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鑰匙

1

那小小的獨角獸就站在月光里，它的個頭和我桌子上的茶杯相仿，額頭的角上有一圈圈流動的漣漪，像灑滿金粉的湖面在隨風(fēng)蕩漾。

我躺在床上看著它。它也看著我。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畫架，紙上只剩下一片蒼茫又布滿褶皺的灰白色，那是被橡皮擦過的痕跡。如果仔細分辨，還能從隱約的輪廓中看出那里原本是畫著獨角獸的地方。

這只獨角獸的脖子上沒有一點毛發(fā)，光禿禿的。單憑這一點我就知道，它肯定是我白天沒有畫完的那只獨角獸。因為我故意沒有給它畫上好看的鬃毛。我用一只胳膊撐著身體使勁坐了起來，想進一步靠近它。就在這個時候，從茶杯后面閃出來一個全身披著鎧甲的小人兒。他頭戴戰(zhàn)盔，身披鎖子甲，手里握著一根閃著寒光的長矛。

“哈哈哈……”我一看到他的腳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上作文課的時候，我由于無聊在作文本上畫的“小騎士”。因為語文老師突然從講臺上轉(zhuǎn)身走下來，我只得迅速又不動聲色地把“小騎士”在自己咳嗽聲的掩護下揉成一團，然后隨意丟進了課桌下的收納盒里。

是的，這是一個光腳的小騎士。我還沒來得及或者說我并不愿意給他畫上戰(zhàn)靴。

此刻，我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擾了月光里的獨角獸和沒穿靴子的小騎士。

小騎士看到獨角獸，輕輕發(fā)出一聲召喚。那聲音太小了，像蚊子扇著翅膀沿著我的耳朵尖飛過。獨角獸順從地把身子伏在桌面上。小騎士提著長矛跨了上去。

獨角獸在月光中一躍而起，徑直朝我飛了過來。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們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月光仍然清冷地留在原地，而那些白天被我掰斷的畫筆則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桌子上。時間還早，我把身體躲進被子里，強迫自己趕緊入睡，并在心里反復(fù)確認剛才的一幕很可能是自己看花了眼。

肯定是白天連續(xù)作畫的疲倦，讓我產(chǎn)生幻覺了。我安慰自己。除了畫畫，我對其他功課提不起任何興趣。現(xiàn)實世界總是讓我厭倦并且無時無刻不想要逃離。

2

第二天，我早早地趕到教室，翻了好久，終于從一團團皺巴巴的廢紙里找到了我的小騎士。一整天，我利用所有的時間來修復(fù)這張畫。修復(fù)后的小騎士被我?guī)Щ亓思?。我早早地上床，躲進被窩里。很久沒有的一種充滿期待的興奮勁，讓我的胸膛里像藏了一只小鹿，咚咚咚亂跳?？赡菆F月光里并沒有出現(xiàn)獨角獸和小騎士的影子。我失望地縮進黑暗的被子里。

一陣雨把我從夢中驚醒了。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雨，雨水像抽在身體上的鞭子。但我不是躺在床上，我就站在這看不到絲毫停歇跡象的雨中。在我旁邊還有一位——我的小騎士。我打量自己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甲胄覆滿全身，腰間佩著一柄長劍。

“我們要前往前面的城堡，擊敗統(tǒng)治那里的一個邪惡騎士。他讓這片土地充滿陰霾，大雨連綿?！庇晁樦◎T士的頭盔流下來，因為頭盔的遮擋，我并不能看到他說話時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雨水的帷幕，堅定地望著遠方。

3

我們在暴雨中艱難地前行著。

繞過前面那片幽暗的沼澤地后，大雨終于停歇下來?？梢活w顆玻璃球那樣大的冰雹毫無征兆地落下來。那些冰球一碰到鎧甲和地面就綻放開來，像盛開了一朵朵冰花。仔細看去，從那一朵朵冰花里，跑出來一個個小人兒，他們在大地上跳躍騰挪，敏捷地躲避著來自天空的無情轟炸。

“這些是眼淚。每一滴眼淚在這里都會變成一個冰雹。而那些小人兒都是眼淚人。他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因為邪惡騎士會把他們抓起來當(dāng)成士兵為他賣命?！毙◎T士把一個在他腳下陷進泥沙里的眼淚人救出來，“他們是傷心的小人兒，如果這里一直沒有太陽，他們就會難過而死。”

“太陽?！蔽译S口附和了一句，并抬頭看了看似乎永遠暗無邊際的天空。有些冰雹在我臉上炸開，我的臉生疼，冰花里綻放出的小人兒們則順著我的臉頰像眼淚一樣一直滑下去。

“只有陽光才能曬干小人兒們心里的難過?！毙◎T士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忽然，他停了下來，并把尖利的長矛從后背取下來。

“城堡就在眼前了，邪惡騎士在等著我們呢?！毙◎T士說。他的話音剛落，一座城堡就赫然出現(xiàn)在面前。在城堡面前是無數(shù)的小淚人組成的軍團和一個邪惡騎士。

這個時候，無邊無際的大雨又開始滂沱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雨幕中隱藏了真實的面目，變得若隱若現(xiàn)。邪惡騎士提起馬韁，雙腿夾緊了馬腹，挺起長槍徑直朝小騎士沖了過來。

小騎士翻身躍上獨角獸，提著長矛冒著大雨朝邪惡騎士勇敢地迎了上去。小淚人們知趣地閃出一條開闊的通道，好讓兩位騎士順利地完成交鋒。

兩名騎士都嫻熟地躲過了對方的挺刺。我心里焦急，可我沒有任何打斗經(jīng)驗。早知道應(yīng)該畫出100個小騎士來幫忙，我暗暗懊惱并祈禱趕緊離開這里。我想回到我的世界用畫筆搬來救兵。

邪惡騎士朝天空一指，四周立馬像突然關(guān)了所有路燈的深夜，變得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了。

一道閃電驟然亮起，照亮了小騎士頭盔后面殷紅的披風(fēng)。等到四周可以模模糊糊看清楚的時候，小騎士已經(jīng)倒在瓢潑大雨中。獨角獸趴在地上，它的犄角斷成了兩截。

“小騎士，獨角獸！”我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用僅有的左手抽出長劍，毫無章法地朝邪惡騎士揮舞著刺了上去。我邊哭邊瘋狂地進攻，完全不管自己的安危。

4

我好像很多年都沒有哭過了。

就當(dāng)我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大雨如同被突然擰緊的水龍頭般驟然停歇了。烏云雖未散去，可那背后的陽光已經(jīng)開始閃爍。

邪惡騎士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盲目又慌亂地進攻。而我即使近在咫尺也無法傷害到他分毫。我沮喪又無助地癱坐在地上。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緩緩地摘下頭盔……

讓我更加驚訝的是邪惡騎士的頭盔摘下來的那一瞬間，躲在沉重頭盔后面的竟然是——我的臉。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潰，我渴望快點回去，回到現(xiàn)實世界，讓我有時間思考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在你的心里?！豹毥谦F掙扎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你創(chuàng)造出小騎士的那一天，他就找到我。他說你是我們的主人，盡管你故意不給他畫上靴子，不給我畫上好看的鬃毛，但我們要到你內(nèi)心那個荒涼的世界中去尋找解救你的答案?！?/p>

獨角獸說得沒錯，我的內(nèi)心是絕望荒蕪的，再也看不到一丁點陽光。

那次事故之后，我就變得沉默寡言，內(nèi)心和這個現(xiàn)實世界對立起來。我恨那次意外，甚至痛恨周圍的一切。

我身體上的殘缺反映到畫中形成了一個個奇怪的形象。不管是沒有靴子的小騎士、沒有鬃毛的獨角獸，還是沒有尾巴的大獅子……所有的角色都需要和我一樣不完整。

因為在那次車禍中，我失去了右手。

“現(xiàn)在我和小騎士都找到了答案?！豹毥谦F再一次趴下身子?！靶◎T士雖然再也不能和我并肩戰(zhàn)斗了，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很開心用生命捍衛(wèi)了騎士的榮譽，并完成了心愿。其實，你需要打敗的只有你自己……”

在我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那一刻，我急切地想要去畫架上再一次修復(fù)、拯救我的小騎士?？晌野l(fā)現(xiàn)那張紙經(jīng)過我數(shù)次的揉捏、涂抹，已經(jīng)破損到無法再進行作畫。

“你需要打敗的只有你自己。”獨角獸在我心上留下的這句話反復(fù)地回蕩著。

我心里感覺熱乎乎的，我想心里的那塊冰疙瘩也一定開始悄悄融化了吧？

從容摘自《兒童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