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仙源
蝙蝠這家伙,頭部儼如老鼠,身子兩側(cè)伸出一對鳥翼般的修長翅膀。它能飛,卻哺乳,飛禽耶?走獸耶?又叫人拿捏不定。由是,引動人們從社會學(xué)角度出發(fā),給蝙蝠所賦予的文化內(nèi)涵倒是別有洞天,深意在焉。
古希臘寓言集《伊索寓言》,被稱為西方寓言始祖,講的大都是影射人性缺陷的動物故事。其中關(guān)于蝙蝠的故事就有兩則:
一則是《鳥、獸和蝙蝠》,說:鳥、獸互斗,爭相拉攏蝙蝠,蝙蝠自以為“奇貨可居”,把尾巴翹到了天上,振振有詞。當(dāng)鳥類來邀請它加入同盟時,只見其不屑一顧:“我是獸類?!崩^而獸類登門相邀,即聽其馬上改口:“我是鳥類?!彼煤?,鳥、獸握手言和,雙方隆重慶祝。蝙蝠見大勢已去,便逢橋落蓬,先是嬉皮笑臉,忸怩作態(tài),要求參加鳥類的慶祝儀式,碰了一鼻子灰,后又厚著臉皮去向獸類示好,愿做孫子,同樣吃了閉門羹。直落得“婆婆不疼,公公不愛”,終于被明眼者輩看透、看穿,這就是應(yīng)得的下場,活該!
另一則為《蝙蝠和黃鼠狼》,曰:蝙蝠掉在地上,被黃鼠狼一把逮住,蝙蝠哀求饒命。這黃鼠狼殺氣騰騰,聲稱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鳥類,絕不手下留情。蝙蝠立即辯稱自己是老鼠,用生命擔(dān)保“不是鳥類”。黃鼠狼輕信口供,就稀里糊涂地放了手,讓蝙蝠逃過一劫。后來,這只蝙蝠再度掉落地上,被另一只黃鼠狼逮個正著。一聽這只黃鼠狼聲稱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老鼠,它又馬上謊稱自己是鳥類,同樣蒙混過關(guān)。
總之,蝙蝠猙獰的面目、黑夜活動的癖性、陰暗潮濕角落的生活習(xí)慣,兼以圓滑、虛偽、刁鉆的本性,一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從而“彼一時,此一時也”的丑陋表演,在西方文化中的形象相當(dāng)負(fù)面,很不光彩。
那么,在我們國人的心目中,對蝙蝠的印象又是怎樣的呢?回看我國數(shù)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除了自作多情者輩借蝙蝠之“蝠”與福壽之“?!敝C音,遂牽強(qiáng)附會,將其拉入“福”文化范疇之外,大都對蝙蝠沒有什么好感,甚至深惡而痛絕之。馮夢龍所編《笑府·蝙蝠騎墻》,也記載了一個類似的故事,說:“鳳凰壽,百鳥朝賀,惟蝙蝠不至。鳳責(zé)之曰:‘汝居吾下,何踞傲乎?蝠曰:‘吾有足,屬于獸,賀汝何用?一日,麒麟生誕,蝙蝠又不至,麟亦責(zé)之。蝠曰:‘吾有翼,屬于禽,何以駕與?麟、鳳相會,語及蝙蝠之事,互相慨嘆:‘如今世上惡薄,偏生此等不禽不獸之徒,真?zhèn)€無奈何也!”你看,連百鳥之王鳳凰、百獸之王麒麟都被它分別以非禽、非獸為由搪塞過去了,一時莫奈其何,好一條滑泥鰍!
在中外傳統(tǒng)文化中,東西兩方民族心存靈犀,都有借物抒情、托物言志的擬人寫法,言在此而意在彼。即如對蝙蝠的描摹,如上所述,何其相似乃爾!實(shí)質(zhì)上,東西文人筆鋒所指,都是那蝙蝠似的人種。蝙蝠本身只是一種尚未進(jìn)化并無思維的低等小動物,但也是一條生命,出于其生存需求,能干啥就讓它干啥吧。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何況它們已然退避到陰暗角落,夠逼仄,夠低調(diào),也實(shí)在夠猥瑣的了,礙你占盡無限風(fēng)光的高等動物啥事嘛?“萬物之靈”們之所以拿它把玩、做文章,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矯言偽行的騎墻人種。這是一種比喻手法,也是一種斗爭策略,諸如“虎頭蛇尾”“狼心狗肺”“賊眉鼠眼”“蛇蝎心腸”“狼狽為奸”等比喻,即為拿動物說事之顯例。
魯迅先生平生就最恨這種不見真我,無有真言,變臉比翻書還快的騎墻派人種。他也曾借《談蝙蝠》一文諷刺、批判過“第三種人”,并在《論“費(fèi)厄潑賴”應(yīng)該緩刑》一文中疾呼要像“打死老虎”“打落水狗”一樣,對這種人不能忍讓,“就應(yīng)該先行打它落水,又從而痛打之”。因?yàn)槿绱斯奉悺盁o論它怎么狂嗥,其實(shí)并不解什么叫‘道義”,它們反倒會視你為傻蛋,挨了刀還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反把你的克制、忍讓看作軟弱、可欺,更何況“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就先聳身一搖,將水灑得人們一身一臉,于是夾著尾巴逃走了。但后來性情還是如此。老實(shí)人將它的落水認(rèn)作受洗,以為必已懺悔,不再出而咬人,實(shí)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所以,后于1931年8月,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一文中又尖銳指出:“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并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派別的理論來做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眳柡α耍鹁吹难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