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

2020年3月，美國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矚目，而就在幾個月前，盲人青年鋼琴家來佳俊，在父親來戈鴻的護送下，來到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音樂學院，攻讀鋼琴專業(yè)研究生。

來佳俊是國內(nèi)第一位赴美留學的盲人鋼琴家，命運多舛的他，一出生就雙目失明。為圓兒子的音樂夢，來戈鴻舉家遷往北京。15年的北漂生涯里，來戈鴻放棄一切陪讀。美國疫情暴發(fā)，開啟海外陪讀生涯的父親，如何陪兒子度過這段非常時期？

發(fā)掘盲兒音樂天賦：平凡父親攜子“北漂”

2001年5月中旬，杭州連下三天小雨。一天下午，來戈鴻右手舉傘，左手牽著雙目失明的兒子來佳俊，去一家琴行“蹭琴”。

雨天沒顧客，工作人員心情不好，沖父子倆發(fā)牢騷。小佳俊慌忙合上琴蓋離開鋼琴。來戈鴻心疼地將兒子摟在懷里，酸楚的淚水滴落在兒子頭上……

來戈鴻和妻子崔麗都是浙江省杭州市人，同在蕭山區(qū)一家冷凍廠當工人。1996年2月，崔麗早產(chǎn)兩個多月生下兒子。當時小佳俊體重僅1.13公斤，體溫只有24℃，生命垂危。來戈鴻含淚哀求醫(yī)生：“請救救孩子，不管是什么結果，都不要你擔責任。”

小佳俊在保溫箱里整整躺了兩個月，雖保住了性命，但因吸氧時間過長，導致視神經(jīng)受損，從此雙目失明。家中積蓄花光了，小佳俊卻依然生活在黑暗中。因頻繁請假帶兒子看病，來戈鴻和妻子下崗了。崔麗在家照顧兒子，來戈鴻在街頭擺地攤。

小佳俊雖然看不見，對聲音卻格外敏感。來戈鴻狠心買了一臺電子琴。小佳俊竟無師自通地將《世上只有媽媽好》彈得十分流暢。到4歲時，他能自如地彈奏200多首歌曲，成了“音樂神童”。

一位從事音樂工作的朋友告訴來戈鴻，鋼琴是“樂器之王”，要想讓小佳俊在音樂方面有所建樹，最好讓他學鋼琴。來戈鴻買不起鋼琴，便帶兒子去蕭山區(qū)一家家琴行“蹭琴”，哪知被人嘲笑……

自尊心很強的小佳俊不肯再去“蹭琴”了。來戈鴻賣了摩托車，打算給兒子買一臺二手鋼琴。但即便瀕臨淘汰的鋼琴，售價也不低于8000元。

2001年7月，蕭山區(qū)新世界琴行老板韓偉男，無意中得知小佳俊坎坷的命運，及來戈鴻帶兒子“蹭琴”的辛酸，熱心地送給他們一臺南京摩德利鋼琴。來戈鴻將鋼琴搬回家后，小佳俊從早彈到晚。夜深了，他就趴在鋼琴上睡覺。來戈鴻牽兒子去臥室，小佳俊說：“爸爸，我就守著鋼琴睡，我怕一醒來它就不見了。”聽了這話，來戈鴻流淚了。

2002年9月，小佳俊滿6周歲了，來戈鴻將兒子送往蕭山區(qū)盲校就讀。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平房，開始了全職陪讀爸爸的生涯。白天，他送兒子去學校上課，下午擠公交車送小佳俊去老師家學鋼琴，晚上再督促他在出租屋彈3個小時。崔麗接過丈夫的養(yǎng)家重擔，借錢開了一家童裝店。

來戈鴻還讓兒子跟磁帶學英語。三載寒暑一晃而過。2005年春天，小佳俊取得少兒鋼琴10級證書，并當選為杭州市“十佳陽光少年”。

這時，杭州市已沒有鋼琴老師能夠教得了小佳俊，來戈鴻有意帶兒子去北京拜師?？伤麖奈慈ミ^北京，那邊也沒有一個熟人，他不知道該找誰。

6月初，來戈鴻在音像店給兒子買鋼琴演奏會光碟，無意中在CD封面上，看到了中央音樂學院著名鋼琴教授周廣仁的名字?；氐郊?，他激動地對妻子說：“我準備帶兒子去北京，拜周教授為師?！?/p>

崔麗對此不抱希望：“人家與咱非親非故，她會教嗎？”“我想試一試，即便無功而返，我也心安了。”來戈鴻攥緊拳頭說。

6月20日，來戈鴻帶著兒子來到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周教授已經(jīng)年逾七旬，沒有精力再帶一個盲人學生。來戈鴻講述了兒子對音樂的癡迷，周廣仁同情小佳俊的坎坷命運，同時被來戈鴻的父愛感動了。她當場讓小佳俊彈了一首曲子，聽完后說：“孩子有天賦，但基本功太差，你跟著我的學生毛棟黎教授學琴吧?！毙腋淼锰蝗?，父子倆熱淚盈眶。

來戈鴻連夜帶兒子返回杭州，對妻子說：“機會難得，你我都去北京陪兒子學琴吧。”事關兒子的教育問題，夫妻倆意見空前一致，崔麗答應了。

來戈鴻打算舉家去北京的消息傳開后，親友、鄰居都不看好。有人勸他：“北京人生地不熟，你這樣做太冒險了。萬一佳俊沒培養(yǎng)出來，你考慮過后果嗎？”來戈鴻平靜地解釋：“培養(yǎng)孩子是父母的使命，我不想給自己和兒子留遺憾。將來不管是什么結果，我都能接受?！?/p>

7月初，來戈鴻和妻子低價轉(zhuǎn)讓了童裝店。夫妻倆放棄了杭州的一切，為了兒子的音樂夢想，舉家搬到北京。來戈鴻以每月租金1000元，在海淀區(qū)八里莊租了套小一居，一家人開始了漫長而辛酸的“北漂”生涯。與在杭州一樣，夫婦倆依然這樣分工：來戈鴻全職陪讀，崔麗掙錢養(yǎng)家。

鋼琴世界升起一顆星：父子情緣催人淚下

來到北京一個星期后，來戈鴻去郵局取從杭州郵寄過來的鋼琴。打開包裹后，他愣住了：琴板斷裂成兩截，琴鍵散落了一箱子。小佳俊伏在鋼琴上哭了，來戈鴻和妻子也心痛不已。

7月中旬，來戈鴻帶兒子趕往中央音樂學院，向周教授道謝。周廣仁讓小佳俊彈一曲，發(fā)現(xiàn)他手生了，問他為什么不在家多練習，小佳俊哽咽著說出緣由，周教授慷慨地說：“學鋼琴一天也不能間斷，我送你一臺?！眮砀犋櫷妻o道：“這么貴重的禮物，我們可承受不起，也無以回報啊。”“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父親，為了兒子做出這么大犧牲，讓人欽佩。請不要拒絕我的好意，只要佳俊能學有所成，就是對我最好的回饋?！眮砀犋檭?nèi)心充滿感恩。

很快，周教授派人將一臺嶄新的鋼琴送到來戈鴻的出租屋。這份大愛，暖透了一家三口的心。

2005年9月，北京市統(tǒng)一開學了。此時，崔麗已在首都師范大學工作一個多月了，每月工資2500元。來戈鴻全職陪讀，做小佳俊的眼睛，每天貼身守護兒子：上午，他送小佳俊去北京市盲校上文化課;下午，帶他去毛棟黎教授家學鋼琴;晚上，他在出租屋督促兒子練琴4個小時。

毛棟黎教授畢業(yè)于德國柏林高等音樂學院，在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任教。本來，毛教授對外授課是要按小時收費的，但他體諒來戈鴻夫婦的不易，對小佳俊分文不收。

小佳俊十指白皙、修長、綿軟，是一雙天生的“鋼琴手”。然而北京的秋冬季節(jié)格外干燥，因長時間在冰涼的琴鍵上摩擦，他的10個指尖全磨破了，落下了累累傷痕。來戈鴻在兒子的手指上，纏上一層又一層膠帶。

2008年3月，來戈鴻感冒了，高燒達38.7℃。妻子讓他臥床休息，來戈鴻說：“佳俊練琴一天也不能耽誤，我扛得住?！彼T自行車載著兒子去毛教授家學琴。因頭暈目眩，四肢乏力，途中來戈鴻連人帶車摔在地上。在倒地的那一刻，他本能地用身體護住兒子，結果小佳俊沒受任何傷，來戈鴻的手背、膝蓋卻擦破了。直到他將兒子安全送到毛教授家，才去醫(yī)院處理傷口，打點滴退燒。

崔麗掙錢養(yǎng)家，也承受著很大壓力。為省錢，她從不坐地鐵，每天擠公交車上下班。一天傍晚，崔麗下班時突降大雨，她舍不得打出租，一直等到晚上9點雨停了，才擠公交車回家。為了兒子的未來，來戈鴻與崔麗一直默默地奮斗著！

2009年，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面向全國招收18名鋼琴特長生。小佳俊在3萬名考生中脫穎而出，以第8名的成績被該校錄取，他也是唯一一名全盲學生。老師的授課方式、課程設置，都是按照健全孩子設置的，來佳俊看不見樂譜，彈不了曲子，上完第一堂課就急哭了。來戈鴻安撫兒子后，每天向來佳俊的同學借學習筆記，然后請中央音樂學院的大學生錄成音頻，存在兒子的MP3里。來佳俊隨身攜帶，上下學路上，吃飯間歇，上廁所時，都是他背樂譜的時間。因為眼睛看不見，他比別的同學要多付出幾倍的努力。

北京生活成本很高，崔麗的收入無法維持家庭開支。來戈鴻便瞞著兒子，深夜出門做代駕。運氣好的時候一晚能掙五六十元;有時凍了大半夜，卻一分錢也掙不到。

2010年4月的一天凌晨，來佳俊起床上洗手間，沒有聽見爸爸的鼾聲。他推醒崔麗問：“媽，爸爸怎么不在家？”崔麗無奈吐露實情：“為減輕我的負擔，你爸每晚等你睡熟后，出門去做代駕了?！眮砑芽〉男谋凰毫蚜耍鹤约翰派铣跻?，學業(yè)遙遙無期，還不知要給父母增加多少負擔！黑暗里，這位懂事的少年咬著被子飲泣。

第二天早晨6點，來戈鴻代駕回來，僅睡了兩個小時，又準備送兒子去學校。來佳俊不肯出門，含淚說：“爸，你和媽媽在北京太難了，我想退學回杭州?！眮砀犋櫱宄鹤拥男乃迹骸澳泱w諒我和媽媽，這很好。但你要知道，你身上承載著我們的夢想和未來。我和你媽在北京即便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你要是退學，我們就沒什么盼頭了?！?/p>

來佳俊了解到，一些盲童頗受父母冷落，生活凄苦，更不用說傾力培養(yǎng)了。他動情地對父親說：“爸爸，今生能給您和媽媽做兒子，是我的幸運。”父子倆緊緊相擁，眼里都是淚。

來佳俊學習很用功，他的英語也說得越來越流利。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上學時，他榮獲新概念英語技能大賽D組冠軍，被《北京晚報》評為“自強之星”。

盲人鋼琴家赴美留學：他是“最帥的陪讀爸爸”

2012年秋天，來佳俊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高中部。高中生活多姿多彩，同學們組織演出話劇、看電影，舉行足球賽。來佳俊無法融入其中，每天過著出租屋、學校、毛教授家三點一線的單調(diào)生活。漸漸地，他變得自卑敏感，每天一走進學校就想哭。

2013年4月，班主任向來戈鴻反映，說來佳俊心事重重，上課經(jīng)常走神。來戈鴻焦急地問兒子：“佳俊，你有什么煩惱，可以跟爸爸說?！眮砀犋櫾趦鹤由磉呑聛恚c他十指相扣：“佳俊，你要面對現(xiàn)實。上蒼讓你生活在黑暗中，但賜予了你過人的音樂天賦。一個人要想贏得別人的尊重，就得自身變得足夠強大。”來佳俊不說話，淚一滴滴從眼里滾落下來。

周教授的話比自己更有分量，來戈鴻將兒子的變化告訴了她。周教授與來佳俊談心：“你同學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夠看這個多彩的世界。但你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你能與音樂對話，能將世界名曲彈得如行云流水，說不定同學們也都羨慕你呢?！?/p>

聽著周教授語重心長的話，來佳俊意識到自己沒有理由懈怠、消沉，他向周教授深鞠一躬：“周奶奶，我會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做從前的來佳俊?！?/p>

高三時，他順利通過了中央音樂學院的專業(yè)考試，但卻無法像正常孩子那樣參加高考。

來戈鴻與妻子陷入煩惱糾結中。也許上蒼不忍再為難這苦難的一家三口，這年5月，教育部決定在全國范圍內(nèi)出一套盲文試卷，讓更多像來佳俊這樣上進的盲孩子，也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喜訊傳來，來戈鴻一家喜極而泣。2015年7月，來佳俊考出了409分的優(yōu)異成績，超過北京藝術類文史類本科錄取線67分，被中央音樂學院音樂表演系錄取。

進入大學后，來佳俊為減輕父親的負擔，努力培養(yǎng)自己的自理能力。上大學以前，來佳俊就舉辦多場個人音樂會，贏得廣泛好評。入學后，他在中央音樂學院小有名氣。

2018年，來佳俊應邀參加美國北卡羅來納州著名的布里瓦德夏季音樂節(jié)，結識了辛辛那提大學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邁克爾·切爾托克教授。對方非常欣賞他的才華，稱來佳俊是“國際鋼琴使者”。

大學4年，來佳俊成長為著名的盲人鋼琴家。與兒子的成功相比，來戈鴻卻是那么平凡。有人問他：“你從2002年開始全職陪讀，至今已17年了，沒有自己的事業(yè)，你就不后悔嗎？”來戈鴻平靜地回答：“從沒后悔過，培養(yǎng)兒子就是我的事業(yè)。”

2019年5月，來佳俊即將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因成績優(yōu)異，他已被學校保送讀研。與此同時，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音樂學院，愿為他提供最高獎學金，邀請來佳俊去美深造。來佳俊卻打算放棄讀研，早日參加工作減輕父母的負擔。

來戈鴻不同意：“你才23歲，讀完研究生才25歲，到時再參加工作也不遲。我和你媽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過高要求，會盡全力支持你讀研?！?/p>

崔麗也勸兒子：“別說你讀研，就是讀博媽也贊成?！币患胰松塘亢?，決定讓來佳俊去美國留學。

9月初，來佳俊進入美國辛辛那提音樂學院深造。來戈鴻與妻子陪在兒子身邊，這位已陪讀了17年的父親，又開始了海外陪讀。

在父母的打造下，來佳俊內(nèi)心強大、自信，在外國同學面前不卑不亢。他品學兼優(yōu)，善良熱心，同學們都很喜歡他?？粗鴥鹤邮炀毜赜糜⒄Z與同學們討論、交流，來戈鴻為兒子的成長欣慰。

一家三口雖身處海外，但時刻關注著祖國。2020年1月，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來佳俊號召留學生及華僑，給祖國捐獻醫(yī)用口罩和防護物資。美國爆發(fā)大規(guī)模疫情后，來佳俊與父母自覺在住處隔離，堅持每天消毒，出門戴口罩。當?shù)睾芏嗳瞬粚⒁咔楫敾厥?，來佳俊勸他們戴口罩，不要隨便出門，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3月中旬，受恐慌情緒影響，一張回國機票被炒到10多萬元，不少留學生回不了國，焦慮得整夜失眠。來佳俊和父母在網(wǎng)上安撫他們，緩解他們波動的情緒。雖然疫情洶涌，但來佳俊和父母心態(tài)良好，在住處隔離的生活有條不紊。

接受采訪時，自我隔離在住處的來戈鴻表示：“我沒有自己的事業(yè)，但在最美好的年華里，一心一意圍著兒子轉(zhuǎn)，既成就了兒子，也實現(xiàn)了一個父親的價值?！?/p>

編輯/胡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