。
至于對面那套房子,風格與姜東住的這一邊就完全不一樣。門廳里一片狼藉,四張辦公桌拼成的大案板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信封,墻角還有兩個綠色的大麻袋,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里是郵電局的信件分揀中心。
坐在姜東的書房里,可以望見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還能看見遠處一片低矮的建筑工地。姜東告訴我那是新建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再次見到姜東,感覺他比一年前去成都推銷書時更有激情了,自從見面開始,他一直向我描繪美好的前景,說話時,手勢特別多,也特別有力。是他先提及我第一次到北京看望他的事的。姜東說,他當時正值人生最困頓的時期,所以我來北京,他也沒有好好招待我。談及當年在北京的艱難,姜東對那天晚上帶回去的水煮肉湯汁記憶猶新。作為補償,我到北京的那天,他請我到離他辦公地點不遠的一家餐廳吃飯,就只我們兩個人,姜東卻點了足夠十個人吃的東西,還喝酒,五糧液。
再次相見于北京,姜東興致極高,喝完一瓶五糧液還不夠,又要了一瓶。在酒精的作用下,姜東動了感情,他回憶起了當年到北京時經歷的種種艱難,回憶人才市場里的絕望,也回憶起住在地下室里的不堪經歷。
“所以后來我只住頂樓!”他說。
“還有,你塞在枕頭下的那五百塊錢,真的是救了我的急!”姜東仰頭喝了一大杯酒說,“我從那時就把你當親親的兄弟了哈。”
我這才知道,姜東剛到北京時住的是地下室。那座城市有數以萬計的地下出租屋,那些出租屋大多不足十平方米,為了省錢,往往住的還不是一個人,再加上住在地井、人防工事、地下澡堂、地下車庫里的人,至少有一百萬人生活在北京不見天日的地下。曾經,姜東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在北京的那幾天,姜東忙得不可開交,本來說我們倆去慕達峪爬長城,可直到我離開北京都沒成行。那時的姜東正在編撰《中國名師大典》,據說只要被此書收錄,就是中國教育界的翹楚。辦公室客廳里的案板上堆著的那些信件,以及墻角兩個綠色麻袋里裝的信件,都是全國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寄來的,很顯然,他們都希望自己平凡的人生,因為入選這本名師大典而變得不平凡。姜東說,他出這本書,旨在彰顯教育界那些“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精神,不收錢的。但是對于入選者,每人都得買一至兩本留作紀念。我心算了一下,如果如他所說的每個人買一兩本,這套書的碼洋不會下五百萬。
我父親后來也被選入這本《中國名師大典》,幾十年來,他一直在川南高縣一所鄉(xiāng)村小學當老師,出于友情,姜東讓我把我父親的簡歷寄一份給他?!白尷先思腋吲d高興!”那個年頭,看見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進入什么大典、名錄或者全書,還的確會讓入選者興奮一陣。
車禍發(fā)生前的一個小時,姜東像往常那樣,下班以后坐在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旁,俯瞰著樓下車水馬龍的五環(huán)。他那張巨大的震旦牌辦公桌下面,在最底層的抽屜里,有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里面藏著一架Discoverer探索者雙筒屋脊式望遠鏡,帶高清夜視功能。美國佬的產品,質量的確不錯。當一個穿灰色職業(yè)套裝的女人闖入鏡頭后,姜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人行道上行走的女人對他的窺視一無所知,她背對著姜東的辦公樓,走在亭亭玉立與風情萬種之間。姜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臀部在望遠鏡中是那樣的好看,豐腴、圓潤,充滿難以言說的動感,讓人想入非非。這些年來,姜東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女人,按他的話說,每個都是女人中的極品,但從來沒有哪一個的臀部讓他如此著迷,那一天,他一直用望遠鏡,目送著女人最后消失在大街的拐角。
幾年以后,在成都三岔湖邊,姜東對我說,他那天下午觀看街景時,想起了李安拍攝的電影《色戒》,梁朝偉演的電影,未刪節(jié)版,里面有三段性愛鏡頭。當初,姜東不明白易先生為何那樣暴力,粗魯得像個野蠻人,但那天下午,姜東算是突然懂了易先生。
“他的粗暴中有發(fā)泄,更有絕望,”姜東說,“背著漢奸的罵名,整天都有人惦記著暗殺他,易先生的壓力可想而知?!?/p>
還是暫時回到姜東出車禍的那天下午。透過落地玻璃窗,姜東面對著東北方,從那兒,他能夠看到五環(huán)上大約兩公里長的一截路面,在昆泰酒店和昆泰嘉城中心兩幢大樓之間。由于是目測,距離也許會更長一些。姜東曾想要用車上的里程表測量一下,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很容易就做到的事情,一直沒有實現(xiàn)。樓下車來車往的五環(huán),除了在外地出差,姜東每天都會在這條路上跑個來回。
看著五環(huán)上密密麻麻的汽車,姜東突然有些焦躁,甚至,他能感到皮膚上面密布著雞皮疙瘩。他發(fā)現(xiàn)用肉眼觀看,五環(huán)上的那些汽車比賓館房間提供的那種火柴大不了多少。是的,除了賓館里,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找不到火柴的蹤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姜東看到發(fā)生在五環(huán)上的車禍。
事發(fā)突然,當姜東把望遠鏡對準車禍現(xiàn)場時,五環(huán)已經亂成一團。鏡頭中,他看見有一輛綠色的公交車撞擊在前面那輛灑水車的尾部,力量巨大,隔著好幾百米距離,姜東甚至聽見巨大的撞擊聲傳來。鏡頭里,灑水車的水箱被撞得變了形,突然增大的壓力把水箱上的罐蓋彈飛起來,圓形的罐蓋在空中旋轉著,砸到了旁邊一輛白色轎車的頂部,在那兒彈了一下,轎車頂部突然下陷,像癟掉的氣球,而力量卸去不少的罐蓋越過了五環(huán)上的護欄,從高橋上飛了下去,消失在望遠鏡的視覺盲區(qū)里。
“你不知道那個畫面有多清晰,”姜東后來對我說,“清晰得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樣?!?/p>
車禍發(fā)生后,五環(huán)上擠滿了車輛。姜東足足在辦公室里看了一刻鐘,直到交警開著清障車閃著警燈過來,才把擁堵的五環(huán)疏通。車禍發(fā)生的那天下午,姜東六點才離開辦公樓,他后來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一些事情匪夷所思。當時正值下班時間,往常大家都急著擠電梯,每一層樓都有許多人守在電梯口??赡翘煜挛?,他從四十八樓下到地下二層停車場,他乘坐的電梯中途竟然沒有停過,就像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有人專門導演的一樣。
當時,姜東根本不知道一刻鐘以后,會有一個災難在等著他。從公司所在的四十八樓下到地下二層的停車場,他沒有碰到一個人,仿佛那幢能容納上千人的寫字樓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地下停車場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煙塵味,姜東來到泊車的地方,坐上了他那輛大排量的切諾基。
從地下停車場出來,得繞一個彎,穿過數幢高樓之間的馬路,才能上五環(huán)。此時如果從空中俯瞰北京城,一定會覺得深藏在地下的甲殼蟲正在暴動,每一條馬路、每一個路口都是車。十來分鐘后,姜東駕駛著他的大切諾基轉上了五環(huán),從西往東,匯入到了擁擠的車流。就在他重新回到公司附近的五環(huán)時,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那時太陽已嚴重西斜,下班的高峰期,陽光從身后的高樓上空照射過來,從汽車前擋風玻璃看出去,行駛著的汽車似乎都沒有動。五環(huán),像一條出了故障的巨大傳送帶,停了下來。
可是,當姜東拐上五環(huán)時,原本凝滯的“血管”突然通暢,密集行駛的汽車逐漸提速,視野的盡頭,延伸過去的五環(huán)上,那些大小不一的汽車從遠處看上去像逃向自由的甲蟲,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藍色的、紫色的……僵硬、豐肥,脊背上反射著亮光。
眩暈就是這個時候發(fā)作了。姜東原本是看著前方行駛的汽車,可他突然想起要用汽車的里程表測一下往常兩幢高樓間五環(huán)的距離,他偏頭看了看馬路一側,想看看他公司所在的高樓,然后定位,尋找他坐在辦公室里用望遠鏡看到的那棵緊靠昆泰酒店的電桿。高大的樓群里,很難一下子就捕捉到自己公司所在的位置,那些大樓看上去像是一座座能量從上到下銳減的高塔,頂部明亮,下部卻深埋在暗影之中。突然,姜東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繼而是頭暈、惡心和暫時的失聰。他在慌忙中按下左側車門的玻璃,頭剛伸出車窗,中午在金鼎軒吃的東西從喉嚨里一下竄了出來,直接噴在了一旁緊靠著的一輛紅色雪佛蘭轎車上。失憶前,姜東恍恍惚惚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扭曲的臉,她臉上的墨鏡,蛤蟆、眼睛凸突的蜻蜓、熊貓、滿天翻飛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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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后,姜東在亞運村交警大隊播放的監(jiān)控視頻中,看到他那輛身型魁梧的大切諾基在車流里橫沖直撞。右腳的某根神經在癢,藏得挺深,用手觸摸不到,腳掌和大腳拇指接合處一下一下地跳,剎車和油門靠得那么近,眩暈的時候根本分不出彼此,一定是壓觸到油門了。畫面上,五環(huán)上巨大的車流井然有序,似乎是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向前,突然,姜東駕駛的汽車猛地加速,重重地撞在前面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牌轎車的尾部,車身一側,以更快的速度撲向前面一輛黑色豐田越野車,卻不可思議地被那輛豐田車巧妙躲過了,姜東深紫色的大切諾基撲了個空,車速卻更快,毫無節(jié)制,往更前方一輛紅色的雪佛蘭轎車撲了過去。
記憶徹底黑屏之前,姜東在一片汽車的撞擊聲中,看到有什么東西飛撲過來,是前面灑水車的水箱蓋子,旋轉著,像是突然闖入記憶中的飛碟。姜東看到它重重地砸在身邊的汽車頂上,仿佛是有意的一個停頓,水箱蓋飛過五環(huán)的護欄,片刻之后,姜東感到那個大家伙砸在地上的撞擊聲傳了上來,隨即,好像有一個五毛的銅幣,死死鑲嵌在了他后腦的頭骨上。
姜東告訴我,當他在亞運村交警支隊的監(jiān)控錄像中看到車禍的監(jiān)控視頻時,他的大腦“嗡”的一聲,冷汗順著他的背脊流了下來。原來,他在監(jiān)控視頻中看到的,與他之前在辦公室從望遠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場景一樣,事故的過程一樣,細節(jié)也一樣。也就是說,在車禍發(fā)生前的半個小時,他已經目睹了那場后來讓他斷了兩根肋骨的車禍。這事有點玄,聽上去像是杜撰的,但姜東的聲音誠懇,聽上去又不像是在說假話。
當姜東向我描述車禍過程時,我記起了某個電視畫面,斗牛場窄道前面的柵欄突然打開,脾氣火暴的褐色公牛沖了出來,在車流里跳躍、旋轉和大幅度扭動,牛背上的騎手,像是風中的旗幟,又像是一塊被人隨意舞動的破抹布,甩來甩去,最后被卷到了牛蹄下面,我清晰地聽見了肋骨斷裂的咔嚓聲。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姜東對車禍事件的描述,但也找不到他虛構這件事的理由。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在車禍發(fā)生后,大腦受傷而留下的臆想,或者幻覺。自證很多時候是困難的。為了讓我相信,姜東發(fā)了重咒,說如果他之前沒有在望遠鏡中看到后來的車禍,他愿意此生每出一次門,都遭遇不幸。
我仍舊半信半疑。但我后來查閱過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愈發(fā)地不能排除有人具備這種“先知”能力。姜東這種視覺前置的現(xiàn)象,醫(yī)學上叫作錯視現(xiàn)象,認為是大腦皮層的瞬間放電導致的結果。這種視覺記憶的混亂,通常是發(fā)生在非常熟悉的環(huán)境中,而現(xiàn)代物理學也從它們的角度解釋過,認為是四維空間發(fā)生混亂后的特殊感覺。當然,是否真的提前看到之后的車禍,對于姜東來說也許并不重要了。比車禍更嚴重的,是此后他隨時不期而至的眩暈。天空像是無邊的大海傾倒過來,海水涌入口腔和鼻腔,令他難以呼吸,嚴重的窒息感讓他的胃部劇烈地痙攣,就像是要把里面徹底清空,才能接納涌入的海水……此后他就徹底喪失了知覺,黑屏,記憶斷檔,當他蘇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就此被徹底改變——他再也不能抬頭看高處了,樓梯、大樹、高樓、飛鳥、天空……一切比他高的東西,都成為他發(fā)病的誘因,會讓他眩暈。他只能盯著地下,看低處的東西,才會感到安全。姜東說,發(fā)病以后,他覺得,上帝把他的天空給沒收了。
15
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人提出居住的周邊不能有高樓,這很搞笑。要知道,除非是在荒野,否則,即便是在現(xiàn)在的成都,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區(qū),無論你住在哪里,抬起頭來,也全是摩肩接踵的大廈。藍色的玻璃幕墻成為一塊塊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巨大鏡面,映照著附近的高樓,也映照著天空、白云和飛鳥。我知道姜東素有住頂層的習慣,就對他說住在城里也不怕,租個頂層不就行了?姜東說除非租在國際金融中心,因為那是成都最高的樓,但也許搬進去不久,又得把家搬到正在建設中的蜀峰大廈?!安贿^這都不是最要命的,”姜東接著解釋說,“從下面坐電梯上樓,感覺就像是從地獄往外爬,卻永遠也爬不出來?!?/p>
這年頭,城里的高樓鱗次櫛比,這樓望著那樓高,要不,干脆跑遠一點,到郊外去,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唯一的擔心是熱鬧慣了的姜東受不受得了那份冷清。與姜東通過電話后,確定他是想找個地方過一陣子隱逸遁世的生活,我就開著車到處亂逛,專門往偏僻的地方和狹窄的土路開,終于在三岔湖邊的一個無名半島,找見一處破舊的院子。
磚砌的圍墻,墻體用石灰打理過,年深月久,墻體發(fā)黃,上面用藍色的涂料刷了一條標語:水利是農業(yè)的命脈。標語的旁邊是院門,銹跡斑斑的鐵門,走近一看,原本應該上過褐紅色的漆,鐵銹從油漆的破損處滲了出來。鐵門上,曾經有人用樹枝畫了幾條斜線,細看,上面還有一段話,字跡歪歪扭扭,有些模糊,但認真辨認,還是依稀能夠看出來:劉發(fā)貴是個強奸犯!
這個院子看上去有些奇怪。不像是平常人家的住房,但也不像是單位的建房,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個院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人居住了。墻頂上,有的地方還長著幾株狗尾草,我走近把臉貼在門縫上往里看,發(fā)現(xiàn)院子里,除了那幢簡陋的平房外,還有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另外,平房的一側,搭有一個偏屋,瓦頂上面長著幾株隨風搖曳的茅草,感覺應該是廚房。而在院子的一角,有兩棵楊樹,估計樹齡不會下二十年,如果仔細看,葉片濃密的樹梢,搭建有一個鳥巢,一只烏鴉停歇在旁邊的樹枝上,看上去像是神情嚴肅的蓋世太保。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個晴天,陽光斜照,樹影拉長貼在地上,院子周邊的田野里,莊稼已經收割,空下來的田地顯得無私而坦蕩,也彌漫著幾分蕭瑟與落寞。我承認,那個院子的安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要是當時就知道那個院子是個兇宅,肯定不會把它租下來。
如果不是因為離城太遠,這個地方倒是完全符合姜東的要求,周邊不但看不見高樓,甚至看不見村莊。但我擔心太偏僻了,以姜東以前的性格,十有八九不會接受。我站在院子外面拍了一段視頻,怕他看不清楚,又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十張照片發(fā)給他。我在微信上告訴姜東,這地方離城遠了些,有好幾十公里,生活不是很方便。
沒想到姜東看到我發(fā)過去的視頻和照片后非常滿意?!奥愤h不是問題,”他在電話里說,“反正也不準備進城去?!苯獤|只是擔心房子太舊,說要打一筆款過來,讓我盡快幫他把房子租了,裝修一下。
“買也行,”姜東說,“如果他們不租的話?!?/p>
那個院子在三岔湖邊的桂花村。村子里也的確有幾棵比較大的桂花樹。我問了當時在田地里勞作的人,才知道我看到的那個院子,是以前村子里的水管站。我問他們具體誰負責出租,他們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說只有闞村長才知道。離開他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門上的那句話:劉發(fā)貴是個強奸犯。
村委會在離這個院子三公里遠的地方,半個鐘頭后,我在村公所的辦公室里找到了村民們所說的闞村長。那是個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臉上寡瘦,穿著一件七成新的黑色夾克,說話的時候會露出一口大黃牙。這個男人精明、機警,小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得知我打聽廢棄的水管站,他當即表揚我很有眼力,說那座房子隨便處理一下用來住,安逸慘了。他還說,里面的那間平房,修的時候還澆了水泥框架,八級地震來了都不得垮,汶川那么大的地震,它連一絲縫都沒得,質量那是沒得說。關鍵是安靜,院子的門一關,就是在里面嫖妓,都沒得人知道?!斑€有就是菜地,免費,現(xiàn)在你們城里人吃的蔬菜,哪一種不是農藥噴的?也是你們命大,吃多了有了抗藥性,你要是住過來,那塊地種的菜你根本吃不完,如果需要的話,我還可以讓王拐子的老婆來幫你種,工錢嘛,意思一下就行。”他陰險地笑了笑。
那天下午,我與村長還沒交涉完,姜東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不想讓村長聽到我們兩人的談話,就借機走出村委會的辦公室。電話中,姜東有些急迫,問情況怎么樣?我問他租多長時間,他說十年二十年都可以,聽那口氣,就像是一個等米下鍋的人。
最終,我與村長達成協(xié)議,以每年五千塊錢的價格,租了二十年。
16
車禍發(fā)生后,姜東就再也沒開過車了。不是不想開,是不能開。他甚至都不能夠坐在汽車的前排,因為那樣就免不了要看遠方的天空,看道路盡頭的高樓,他就會立即眩暈。
醫(yī)生診斷說,姜東應該是患上了嚴重的恐低癥,不能看高處,也不能上樓梯。但姜東的癥狀與一般恐低癥癥狀又不太一致,恐低癥通常表現(xiàn)在看高處時精神緊張,但他除了緊張外,還伴隨著嚴重的眩暈,乾坤顛倒,天空與大地混為一談,方位感喪失。在中日友好醫(yī)院住院的時候,醫(yī)生給他做過一整套檢查,核磁共振、同位素掃描、CT、腦電圖、頭顱磁共振、頸椎多普勒,可仍然找不到眩暈的原因。為了治療抬頭看高處便會眩暈的毛病,姜東甚至去過美國的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梅奧診所、麻省總醫(yī)院,還去過日本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和東京醫(yī)科大學醫(yī)院,所有的治療都沒什么效果。醫(yī)生們甚至對他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都存在很大分歧,有的大夫認為姜東的恐低其實是一種心理疾病,催眠治療對緩解癥狀沒有太大的效果,但卻讓大夫堅信姜東的病與他的現(xiàn)實處境有關;有的大夫傾向姜東的恐低是種特殊的美尼爾氏綜合征,這種病因看高處而發(fā)作,讓人眩暈。立體式的眩暈,東西南北混為一體,那是因為人腦中的平衡系統(tǒng)被打破了。
通常,一般的美尼爾氏綜合征并不那么讓人絕望,當病情得到緩解后,只要躺著不左右轉動,讓腦垂體中的那顆看不見的水銀準確移動到大腦中間,原本晃蕩的世界就會變得四平八穩(wěn)。但姜東不行,他的臨床表現(xiàn)非常特殊,他不能望高處,當然也就不能仰躺,尤其是不能睜著眼睛看上方的天花板,否則,房間的頂部立即會變成迅速轉動的萬花筒。
姜東說,自出車禍后,他睡覺的時候,都得戴著密實的眼罩。因為當他仰臥的時候,就會陷入無法排解的憂傷和恐懼之中,哪怕是戴著眼罩,這種感覺也難以自控,他會忍不住想起當年北漂時住的地下室,想起那根傳來“吧嗒吧嗒”聲響的白色管道,想起成千上萬裸露著飄浮在空中正在拉大便的臀部,每當想起這些,他就會臉色潮紅,眼角難以自控地滲出淚水,用不了多長時間,戴在頭上的眼罩就會被淚水打濕,極不舒服,就像是有一塊黏性十足的膠布,貼在臉上,讓呼吸都變得有一些困難。
好在后來,姜東發(fā)現(xiàn)俯睡能夠帶來完全相反的感受,他會有隱隱的喜悅,樂觀、包容,甚至心曠神怡,這才讓姜東覺得對這個世界還殘存著一點點留戀。
把臉貼在床單上俯睡,姜東不會眩暈,內心還會滲透出喜悅來。他會感到沒來由的高興、快樂和滿足。閉上眼睛,還能夠聞到清洗后的床單在晾曬時,陽光在上頭留下的暖熱的芳香,感覺就像是行走在晚秋的稻田邊,灌漿的谷粒日漸飽滿,散發(fā)出令人愉悅的清香。唯一的缺陷是時間久了,臉部緊貼在床單上,壓迫著鼻孔,呼吸不暢。
在來成都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很多個夜晚,姜東都是在北京頤宮泊圣洗浴中心度過的。姜東喜歡把臉埋在按摩床上的孔洞里,讓那個精干的揚州師傅把他的背部當人皮鼓來敲。按摩床下,是40×40cm的防滑瓷磚。土黃色的瓷磚,上面有類似蚯蚓爬過的紋路。姜東發(fā)現(xiàn),從按摩床的孔洞中凝視地面片刻,會產生一種從高空俯瞰廣袤大地的錯覺。微觀的世界被放大,有限的瓷磚地面被看成是遼闊的原野,空調的聲音從屋角傳來,像是大風吹拂,氣流從林間穿過,遠處似乎有大江在激蕩。揚州師傅將兩個手掌拱起,揮舞雙臂,輕輕重重地敲打在姜東的背部,極有節(jié)奏感,聽上去像是兩軍交戰(zhàn)前擂響的戰(zhàn)鼓。
那的確是一個經驗老到的敲背師傅,即使姜東的身子躺著一動不動,揚州師傅的手上也有感覺,他能夠在短促的接觸中,敏銳感知到客人是清醒還是漸入困頓,從而調整手上的力度,讓自己的敲打,變成有效的催眠。
“租下屋子后,麻煩再幫我買張按摩床?!苯獤|特意吩咐。
17
我為姜東租下的地方原來是桂花村的水管站,建在三岔湖邊的一個半島上。三岔湖其實只是一個面積較大的水庫,四十年前建成時,有人圍著湖邊步行丈量過一次,得走一個星期。水庫蓄上水,地勢低一點的一座古鎮(zhèn)——三岔鎮(zhèn)被淹沒了,周邊出現(xiàn)了上百個島嶼和更多的半島,原來的地貌被改變,許多世代居住的農民不得不遷往他鄉(xiāng)。
租房之前,我也曾多次來過三岔湖。每一年初冬,北方越冬的鳥兒飛得精疲力竭,就會在此歇息。遷徙途上的中轉站,有的鳥兒繼續(xù)飛走,有的則停歇在此繁衍生息。如今三岔湖周邊的樹林里,還能夠見到白鷺、大雁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替姜東租下水管站后,每一次,當我經過桂花村,都能從車旁的樹林里聽到鳥的叫聲。當我的汽車在村尾的毛路拐過最后一個彎后,前方視野里便是姜東租住的小院,而后視鏡里,身后的那條土路變得越來越窄,感覺像是我正在與身后的世界告別。眼前的世界,迅速縮小到一片湖水,一座長著稀稀拉拉樹木的半島和一幢被白色圍墻圍住的低矮平房。
這是一個隱居的好地方。離成都不算遠,卻非常僻靜,周邊看不到現(xiàn)代文明的痕跡,不用著意裝飾,就是在這兒拍攝古裝劇的鏡頭,也不會穿幫。院子里的那片空地,在裝修房子的時候,我就請當地人把上面的荒草鏟除了。之前就是菜地,恢復起來很快,我把它劃成了許多壟,付了工錢,請桂花村的農民幫種了小白菜、辣椒、茄子什么的,雖然時令不太對,但重要的是,屋子外面的菜地恢復了,院子就會顯得有人氣,有生機。我還想,即便是姜東以后不住在這兒了,我還可以承租過來,有空就過來住上幾天。
院子里的那間平房面積并不大,只有四十來平方米,我用姜東打在卡上的錢,把屋子修葺一新,改造了廚房,配置了冰箱、碗柜、灶臺和全套的炊具,我還在房間后門那兒修建了一個寬敞的衛(wèi)生間,安裝了日本產的全自動一體式除臭烘干坐便器、九牧浴缸和網購的整套衛(wèi)浴用具,完工以后,昔日破舊的平房煥然一新,空間開闊,光線明亮,感覺像是五星級賓館里品質上佳的客房。
余下的錢,我替姜東配了一套全實木的家具,包括五門柜、沙發(fā)、茶幾、書桌、電視柜、椅子……還有整套家用電器。他要的按摩床沒有,只能單獨定做,在八益家具店,接單的姑娘開完票后還在懷疑?!按_定床頭要有個碗大的洞?”她問,“是不是身上有什么病,要經常請人來按摩?”
“是的,”我說,“不按摩就睡不著覺?!?/p>
可姑娘還是不理解,她說:“您訂的是大床,按摩師不好按摩啊!”
“主要是踩背!”我敷衍姑娘。不過,最讓我難堪的還不是訂制床鋪,而是安裝電視。從蘇寧電器商店買來的兩臺液晶電視,60英寸的那臺安裝在沙發(fā)對面的墻上,另外一臺26英寸的,則安裝在床底,便于姜東俯臥在床上時,可以從床上那個孔洞中觀看。
18
姜東回成都的那天,吩咐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所以我只能獨自開車去雙流機場接他。他是國航的白金卡會員,在任何一個機場,都能進航空公司特設的貴賓廳休息。我卡著時間去的,只在貴賓廳里等了不到一刻鐘,服務生就把他送進來了。之前,貴賓廳里已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三十多歲的年紀,看樣子也是來接人的。姜東走進貴賓廳時,我沒有認出他來。他當時戴一頂帽舌很大的棒球帽,把臉遮了大半,又戴了一副墨鏡,手中還提著一根文明棍,看上去像是一個盲人。他顯然看見我了,徑直走到我面前,伸手過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過來的是姜東,只是沒有想到他會是這番古怪的打扮。
白天的貴賓廳里燈火明亮,看上去臉色蒼白的姜東僵硬而古板,與我上一次見到的判若兩人。姜東個子不高,一米六五不到,我比他整整高出十厘米。那天我就覺得很奇怪,他在與我握手招呼時,幾乎不抬起頭來看我,這讓我有些不適應。姜東說很抱歉,他不能仰頭,一抬頭就會眩暈??瓷先ゲ幌袷茄b的。而之前,我一直懷疑他在電話中所說的恐低癥是夸大其詞。
過了一會兒,服務生把姜東的行李推了進來,巨大的銀灰色行李箱,里面藏一個人都沒有問題。也不知道他在箱子里都裝了些什么,姜東的行李箱死沉,我推著它到停車場,差不多把腰給掙斷,才把它搬到后備廂里。直到坐上了車,姜東才把鴨舌帽從頭上取了下來?!翱值桶Y讓人苦不堪言哪!”他說。
“以前從沒聽說過這種病?!蔽艺f。
“癥狀與恐高癥恰好相反,不能仰頭看高處,什么天空、高山、高樓統(tǒng)統(tǒng)都不行,”姜東說著又把鴨舌帽戴上,“連從車窗前面平看出去也不行,得用帽檐擋著,所以現(xiàn)在我只能整天低著頭?!?/p>
“你這個病日怪?!蔽艺f。
“恐低癥比恐高癥可怕多了,”姜東嘆了口氣,“所有高于你的東西都不能看,這種感覺,比他媽關在監(jiān)獄里還難受。”
后來,我專門為此上網去查過,還真有恐低癥,不是姜東的虛構。我還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患各種恐懼癥的人都有,有人患恐水癥,五十多年沒有洗過澡,只要一見到水就會四肢癱軟,日常飲水都只能使用帶有吸管的不透明杯子;還有患深??謶职Y、灰塵恐懼癥、重力恐懼癥、鏡子恐懼癥,甚至患笑聲恐懼癥的……而姜東所患的恐低癥還不是一般的恐低癥,他的癥狀特殊,仿佛高空一直懸掛著一把達摩克利斯劍,只要一抬頭,就會立即掉落下來讓人身首異處,不是當事人,的確不知道他的痛苦。
那天從雙流機場接了姜東后,我直接把他送去了桂花村。在之前的通話中,我提出約朋友為他接風、逛夜市、泡茶館,均被他一一否決。就像是地下黨秘密接頭一樣,接到姜東后,我從繞城高速下到321國道,感覺身后那座越來越大的城市,那些高高聳立的水泥建筑,幻化成了一些史前的巨獸,正向我們追來,而我們,正奔逃于一幢幢移動的建筑中。直到我駕駛的汽車過了三岔鎮(zhèn),駛向通往桂花村的公路時,我們才擺脫了追捕。
從車窗望出去,鄉(xiāng)村公路的兩側,玉米正在拔節(jié),綠色的葉片在微風中輕搖。“陣陣晚風吹動著松濤,吹動這風鈴聲如天籟……”我打開車載CD,許巍的歌聲立即傳了出來。搖下車窗,郊外清新的空氣灌了進來,我突然覺得當下的生活格外美好??拷砗鸹ù宓哪嵌魏喴坠?,每隔幾十米就能看到一簇簇盛開的芙蓉花,它們像是節(jié)日里花枝招展的少女,大膽、熱烈、飽滿,散發(fā)著自由與青春的芬芳。車身下,傳來汽車輪胎碾壓過瀝青路面的沙沙聲。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我還能看到空闊的遠方:鋪陳到遠天的田野,點綴其間的村莊,出現(xiàn)然后消失的鄉(xiāng)間土路,流淌的河流以及視野盡頭綿延的遠山。
一路上,姜東的話不多。很多時候,他閉著眼睛,緊皺的眉頭似乎在告訴我他正在頑強地與眩暈搏斗。之前,車子駛到三岔鎮(zhèn)時,他就請求我停下來,換到后排坐。否則,他總是會時不時揚起頭來看車窗外的遠天,導致一陣陣的眩暈。后排好,視野受到限制,哪怕不小心抬起頭來,看到的也只是前面的椅背。
姜東換到后排,我們之間很快陷入沉默。自從租下了桂花村的水管站之后,我在這條道上跑了不下十次。我喜歡聽汽車輪胎碾過鄉(xiāng)間土路發(fā)出的沙沙聲。從桂花村通往姜東租住的水管站沒有水泥路,只有一條兩三米寬的狹窄的土路??吹贸鰜?,除了我之外,平時幾乎沒有人開車過來,以至于土路曾經的車轍上面,都已經零星長了將軍草。
19
姜東住到桂花村后,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會開車過來。我喜歡與他一道,一邊聊天,一邊穿過水管站連接湖邊的那條窄窄的土埂,去湖邊靜靜地坐上半天。離院子不遠的三岔湖邊,有塊幾米見方的青石,堅硬、光滑,旁邊是稀稀疏疏的樹林。那是半島的端頭,坐在那兒能看見寬闊的水面,以及蜿蜒的湖岸。
如果不是去湖邊,姜東就會蹲在屋外的菜地里忙活,他種蔥、姜、蒜、芫荽、韭菜,也種四季豆、南瓜、向日葵,為此,他專門讓我?guī)退诔抢镔I了幾頂草帽,土黃色的草帽,麥秸編織而成,上面印有一個紅色的五角星。面朝黑土,姜東像一個歸隱山林的農民。
我曾經在湖邊問過姜東,如果有來生,他是否愿意按照此生的軌跡,再走一次。姜東凝視著湖水,緩慢地搖了搖頭。自從住到桂花村的水管站后,姜東重新找到了快樂。他對我說,離開北京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來到三岔湖邊后,上帝會把沒收了的天空,又還給了他,為此他心懷感激。原來,姜東發(fā)現(xiàn)清澈的三岔湖有如一個巨大的鏡面,低著頭,就能夠從里面看見久違的天空,看遠山的倒影。因此白天的絕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在湖邊度過的。
湖水的顏色其實就是天空的顏色,當天氣晴朗,碧空如洗,巨大的湖面也如藍色的水晶一般。如果有云,湖水相應的地方就會色澤深沉。但要是天氣陰沉,湖面也會陰沉,灰色的水面,遠處的湖山缺乏層次,水天似乎就連在了一起。
姜東住到桂花村幾個月后,冬天便來了。從三岔湖的倒影里,能看到遠飛的候鳥排成隊列,從高藍的天空飛過。姜東有極好的耐心,他可以看見候鳥出現(xiàn)在遠天,細碎的身影在他的等待中漸漸放大、靠近,鳥鳴聲由遠及近從上空傳來,然后姜東再看著它們從水底的天空遠去。他租住的地方,離成都雙流機場不遠,即使是在屋子里,他也能夠聽見飛機的轟鳴聲。于是姜東就時不時坐在湖邊,從水中凝視那些在三岔湖上空攀升的飛機,它們看上去像一尾尾安靜的魚,緩慢地在水底劃過。如果沒有飛機和飛鳥,他就看飄浮的白云,看它們的聚散與離合。那是姜東一個人的世界,空靈、靜寂又甜蜜。
到后來,姜東不僅在白天去湖邊看天空,他甚至會在晴朗的夜晚來到湖邊,從湖水里看明亮的朗月,看靜寂的星空。斑斑點點的星河,在湖水里安靜而永恒,仿佛上帝的珠簾撒落在了這里。
一天,我們兩個坐在湖邊,姜東凝視著湖水告訴我說,你仔細看看,水下面有什么?
“有一米多的能見度,仔細觀看,里面有雜草,還有腐爛的落葉?!?/p>
“你看不見的,”姜東把頭埋在兩個膝蓋里望著湖水說,“三岔湖的水下,還有一個世界?!?/p>
“你說得有點玄?!?/p>
“不玄,”姜東說,“四十年前,修三岔河水庫的時候,淹沒過一個村莊!”
“這沒什么奇怪的,”我說,“修三峽電站,還淹沒了好幾個縣城。”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苯獤|說。
每一年夏天,城里都會有不少人來三岔湖游泳,平時矜持的紅男綠女,只有在三岔湖邊,才會如此心安理得地當著彼此的面,褪去身上的衣褲,進入水中。但每一年,都會有幾個人消失在湖里,他們從一個世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湖水被身體破開又再度合上,看不到任何痕跡。
不知道姜東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抑或是他虛構出來的。他對我說,那些溺亡在三岔湖里的人再也不會浮出水面,他們消失在湖水的深處,湖水很深,根本打撈不到,可總有逝者的家屬心懷僥幸,出高價請潛水員下到湖底尋找,直到有潛水員也不再上來,這才慢慢打消了他們繼續(xù)尋找溺亡者的念頭。
我突然想起姜東老家的那個水塘,想起他年幼時看到過的那個溺亡者。姜東認為,對于那些溺亡者來說,黑暗的湖底是最好的居所。曾經,他安靜地望著平靜的湖面,緩慢然而篤定地告訴我,他能夠透過湖水看見那些溺水者。
“你的幻覺?”
“不是幻覺,”姜東說,“我看見他們正在重建那個被湖水淹沒的村莊。”
“你應該去寫小說?!蔽艺f。
“你看不見他們,而我能看見,”姜東說,“在那些溺水者中,有建筑師、醫(yī)生、工匠、學生、農夫……他們正在水下修建自己的世外桃源?!?/p>
20
我猜想,也許是姜東知道我替他租下的水管站是個兇宅,才產生幻覺的。
水管站曾是一起兇殺案的現(xiàn)場。我租的時候并不知道,是后來裝修好之后,才聽桂花村的人說起那樁兇殺案。難怪當初我過來租房時,附近農田里勞作的人會有那種奇怪的眼神。我找闞村長了解過,他告訴我,水管站的確出過命案。兩年前,差不多是姜東在北京出車禍的時候,水管站職工劉某,就是鐵門上寫著是強奸犯的劉發(fā)貴,從城里找了個妹兒過來,晚上搞那事,動靜太大,那妹兒傳來的聲音,像殺豬叫。最后價錢談崩了,吵了起來,不知道怎么就弄出了命案,劉發(fā)貴失手把那個妹兒殺了,用編織袋裝了藏在床下,準備找機會拋尸。沒想那個妹兒來做這單生意時早有了準備,給住在一起的姐妹講,只要她第二天不回來,就報警。那妹兒還是有心計,從手機上發(fā)了個定位給她的姐妹,結果劉發(fā)貴拖著編織袋外出拋尸時,正巧碰到接到報警趕來的警察,被當場捉了個現(xiàn)行。
兇案發(fā)生后,沒有人愿意來水管站值班,村里只好選址另建,原來的水管站就廢棄了。房屋一旦沒人住,就會透出一種冷清,再加上院子里雜草瘋長,村子里的人都覺得水管站陰森恐怖。如果不是因為水管站周邊有他們的土地,村民們都不愿意過來。但是姜東沒有看見過水管站原先的蕭瑟,經過一番裝修后,從外面看上去,水管站像是一幢有品質的別墅。墻體保持原有的紅磚,屋子里的門窗全換成了實木,厚實的木頭古樸又奢華,原本令人畏懼的水管站變得祥和典雅起來,甚至有村民愿意靠近,他們與姜東交往,送他一些新產的蔬菜和水果,同時也接受姜東給他們的饋贈。
我不知道桂花村的人出自于什么樣的心理,會把水管站里的兇殺案告訴姜東,但姜東根本不在乎,他說這個世界給人帶來災難的,永遠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但村民的傳說畢竟在姜東心里留下印象。在他失聯(lián)前的某一天,我去看望他時,姜東興致勃勃給我講了他在水管站的一次艷遇。
他告訴我,就在前幾天夜里,他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了不遠處的三岔湖。姜東說,月光下的湖泊十分寧靜,鋪陳開去的水面反射著亮光,他看見有一個女人從湖水里冒了出來,女人并不是赤裸著身子出來的,她穿著一襲長裙,乳白色,是月光的顏色。
談及女人,每個男人都是詩人。姜東說,盡管他也知道自己在睡夢的邊緣,卻不愿意徹底清醒過來。即便是在夢中,他也感到有些奇怪,女人從水里出來,可她的長裙并不潮濕,否則,裙子會緊緊貼在身體上,讓身體的輪廓突現(xiàn)出來??刹]有,女人的衣裙在夜晚的微風下輕輕擺動,她從那條窄窄的路埂上走過來,姿態(tài)萬千。但姜東看不見她的臉,她側著頭,似乎是在凝視自己快速移動的右腳,就像古代的仕女那樣。
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土路上長滿了紅色、黃色和白色的碎花,月光下的女人身輕如燕,土埂上那些柔軟的花朵,似乎足以支撐起女人的體重。問題是,大門緊鎖,女人是如何進入院子的?姜東覺得大腦有些缺氧,他還沒想明白,女人就已經進房間來了。
我注意到,自從姜東悄悄潛回成都之后,他再沒看過那些名人自傳。他愛上讀閑書,《子不語》《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酉陽雜俎》《夜航船》……我懷疑他噩夢變春夢的幻覺,就是那些鬼怪志異的書讀多了。
據我所知,去年秋天,姜東在住到三岔湖邊的桂花村后,將近一年時間里,他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巴掌大的半島。他住的房子,離三岔湖只有一兩百米,自從發(fā)現(xiàn)可以從湖水里眺望天空后,每一天,在打理完他的菜園,他不是在湖邊,就是在去湖邊的路上。我原以為,那種寂寞的隱居生活,過上兩個月就會讓人崩潰,但直到失聯(lián)前,我去姜東那兒,發(fā)現(xiàn)他越住越安寧。他與我聊他種植的蔬菜,聊三岔湖的美景,也聊他看過的鬼怪故事,興致勃勃,好像是準備在那個人跡罕見的半島上度過余生。
突然間就失去聯(lián)系。好像是姜東突然心血來潮,云游去了,像一個古人,浪跡天涯。此后回想起姜東的失蹤,我總是會幻想這樣一個畫面:成都的早高峰期,姜東從錦城廣場擠進了地鐵一號線那令人窒息的車廂,就像是一個逐漸下沉在沼澤地里的人,他的身體消失在蠕動著的人群中。但當地鐵駛過孵化園、金融城、高新、火車南站、桐梓林,一直到升仙湖終點站,都沒有看見他從其中的任何一個地鐵口出來,也沒有在逐漸空掉的地鐵里看到他的蹤影。他蒸發(fā)掉了,像一滴水一樣,消失在成都短暫而忙碌的陽光中,只留下許多似是而非的傳聞。
22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水管站住上一兩天,打掃屋子,也料理菜園,期待著姜東有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就像我期待著與過去的某段生活重逢一樣。又一年的夏天到來了,一天晚上,我在屋子里聽見遠方傳來的雷聲,像是皇陵里的兵馬俑復活,驅趕著巨大的戰(zhàn)車滾動而來,這讓我又想起了姜東?;秀敝?,我似乎看到了當年姜東北漂時,住過的那間地下室,狹小的屋子,黑暗中,雨水從頭頂巨大的管道里流了下來,傳來“嘩嘩嘩”的響聲。我還想起了我們共同住過的那間宿舍,想起他在北京租住的床頭貼著報紙的平房,想起了那天早晨,他像一只貓那樣,輕輕起床,簡單地洗漱之后去上班。就像是鄉(xiāng)村電影放映前,銀幕上閃過的雜亂的畫面,二十來年的時光,只留下一些斑駁的記憶。
某一瞬間,我似乎覺得看見了姜東的下落。他離開的那個下午,午睡過后,他掀開被子起床,把午睡前看的《子不語》放在枕頭邊。那個時候,也正有雷聲響起,大雨即將來臨,姜東穿好衣服,在門邊取下那頂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水管站的院子。通往湖邊的小路見不到人影,有風吹拂過來,道路兩邊的樹上,樹葉沙沙作響,而前面的湖面,光線暗淡,遠處一片迷離。
曾經,姜東告訴過我,他在三岔湖里看見過蔚藍的天空,看見過飄浮的白云,也看見過星河和飛鳥,但就是沒有看到過雨是怎樣從湖底的天空落上來的。此外,在他長久的凝視中,被淹沒在湖底的那個村莊,是否在他的想象中越來越具體?春天桃花燦爛,菜地返青,沿著鋪著石板的窄路,能看見青色的瓦頂、泥紅色的土墻、暮歸老牛背上的牧童……
我想象著在三岔湖邊,姜東坐在那塊青石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大雨?;野档奶炜眨粫r被閃電照亮,姜東俯看暗淡的湖面,烏黑的濃云在水底的深處涌動、匯集、碰撞,感覺就像是埋在湖底的電纜突然漏電,閃電切開云層,像速成的珊瑚一樣,瞬間從水底升長上來。姜東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水面,期待著從天而降的大雨。他的頭頂上空,傳來巨雷令人恐懼的聲響。
豆大的雨點終于砸了下來,越來越密集,落在湖邊的樹林、田野和蹲在水邊的姜東身上。那掉落在湖面的雨水,破壞了原來的鏡面,姜東在湖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用手扒開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的水面,想看清雨水如何降落,這時他似乎看見了清水下那個被淹沒的村莊,它晃動、模糊,稀薄得像是幻覺。姜東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他慢慢將頭探進分開的水里……很快,湖水合攏過來,像一塊細膩的絲巾,將眼前這個大湖唯一的傷口掩蓋了。
冥冥中,我仿佛看到鋪陳到遠方的湖面突然剝離開水體,拔地而起,如同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墻,光滑,反射著藍光和周邊的樓群。姜東就像蜘蛛人那樣,從下開始往上攀爬,膝上的吸盤固定在墻面上,一步又一步,沉重且吃力。那樣的攀爬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和心力,在快接近頂端的時候,吸盤卻失去了吸附力。姜東身不由己,迅速從玻璃幕墻上滑落下來,不斷墜落,墜落,直至消失在深不可觸的湖底。
責任編輯.李倩倩
題..圖.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