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淼［浙江海洋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浙江 舟山 316000］

湘西書寫是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代表作家有沈從文、黃永玉等。與其表叔沈從文相比，黃永玉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除了有湘西世界的唯美詩意之外，還融入了湘西原始的野性、鮮明的時代背景和幽默辛辣的獨特風(fēng)格。野性與詩意相互交織，形成他對故鄉(xiāng)湘西的獨特表達。

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八十萬字，寫主人公從兩歲到十二歲在朱雀城的日子。作者在耄耋之年，將記憶中故鄉(xiāng)的一切光影片段凝于筆下，緩緩流淌。作者筆下的時間流淌得近乎緩慢，以致每一個人物的神態(tài)舉止、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事件的演變都清晰而生動。一幀幀畫面?zhèn)鬟f出的是朱雀城廣闊而豐富的生活圖景，讓我們不僅看到原始質(zhì)樸、豪放粗獷、具有靈性的湘西野性，而且感受到朱雀人融進生活的具有煙火氣息的浪漫與詩意。這野性與詩意的碰撞和交織，體現(xiàn)了黃永玉作品獨特的審美意蘊。

一、詩意與野性交織的藝術(shù)效果

野性是從湘西的山水中生長出來的，帶著原始的直接、淳樸和殘酷，坦蕩蕩地鑄在湘西人的脊骨上。而詩意是繞著“情”字生長的，心中有情，看世間萬物就有情，這個“情”是具有野性的，是壯烈的，是錚錚義氣，是詩情畫意，也是豁達幽默的情趣。野性與詩意相互交織，相互纏繞，共同構(gòu)成極具靈性和張力的湘西世界。

（一）雅俗交織的語言

小說中湘西方言的“俗”與民國語言的“雅”相互交織，俗的時候土得掉渣，雅的時候陽春白雪?！熬芙^一切平庸的過度開采的成語和俗語，充滿趣味的方言，典雅的古詩詞品評、色澤溫潤的民國遺風(fēng)遺調(diào)，粗話野話市井大白話混合成一個語言嘉年華?！毕嫖魅说摹耙靶浴蓖驮诜窖灾?，湘西人喜歡用“卵”來形容糟糕的事情，常用來自嘲或貶損某個人，如“媽個皮！吃塊月餅當(dāng)人家一輩子馬弁”？“打落”即丟失。“找一些小皮絆”，“皮絆”即麻煩事，“厲辣王”即最厲害的角色，“機架”即敏感難纏。方言像是與語義隔離的一層窗戶紙，朦朧而耐人尋味，也更貼切地表達出朱雀城人自由灑脫的性情。而朱雀城的詩意也存在于語言之中。例如“花季過了，光是落在樹底下的花瓣，孩子們就掃了好幾天。坡底下趕場過路人抬頭一望，遠遠地指著說：‘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來了’”！花朵難以消化的美像荼蘼一樣向外漫溢。除此之外，還有孩子語言的童趣、諧謔。如序子和巖弄討論“死”的對話：“‘死是哪樣？’巖弄發(fā)明了一個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試著越來越重地咬它，‘怎么樣？怎么樣？怎么樣？……’‘你做哪樣咬我？’‘痛不痛？’‘痛！’‘一百兩百個這樣的痛，就叫死！懂嗎？’”孩子在單純的眼光和思維中展現(xiàn)出極高的智慧，這是自然所賦予他們的野性與詩意。語言雅與俗的相互交織既生動地表現(xiàn)出朱雀城人們具有煙火氣息的生活畫面，人們在朱雀山水中培育的性靈與野性，同時又展現(xiàn)了湘西小城濃厚的古典文化底蘊。

（二）既雅又俗的人物形象

小說中的人物有雅有俗，雅中有俗，俗中亦有雅。即使在同一個人身上也能體現(xiàn)這兩種特質(zhì)，如幼麟的同事們，他們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可稱得上“雅”，但是這些文人仍有一些不太文明的舉動：“喝一口茶進嘴巴，咕嚕、咕嚕！漱一漱口才吞下去；吃完肉，用牙簽子剔牙齒，剔出來的東西在牙簽上，又有滋有味地放回嘴巴吃掉。”雅俗集于一身的還有序子的四舅，他愛好詩詞歌賦，也會打獵、苗藥偏方，甚至放電影這樣前衛(wèi)的事情他都敢干。還有朱雀城的“朝神”們，羝懷子、羅師爺、蕭朝婆、侯啞子……他們都是世間不幸之人，衣衫襤褸，瘋瘋傻傻，但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詩意，羝懷子會“擺龍門陣”，蕭朝婆曾經(jīng)也是漂亮的大小姐，侯啞子可以扎出全城最好看的風(fēng)箏。在黃永玉筆下，英雄不見得高大威猛，文人也不見得都要向圣賢看齊，人物也大都有人格缺憾，正是這些弱點讓人感到熟悉親切。

（三）詩意與野性并存的環(huán)境

作者用大量的筆墨來描寫朱雀城的環(huán)境，這些環(huán)境描寫也是體現(xiàn)其詩意與野性交織的一個方面。其詩意在于環(huán)境之雅，如糊著素凈白夾簾紙的窗子、開得“放肆”的花朵、由綠逐漸變?yōu)榛宜{的漫到城墻的綠草坡、李家屋后池塘的丹頂鶴、萬壽宮柏樹上的飛鶴、雪融之后一夜生發(fā)的苔蘚……還有作者對于朱雀城街景的描寫，例如寫街上的店鋪，從食貨鋪“興盛隆”，到剃頭鋪、悅新煙店，再到布店“孫森萬”、“同仁堂”中藥鋪……他就這么一口氣寫下去，一條街接一條街。他說：“請不要嫌我寫這些東西啰唆，不能不寫。這不是賬單，是詩；像詩那樣讀下去好了。有的詩才真像賬單?！倍嗵疗簞t作為環(huán)境之野性的代表。赤塘坪是朱雀城的行刑之地，眾人觀看砍腦殼，野狗在這吃尸體，廊場都是紅泥巴，下雨時就滿地泥漿。在這個上演生死大戲的地方同樣上演著古老的藝術(shù)“辰河大戲”，這種藝術(shù)是詩意的，劇目流傳至今，但又充滿令人膽寒的野性，“扎了戲臺，夜間點松明火把鐵網(wǎng)子照明，臺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劉氏四娘》《目連救母》，叉死人隨手裝進去”。然而，有時候這里還是小孩子放風(fēng)箏的地方。在朱雀城，生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對于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長的朱雀城人來說，“死亡給他們帶來的恐懼是有限的，悲傷和痛苦也是有限的”。他們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坦然的，他們將這種環(huán)境帶來的尖銳的野性于自身消融，煥發(fā)出獨特的詩意。

二、沈從文的湘西世界與黃永玉的湘西世界

沈從文寫湘西淳厚樸實的風(fēng)俗民情、新奇幽雅的山水景色，以優(yōu)美的文字、真摯的筆觸極力建構(gòu)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這是他為了讓人們反思現(xiàn)實的黑暗而建構(gòu)的刨除貧窮、落后、愚昧、戰(zhàn)爭等消極因素的理想世界。其作品宣揚的是人類美好生活的理想模式，寄托了作者對湘西的熱愛。他筆下的人物，如翠翠、三三，她們純潔得如山間小獸，是至善至美的象征，好似生活在蒙著薄紗的桃花源，一切都浪漫且自然?！肮适轮械娜宋锼坪趸钤凇^去’與‘現(xiàn)在’之間，人們能觸摸到他們的聲息，但又仿佛生活在讀者的想象與夢幻中，使故事傳達出濃厚的牧歌情調(diào)。”而黃永玉在小說中呈現(xiàn)的則是他兒時記憶中真實的湘西，人物和風(fēng)景都除去了那層薄紗，美得真實。他筆下的朱雀城不是一個只有愛與美的伊甸園，赤塘坪的腦殼還在被放學(xué)的伢崽踢著玩，尸體還在被野狗啃食，那些文人墨客也會吐痰、擤鼻涕，音樂家喜歡做飯，街上的“朝神”們各懷絕技……人物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有善也有惡；有詩情畫意，也有人間疾苦；有祥和溫暖，也有尖銳疼痛。對于尖銳疼痛，黃永玉并沒有將其掩蓋粉飾，也沒有肆意夸大，而是以一個“重游故地”的老者身份充滿愛和憐憫地緩緩道來?！八擞|目驚心的苦難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難，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為自覺輕薄，他只是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傷中的命運低頭致敬?！比缱髡吖P下對朱雀城“朝神”們的描寫，他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瘋瘋癲癲，常常被人調(diào)侃，但是他們竭力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并且所有朱雀城的人都參與到這一行動中，懂得尊敬一切不幸。

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相比，黃永玉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中描繪的湘西減少了一些唯美朦朧的詩意，加入了他自己特有的野性與幽默，從而使詩意與野性達到一個平衡點，兩者相互滲透，相互交織，碰撞出奇妙的火花；他不逃避動蕩不安的時代背景，他把記憶中的溫暖有趣和冷酷黑暗都表達出來。因為有黑暗冷酷，那些溫暖有趣才彌足珍貴；因為有缺憾，湘西小城才更有煙火氣息，更有人情味。

三、結(jié)語

歸根到底，小說中野性與詩意同源于湘西山水。野性中有詩意，正如原始的木里中仍有吃不盡的果果，聞不盡的花香，曬不夠的太陽；正如堅強的王伯仍和隆慶有令人感動的曠世愛情；正如朱雀少年遠走他鄉(xiāng)的俠客情懷。同樣，詩意中也有野性。正如文人墨客不顧寒冷在深秋“打波斯”（野餐），不顧地上煙灰痰漬盡情唱戲，正如劉三老給自己開“追悼會”，這些既有詩意，又有坦蕩蕩的野性。

野性與詩意相互交織，相互滲透，共同構(gòu)成了黃永玉作品中獨特的審美意蘊。朱雀人因野性而勇猛豁達，因詩意而熱愛生活、踏歌遠行。

① 卓今：《黃永玉的文學(xué)》，《南方文壇》2015年第2期，第72—77頁。

② 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

③ 王玉凝：《朱雀城中的生命意識——讀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全民閱讀》2017年第6期，第84頁。

④ 張定浩：《愛和憐憫的小說學(xué)——以黃永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為例》，《南方文壇》2014年第5期，第2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