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苡
相親這事我已經(jīng)干了十九次,第二十次的相親被安排在下個周末,電話是父親打來的,父親的電話很簡短,讓我那天不要安排其它事,掛電話前,父親還是不放心地囑咐我一句:正常點。
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這個年齡未婚在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或許有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與我同行,可我生活在鳥窩大的小縣城,我成了這里的名人,并貼上了不正常的標(biāo)簽。
對,我不正常,我和一株植物搶名字。劍麻不是那株植物,劍麻就是我,那個耐摩擦,耐腐蝕的我。自從第九次相親失敗后,我就把微信名改成了劍麻,到哪里都喜歡人家叫我劍麻,從那之后,大家漸漸忘記了我的真名,我成功地隱藏了之前的身份。
說出來,別人都不會相信,我的相親大事都是父親安排,母親并不熱衷于這事。母親說,婚姻是前世定好的,是你的就是你的,好的差的都跑不掉。
這第二十次相親的降臨,打破了我和父親的僵局,父親是我第十九次相親失敗那天不和我說話的,大概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了。
第十九次的相親失敗,父親認為責(zé)任全部在我。他本人不在現(xiàn)場,可他聽了我的匯報,揚起手像要給我一巴掌,后來又放下手,操起桌上一茶杯,使勁往地上摔,玻璃杯在地上開了花,碎玻璃像玻璃球跳到墻角落,跳到椅子下。杯子里的白開水像撒歡的孩子,四處流淌。最后父親用不和我說話,表示他對我的極度不滿。最讓我坐立不安的是父親接著又生了一場病,這病跟我的相親失敗有沒有因果關(guān)系,我不敢想。高燒中的父親一整天滴水未進,嘴里不時說著“結(jié)婚結(jié)婚”的話,我哭出了聲。母親說,就發(fā)個燒,又死不了,你哭什么?
退燒后的父親虛弱地說了一句,我不會輕易死掉的,還要留條命給你帶孩子呢。說完,他橫了我一眼,又橫了母親一眼,不知道他在生誰的氣。
父親說到帶孩子,我想起了我的閨蜜,一個背叛我的閨蜜。我們是同齡人,她三十歲生日那天,只請了我一個人陪她吃蛋糕、許愿、吹蠟燭。我們喝酒,喝得東倒西歪,罵愛情,罵婚姻,罵全世界的男人,后來好像是她母親過來接我們的。
三十歲的她,無限傷懷。我挺仗義地發(fā)誓,一定會陪著她不結(jié)婚。但她在三十一歲的時候,忽然把自己嫁出去了。四年過去了,她生不出孩子,老公吃了她的心都有。老公說,我是個男人,再找個公的回來干什么!最近他們家雞犬不寧,正在鬧離婚呢。
誰能保證,結(jié)婚了就能生出孩子?生一個不像我這樣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我的第十九次相親對象是我大舅親家女兒的閨蜜介紹過來的。一長串的連帶關(guān)系,可見資源接近耗盡。接到父親電話通知的時候,我剛下鐘。我在一家美容院上班,剛剛給客戶推完背,去茶水間給客戶倒杯水。手機響了,父親讓我下班后去某某茶吧相親,我大舅親家女兒在那里等我。
我說,對方這么急,一點預(yù)留時間都沒有,也太不當(dāng)回事了。
父親說,人家不在本地工作,難得回來這一個晚上。
我這大齡剩女像一個理虧的人,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下班后直接去了指定地點。
晚上七點的茶吧,一進門有五六桌的散座,座無虛席。說是茶吧,不如說是牌吧。哪有喝茶的人啊?每一桌都在摜蛋,簡直是摜蛋比賽現(xiàn)場。論排名,摜蛋這休閑方式在我們小縣城跟廣場舞、釣魚不分上下,給個冠軍頭銜也不為過。我不會摜蛋,但我受它的牽連也不少。偶爾出去吃飯,比如我正好是第四個到包間的,先到的三人看見我,就歡呼起來,說,快坐快坐,正缺條腿子。我說我不會。接下來,我就是被審判的對象,他們?nèi)蓖ㄟ^,說我是侏羅紀(jì)時代的人,他們甚至打趣,讓我給他們講講恐龍。
我進包間時,包間里的三人正低頭悄悄說著話。我一進去,他們立即正襟危坐,三雙眼睛都笑瞇瞇地看向我,像在用笑容掩飾一場密謀。大舅親家女兒首先站起來,拉我坐她旁邊,另外兩人也跟著站起來,猛一看這兩人像情侶,有夫妻相,后來才知道是表兄妹。
我是個相親老手,對面的男孩滿臉喜悅,我猜想他是個顏控。美容院工作的我,容貌怎么丑得了?我們的口號是,寧可要人工美,也不要自然丑。
我暗笑他蠢,可我還是坐下去了,因為我也是顏控。雖說他沒有我的第九號相親對象那么帥得不可理喻,可著實算得上帥。我看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估計他的五官像哪位明星。大舅親家的女兒提議她和閨蜜逛街去,說有她們在,我們不方便互相了解情況。
我們互報了名字和工作單位,很奇怪,像前世有緣似的,我們都肯定各自的記憶庫里有對方的名字。
就讓我們兩個三十幾歲的青年像老人一樣,回憶回憶往昔歲月吧。我們在歷史的隧道里慢慢爬行,線索出來了!我們居然初中二年級同學(xué)過一年。
這于我而言,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
初中二年級的我或者說沒整容前的我,丑得連狗看見我都要追著咬?,F(xiàn)在我的五官都是整過的,連牙齒都沒放過。果然,他研究性地看著我,像研究變異過的大猩猩,像是要從我臉上詮釋進化論。難道他想對我說,他不能接受我以前那長相遺傳給下一代?我當(dāng)然會吼他一句:誰同意嫁給你了!他這樣盯著我,很不禮貌。我有些生氣,從包里拿出香煙,顧自點上。我的香煙成了他的救兵,他有點控制不住地喜上眉梢,你還抽煙?我前一個女友就是因為抽煙,我爸媽不同意的。他話音剛落,我拎起包,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身后拖著長長的四個字:同學(xué),再見。
我走出茶吧,將吸了一口的香煙扔進垃圾桶。夏夜的涼風(fēng)有點猛,吹出了我的眼淚。我不擦淚,逆風(fēng)而行。我給路人出點難題,一張美麗的臉上為何帶淚?
我其實不會抽煙,包里經(jīng)常有煙。我們老板娘煙癮大,還有丟三落四的毛病。她常常往員工包里塞煙,好像是在播撒花種,以便她走到哪里都有花香。上班地點美容院、我們聚餐的飯店、唱歌的K吧,她都不用操心香煙的事。剛才那根煙是我私用了老板娘的。
相親失敗的壞心情很快消失了。我有自己的小宇宙,一個人變美了,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氐郊遥胰鐚崊R報了相親情況。父親摔茶杯后,氣得大聲責(zé)備我,沒事抽什么煙,不管真抽還是假抽,傳出去名聲不好聽。父親的一聲大吼,母親也回過神來,不再盯著地上的碎玻璃。她冷笑兩聲,像是要嘲諷一句什么。
我大聲對父親說,劃重點,好不好?他是嫌我丑!弦外之音,我長得丑,父親是有責(zé)任的。我長相遺傳父親的,這事夠我懊惱一輩子,我怎么就不小心長成父親的樣子了,母親可是當(dāng)?shù)赜忻拿廊税 ?/p>
父親急紅了臉,他氣呼呼走向掛在東墻壁的日歷,“嘩啦”一聲撕下了當(dāng)天的那張。他不再像往日那樣,將其一揉扔進垃圾桶,而是又深仇大恨似的撕它個粉碎。我慶幸我不是那張紙。
父親是在我三十歲后有這癖好的。掛歷、臺歷他不用,偏偏用巴掌大365張的那寸把厚的小本本。這本日歷掛在我家進門鞋柜上面的墻上,餐桌上我的位置正對著這面墻壁。這掛日歷的地方,我懷疑是父親精心設(shè)計的。
我和父母照面時間最多的大概就是餐桌。我要么上班,要么在自己房間,父親只能掐住吃飯這個點。父親特別喜歡在飯吃到一半時,撕下當(dāng)天的那張日歷,回到餐桌還要嘆口氣說,又一天沒了。這種時候母親會暗自嘀咕:幼稚。常常母親的一句話像給父親充電一樣,父親立刻從萎靡不振的嘆息中跳出來,瞪大眼睛,好像眼睛越大,眼里射出的利劍就越多。母親也同樣怒目圓睜,并且身子向前傾去,更靠近父親銅鈴一樣的眼睛。這樣的斗爭,最后都以父親的妥協(xié)告終。
有時候我出去培訓(xùn)幾天,父親居然把這幾天的日歷都留著,專等我回來吃飯時,他才一張接一張地慢慢撕。我專享著看父親撕日歷的待遇,起初的時候,我和母親的感受一樣,覺得父親像小孩一樣幼稚,這行為能解決什么?
我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沒有誰礙我的眼,誰也不為我所累,沒有雞飛狗跳的吵架,寂寞的時候,晚上可以玩連麥睡覺,年紀(jì)大了進養(yǎng)老院,為什么非要結(jié)婚?
但不知道為什么,父親撕日歷的行為有疊加效應(yīng),一天兩天,我不以為然,一月兩月,我有點心煩,一年兩年,我有點心虛。如果有一個人,每天為你做同一個動作,堅持到以年為計量單位,估計你也撐不住,何況這人是你的父親。
飯后,母親來到我的房間。我看著母親,不說話。我心里就好受嗎?遇到一個撕開我面具的人,看見了我的塌鼻梁,黑皮膚,高顴骨。我最不希望熟悉我的人還記得我從前的模樣。我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美容院工作,十幾年的時間,我一直不停地把自己變美變美再變美。從前的模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或者我是故意忘記了,可今天我那位初中同學(xué),他分明很認真地記住了我以前的模樣。就算我是真的抽煙,這錯誤大概也不比長得丑更大,我又何苦怕在他面前再犯抽煙的錯。
母親讓我不要生氣,說,我這幾年突然明白了,有人吵架總比沒人說話強,你就聽爸爸的話,找個好男人嫁了吧,他為你,幾乎要油盡燈枯了。
父親退休后,還在踩人力三輪車。母親說父親擔(dān)心我一輩子不嫁人,他要不停地賺錢,盡量多留點錢給我。
我望著坐在床邊的母親,她的背部成半圓形,整個人軟塌塌的。母親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印象中的母親像雷公,是敢拿菜刀揮舞的人。
我五歲的某一天,母親從田間勞作回來,父親和他的酒肉朋友在堂屋打牌。母親問父親,丫頭呢?
父親盯著手里的牌,說剛剛還在這里的,不會沒得了。
母親滿屋子找我,不見我人影,有點急了,出門就大聲喊我的小名,一聲比一聲急,最后帶著哭腔。我其實沒有走遠,正趴在屋后的大樹下看螞蟻搬家呢。
母親找到我的時候,眼睛紅了,她把我抱在懷里,向家里走去。我聽得見母親粗粗的呼吸聲。
到家后,母親把我放在房間,自己去了廚房。一眨眼的工夫,手持菜刀的母親出現(xiàn)在堂屋,她揮舞著菜刀,向父親砍去,像個喝醉酒的人,左一下右一下的,沒有章法。父親像猴子一樣竄到了屋外,母親又追向屋外。那些牌友也被母親嚇蒙了,一個個愣在原地,沒一個拉勸的。
父親在前面頭也不回地拼命跑,母親在后面追,沒追幾步,母親停下了,她把菜刀往地上一擲,菜刀的小半個身子鉆進泥土,大半個身子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像隨時準(zhǔn)備作戰(zhàn)的士兵。母親指著那把菜刀,大聲說,今天我要用你殺的是一個人,下次我要殺的是一群人。父親的牌友面面相覷。有的人自知理虧,悄悄地,溜得很快。有的人似乎不服氣,想說上一句什么,看看那把菜刀,到底還是忍住了。
這招很奏效,從此以后我就沒記得我家有人打過牌。但父親下班后就不回家了,都在別人家打牌。
牌局結(jié)束回家后,父母親幾乎天天吵架,每次吵架都有一個固定詞:離婚。我上小學(xué)、初中甚至高中,父母親都沒放過我的耳朵,我做夢都是“離婚離婚”的聲音。
婚姻也不一定是保險箱,結(jié)婚不結(jié)婚我無所謂,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已經(jīng)在我的第九次相親中無聲地飛走了。第九次相親的時候我二十九歲,那男孩讓我心動得只要看著他,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我愛他的所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笑,他的皺眉頭,甚至他不小心掛在嘴角的一粒米。直到現(xiàn)在,他還常常在我空閑的時候從我的身后或從我的側(cè)面,喊我一聲,然后一笑就不見了。他永遠那么暖心地笑著,他皮膚好得連鼻尖上的毛孔都看不見??晌覀兊膽賽蹮o疾而終,在我還來不及悲傷的時候,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從那時起我把微信名由“天外飛仙”改成了“劍麻”。他是個海員,聽說劍麻耐海水浸,可以做成纜繩。
這么多年的相親,我怎么也甩不掉他,他賴在我心底,抵達相親現(xiàn)場。有時我也會遇見看起來還不錯的,想專心去接受新的男友時,總覺得第九任男友往中間一站,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就怎么也看不見新男友的好。比如去年第十七次相親的男友,我們相處了兩三個月。最后卻是硬生生地被第九任男友拆散的。
有一天我不小心摔壞了手機屏,我的新男友來電話問怎么不回微信的。我說手機屏幕壞了。他熱心地說他馬上過來,陪我去修。我的第九任男友就是這時從我心里跳出來的。我即刻回答了新男友說不用了,我自己去。這新男友小氣不算,還建議我改了這微信名,說我生氣起來就像這微信名,感覺渾身是刺。當(dāng)年我的手機死機了,第九任男友沒有和我去修,他直接買了新的給我。
是啊,為什么是修而不是買呢?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上了第九任男友的當(dāng),就算是買又怎么樣呢?不還是拋棄了我?那我當(dāng)時怎么就不能正確理解修這個行為呢?說明這男孩會過日子,不鋪張浪費啊。
離第二十次相親還有三天,我又無端地?zé)┰昶饋?。十九次的相親都沒能成功,這第二十次相親又有什么不一樣?無非就是再失敗一次。假如再遇上一個什么高中同學(xué),我又要被嫌棄一次。再說了,就算成功了結(jié)婚了又怎么樣?一定不會天天吵架嗎?
上班的時候,我橫豎看我的客人都不順眼。我所在的美容院在這小縣城是最高檔的,來者都是闊太太,惹不起。但我能表現(xiàn)出不開心嗎?我想出去走走。
我最煩那些看似好心的顧客,勸我趕緊結(jié)婚,說一個人單著不是個事。話說我單著不是事,那有老公了就是什么好事嗎?看看她們,一個個覺得自己老了,老公會嫌棄了,指不定哪天會被甩,于是往死里整,從頭到腳,沒一處遺漏。
我單著不算被拋棄者,可以理解為我一直不停地在拋棄別人??山Y(jié)婚了的女人,擔(dān)心被拋棄的和已經(jīng)被拋棄的,天天都在發(fā)生。
我跟老板娘請假,說想出去兩天。大齡未婚在公司占有很大優(yōu)勢,從老板到同事,大家都讓著我,好像全世界都欠我的。
要使自己快樂起來,我有絕招,那就是美食,只要在我的小縣城聽說過的有特色的美食,我都會追到美食發(fā)源地,去吃個正宗的。我可以因為一碗炒飯追到揚州去,為一盤龍蝦跑到盱眙去。很早就聽說匯縣有一家豬肚雞很出名,我計劃著去匯縣吃豬肚雞。
晚飯時,父親走到日歷前,沒有即刻撕下日歷,而是向后翻了兩三張,湊上去看,看了一會,又身子向后傾去,遠遠盯著日歷。我猜不出那日歷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父親喊母親拿老花鏡給他,母親白了他一眼,說,煩死人。不過她還是放下碗筷,去房間拿來了老花鏡。父親戴上老花鏡,看日歷更專注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好事要來了,估計就是這個了。
母親問,什么這個那個,這個是什么?
父親說,未來的女婿啊。
母親看著父親,一頭霧水。
父親指著日歷上的某一處,對母親說,看這里。他也不管母親有沒有看,自己念起來:宜納財、安床、合婚、訂婚、祈福。父親接著又指向下面一行,繼續(xù)說,這一天是虎日,丫頭的六合生肖是虎,注定好運。母親聽父親說得有根有據(jù),拿下父親的老花鏡,自己戴上,認真地看起來,母親看著看著,臉上也泛起笑容。
父親用手在日歷上捻了又捻,撕下了當(dāng)天的那張,撕下后,又再數(shù)數(shù),準(zhǔn)確的,還有兩張。這兩三天的日歷,在父親手下變得鄭重起來,他像細心謹慎的小會計,核算著日子,生怕一出錯,那周末的好日子就會立刻飛走一樣。
父母親回到飯桌時,我說,迷信專家。我其實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句話,這么會掐指算,怎么沒有給自己安排個不吵架的婚姻。
這次相親,算老子求你,認真對待。父親沒有跟我解釋他剛才看日歷的門道,又說這煩人的相親。我很煩,嘴里的一口飯嚼得沒有味道了,就是咽不下去。
父親見我不說話,忽然很神秘地說,我手里有一筆不小的存款,只要你結(jié)婚,我把所有存款都給你。
父親話音剛落,母親就接上話了,你不是一直說工資不經(jīng)用嗎?哪來的大筆存款?
你這種時候還跟我扯這個?腦子進水了?
這算什么事嘛?我哭笑不得。因為我的婚事,我們一家人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宣布將出去兩天。
父親收回期待的眼神,憤恨地看著我。我沒有回避,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我是不會改變決定的,相親前出去散心兩天,又怎么了?
父親和我對視了足足有十秒。他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拳砸向餐桌,起身又莫名其妙地用力推了母親一把。母親連連后退兩三步,罵道:你有病啊。
父親沖母親吼道,都是你給慣的。
母親逼問,我慣自己的女兒有錯嗎?
父親說了句“無理取鬧”,就不再理會母親,離開餐桌去了房間。
母親跟上去兩步,眼見一場吵架即將開始。忽然母親又改變主意,退了回來,對我說,別忘了周末的相親。我說,記得的。這次是父親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介紹過來的,老領(lǐng)導(dǎo)的兒子是市委辦主任,很靠譜。
深秋的夜晚有點冷,我早早上了床。前晚剛剛認識的“絕地求生”游戲搭檔,早在QQ上喊我一起吃雞了?!敖^地求生”游戲,拿了第一名,就會顯示“大吉大利,今晚吃雞”。
我迷上游戲一年多了。自從迷上了游戲,我對吃雞有了特殊的好感,白斬雞、叫花雞、童子雞、口水雞等等,這一年我吃下了前十年吃過的雞的總和。到底是多吃雞,我才能拿到第一名,還是我拿了第一名后,就想吃雞。似乎吃雞比相親更令我快樂。比如一場窩火的相親,我只要吃一頓雞,就能跟壞情緒和解。
對吃雞的愛是長久的,但對游戲搭檔就不一樣了,最長的游戲搭檔,我用了三個月,清楚對方的一切,但什么秘密都沒有了,我們就沒話可說了,太熟悉了,連打游戲都沒有激情,立馬散伙。最短的游戲搭檔只用半個晚上,感覺對方爛得一塌。這讓我想起我的相親,有時候相親,真的后悔看了一眼,有些男孩看半眼都嫌多。不只是長得夠不上看半眼,就連心肺靈魂什么的都相得益彰地體現(xiàn)在那張歪瓜裂棗的臉上,一眼到底的愚鈍。這種情況下,我回來抱怨父親。父親認為這樣的男孩,過日子可靠??墒堑每吹孟氯ィ拍苓^日子啊。
今晚我沒有心情打游戲。昨晚游戲后,我和他語音了一會兒,然后連麥睡覺,他那邊一會兒就傳來了打呼聲,我怎么也睡不著,后來我下線了,就沒準(zhǔn)備再理他。
今晚讓我好好靜一靜。我離匯縣只有兩小時的車程,那里的豬肚雞最出名,我這個吃貨還沒去過那里,這其中原因只有我知道。匯縣是古代一女才人的故鄉(xiāng),女才人只顧吟詩作賦,顧不得嫁人,流言蜚語壓得她抑郁成疾,三十幾歲就病逝了。我想走近她,又怕走近她。
第二天的天氣真好,陽光是金色的,風(fēng)細微得只吹得動樹頂?shù)膬扇~。父親出去踩人力三輪車的時候,我拎著小行李箱出門。母親一再叮囑我,說好在外一宿就是一宿,不可耽誤了大事。
我無法形容這個深秋的早晨是如何暖和,總之,我是歡愉的。就連藏在我心里好幾年的那個他,也似乎飛出了體外,我的身體輕了許多。大巴上的我沒有睡覺,輕微的暈車也不見了。秋天的景色算得上四季中最美的,顏色多豐富啊,隨手一拍,就是一幅精美的油畫。
我到達匯縣的時候,才上午十點,這個點不是午飯時間。我把行李放在預(yù)先訂好的賓館,就去了女才人的故居。我要在最好的狀態(tài)見她。
女才人故居的門幽暗矮小,靜臥在龐大的樹蔭里,像她哀婉的一生。我進得門去,游人三三兩兩,悠閑清靜,正合我意。
幾間展廳裝下了她短短的一生,展廳里所展的生平和作品,與我網(wǎng)上搜的相差無幾,才華橫溢,紅顏薄命。我站在她的雕像前,想象著她跟我說點什么,她會勸我快快嫁人嗎?可是除了四周傳過來的寒氣,我什么都沒有感受到。
出了展廳,青磚鋪就的小路上,幾片樹葉靜靜躺著。我沿著有樹葉點綴的小路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小拱橋,橋面和橋欄都是青磚砌成的。橋下的水面很深,呈年代久遠的墨綠色。過了小橋,不遠處出現(xiàn)了鋼絲圍欄,及一木頭轉(zhuǎn)門。我還沒看清圍欄里面的景物,手機響了,父親的。
鈴聲撞破我剛剛織起的寧靜,出走他鄉(xiāng)了,父親還是不放過我,難不成讓我這時回去?難不成對方又任性地改變相親的時間?我厭煩地盯著兀自唱歌的手機,和父親比耐心。終于,手機消停了。我還沒把手機放進口袋,它又響了。父親這是怎么了!
喂。我沒好氣地接了電話。手機里傳來的是母親的聲音,但第一句話居然真的是讓我現(xiàn)在就趕回去。我正要抗議,母親的第二句話是你父親腦溢血,在醫(yī)院搶救。
我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在電話那頭問,聽見了嗎?回來啊。
我半天才緩過神來,說,好的。
我一下子淚流滿面。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是烈日下踩著三輪車的父親,是暴雨中踩著三輪車的父親,是寒風(fēng)中奮力踩著三輪車的父親。可是這個一年四季踩著三輪車,要為女兒賺養(yǎng)老錢的父親,突然安靜地躺在了搶救的手術(shù)臺上。
五年前,爺爺奶奶前后相繼去世的時候,父親說了一句很哲理的話,讓我刮目相看,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父親說,人生就是排隊,你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前面沒人擋了,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現(xiàn)在的父親真是站在隊伍的第一個。想到這里,我的心像有無數(shù)條的小蟲在啃,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了。
但接電話的這兩分鐘之內(nèi),我走到了哪里?我從木頭轉(zhuǎn)門進到了圍欄里面。當(dāng)我想從木頭轉(zhuǎn)門出來的時候,轉(zhuǎn)動的門轉(zhuǎn)不動了。這時橋上走下了一對小情侶,他們看見我在拼命推木頭轉(zhuǎn)門,走上前來幫忙。他們推了推,木頭轉(zhuǎn)門真的只可以順時針轉(zhuǎn),不可以逆時針轉(zhuǎn)。他們四處搜尋,抬頭看見一長方形鍍鋅板,寫著:此門只可進不可出。我抬頭也看見了鍍鋅板另一面上的字,大意是進門者,一直朝前走,從另一側(cè)的門方可出去。我轉(zhuǎn)過身,眼前真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水泥陵墓。
我再次淚流滿面,像看見陵墓里面躺著的是我的父親。一對小情侶不知道在我身后說著什么,大概是讓我不要怕。
我不知道我怕還是不怕,我的面前是一座陵墓,父母在遠方,我怕也沒人給我擋著。我只知道要快點回去,有那么多的事等著我做,我要照顧好父親,要去相第二十次的親。還有我的微信名劍麻到底要不要改?這也是件很重要的事?,F(xiàn)在我迷路了,要盡快找到出去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