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羅
如若將“人口的跨國遷移和流動”視作當今世界最為明顯的社會現象之一,估計大多數人都不會有反對意見。同理,如若將這種社會現象的行動主體框定在非法移民、難民、流亡者等邊緣群體內,想必也不太會招致許多反對意見,這從當下世界中廣泛存在的“難民潮”中便可窺見一斑。緣何如此?全球化似乎理所應當地擔負起責任,成為理解這類“邊緣群體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的社會語境和知識語境。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的政治、經濟、文化、信息溝通和交流等方面的聯(lián)系日益深入,全球化現象開始凸顯,成為規(guī)設“地球村”中每個個體觀念、思想和行動的指南。誠如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在《全球化:人類的后果》一書中評價的那樣,全球化已然成為“一個陳詞濫調、一句神奇的口頭禪,一把意在打開通向現在與未來一切奧秘的萬能鑰匙,它既是幸福的源泉,又是悲慘的禍根”(鮑曼,2001,p.1)。在一些新自由主義者或極端全球主義者所構造的烏托邦世界里,全球化開啟了一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新時代,市場、資本與權力構成了解決所有癥候唯一有效且正確的途徑;而以“依附理論”“世界體系”以及“東方學”等為代表的后殖民理論體系則篤定全球化似乎有著“不平等”的原罪,因為它總是與欠(后)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的現代化進程關聯(lián)甚密。
全球化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簡·尼德文·皮特爾斯(2016,p.27)認為,“跨洲或洲與洲之間的古代人口遷移”是全球化的重要內涵之一。薩義德則將視線轉向了西方現代社會,認為“現代西方文化的構成主體大都是流亡者、移民和難民文化”(轉引自Philip Mosley,2004,p.18)??梢?,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現象從古至今普遍存在。到目前為止,并沒有特定的事件和時間節(jié)點來標識其歷史起源和存有邊界,但確實是全球化賦予了其能動性和可見性,使之發(fā)展成為一個關鍵的全球性問題。也正因為如此,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總是被當作映射全球化進程與格局的介質而被廣泛認知和接受。歷史地看,出現在歐洲大陸的“‘一戰(zhàn)’后俄國難民”“猶太難民”“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匈牙利難民”“科索沃難民”,出現在亞洲大陸的“日本僑民”“朝鮮戰(zhàn)爭中的南北難民”“伊拉克難民”“阿富汗難民”“敘利亞難民”,出現在非洲大陸的“索馬里難民”“因信仰分裂造成的蘇丹難民”“飽受內戰(zhàn)之苦的安哥拉難民”,出現在美洲大陸的“‘冷戰(zhàn)’時期的古巴難民”“飽受戰(zhàn)亂的哥倫比亞難民”“獨裁統(tǒng)治下的薩爾多瓦難民”,等等,這些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現象都是全球化語境下的產物。
基于此,在本文中,筆者以“移民大篷車隊”(Caravan Migrants)為穿插案例,對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現象引發(fā)的現實反應進行學術反思與學理回應,以期在明晰跨國難民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基礎上促成這一研究領域新知識的生產。
難民是指那些“基于充分理由,害怕由于種族、宗教、國際、屬于某一社會團體的成員或持有某種政治觀點等原因受到迫害,而身處原國籍之外并且由于這些畏懼而不能或者不愿意效忠其國家的人;或者任何喪失了國籍并且離開了其先前慣常居住的國家而不能或者由于這些畏懼不愿意再返回其國家的人”(國家宗教事務局政策法規(guī)司,2008)。難民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實現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的跨越,希望通過空間的遷移和流動,來改變現有的生活空間,繼而換取人身財產安全和未來生存的新希望。就跨國難民總體的學術傳統(tǒng)而言,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研究者很少關注其跨國性與流動性,更多的是將這種狀況解釋為國家與國家之間,以及國家內部因政治斗爭而暫時成型的弱勢群體。因此,絕大部分研究成果對此情形的陳述從性質上而言都屬于經驗性的描述,都是由那些充滿道義感和責任感的專業(yè)記者和救助人員來完成的。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全球化在世界范圍內的興起與進一步發(fā)展,“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行為和現象日趨常態(tài)化,研究者逐步意識到多學科介入的必要性,由此,便生發(fā)出不同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
就具體的研究視角而言,大致包括:
(1) 哲學視角:按照后殖民理論的觀點,難民作為一種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方面都落后于“自我”的“他者”,其存在的價值是為了更好地確認“自我”的身份地位(薩義德,1999,p.47)。鮑曼將難民和非法移民看作是“冗余人口”,是那些常常處在社會邊緣的“廢棄的生命”。在他看來,“在全球化帶來的不確定性里,難民潮和移民勢必將摧毀人類所有的現代性追求”(鮑曼,2006,p.18)。
(2) 政治學視角: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現象大都歸因于“權力主體間不對等的權力關系”(Westin,1999,p.25),其“產生與走向與不同歷史節(jié)點中的思想、權力和利益等要素的形塑和組合”(Betts & Loescher,2010,p.12)關聯(lián)甚密,地緣政治和文化政治亦是其中重要的因素。
(3) 經濟學視角:跨國難民大都屬于經濟難民,他們常常出于某些經濟層面的原因,選擇逃往經濟較為發(fā)達的國家。在此之后,他們或可為逃往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注入活力,成為該國經濟發(fā)展的潤滑劑;又或對該國經濟增長造成威脅,甚至導致宗教、種族、文化等領域的沖突。譬如,宋全成(2007,p.7)在分析歐洲大陸的移民時認為,“西方社會創(chuàng)造的種種‘經濟奇跡’”幾乎時刻影響著跨國難民的認知和決定。馬細在分析歐洲難民危機時指出,大量難民的“侵入”將從根本上導致歐洲國家的經濟出現衰退,致使歐洲人的生活質量下降,右翼勢力甚至是伊斯蘭化等趨勢會在歐洲國家大量出現(轉引自李鳳林,2016,pp.206-207)。
(4) 倫理視角:“難民問題首先表現為一個人道主義問題,它不僅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一個主要道德問題,還能引出誰是道德共同體成員的重要道德問題?!?袁超、張敏,2018,p.129)現實中,每一次跨國難民的遷移和流動都會勾連不同利益主體的神經,而“尋求道德價值與政治現實之間的平衡則成為處理難民事件的永恒主題”(張永義,2018,p.95)。
就具體的研究方法而言,大致呈現為“個體—國家/政府—全球系統(tǒng)”三個層面:
(1) 在個體層面:研究主要對準難民的個體經驗,綜合跨文化適應、跨文化協(xié)商、跨文化沖突等理論視角,探討跨國難民為什么要在某個時刻決定逃離他/她的國家,探究決定跨國難民能否適應新生活(存)環(huán)境的核心要素為何。
(2) 在國家/政府層面:著重探討跨國難民遷移和流動中的國家/政府因素,是目前研究跨國難民最為核心、最為主流的方法之一。已有的研究成果大都聚焦于闡述導致跨國難民出逃的緣由及跨國難民接受國的難民政策。就前一個問題,Gordenker(1987,p.62)認為,造成跨國難民的原因既可以是孤立的,也可以是互相聯(lián)系的,但“每一次難民(潮)的流動中都與國家/政府采取的相應行動有很大關系”。對于跨國難民接受國家的難民政策方面的研究,多數都集中在美國、歐盟、加拿大、澳大利亞等發(fā)達國家。比如李曉崗的《難民政策與美國外交》、羅斯瑪麗·塞爾斯的《解析國際遷移與難民政策:沖突與延續(xù)》、張媛的《后危機時代外國移民政策比較研究》等著作。
(3) 在全球系統(tǒng)的層面:主要探討國際格局及國際體系的發(fā)展與變遷如何影響難民的跨國遷移與流動、國際社會及國際組織對于跨國難民幫扶的實際效用等方面。譬如,戈登·A.克雷格和亞歷山大·喬治分析了“冷戰(zhàn)”時期美跨國難民在遷移和流動中的美蘇相互政策的制度性因素(轉引自計秋楓、龔洪烈,2011,p.406),邁克爾·巴尼特、瑪莎·芬尼莫爾(2009,p.41)將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視作“國家為轉嫁社會在變革過程中所產生壓力的一種疏導機制和轉換機制”。另外,立足于全球系統(tǒng)的分析也帶來了相關的國際法的運用和推廣,促成了以國別和地區(qū)為基本研究單位的著述的出產。
就“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而言,大多數研究成果集中在文學和戲劇領域,以經典的文學文本和戲劇文本為分析對象,闡釋作品中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基本樣態(tài)、制約因素和想象空間等方面的內容。這部分研究成果主要有云玲的《裘帕·拉希莉作品的離散敘事研究》、徐穎果的《美國華裔戲劇研究》、文紅霞的《跨文化的女性言說:當代美國華裔女性書寫研究》等。很少有研究成果能夠立足于全球化語境,對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中的“身份”及“文化身份”等相關議題進行學術觀照。
全球化語境下,很多事物都突破了地理疆域,帶來了如信息、商品、貨幣、投資、思想等要素在全球范圍內持續(xù)不斷地流通,形成一種“去地域化”的趨勢。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被理解成為一種跨越物理空間/物理邊界的文化實踐,也可以被理解成為一種跨越“地域、族群、語言、性別、年齡(代溝)、階級、宗教”(杜維明,2001,p.98)等文化邊界的文化實踐。文化邊界不斷突破和跨越的行為本身也意味著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調適、轉換甚至是重構,盡管文化邊界與文化身份屬于不同的概念范疇,但二者在構成體系上都將民族、種族、族性、階級、性別、國家等因素作為依據和尺度,將二者并置似乎又有了至少在形式上的合理性。在此,每一種要素,或者幾種要素的組合,都有可能成為遷移和流動場景中跨國難民交往與認同的中介,也有可能演變?yōu)榭鐕y民交往與認同的障礙。
對于文化研究而言,身份問題至關重要,“它構成了考察個體與群體自我認識與自我理解的各種語境”(Edgar & Sedgwick,1999,p.183)。在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中,“身份”與“文化身份”常常會表現出一種兼具身份屬性與象征屬性的雙重意義圖式,并且會在具體的遷移和流動過程中被各種要素予以規(guī)制,逐漸演變成為全球范圍內“人流景觀”中角力最為明顯、抗爭最為突出的表征之一。這首先與充斥在遷移和流動過程中的暴力、流血事件直接關聯(lián),與此類事件頻繁地見諸媒體并被媒體大肆渲染亦有很大關系,在一般的媒介敘事中,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無異于一場“血與淚的征程”。其次,這在很大程度上與“identity”一詞在詞義和指稱方面的曖昧性有關?!癷dentity”一詞是現代文化批評與文化研究領域中的常用術語,其進入中國學術界之后卻常常以“身份”和“認同”兩種稱謂出現。 “當‘identity’解釋為‘身份’時,它是個體標識自己為其自身的標志,指向的是某種自我認同的同一性,而當其解釋為‘認同’的時候,即表示對共同的或相同的東西進行進一步的確認”,身份與認同是“identity”整體結構的一體兩面,“身份的確立必須在自我與某一外在的標示之間建立依附關系;而認同的結果則強化了某一主體區(qū)別于他性的身份”(陳慶祝,2009,p.146)。在一定意義上,人的身份先于人的存在,就如同文化人類學中“文明—野蠻”二元論篤定的那般:通過劃定野蠻人的身份,其后再對野蠻人身份中的種種事實性元素如語言系統(tǒng)、認知結構、行為模式等存在表征進行象征性包圍和殲滅,以此來彰顯“文明人”在身份屬性與存在屬性中的優(yōu)越性。
文化身份的研究起點來自于認識(想象)“自我”,即對“我(們)是誰?”的問題進行哲學層面的追問,它是“自我”的身份維度中意義指涉最為豐富的概念。斯圖亞特·霍爾將文化身份界定為“‘一種共有的文化’、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它反映了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提供了變幻的歷史經驗之下穩(wěn)定不斷且具有連貫性的意義框架”(霍爾、杜蓋伊,2010,p.13)。從薩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論及的“歷史和地理的想象”開始,再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對于“家園的追尋和對身份的想象”,無不驗證著文化身份在認識(想象)自我的過程中成型的、穩(wěn)定且具有連貫性的意義框架。現實中,自我可以根據其主體意識在空間流動與情境變化的前提下對其“身份”及“文化身份”做出調適與選擇。譬如,持此觀點的布爾迪厄就充分肯定了自我的主體性,“自我賦予了人一種特殊的權力,使人能夠毫無限制地改變自己的身份,或者通過改變其打算同化或排斥對手或合作者所屬階層的界限來改變他們的文化身份”(轉引自高宣揚,2005,p.176)。與此相對應,后殖民主義理論則將文化身份的探討延伸至“他者建構”之維,認為身份是被建構的,個體(群體)文化身份的穩(wěn)定性是一種本質主義的幻象,文化身份并非一成不變,具有極度的混雜性。
隨著全球化時代的真正到來,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仍在全球范圍內持續(xù),并且呈現繼續(xù)擴大和加劇的趨勢。此時,信息傳播技術(ICTs)更迭換代,電子媒介逐步替代印刷媒介,文化邊界中那些區(qū)隔身份邊界的相對固定的成分似乎都已經消散不見,一切新建立的關系甚至尚未成型和穩(wěn)定就已被擊碎。正如莫利(2001,p.117)所描述的那樣,“現代環(huán)境和現代體驗切斷了所有地理的和種族特性的界線、階級和國籍的界線、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的界線”,如此一來,既有學術研究中那些以“地理范疇中的東方與西方、現代性視野內的民族與國家、跨文化語境中的宗教及其認同、多重形態(tài)的地域”等作為區(qū)隔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標識,以“他者建構”作為絕對主導邏輯闡釋跨國難民文化身份而進行的學術研究似乎很難再貢獻新的知識生產。
在過去的歲月里,世界格局一直處在動蕩之中,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以及來自不同國家/種族之間的沖突和暴力事件難以準確計量,這直接導致了數以千萬計的難民選擇以“逃離本國”的方式去追尋他們渴望的新生活。聯(lián)合國難民署發(fā)布的《2017年流離失所問題全球趨勢》中顯示,“由于非洲和中東地區(qū)的戰(zhàn)爭、貧窮、暴力等因素,全球難民人數連續(xù)5年保持增長,目前已達到6850萬人。其中,2017年新增被迫害人數1620萬人……海外流亡的難民達2540萬人”(荔枝網,2018年6月19日)。而在2018年,世界局勢仍然極度不穩(wěn)定,局部地區(qū)的宗教沖突、種族沖突、意識形態(tài)沖突等全球性問題仍在不斷上演,全球難民尤其是海外流亡的難民人數將有繼續(xù)上漲的可能性。凡此種種,都為思考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提供了很好的現實注腳。
約翰·湯姆林森(2002,p.2)將全球化視作一種“復雜的聯(lián)結”,他認為,“相互聯(lián)系和互相依存構成了現代社會生活的特征,而全球化指的就是快速發(fā)展、不斷密集的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依存的網絡關系”。傳統(tǒng)意義上的時空構成大都以特定“地方”中的某個族群及其日常生活方式為內涵,與個體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維度保持著同一性,而現代性意義上的時空構成則解構著傳統(tǒng)時空中“地方”的指向與內涵。首先,全球化帶來的去地域化作用使得“全球”演變?yōu)楦窬謫我坏摹暗胤健?,成為個體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新參照框架,它使得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愈加脫離了原有的地方語境,創(chuàng)構了一種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新場景。與此同時,全球化的自反性特征也牽引著跨國難民時刻思慮那些能夠規(guī)制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要素,認清自身在新場景中所處的境遇與位置。值得注意的是,全球化對于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還在于它極為徹底地改變了身份想象的先決條件。首先,全球化使得跨國難民的社會關系跨越了“民族—國家”的邊界。全球化正變革著跨國難民先前所處公共領域的穩(wěn)定結構,形成了一種新的競合機制和權力關系。其次,全球化致使跨國難民延伸了自身已有的社會關系,使其脫離了原先的文化圈層,進入了新的文化場景,跨國難民因此成為多種文化雜糅與匯聚的載體。由此,吉登斯(1998,pp.80-81)立足于全球化語境,對于個體在新文化場景中的角色及命運發(fā)問,“該做什么?如何行動?成為誰?對于每個人都是核心的問題,在任何水平上,無論是話語性的還是通過日常的社會行為,它們都是我們所要回答的問題”,這種發(fā)問值得我們反復思量。
吉登斯的發(fā)問映射到現實社會中,可以經由跨國難民想象文化身份的行動邏輯來理解:現實中,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是以“空間的遷移和流動”為表征,經由“逃亡”和“抵達”等運作機制來實現的。在此,“逃離本國”構成了他們跨國遷移和流動的行動起點,也是他們想象自身文化身份的行動起點,而“抵達他國”,實現“抵達之后文化身份的變革、調適與轉換”則是跨國難民想象自身文化身份的行動終點。在2018年間,來自洪都拉斯、薩爾瓦多、危地馬拉等中美洲北三角國家的7000余名非法移民組成的“移民大篷車隊”(Caravan Migrants)就是近些年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的典型事例?!耙泼翊笈褴囮牎钡某蓡T意圖“逃離本國”,經由墨西哥,踏上去往美國的征程。他們不想再忍受低下的收入和日常生活中的暴力泛濫、戰(zhàn)爭頻發(fā)、毒品遍地,意圖去美國追尋新的身份、開啟新的生活,盡管形勢嚴峻,途中更是遭遇了來自美國政府和墨西哥政府的多種形式阻撓,但他們仍然篤定“只有上帝才能阻止我們”??梢钥闯?,“移民大篷車隊”成員行動邏輯的起點及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起點是“逃離本國”,“去往美國”;而“抵達美國,并盡可能地成為名副其實的‘美國人’”則是“移民大篷車隊”中跨國難民行動邏輯的終點和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終點。
社會空間理論認為,當社會關系作用于空間,并在空間中進行話語(如媒介話語、意識形態(tài)話語、政治話語等)表述的時候,跨國難民在新文化場景中的文化關系才能夠得以存在并被界定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被固化地投射到混雜且不平等的異域空間中。在新的地理空間尤其是新的文化空間里,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會被各種合理的、不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所制約和限定,因為此時的空間遠非一個與政治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保持距離的客觀存在,而是一個被各種自然的、歷史的要素所構造,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占據主要地位的空間(包亞明,2003,p.52)。與此同時,跨國難民的慣例和習俗亦不斷地被制度性解構,又不斷地被制度性區(qū)分與重組,使其成為跨國難民終其一生進行的“反思性工程”。在吉登斯(1998,pp.58-59)看來,(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并不是個體所擁有的單一特質,或一類特質的組合,它是個體依據其自身經歷形成的,作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在轉換的場景中運用‘主我’以及每個已知文化的特質的能力”。換言之,自我想象的過程涉及跨國難民對新文化場景的要素調整與適應,以及對自身在此過程中所持認知與所踐行為的反思,是一種對新“自我”觀念的想象。
社會建構論心理學家科尼斯·格根將“自我”觀念劃分為浪漫時期、現代時期和后現代時期三個階段。他認為,在19世紀以前的浪漫時期,個體始終堅信自我具備穩(wěn)定的結構,個體在世存有的目的、介質、關系都較為單一和固定。個體具備良好的道德品質,對自身的言行舉止高度負責。隨著時間的推移,個體的“自我”觀念開始轉向現代時期,在此階段,個體對自我的認知轉變?yōu)槭芾硇灾涞摹C械的觀點,個體成為極力克制自身的情感和激情,成為信仰理性和道德而存在的人。而在20世紀晚期,隨著全球化浪潮在世界范圍內的興起,個體的自我觀念發(fā)生了新的變化,進入了后現代時期。在此階段,個體逐步摒棄穩(wěn)定結構和受理性、道德支配的信念,轉而認可一種由規(guī)制“自我與他者”關系的“技術裝置”(比如手機、PC、互聯(lián)網等)形塑而成的“關系化的自我”。這種關系化的模型使得個體間在線交流日漸頻繁,在場交流日漸式微。在格根(2017,p.129)看來,“新的技術裝置使多種不同的聲音輸入我們的大腦,既有和諧的,也存在另類的。當我們把這些不同的聲音吸納進入我們的大腦之后,它們是我們的存在的一部分,我們也是它們存在的一部分”。在這種互為依存的機制中間,自我超越了浪漫時期、現代時期的“有界存在”形態(tài),逐步演變成為一種“無界存在”的行為主體:“我們都會成為某個人(become somebody),在特定的文化場景中,扮演某個特定的角色,或者采用某種特定的身份”(格根,2017,p.149)去實現其特定的目標?!瓣P系化的自我”觀念及“無界存在”的勢能催生出了跨國難民借助于技術裝置來強調和確認其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能動性與主體性,它是跨國難民對長久以來文化身份被壓制、被邊緣、被規(guī)訓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反撥。這種“反拔結構”的內在張力,大都動態(tài)地存在于異質文化與同質文化的博弈與競合之間。與此同時,這樣的“反拔結構”中也常常存在著明確且森嚴的主(客)體等級,使得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長久性地處在“自我想象”與“他者建構”的撕扯之中。在列斐伏爾看來,“(社會)空間就是(社會)產品”(轉引自包亞明,2003,p.48),他否定了空間存在靜態(tài)的社會關系,而是將其視作社會關系建構下,且裹挾了特定目的動態(tài)性產物。在此情況下,空間演變成了權力的競逐和實踐場域。尤其是當跨國難民進入新的地理空間之后,他們作為弱勢群體和邊緣群體,勢必招致非議并受到強烈排斥,那些自我想象向度中的能動性和主體性因素就會受到限制和擠壓,并被“他者建構”的邏輯任意規(guī)設和宰制。在一個被新的權力體系把控操縱的文化場景中,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是完全被動的,他們難以對新權力空間中的文化要素加以歸類和排列,更不能使其為自身效勞和服務。盡管跨國難民跨越了實在的地域(地理)疆界,有時也可能沖破著民族與國家的邊界,但跨越后“新的空間”在本質上與“舊的空間”相差無幾,或許現實中些許的斗爭、沖突甚至是流血才有可能產生些許波瀾。
在“移民大篷車隊”的行動邏輯中,中美洲北三角國家的難民之所以選擇跨國流亡,大多數歸因于本國不穩(wěn)定的政治形勢和缺乏溫飽的日常生活。但是,跨國難民趨之若鶩的“美國因素”卻是造就他們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起點之起點”。歷史地看,洪都拉斯、薩爾瓦多和危地馬拉等中美洲國家一直都是美國境內非法移民的主要來源國,據統(tǒng)計資料顯示,2000年至2012年間,來自上述三個國家的非法移民“從88萬上升至161萬余人次”(Baker & Rytina,2012)。在2012年之后,中美洲北三角地區(qū)的形勢依舊嚴峻,經濟發(fā)展、財政收支、政治統(tǒng)治和社會結構等方面的脆弱性致使洪都拉斯、薩爾多瓦和危地馬拉地區(qū)的發(fā)展更加成為難題。在不同歷史時期,中美洲難民潮有著較為明確的發(fā)生語境,但總體而言,無外乎中美洲北三角地區(qū)歷史變遷中的“殖民傳統(tǒng)”以及美國在其中的種種作為。林恩·福斯特(2016,p.346)在《中美洲史》中認為,“中美洲北三角地區(qū)的發(fā)展是美國政策的副產品”。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美國在中美洲北三角國家和地區(qū)發(fā)起的“反暴動運動”(Counterinsurgency Campaigns),在不甄別和認定“身份”的前提下,對平民、婦女和兒童等弱勢群體大肆打擊和攻擊,造成了危地馬拉和薩爾多瓦地區(qū)難民潮源源不斷地進入美國情形的產生。而在2006年簽訂并生效的《中美洲自由貿易協(xié)定》更是讓原本情況稍稍安逸的勞工也搭上了難民潮的列車,開始跨國的遷移、流動甚至是逃亡。此后,美國又相繼以打擊軍事主義和暴力主義為由,繼續(xù)在中美洲北三角地區(qū)推行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和貿易政策,讓數以百萬計的勞工流離失所,也在相當程度上促進了難民潮涌進美國的趨勢。“移民大篷車隊”的興起、發(fā)展及遭遇的困境與上述語境保持著邏輯的統(tǒng)一性,同時又與特朗普政府在美洲地區(qū)推行的強硬移民政策關聯(lián)甚密。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和圍堵策略給“移民大篷車隊”賦予了更多的戲劇性和不確定性,也讓成千上萬跨國難民的身份歸屬,尤其是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更加撲朔迷離。
跨國難民對其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是一個關涉政治、權力及意識形態(tài)多重因素的研究議題,其復雜性絕非本文可以涵蓋。作為一個未竟的研究過程,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的 “cultural identity”中的身份之維與認同之維飽含張力,“自我想象”與“他者建構”之間的撕扯與矛盾更是難以調和,重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勢在必行。
重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需要回到“cultural identity”本身,讓身份的回歸身份、認同的回歸認同。身份與認同的區(qū)別在于,身份指向個體及個體性,而認同則是對集體及集體性的一種描述。由身份牽引出的諸如“我是誰?”“我們是誰?”等相關問題之所以作為個體無法掙脫的先決條件,就在于個體的社會屬性與傳播屬性?!叭瞬荒懿粋鞑ァ保@是構成傳播研究的邏輯起點,也是個體無法獨自承擔長久的孤寂而必須進行群體性、社會性交往與互助的中介。因此,身份雖然生發(fā)于個體及個體性,但最終會在群體性交往、協(xié)作與互助中達致(身份)認同的層次。對于文化身份而言,身份維度與認同維度始終存在于跨文化傳播研究的學術史脈絡之中。譬如,從早期文化人類學話語體系中的“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再到后殖民理論體系中的“東方與西方”“自我與他者”“中心與邊緣”等理念,既映射著不同主體間的身份格局、身份等級與身份秩序,也在很大程度上彰顯著認同的結構性差異。
相對于其他身份屬性,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構成更為復雜、指涉更為隱晦,尤其需要研究者對其進行知識考古,以厘清其邏輯緣起及價值意蘊。在斯圖亞特·霍爾看來,“文化身份是有源頭的、有歷史的,它是我們在過去的敘事中給自身規(guī)定了位置”(轉引自羅鋼、劉象愚,2000,p.211)。結合全球化的演進態(tài)勢,我們可以將霍爾所言之“文化身份作為過去的敘事”拆解為前全球化與全球化兩個時代。在前全球化時代,相對封閉的社會狀態(tài)直接導致了跨國難民身份結構與認同結構的相對固定性,跨國難民的“自我”身份與屬性能夠在一定的地理與文化場景中被輕易地識別與認定。在這種社會形態(tài)中,不同文化間的接觸、交往與互動大都是一種偶然或者是不常見的現象,能夠為跨國難民(身份)認同提供參照的“他者”幾乎不存在。因為在全球化沒有濫觴之前,人們并不刻意去探討“認同”及“同一性”,并非由于當時人們不具備此種自覺意識,而是“由于那時人們覺得‘認同’及‘同一性’根本不成問題,不必如此小題大做”(泰勒,2001,p.48)。世易時移,全球化時代的全面蒞臨終結了傳統(tǒng)社會原有的運作機制與基礎結構,讓跨國難民原本的交往方式與生活(存)方式都有了巨大改變,來自異質文化空間中的強勢“他者”為跨國難民身份及認同的邊界提供了一種區(qū)隔的機制。因此,將跨國難民的遷移和流動現象置于“cultural identity”的本體論視野之中,讓身份與認同各歸其位、各行其道,不僅能夠建立起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緣起邏輯、實踐面向、形塑機制、價值訴求等諸多層面的內容,使其成為一個完備的解釋規(guī)則;還能夠在相當程度上確立跨國難民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結構中的具體位置。舉例來講,所謂的美國的、英國的,先進的、落后的……,各種文化身份在實質上僅僅是彰顯了“identity”的“身份”維度,而在“認同”維度卻始終未曾抵達,是一種正在進行的/未完成的文化身份/文化認同的建構與想象。只有充分認識到跨國難民文化身份自我想象的動態(tài)發(fā)展性,才能夠清晰地認識到跨國難民在遷移和流動的過程中與不同文化空間、不同文化主體間的對話機制和競合機制,實現由自我想象到自我認同的蛻變。盡管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有其歷史和來源,但由于全球化語境下的日常生活超越了時間、地方、文化和歷史等特點,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勢必經歷持續(xù)性的變革,兼具生成與實在的雙重性質。
重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需要厘清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與全球化的互構機制與邏輯,這其中主要涉及兩個關鍵。
首先是“全球化建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的問題。前文提及,全球化內裹的不平等性既是難民跨國遷移和流動興起與發(fā)展的知識語境與社會語境,更是其導致的必然結果,但這似乎又成了一種經不起推敲的、簡單的因果決定論。在全球化時代,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就好似一面鏡子,能夠部分地反映出了世界全球化格局的真實狀況,但總有些觸角是通過觀察和描述提煉不出來的,我們需要對全球化語境進行深刻認識和深刻反思,摒棄簡單的因果決定論以及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思維,充分認識到全球化語境與跨國難民文化身份同構性的復雜肌理。作為一種社會文化互構的過程,全球化可以同時囊括多元文化的沖突、交融等情形,對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相關的一系列問題的解釋和理解要超越本質主義的窠臼,動態(tài)地、辯證地考量全球化語境下難民的跨國遷移和流動中不同規(guī)則、不同規(guī)范的特殊主義與普遍主義的內在聯(lián)系和內在張力。
其次,重構跨國難民的文化身份,還應辨析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生成與發(fā)展之于全球化的能動性影響。隨著全球化的加劇,跨國難民日趨頻繁的遷移與流動實踐消解著靜置的地理政治以及“在地”個體的身份政治,讓“在地”成為他性場所。按照一般的邏輯,全球化“霸權話語”的實現,勢必要以解構在地場所的“地方性”為前提,但在現實中,歸因于跨國難民文化身份的自我想象中存在著極為復雜的“意義結構”,其旨歸并不在于跨國難民個性的泯滅,而在于讓跨國難民在多元文化際遇中實現與新文化場景的共生共存,“全球化”與“地方性”此消彼長的局面因而被打破。以此為前提,難民的跨國遷移與流動不僅將“另類的全球化”的學術命題推向前沿地帶,更在根本上影響著難民接收國的難民政策及其治理模式?!艾F行的全球化是以國際貿易組織的‘合法性’程序,強制性地推行于全世界的單一性全球化模式”(轉引自張立升,2005,p.35),“另類的全球化”試圖變革此中單一邏輯,為全球化語境中更多的邊緣群體開辟更為多樣的選擇模式。按照埃德加·莫蘭的理解,全球化體系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維度,“一個為純粹經濟和技術的,基于利潤(profit)之上;另一個則正在為全球公民身份做準備,生產一種將地球作為國家的歸屬意識,這種經由社會運動孕育的歸屬意識將地球徹底開化為一個‘全球社會’”(轉引自朱振明,2013,p.203)。在“另類的全球化”時代中,“信息”的登堂入室,如同貴金屬和貨幣一般,成為比物質更為要緊、更珍貴的社會資源,這為難民接收國制定難民政策、探究難民治理模式帶來了機遇與挑戰(zhàn),也在很大程度上賦權于跨國難民群體,強化了其行動力與想象力的能動性:一方面,跨國難民可以根據不斷變動的信息來消除自身行動及自我想象中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難民接收國亦可借用不斷變動的信息來強化難民接收、難民治理中的確定性。
本文系西藏自治區(qū)哲學社會科學專項基金項目“基于話語分析視角的日本主流媒體涉藏報道研究(1951—2018)”(19CYY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