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素青 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
隨著我國城市化的推進,各地正逐漸建立起大型及超大型城市群。在人群聚集的城市里,公共交通日益發(fā)達,其集便利、經(jīng)濟、環(huán)保于一身,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乘坐公共交通出行。隨之而來,因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引發(fā)人身傷亡事故后涉訴的案件屢見不鮮。有的乘客博得了大眾廣泛的同情,有的卻被指責為“中國式巨嬰”。通過對司乘雙方各自注意義務進一步明確,能夠更好的保護雙方各自的權利,亦能夠引導乘客更好的保護自身安全以及更理性的維權。
2018年12月21日19時許,一位顧阿姨乘坐一輛746路公交車回家,途徑上海市浦東新區(qū)東方路乳山路公交站點前,因前方道路擁堵,車輛停止行駛等候進站,前排乘客起身走到后車門準備下車,坐在后排的顧阿姨見前排座位無人落座,猶豫了片刻后突然起身向前排移動,但因兩手都提著隨身物品,起身后未抓扶手,恰在顧阿姨起身移動的同時該車輛起步,顧阿姨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雖然馬上自行站起并落座前排座位,但當即發(fā)現(xiàn)手腕受傷。事發(fā)后,顧阿姨隨車坐到終點站,與公交公司的工作人員進行了交涉,后又前往醫(yī)院救治,共計支出醫(yī)療費28,877.94元。傷愈后,顧阿姨前往某司法鑒定所對其受傷情況進行鑒定,并被評定為十級傷殘,為此又支出了鑒定費2,850元。公交公司于事發(fā)后向投保的保險公司申報事故情況,并進行行車事故登記。顧阿姨認為車輛起步時駕駛員未注意安全致其摔倒受傷,同時公交公司進行事故登記即表明公交公司認可對本起事故承擔全部責任,故依據(jù)雙方運輸合同關系,向法院起訴要求公交公司承擔全部賠償責任。
2019年8月2日,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受理了該案。庭審中,雙方就責任承擔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公交公司認為,從行車視頻可以看出,駕駛員開車平穩(wěn),因等候進站而臨時停車時,車輛隨時可能啟動,且車輛啟動時也是正常啟動,并未急加速,本起事故系因顧阿姨突然起身更換座位且未抓扶手所導致,故其對自身受傷存在重大過失。
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后認為,公交公司作為承運人應當保障乘客的乘車安全,應當對運輸過程中乘客的傷亡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但該傷亡系乘客故意、重大過失造成的除外。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本起事故中顧阿姨是否存在重大過失。本案中,事故發(fā)生在公共汽車運行過程中,根據(jù)車輛性質,乘坐人在乘坐時應保持坐穩(wěn)扶好,在車廂內移動時更應注意自身安全。根據(jù)公交車于事發(fā)時的監(jiān)控畫面顯示,車輛停駛期間,顧阿姨就坐于車廂內最后一排并起身欲更換座位,在此過程中顧阿姨理應能夠預判到該車輛可能隨時啟動,并應采取更為謹慎的行為以確保自身的乘車安全,因其未能采取安全乘車措施導致受傷應視為其存在重大過失。同時,根據(jù)視頻顯示,未發(fā)現(xiàn)駕駛員在車輛起步時存在急加速的情況。而對于行車事故登記,僅為公交公司向投保的保險公司申報事故情況所做的內部記載文件,并不能因此視為公交公司自認承擔事故責任或以此作為事故責任劃分的依據(jù)。最終,法院因原告對本起事故發(fā)生存在重大過失,判決駁回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事故雙方均未提出上訴,該案現(xiàn)已生效。①
乘客在乘車過程中發(fā)生事故,可以選擇依據(jù)運輸合同的法律關系,向承運人主張賠償,也可以依據(jù)侵權的法律關系,向承運人主張賠償。無論在合同法律關系之中,還是侵權法律關系之中,法律對承運人都提出了更高的注意義務。
乘客買票乘車,即與公交公司形成了運輸合同的法律關系。根據(jù)《合同法》的相關規(guī)定②,承運人對乘客的安全保障義務是其運輸合同的附隨義務,法律對承運人規(guī)定了較高的注意義務。若旅客選擇合同之訴,承運人是否需要承擔賠償責任的確定并不以承運人是否存在過錯或過失為前提,而是以乘客是否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以及傷亡結果是否因乘客自身健康情況所致為前提。承運人不僅要消極的保證自身不存在違法行為或違章駕駛行為,還應關注車內情況,對車上乘客履行一定的安全保障義務,提醒乘客注意安全。即使承運人完全沒有過錯,即使乘客自身存在一些小的疏忽,承運人仍不能免除賠償責任。
在運輸合同的法律關系中,乘客相對于承運人,處于弱勢方的地位,對于弱勢群體理應予以照顧,正是基于此,法律對承運人規(guī)定了更高的注意義務,但并不等同于可以免除弱勢方的全部注意義務。法律并未對乘客的注意義務作出非常細致的羅列,通常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的過程中,只是要求乘客證明自己盡到了一般認知上最基本的注意義務。這種注意義務既包括積極的注意義務,即應當作出的行為,如乘車期間站穩(wěn)扶好,也包括消極的注意義務,即不應當作出的行為,如上下車時爭先恐后。以上述案件為例,原告作為乘客,在乘車過程中保持站穩(wěn)扶好是常識,也是最低限度的注意義務,顧阿姨突然起身走動且未拉扶手是導致其摔倒的最直接原因,據(jù)此應當認定其未盡到注意義務。
乘客若認為承運人對事故的發(fā)生存在過錯,也可以依據(jù)《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③,要求承運人承擔賠償責任。但是不同于合同之訴,若乘客選擇這種追責方式,應以承運人存在過錯為前提。而如何認定承運人是否存在過錯,關鍵在于承運人是否能夠證明自己已經(jīng)盡到了全部的注意義務。
駕駛員作為承運人的具體履職人員,其職業(yè)特殊且具有專業(yè)性,應負有更高的注意義務。法院將按照《侵權責任法》,結合《道路交通安全法》中關于安全駕駛的有關規(guī)定等,判斷承運人是否存在過錯。雖然承運人因其特殊身份,負有更高的注意義務,但這種注意義務應當有合理界限,不應對承運人苛求超出其能力范圍的注意義務。以上述案件為例,若顧阿姨選擇侵權之訴,如何判決公交公司是否存在過錯。首先,公交車駕駛員是否按照駕駛規(guī)范安全駕駛。其次,駕駛員在按規(guī)范正常駕駛的情況下,按照行業(yè)行為標準及當時環(huán)境是否有發(fā)現(xiàn)乘客異動的可能性。案例中,駕駛員因前方道路擁堵臨時停車,后正常啟動并進站停車,此時司機需要反復注意觀察車道兩邊行駛的機動車、非機動車及行人,若此時要求司機持續(xù)觀察車內乘客情況,顯然系不合理加重了司機的注意義務。加之,司機啟動車輛的過程中未出現(xiàn)急加速的情況,故承運人在本案中顯然不存在過錯。而反觀原告,作為乘客,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時應站穩(wěn)、坐好、拉好扶手系常識,對車輛在等候進站的停車間隙隨時可能啟動的情況,也應當有所預判,原告突然起身向前移動,且未抓扶手,其自身存在較大過錯。
結合上述分析,界定乘客是否存在重大過失可從積極義務與消極義務兩方面予以考量。首先,從積極義務的角度,乘客是否盡到最基本的注意義務,是否履行了其應當作出的行為,如上下車時注意站臺間隙、乘車期間站穩(wěn)扶好、上下樓梯注意腳下等此類在公交車、地鐵反復廣播的注意事項?,F(xiàn)在手機功能越來越強大,人對手機的依賴也日益提高,走路時看手機、乘車及上下車時看手機、乘坐電梯時看手機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這些都是未盡到最基本的注意義務的行為。其次,從消極義務的角度,乘客是否存在違反公共秩序的行為,是否作出了其不應當作出的行為,如疾奔上下車、爭搶座位、在車廂內奔跑及隨意走動等。這些行為不僅對自身安全造成隱患,也對周圍其他乘客的安全造成隱患,理應視為重大過失。
現(xiàn)在多地相繼出臺了乘客行為規(guī)范,以明確乘客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時的注意義務。例如,溫州市交通運輸局發(fā)布了《溫州市城市軌道交通乘客乘車規(guī)范》,其中對乘客作出了乘坐電梯緊握扶手、上下列車先下后上、進入車廂后禁止手扶和緊靠車門等等文明乘車的要求。上海地鐵、北京地鐵則發(fā)布了乘客守則,也各自明確了禁止強行上下車、禁止使用滑板或溜冰鞋等乘坐規(guī)范。公交車上、地鐵車站及車廂內通常也會循環(huán)播放廣播提醒乘客靠右行走、抓牢扶手等安全注意事項。雖然有的并未上升到法規(guī)規(guī)章的層面,但在法院審理案件的過程中,通常亦以此作為界定乘客注意義務的參考。
法律對社會的規(guī)范作用體現(xiàn)在指引、評價、教育等多方面。司法審判作為法律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重要實踐,也應起到相應的作用。時下,在公共場所不注意自身安全、影響公共安全,發(fā)生損害事實后又將責任全部推到別人身上的現(xiàn)象時常在網(wǎng)絡上被曝光,網(wǎng)民戲稱此類人為“巨嬰”。本文引用的案例結果表明,我們不應提倡、鼓勵、包容在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上隨意走動的行為。我們既要提倡承運人牢記安全駕駛義務,也應倡導乘客小心謹慎,遵守乘車規(guī)范,不能因法律規(guī)定承運人承擔較高的注意義務,就過于自信、疏忽大意,讓承運人承擔無限安全保障責任。唯有司乘雙方共同努力,才能做到乘興出門、平安回家。
注釋:
①參見(2019)滬0115民初66839號民事判決書。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零二條規(guī)定,承運人應當對運輸過程中旅客的傷亡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但傷亡是旅客自身健康原因造成的或者承運人證明傷亡是旅客故意、重大過失造成的除外。
③《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六條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