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臺風“納沙”過后,秋天開始了。其實??诘募竟?jié)變化并不明顯,如果非要強調(diào)一下,那也只能說早晚不像七八月那么熱了。
我和吳辰每周都去海南大學聽多多的詩歌課,課是在晚上。課后,吳辰會用電動車把我載回海南師范大學。我們從海甸島出發(fā),經(jīng)過很多地方,才能回到龍昆南路。有時我們繞到騎樓那邊。十月、十一月的天氣,晚上九點多,??诘囊股畈砰_幕。人們坐在騎樓下喝茶、食宵夜,聲浪鼎沸,仿佛世界不過如此。騎樓漫長,熱風旋轉(zhuǎn),我想象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
有一次吳辰帶我去了一個漁村。漁村就在??谶吷?,離海產(chǎn)市場不遠。走過海產(chǎn)市場時,他買了一條鱟來放生。我們在兩列海南話的夾道中行走,通向一千零一夜里的漁村。黃昏時分,終于走到了。只見漁船停在碼頭上,夕陽把海面切割成一塊一塊金片;微風吹起時,金片就忽閃忽亮的,海腥味隨之翻涌。更多的時候,這里安靜得連風聲都沒有。所謂人間,不過是海腥味、大榕樹和我們的腳步。
還有一次,我和大白去白沙門。經(jīng)過木棧道時,我看到海邊有一輛無人認領(lǐng)的自行車,不遠處是兩個空啤酒瓶。天這么熱,它們是在等誰呢?除了白沙門,我們還去萬綠園。冬天,紅裙子雙胞胎在大樹下玩耍,穿防風夾克的老人在草坪上撫弄他的狗。大白說,萬綠園的盡頭就是入???。真奇妙,色譜上也是這樣的:綠連著藍。
去了那么多次海邊,我卻不記得路。在???,我最熟悉的,恐怕還是去府城的路。府城有一條馬鞍街,有個下午,我去那里拍過老爸茶館。此外,我還記得不少巷子的模樣,細細長長的,曲曲折折的。越是往里走,越是迷失在時光深處。
想到??跁r,我常有一種既確定、又恍惚之感。似乎那三年時間被放入了一只飛箱,飛箱是紅色牛皮的,至今仍在某處飄蕩。直到今天,我都在尋找那只飛箱,找得辛苦徒勞,偶爾黯然神傷。一定有一根線,連著飛箱和大地,但是那條線在哪里?它像針孔中漏下的光束,隱身于我生命的木葉蕭蕭。我亦難以想象: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飛箱,親手打開它,封存于箱里的清明草餅是否會變質(zhì),紅泥土是否會開花,小宇宙是否會長大,愛過的人是否依然年輕。
2016年底我回了??冢潭虜?shù)日,連續(xù)的陰天。唯一放晴的那日,我和李波去了電影公社;下午,我們到??跂|站附近,看了一場《羅曼蒂克消亡史》。李波總是抽煙,坐著抽,站著抽,走路也要抽。
2017年元旦,我飛回了北京。在去美蘭機場的路上,雨點有一搭沒一搭地給玻璃窗洗臉。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變化很大,我?guī)缀蹩煺J不出了。
后來李波也離開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現(xiàn)在暫時落腳于廣州。當年在??诘呐笥褌儯杂幸恍﹫允卦谀抢?。楊彬過去常常說,??谑且粋€讓人待慣了就不愿離開的地方。盡管有人離開了,但我對此仍深信不疑。
現(xiàn)在,??谝运槠男螒B(tài)回訪我的腦海:在海師小東門,總有頭戴斗笠的阿姨擺攤賣檳榔,她們會笑著對我們喊“陸妹”。從小東門往龍昆南路的方向走,大大小小的飯店囊括了五湖四海的美食,而路的盡頭,是一家清補涼。剛烤好的秋刀魚,擠上海南小青桔汁,再配一碗清補涼,那味道絕了。椰子雞湯、海南雞飯、騎樓小吃街的泡鳳爪,我都忘不了。說了這么多,好像都是吃的,其實也有別的:巷子里的紙風車、邱俊故居外的雜草、騎樓上掛著的內(nèi)衣褲、府城的流動唱片攤,還有秀英港終年不散的海風。這一切重疊而真實,混亂而清澈。
當然我還記得假日海灘的晨曦。黎明時分,晨曦悄悄分身,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和海面。我看著在光里涌動的海潮,一切就新生了。我也記得某一夜,我獨自來到西秀海灘。夜色中的大海比白日更添神秘,在那黑暗的核心,美人魚正把覆盆子榨成天堂的瓊漿。我坐在沙灘上,遙想著未知的一切。這時,她爬到了岸邊,長發(fā)閃著海貝的珠光,與熒光粉的魚鱗熠熠輝映。
“你為什么要來到這里?”她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單純地想出發(fā)。生命中有一個部分太空了,任何事物都無法充滿它……”我說。
“我也一直在出發(fā)。人們都以為我的家在海里,其實,我只是海的寄居者?!彼檬謹n了攏濕漉漉的頭發(fā),輕輕甩了一下頭。
“那你的家呢?”輪到我來問了。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出發(fā)了。”她仰望著頭頂?shù)脑铝痢?/p>
“童話里說你為了愛,變成了泡沫?!蔽艺f。
她淡淡地笑了:“悲傷的童話總是包含著真理。然而,泡沫并不是幻滅的終極形態(tài)?!?/p>
我想起小時候吹泡泡。有一種專門的泡泡液,配套的吸管是8字型的,用這套工具,能吹出一長串斑斕的泡泡。那么,??谑欠褚彩且粋€肥皂泡呢?不是的,但它又是什么?!班?,也許有一天我會離開??凇蚁胧堑?,肯定會離開?!蔽艺f。
“不要憂愁。因為你早已豢養(yǎng)了一片海。你走到哪兒,海就跟到哪兒?!?/p>
“在高山和平原也是嗎?”
“在任何地方都是。”
那么再見吧,親愛的美人魚。她柔軟的雙臂如藤蔓在黛青處繚繞,漸漸隱沒。西秀海灘在我掌中熔煉為一枚蔚藍的星球。從那一刻起,我的飛箱有了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