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函璇[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00]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鷓鴣天·元夕不出》《鷓鴣天·元夕有所夢》三首詞均由姜夔作于慶元三年(1197)上元節(jié)前后。不同于以往的長篇序文,三首詞均以極其簡短的小序巧妙地展現(xiàn)了作者的行跡。從正月十一日上元佳節(jié)預賞花燈,乘興而來卻敗興而返,到正月十五元夕不出,再到當晚的元夕有所夢,三首詞、三種行為均是由同一情感貫穿的,那就是他內心的悲苦。國家飄搖,作為江湖清客的他抒志無門,輾轉來到杭州,本就備感身世之悲,又在正月十一預賞花燈時回憶起“少年情事”,寂寞孤獨涌上心頭,只能選擇元夕不出,獨自遣懷,這樣的情感交織錯落,使得三首詞自成一派寒冷清苦的意境,讀來令人不禁為之動容。
巷陌風光縱賞時?;\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姜夔:《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慶元三年,又是一朝春來,乍暖將覆舊寒。金人無暇南顧,本就富庶的江南,終日充盈著新春的熱鬧和歡愉。月色入戶,幸而歲寒日暖,起身而往,至尋常巷陌,燈火交映,穿梭在來往的人潮之中,望著燈火掩映下郊游的青年男女,前塵往事皆盈上心懷。月色澄明如水,灑在身上,仿佛能穿透衣裘似的,映得人發(fā)光,也映得白石的身影平添了幾分落寞與悲涼。獨立天街,思緒難平,看了游人一波一波散去,更深露重,已近中宵,或許他已打定心意,元夕不出。
上元佳節(jié),自古便是一年盛世所在。元宵賞燈的習俗始于漢代,在宋代達到了鼎盛,京都燈市常常綿延數(shù)十里。上元節(jié)前的預賞觀燈從十二月十五日直至上元,凡此期間,街頭巷陌,燈月交輝,熱鬧非常。詞人所作小序“正月十一日觀燈”便點明了詞作的時間背景——正月十一日預賞花燈。
本詞上片先寫“巷陌風光縱賞時”,縱情賞燈之時,街道上的風光本應是令人沉醉的,可是詞人沒有著力描寫燈市的繁華熱鬧,而以“籠紗未出馬先嘶”七字寫出富家公子游玩的氣派。紗燈籠還未登場,門外的馬兒已在嘶吼,人未至,聲先到,可見陣仗之大,隨從之多。此情此景,本是繁華景象,應是賞心樂事,可相較詞人生活的落拓貧寒,卻有了更襯身世之悲的味道。兩種觀燈人截然不同的境況,是對比,更是詞人身世凄零寥落之嘆。富貴公子觀燈的場面越盛,越顯得詞人之悲。這里的悲,悲的是身為江湖清客,鬻字求生,抒志無門的痛苦。
下片以景開頭,滿市花燈,流光溢彩,正是巷陌風光的具體展現(xiàn)。那些平時足不出戶的紅妝婦女,在元夕之時走出閨閣,出門觀燈,男女之間無所顧忌地交游。在燈火掩映之中,紅男綠女們尋覓意中人的情景令人心神蕩漾,月光映照衣裘,卻突覺清空?!盎M市”是現(xiàn)實的繁華,而“月侵衣”是心理狀態(tài)的孤寂,也正是詞人心境的暗示。憶起舊人,追憶半世情緣,正是“少年情事老來悲”,也就引起了詞人心中的第二重悲涼。悲的是情事已非,舊情不在,癡心難改。
春寒尚淺,月色如練,四下澄澈空靈,夜深燈散,詞人卻未歸。許是繁華盛景晃了神,不覺時光流逝,索性在沙河塘上目送游人緩緩而歸。相伴攜行,思緒萬千,回憶起舊時與合肥女子的愛情經歷,頓生孤寒寂寥之感。此時的詞人正如歐陽修所寫,“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伊人不見,只見滿目的悵惘和憂傷。乘興而來,何其熱鬧;游人緩歸,又何其冷清。極盛而淡,喧囂后的孤單最感寂寞。詞人將整夜的孤獨和寂寞凝練在最后一句中,“沙河塘上春寒淺”,不是春寒尚在,而是心寒驟起。內心的孤苦冷清讓詞人放棄了元夕出行的念頭,掩扉遣懷。
憶昨天街預賞時。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歡游夕,卻怕春寒自掩扉。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芙蓉影暗三更后,臥聽鄰娃笑語歸。(姜夔:《鷓鴣天·元夕不出》)
正月十五,正是歡游之時,前幾日還是春寒尚淺,怎么今夜晚風就平添了幾分料峭呢?獨守枯齋也好,卻怕春寒也好,都是自己與熱鬧繁華格格不入而找尋的借口罷了。早早和衣,卻輾轉難眠到三更。又至中宵,對坐明月光,當浮一大白,只可惜人地兩茫茫,無人同飲這杯中的寂寞了。
上片“憶昨天街預賞時”,首句便照應了前詞。詞至此處,方知巷陌非尋常巷陌,乃為天街沙河塘上。上片先憶正月十一日賞燈,卻只字未提賞燈盛景,宕開一筆,寫“柳慳梅小未教知”。柳芽初生,梅花初綻,回憶的不是景,而是寒,且不是天寒,而是心寒,是內心的落寞與孤寂。正因憶及前日之寒,才引得今日此般掩扉不出之舉。乍看“怕”“寒”是詞人不出門的正當理由,其實深究原因,天氣應當是越來越暖的,可詞人卻越來越畏寒,畏的不是天寒,而是心寒。世事翻覆,入骨的相思早已深深掩藏,若不是昨日預賞的悲涼,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百結愁腸。不如今日閉門不出,掩的是門“扉”,其實更是心扉。讀來自有一股清冷的悲涼,沁入肺腑。
下片轉入室內,“簾寂寂,月低低”,對屋內的空間進行刻畫,看見明月低垂,簾影暗暗,頓時愁腸百結,生出千回百轉的情思。那千萬縷割不斷的情絲一陣一陣地牽系著自己孤苦的內心,唯有一曲舊詞得以遣懷,《絳都春》或許已佚,但他心中的思念和孤寂卻隨著文字永遠綿延了下來。
明明是掩扉未出,卻如何能見芙蓉影暗?或許這是詞人的想象。本是為了不見外界的繁華而選擇閉門不出,卻還是不得不“聽人笑語”,或許詞人對外面的熱鬧還是期盼的,但是礙于預賞花燈時的孤獨和悲涼,又不敢出門,只得臥聽鄰娃笑語,床榻輾轉,勉強睡去,期待午夜夢回,能與佳人重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歡聲笑語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也不知何時才進入了夢鄉(xiāng)。魂夢之中,依稀又見心上人,但同游之樂總是短暫的。好夢向來最易醒,可是人醒愁未醒,只有兩地分隔的戀人冷暖自知吧。
若說前兩首詞都沒有明確點出詞人心中所述之悲,那么《元夕有所夢》便是詞人情感最真摯的流露。正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一樣,“肥水東流無盡期”本應是感情的收束,可在這里卻作為全詞的發(fā)端起興,引出詞人一生魂牽夢縈的戀情——那段感人至深的合肥情事。詞人曾客居合肥,愛上善彈箏琶的女子,數(shù)次往返合肥,卻最終還是與女子分離了。感情沉淀在詞人的內心中,不因時間而消磨,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加厚重?!爱敵醪缓戏N相思”,看似有悔,但悔的是什么呢?不是一見傾心誤終身,不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悔在不能共老水云間,相攜赤闌橋的遺憾惋惜罷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詞人因心中的悲苦于正月十五日不出,又因心中的悲苦夜至三更仍輾轉反側,淺淺睡去之后,終于與心上人相逢于夢中。詞人卻說夢中未能如丹青所見,一別經年,歲月流逝,朱顏已改,夢中的形象自然是模糊的,與丹青所見自然不同,但這樣夢中的相聚依然是令人留戀的??上?,“暗里忽驚山鳥啼”,連夢中的相聚也是如此短暫。
下片“春未綠,鬢先絲”照應了前兩首詞中的“柳慳梅小”“春寒淺”,同時自成對比,滿含著年華易逝的悲哀?!叭碎g別久不成悲”,六年了,多少離愁別緒都在時光的沖刷下變淡了,可是真的不成悲么?是歲月的淘洗磨掉了詞人的棱角,使厚重的感情內斂沉淀了??墒沁@樣塵封的感情正如出閘的洪水,于這紅蓮之夜爆發(fā)了?!罢l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睍r光易逝,盛年不再,可是元宵年年會來,這樣讓人憶起悲情的日子,年年會再來。正如李煜所感嘆的,“春花秋月何時了”,這樣的痛苦和悲情正如肥水東流,綿綿無絕期,或許只有兩地分隔的戀人才能真正感受。
姜夔長于寫詞,他的詞格律嚴密,風格清幽冷峻,而最為難得的就是那一份情意真摯。特別是與初戀“合肥女子”的難解情緣,更成為其一生執(zhí)念,這種離別與相思之苦,礙于時空無法排遣,只得在夢中抒發(fā),也就成為他魂夢之悲的來源。三首《鷓鴣天》,從正月預賞觀燈之時的滿懷興奮,到落寞孤寂、獨立中宵之后選擇元夕不出,夜有所夢,夢中憶情,都是以魂夢之悲貫穿的?;陦糁?,悲的是物是人非,初心難改,也是身世浮沉的姜夔一生深情的寫照。
① 〔宋〕姜夔:《姜夔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以下所引《鷓鴣天》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