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斌
(遼寧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遼寧大連 116000 )
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的《簡·愛》(Jane Eyre,1847)不僅在英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其是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興起,更是被現(xiàn)代女性主義學者視作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女性人物塑造最為成功的小說作品之一①。《簡·愛》自問世起,便在英國引起極大反響,報紙雜志紛紛刊載關于《簡·愛》的書評。之后從英國傳播到中國和日本,但當時只有極少數(shù)文化人有能力閱讀原文。因此,《簡·愛》在中國與日本的大眾化傳播過程中,翻譯便成為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簡·愛》的中文全譯本由李霽野在1933年完成,而日文全譯本于1930年由遠藤壽子完成并出版。1930年遠藤壽子的日譯本出版后,《簡·愛》的日譯本仍不斷推陳出新。與日本文學翻譯的持續(xù)發(fā)展相比,鑒于社會歷史原因,20世紀后半期中國的外國文學譯介活動整體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經(jīng)過將近半世紀的等待,《簡·愛》的全譯本終于在1980年由著名翻譯家祝慶英完成,該版本也是現(xiàn)行最受歡迎的《簡·愛》譯本之一。
本文在收集整理了與《簡·愛》相關的研究資料基礎上,以中國的祝慶英、黃源深、吳鈞燮譯本與日本的阿部知二、小尾芙佐、河島弘美譯本為例,來研究女性主義翻譯觀視角下中日譯者翻譯策略的異同,并從社會文化角度分析了這些異同的產(chǎn)生原因。
《簡·愛》開篇寫到十歲的女主人公簡·愛孤獨地凝望著窗外凄厲的狂風暴雨,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舅媽里德夫人與孩子們一家團圓歡樂的場景。正如王國維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②。十一月的窗外極目所至皆為荒涼之景,而這景象正是此時此刻幽閉于黑暗之處小簡·愛的心像風景。偽善冷漠的里德夫人無情地痛斥小簡·愛,小簡·愛內心世界的孤獨無助與窗外的陰冷相呼應,兩者都加倍地蔓延開來。在這種陰郁的氛圍之中,小簡·愛與里德家的長子約翰發(fā)生了矛盾,隨后小簡·愛藏到了早餐室的窗簾后。
I(Jane Eyre-筆者注)mounted into the window-seat:gathering up my feet, I sat cross-legged, like a Turk; and , having drawn the red moreen curtain nearly close, I was shrined in double retirement.③
(祝慶英譯)我爬上窗口,縮起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著,把波紋紅呢窗簾幾乎完全拉攏,我就加倍隱藏起來,仿佛坐在神龕里似的。④
(黃源深譯)我爬上窗臺,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下,將紅色的波紋窗簾幾乎完全拉攏,把自己加倍隱藏了起來。⑤
(吳鈞燮譯)我爬上窗龕里的座位上,縮起腳,像個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下,把云紋呢紅窗簾拉得差不多完全合攏,這樣我就在一個加倍隱蔽的地方安下身來。⑥
(小尾譯)窓ぎわに作りつけてある長い腰掛けによじのぼるとトルコ人のように両足を組んですわり、厚手のカーテンを引きまわしたので、これで完璧な隠れ場所にたてこもったわけだった。⑦
引文中值得注意的是“shrine”的翻譯?!皊hrine”的英文釋義為“To enclose,envelop,engird,as a shrine or sanctuary does the body or the image of a saint”⑧。從該釋義中可以看出“shrine”指圣地、神龕,由此使人產(chǎn)生一種敬慕之情、凜然之感。“shrine”的釋義中帶有濃重的宗教色彩。《簡·愛》乃至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學世界中本就彌漫著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氣息⑨?;浇碳啊妒ソ?jīng)》對英語文學有著深廣的影響。它不僅早已成為西方社會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扎根于每個人的心里,融入每個人的血液之中,成了每個人思想架構的一部分。夏洛蒂·勃朗特出生在牧師家庭,基督教文化修養(yǎng)深厚,這點也深刻地體現(xiàn)于她的文學作品之中。在基督教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勃朗特,不僅在語言運用上深受《圣經(jīng)》影響,更重要的是在思想意識層面會自然而然地轉向上帝。
關于“shrine”的翻譯,祝慶英的譯文與其余譯文皆不相同,她在譯文末尾加了一句“仿佛坐在神龕里似的”。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收納先祖牌位、神像的神龕,都是神圣而莊嚴的。而這種翻譯方式與英語原文所蘊含的意義達到了相同的表達效果。面對約翰的霸凌,弱小年幼的簡·愛必然渴望得到庇護。然而,自從最疼愛她的里德舅舅去世后,在家中小簡·愛不但遭受里德舅媽的欺辱,而且還要忍受仆人們的歧視。在偌大的蓋茨海德莊園里,小簡·愛可謂無依無靠。身處如此境遇,她只能冀望上帝的垂憐。因此,原文中使用能夠喚起“神圣莊嚴”之感,提升簡·愛新女性形象的詞語或許是作家有意為之。
第二章中,女仆艾博特勸說小簡·愛,對里德夫人和約翰的壓迫學會逆來順受,她說道:
It is your place to be humble, and to try to make yourself agreeable to them… you should try to be useful and pleasant,then, perhaps, you would have a home here.(Bronte C,2001:10)
(祝慶英譯)你就得低聲下氣,順著他們……你該學得有用一些,學得乖巧一些,那樣的話,你也許還能把這兒作為家住下去。(勃朗特,2010:8)
(吳鈞燮譯)你得低聲下氣,盡量合他們的心意,這才是你的本分……你該盡量學得能干和討人喜歡,那樣說不定你還能在這兒待下去。(勃朗特,1990:10)
(黃源深譯)你得學謙恭些,盡量順著他們,這才是你的本分……你做事要巴結些,學得乖一點,那樣也許可以把這兒當個家一直住下去。(勃朗特,2016:10)
(阿部知二譯)へりくだって、あの方たちのお気に入るようにつとめるのが、あなたの身の上です……お役に立つ、感じのいい子になるようにしなけりゃいけないわ。そうれすれば、ここに住みつくことができるでしょう。⑩
(河島弘美譯)皆様に感じよく、謙虛にふるまうのが、あなたの本分なのよ……役に立つ、明るい子になろうとしなさいね。そうすれば、ここにずっと置いてもらえるかもしれないわ。(11)
從例文可見,祝慶英與阿部知二故意規(guī)避了對簡·愛自由獨立的人物形象塑造有消極影響的詞語。黃源深、吳鈞燮把“your place”都翻譯成了“本分”,河島弘美的日文翻譯也是“本分”。祝慶英的翻譯策略是選擇不翻譯“your place”一詞,避開舊社會強加于女性身上的順從標簽,極力減少封建禮教“三從四德”的烙印給新型女性人物塑造帶來的消極影響。不僅如此,在例文后半部的翻譯中,祝慶英也沒有選擇與吳鈞燮、黃源深相同的“巴結”“討人喜歡”,而是翻譯成了“有用”“乖巧”。祝慶英之所以這樣翻譯顯然是有意摒棄“巴結”“討人喜歡”的貶義感情色彩,巧妙地利用了“有用”“乖巧”的中性感情色彩,以此規(guī)避女反抗者形象構建中的消極因素。
在日譯文本中,阿部知二的譯文表現(xiàn)出對女性心理的極大關照。如引文所示,日本的河島弘美把“your place”翻譯成了“本分”,下面我們分析下日本“本分”的文化背景。
如1896年出版的《女性の本分》(《女性的本分》)一書[1],其作者是日本明治大正時代的著名教育家三輪田真佐子(1843-1927),書中她對于女性本分的論述依然遵循舊有的女性觀,從女性嚴守母道、妻道、貞操等方面,把女性思想困于家庭之中,隔絕于社會之外。再如,1908年,下田次郎在翻譯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寫的關于女性觀和女性教育的論著《芝麻與百合》(Sesame and Lilies,1865)時,同樣把第二部分命名為《女性の本分》《女性的本分》[2]?,F(xiàn)代女性主義評論家指出,拉斯金所描繪的女性實質上是指把壓抑自我、放棄自我作為美德的女性,就像考文垂·帕特莫爾(Coventry Patmore,1823-1896)在長篇詩《家庭中的天使》(Angel in the House,1854-1862)中所描述的那樣。
通過以上兩個例證,可見在社會文化層面上,“本分”一詞在日語與漢語的文化語境中有一定的重合之處。日本亦把賢妻良母之道作為女性幸福的最高標準,這實質上都是舊社會試圖將女性與社會分離,并使之正當化的一種性別歧視。所以,在日本文化中,“本分”一詞同樣映射出歧視女性的濃重歷史陰影。阿部知二在翻譯時避開了承襲日本舊有女性觀,即束縛女性于賢妻良母之道的“本分”一詞。舍棄“本分”,而選擇“境況”的翻譯策略體現(xiàn)了阿部知二對簡·愛不幸遭遇的同情,規(guī)避了女主人公的順從形象,意圖凸顯新型女性反抗斗爭的形象。
祝慶英的《簡·愛》譯本產(chǎn)生于20世紀80年代,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大潮蓄勢激蕩,人們思想解放進程加快,“西學熱”興起之時。祝慶英的譯文很大程度上響應了男女平等的思想,反映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女性思想解放、社會地位都進一步提高的社會面貌。而阿部知二的《簡·愛》譯本產(chǎn)生于20世紀60年代,這個時期正是現(xiàn)代女權主義與后現(xiàn)代女權主義的交界期,日本國內女性解放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阿部知二譯本中體現(xiàn)的女性主義翻譯正是對日本當時女性解放思想運動的一種呼應[3]。
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對祝慶英與阿部知二的《簡·愛》中、日文譯本進行對比分析,一方面是對中日英文學翻譯史的重要補充。中日英文學翻譯史向前至少可追溯至1902年,《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刊載的梁啟超翻譯焦士威爾奴的《十五個小豪杰》,此文是據(jù)日本森田思軒日譯本轉譯而來(12)。近至現(xiàn)代,例如歐美的意象派詩人在借鑒吸收中國古典詩歌的精髓時,接觸的并非中文原典,而是日譯本;另一方面為中日英三國文化交流提供了有益助力。本文從女性主義文學翻譯視角對比分析了祝慶英與阿部知二的譯語與原典英語間的文化關聯(lián),尋繹出中日英三國文化的近似部分。誠如樂黛云所言:“文學的匯合必將導致文化的匯合”(13),我們正是通過中日文學翻譯實現(xiàn)了中日英三國文化的匯合。
注釋:
①肖爾瓦特.她們自己的文學[M].韓敏中,譯.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123.
②王國維.人間詞話匯編匯校匯評[M].周錫山,編校.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328.
③Bronte C.Jane Eyre[M].Richard J.Dunn.ed.3rd ed.2001:5.
④勃朗特.簡·愛[M].祝慶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1.
⑤勃朗特.簡·愛[M].黃源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3.
⑥勃朗特.簡·愛[M].吳鈞燮,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
⑦シャーロット?ブロンテ.ジェイ?エア[M].小尾芙佐,訳.東京:光文社,2006:7.
⑧Simpson, J.A.E.S.C.Weiner, eds.The Oxford English Dicitionary.2nd ed.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9:377.
⑨張靜波.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宗教人格與創(chuàng)作:勃朗特姐妹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
⑩シャーロット?ブロンテ.ジェイ?エア[M].阿部知二阿,訳.東京:河出書房新社,1960:9.
(11)シャーロット?ブロンテ.ジェイ?エア[M].河島弘美,訳.東京:巖波文庫,2013:19.
(12)彭建華.文學翻譯論集[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5.
(13)樂黛云.從文學的匯合看文化的匯合[C]//中國文化書院講演錄編委會.中國文化書院講演錄第二集 中外文化比較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