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勝

在中學(xué)時期得的慢性鼻竇炎，讓我的味覺遲鈍如麻布。和家人吃完一頓飯，妻子說，剛才這盤魚不新鮮。我會說：?。课覜]吃出來。

和朋友喝手沖咖啡，朋友對杯中的咖啡頭頭是道，說這是哪座莊園出的哪一款豆子，烘焙度如何，前段是什么酸味，后段是什么甜味。通過他那條細(xì)篩一樣的舌頭，朋友仿佛遨游哥倫比亞某一座繁花似錦的莊園，那里綠葉茂盛，陽光斑駁，雨水充足，他正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起徜徉在南美的鄉(xiāng)村道路上。

而對我來說，手沖咖啡基本上就是一個味道，苦，或者是酸味不等的苦。我會說：得了吧，咖啡只是一個器，所謂君子不器。咖啡好喝重要嗎？其實不重要。如果你在法國街頭喝咖啡，對面剛好坐著微笑的加繆或薩特，那么你手中的咖啡就算難喝如中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沒什么關(guān)系。你我需求不同，咖啡對我來說，只是為了提神，當(dāng)我閱讀、寫作疲倦的時候，起身磨一勺咖啡豆，做杯手沖咖啡，權(quán)當(dāng)休息。

庚子年正月，溫州新冠肺炎疫情嚴(yán)重。自我隔離十幾日之后，咖啡豆早就已喝完，茶葉也只剩下半餅生普。用李逵的話說，嘴里淡出個鳥來。

那一天，依舊晨起，依舊在廚房煮茶，從廚房窄窄的窗戶望出去，依舊是空無一人的街道。紅綠燈依舊像一個動作遲緩的留守老人在徒勞地變換幾個簡單的動作，綠—黃—紅……

我突然想喝一杯咖啡，那是一種久違的苦味，也是一種讓維特根斯坦都感覺詞窮，很難以描述的香味。我遲鈍的味覺竟然如一匹狼突然蘇醒了，甚至可以說是重新恢復(fù)了記憶。莎士比亞云：“食欲是一匹無所不在的狼?！蹦俏覀兙烷_始煮狼吧。

我從書架上抽出袁枚的《隨園食單》，就著燒水壺發(fā)出的咕嚕咕嚕聲，靠在食物越來越貧乏的冰箱上，一頁一頁認(rèn)真地讀著袁枚流著口水記錄下的精致食譜。這也是一種非常神奇的體驗。

鰻 鲞

魚鲞，溫州名菜，用黃魚制成的叫黃魚鲞，用海鰻制成的叫鰻鲞。因為鰻魚比黃魚要便宜，所以在尋常人家鰻鲞更為常見。

每年臘冬，正是捕撈海鰻的旺季。抓來海鰻，將海鰻去除鰻涎，洗凈，再順著海鰻背脊，從頭到尾剖開，去內(nèi)臟、血筋，用潔凈干布揩出血水，用鹽在魚肉上擦勻，使魚肉吸收鹽分，控制好咸淡，放入盛器內(nèi)腌兩三小時。也可不用抹鹽，因為海鰻的肉自身就帶點咸味。

再將腌好或沒有腌的鰻取出，用竹片將鰻體交叉撐開，懸陰涼通風(fēng)處晾干（忌日光曬），此時正是西北風(fēng)季節(jié)，風(fēng)恰恰好。晾三至七天不等，待肉質(zhì)堅實硬結(jié)，取下放入蒸鍋蒸熟，即可食用。對溫州人來說，鰻鲞凝聚了最常見的年味。

妻子把鰻鲞切成數(shù)段，放入蒸鍋，蓋上透明的玻璃蓋子，開火，蒸。幾分鐘之后，霧氣在蒸鍋里繚繞開來，如宋元繪畫。

從清代開始，浙江沿海民間就嗜食魚鲞。當(dāng)時浙江臺州溫嶺市松門地區(qū)出產(chǎn)的“臺鲞”，聞名全國。袁枚曰：

臺鲞好丑不一，出臺州松門者為佳，肉軟而鮮肥，出時拆之，便可當(dāng)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鮮肉同煨，須肉爛時放鲞，否則鲞消化不見矣。凍之即為鲞凍，紹興人法也。

——《隨園食單·水族有鱗單》

袁枚是一個衣食無憂的名士，不用擔(dān)心食材問題，以他的身份地位，貴重的食材還有人送上門。他完全有資格嘲笑別人家燒燕窩用料太少，“如白發(fā)數(shù)莖，使客一撩不見，空剩粗物滿碗，真乞兒賣富，反露貧相”。一個“撩”字，用得真是好。袁家蒸雞蛋，要用筷子打一千回。燉徐鴨，要用大火籠燒透大碳吉（一種燃料）三元，從早燉到晚，方好。豬肺，須酒水滾一日一夜。筍脯，須仆人“晝夜環(huán)看”。燒天目筍，袁枚建議只取每只筍上最嫩的部分，“集狐之腋”，方是一盤好筍。要用如此多的食材，要用如此多的柴火，尋常人家又怎能舍得呢？我常常想，如果人類真的能穿越時空，把瘦骨嶙峋的杜甫拎過來，放在袁家仆人環(huán)繞的廚房里，他一定會目瞪口呆吧。

袁枚身處被后來的人稱為盛世的乾隆年間。我對歷史上出現(xiàn)的各種盛世，都持著深深的懷疑態(tài)度。在我看來，所謂的古代盛世都是自命不凡，對其中隱含的制度危機視而不見，同時，盛世的眼睛很少會看到底層人的掙扎與艱辛。正如羅馬帝國的貴族們，也曾盡情地食用過珍禽異獸，那是華麗豪奢的富裕與朝不保夕的貧困共存的年代，窮人服侍富豪，可能因為端不穩(wěn)一盤菜而遭毒打，為取樂而遭殺害。

乾隆十三年（1748），全國米價飛漲，那天下蒼生吃什么呢？官員汪輝祖回憶自己的故鄉(xiāng)蕭山：“憶十余歲時，米價斗九十，或一百文，間至一百二十六文，既訝其貴。乾隆十三年，價至一百六十文，草根樹皮具盡。地中產(chǎn)土如粉，人掘之以資生，名曰觀音土，有食之死者。”

乾隆十四年（1749），也就是全國米價飛漲，蕭山貧困人吃觀音土的第二年，袁枚辭官隱居于南京小倉山隨園，吟詠其中，廣收詩弟子，女弟子尤眾。

我的筆可能蕩開得有點遠(yuǎn)了。我想說的是，我們固然可以在袁枚身上品味出一種對于審美修養(yǎng)和社會交往之全部魅力的精細(xì)鑒賞，同樣的，在袁枚這些大戶之家之外，亦有藏于民間底層的“黑暗料理”。與袁枚所追求的“食材的新鮮”“烹飪的考究”恰恰相反，它們是完全不同的面目：食材能存放越久越好，烹飪越簡單越不費柴越好。當(dāng)食物不新鮮、甚至是粗劣到極致時，也會帶來完全不同的體驗。

和袁枚的吃法不同，在我看來，鰻鲞的美味不在軟，而在硬，此時就和鰻鲞的鮮不鮮無關(guān)了。我最喜歡鰻鲞嘴邊那一點小肉，蒸好之后，用手撕而食之，細(xì)細(xì)咀嚼，肉味介于硬動物肉與硬魚肉之間，非常好吃。

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鰻魚分類，復(fù)雜繁瑣，我也鬧不清楚，暫且不管。以一個吃貨的標(biāo)準(zhǔn)來分，鰻魚一般分三種：海鰻、河鰻與溪鰻。

科普作家張辰亮（他寫了有趣的《海錯圖筆記》兩部）說：海鰻和河鰻（做鰻魚飯的那種，正名日本鰻鱺）是親戚，區(qū)別在于海鰻的個兒更大，能長到兩米，而且海鰻的嘴更長，牙更尖，像遠(yuǎn)古的滄龍。和它一比，河鰻簡直就是一張小學(xué)生的乖乖臉。

可惜是，張辰亮忘了說溪鰻。是不是溪鰻游到河里變成河鰻，河鰻再游到海里變成海鰻，海鰻再不遠(yuǎn)萬里去赤道邊產(chǎn)卵，再游回河里變成河鰻，再游回溪里變成溪鰻呢？我不清楚。

林斤瀾先生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溪鰻》，用晦澀的手法寫性、寫人性，寫政治運動中的扭曲壓抑的人性，好看得緊。對于三種鰻魚在生物學(xué)上的關(guān)系，林老也說自己不清楚：

店主人是個女人家，有名有姓，街上卻只叫她個外號：溪鰻。這里又要交代一下，鰻分三種：海鰻、河鰻、溪鰻。海鰻大的有人長，藍(lán)灰色。河鰻粗的也有手腕粗，肉滾滾一身油，不但味道鮮美，還滋陰補陽。溪鰻不多，身體也細(xì)小，是溪里難得的鮮貨。這三種鰻在生物學(xué)上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清楚。只是形狀都仿佛蛇形，嘴巴又長又尖，密匝匝鋒利的牙齒，看樣子不是好玩的東西，卻又好吃。這三種鰻在不同的水域里，又都有些興風(fēng)作浪的傳說。鄉(xiāng)鎮(zhèn)上，把一個女人家叫做溪鰻，不免把人朝水妖那邊靠攏了。

由于鰻魚的粗壯、色澤、腥味，很容易讓人想到性。老祖宗說，食色性也，在鰻魚這里，兩者是相通的。

日本導(dǎo)演今村昌平在1997年執(zhí)導(dǎo)了一部名為《鰻魚》的電影。故事說的是，發(fā)現(xiàn)妻子與人通奸，暴怒中刺死了妻子的男主人公刑滿出獄后的心路歷程。影片開頭，男主人走出關(guān)押了八年的監(jiān)獄，隨手提著一條裝在透明袋子里的海鰻，其性的暗示，非常明顯。也許，在天堂的大排檔里，林老早就和今村昌平在一起浮一大白了。

河鰻溪鰻，腥味都重，除腥的訣竅是多用老酒，燉之，掌握好火候，方是一道好菜。我當(dāng)過記者，有一年跟團去永嘉采訪，當(dāng)?shù)乩习宥顺鲆粭l燉好的粗壯鰻魚，說：“各位記者，這是野生的溪鰻，現(xiàn)在溪里已經(jīng)很少見了，動輒千元一條，嘗嘗。”我也夾了一筷子，鮮不可言。我仿佛看著林老筆下那個叫溪鰻的女子，扭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彎下腰來，先看看擺弄著的木頭方子，對著歪歪扭扭劃的線，笑起來說：“劃得好，真好。”

據(jù)溫州作家程紹國先生回憶，1993年，“美食家”汪曾祺來溫，他夾一筷子鰻鲞，吃了一半，吐在桌上。邊上“食美家”林斤瀾“哦？”了一聲。汪曾祺說道：“麻煩?！?/p>

程紹國先生曰：每個人的味蕾都有故鄉(xiāng)，都有記憶。汪先生的味蕾辭典里沒有鰻鲞，他一時吃不出鰻鲞的微香和淡甜來。而且多刺，“麻煩”，費事。

我覺得在此處也可以讀出林斤瀾和汪曾祺兩位先生的不同性靈。

帶 魚

“蒸過蒸”（溫州方言，意思是反復(fù)蒸）的帶魚肉，與鰻鲞嘴邊那一點小肉味類似。妻子常笑著說：“鮮帶魚肉不吃，而要吃‘蒸過蒸不新鮮的，你真是非常奇怪?！蔽抑?，這是早年味蕾的記憶在“作祟”。

明朝福建人謝肇淛說：“閩有帶魚，長丈余，無鱗而腥，諸魚中最賤者，獻客不以登俎，然中人之家用油沃煎，亦甚馨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帶魚確實是諸魚之中最賤者。袁枚似乎看不上、甚至是不吃這種最賤的魚，他的《隨園食單》里沒有給帶魚留出位置。后來一個叫夏曾傳的人，補證《隨園食單》，才記下：

帶魚，寧波有鮮者，內(nèi)地則無。其長數(shù)尺，鱗色閃耀如錫箔然。以糖醋煎之，或用蘿卜絲亦可。

寥寥數(shù)語，著實可愛。

帶魚可紅燒、油炸、清蒸。我最喜歡的是清蒸，并且新鮮的剛蒸過一次的帶魚不吃，覺得帶魚的味道太重，肉不夠硬，等到“蒸過蒸”之后，帶魚肉變硬，我才覺得好吃。

我籍貫溫州永強。永強，古稱永嘉場，在唐朝時，靠海是鹽場，故稱永嘉場?，F(xiàn)在俗氣的“永強”，應(yīng)該是“永嘉場”三字連讀或是簡讀而成，而美感頓失。族人以曬鹽為業(yè)，就這樣曬呀曬，曬了一千多年。從我記事時，父親做過很多活，燒窯、種地，也曬過鹽，都是靠老天爺吃飯，非常辛苦。

那一年，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村里二十來個人在海邊攔出一塊約兩百畝的灘涂，把地整平，鋪上薄膜，引來海水，然后等待大海給人類的慷慨饋贈。父親看著月光下那一片亮色，甚是喜悅。

曬鹽，最怕打雷下雨，不管夜晚多遲，一看要變天，父親就披上衣服往海邊跑，把攤在天地之間的鹽收攏，蓋好。天氣惡劣，還要在那守夜。黑沉沉的天地之間，懸著一盞微弱的燈火，父親看著黑暗中的鹽場，也看著不遠(yuǎn)處的大海翻滾著無邊的慘白的浪，嗚嗚的狂風(fēng)，從四面八方穿過父親所立的簡易棚。這狂風(fēng)還繼續(xù)刮著，刮到我們家，嗡嗡地震動著父母臥室田字形窗玻璃，母親在房內(nèi)擔(dān)驚受怕，一夜無眠，而一無所知的我們?nèi)齻€小孩，早已睡得香甜。

曬好的鹽，再按比例分到每戶鹽民手中。我常?？吹接腥擞脡撼晒蔚谋鈸?dān)挑著兩籮筐的鹽倒在我家門口，父母再把門口的鹽分袋裝好，立在家中。所以，我家中的泥地總是濕漉漉的，非常不舒服。

裝好的鹽就可以用板車?yán)鋈ベu了。有一年，父母聽說在白水（家鄉(xiāng)附近一處地名，現(xiàn)在寫下來甚是好聽，而我的父母當(dāng)然沒有這個感覺）可以賣個好價錢，十四斤鹽賣一塊錢，就決定去那里賣鹽。那天剛好下雪，父親拉著鹽車，母親在后面推，到了白水，路面甚是泥濘難走，父母就脫了鞋子，從泥水中蹚過去。為什么要脫了鞋子呢，因為在那個年頭，鞋子要比腳值錢。

在雪天，一板車的鹽都賣光了，回去的路上，父親拉著板車，母親坐在板車?yán)?。?dāng)年，板車除了拉鹽之外，也是拉豬的。溫州永強方言，豬讀音類似“能能”。白水的小孩就跑出來，指著我母親大喊：“能能、能能……”

在電話里，母親是笑著對我說起這件事。不知道當(dāng)年，她是開心大過難過呢（畢竟一板車的鹽賣光了），還是難過大過開心（畢竟有許多的小孩指著她喊“能能、能能”）。

到后來，海水上漲，抹走父親圍出的鹽場。大自然又名正言順、理所當(dāng)然地收回了她的饋贈，就像她以往所做的那樣。

由于靠海曬鹽，家鄉(xiāng)一帶飯菜偏咸，且飲食有魚。所謂有魚，無非就是“諸魚中最賤的”帶魚和各種腌制的雜魚。父親這一輩村里人，不是不知道魚的鮮美之道，只是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造成了他們的愛吃咸魚、咸魚干的味蕾，然后再將這種味蕾傳給家中的小孩。

蒸帶魚比油炸要更省事，所以每家每戶桌子上都有一盤蒸帶魚。剛蒸好的帶魚，小孩是不敢伸筷去夾那一整節(jié)的，按規(guī)矩那是要留給家里干活的大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和祖父，我們小孩只能夾散開的帶魚肉?？墒?，父親每一筷子都夾得很細(xì)，每次吃完，總要留下一大部分帶魚，留到下次再蒸，如此反反復(fù)復(fù)許多次，帶魚湯就成泥水色。此時的帶魚碎肉，就硬如臘肉，反而獨有一番樂趣。這時，我和哥哥姐姐的筷子從帶魚湯中撩過，肉時有時無，取決于每個人的運氣。

我老家早年的房門前后都是敞開的，那是為了方便父親朋友來訪。父親的朋友們都是一邊喊一句“進美在家嗎”，一邊只顧跨進門檻。我記得有一次，是一個光著膀子拉板車的叔叔在晚飯時間來找父親。拉板車，是最低賤的體力活。他在飯點找父親，其蹭飯的意思，心照不宣。

父親問：“吃過了嗎？”

他說：“還沒呢?！?/p>

父親說：“那一起吃飯?！?/p>

他也不推辭，坐下來，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大碗米飯吃了起來。父親從泥水色的帶魚湯中一撩，剛好夾到一整節(jié)帶魚，放在他的飯碗上。他一吃，嘴中含著飯，夸道：“你家‘蒸過蒸的帶魚，好吃！”

一碗飯很快扒完了。父親問：“喝點酒？”

他也不推辭，說：“好好。”

父親拿出一瓶本地?zé)?。?dāng)年自家燒的白酒，都是裝在用過的生理鹽水玻璃瓶中。父親不管倒多少，那人都是一口悶進去，先順勢咂一聲“?。　保ㄍ翢陌拙?，辣口），再喊一句：“好酒！”

袁枚說：“紹興（酒）為名士，燒酒為光棍?！痹队肋h(yuǎn)不會知道，對貧苦的底層人來說，酒的好，就在于它割喉般的難喝。

那人原來是向父親訴苦，他說，生活很難熬，真想躺在馬路上被車子闖闖掉算了，然后賠點錢給妻兒。父親能怎么回答？只能一邊安慰他，一邊陪著他嘆息。

我后來在臺州一所?？茖W(xué)校讀大學(xué)，有不少溫州同學(xué)。有一天，同學(xué)們坐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聊吃的。王仁忠兄，也是永強人。他說，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菜是蒸帶魚，他家有一個搪瓷口杯，專門用來蒸帶魚，在反反復(fù)復(fù)蒸過之后，最底層的帶魚肉可能達(dá)數(shù)月之久，有一天他把最底層的帶魚肉撬上來，一吃，無與倫比的人間美味。

我馬上站起來走向他，穿過好幾個人，一把抓著他的手，說：“知音??！”

螃 蟹

我是在灘涂邊吃海鮮長大的，現(xiàn)在旅游一到海邊，一聞到那帶腥味的海風(fēng)，全身的毛孔都會開心地全部打開。早年親戚家做喜事擺酒。酒席結(jié)束后，大人下桌了，每桌都留有數(shù)量不等的蒸螃蟹（這是因為大人們光顧著聊天，沒空剝螃蟹殼）。我對玩伴說，稍等，我要吃螃蟹了。我就一桌一桌吃過去，連吃了十來桌。只有吃過這么多海鮮的人，才足以談海鮮。

在我看來，袁枚其實不大懂得海鮮之道。他是居廟堂之高，而不知江湖之真味?？梢韵胂?，以當(dāng)時的物流，海貨送到袁家廚房，早就已經(jīng)不是最鮮的了。他煞有介事記在食譜里的海鮮燒法，都太過繁瑣，違背海鮮之道。要知道，最好的海鮮燒法，就是離海越近越好，海鮮捕撈過來，直接送到海邊的排檔，清蒸，上桌，越少干預(yù)越好，少翻動，如治大國。

試舉幾例。袁枚說，配搭須講究：

可素不可葷者，芹菜。

芹菜味沖，是比較難搭配，但是芹菜炒烏賊，兩者味道就很搭，白綠相間，兩者同咬，很是清脆，這是溫州一道非常好吃的家常菜，袁枚不知也。

袁枚提到牡蠣：

蠣黃生石子上。殼與石子膠粘不分。剝?nèi)庾鞲c蚶、蛤相似，一名鬼眼，樂清、奉化兩縣土產(chǎn)，別地所無。

牡蠣最佳的燒法，不是作羹，而是煎蛋?；尹S相間，好吃又好看。

袁枚提到烏魚蛋：

烏魚蛋最鮮，最難服事，須河水滾透，撤沙去臊，再加雞湯蘑菇，煨爛。龔云巖司馬家制最精。

燒烏魚蛋其實不用這么麻煩，處理干凈之后，直接放在鍋上蒸。一盤烏魚蛋，我能吃兩大碗。

袁枚談到螃蟹，倒是談得非常懂行：

蟹宜獨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鹽煮熟，自剝自食為妙。蒸者味雖全，而失之太淡。

螃蟹宜獨食，確實很難搭配他物，有一道番薯切片與螃蟹同煮的溫州菜，我認(rèn)為不是很佳。如果螃蟹新鮮，蒸之確實最妙，可以“味全”。這個時候，我覺得問題不在袁枚所說的咸淡，而在于蟹肉的軟硬度是否合適。好的是，蒸螃蟹火候很好控制。把蒸好的紅透的大螃蟹從蒸鍋里拿出來，剝而食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一只好的蒸螃蟹，可抵一方太守印。

早年采訪，主辦方安排晚宴，桌上有螃蟹。席間有一人來自海島洞頭，他說，他吃過世間最好吃的螃蟹。他剛想接下來說，可惜被席間其他人的閑聊打斷了，就怏怏不樂，只顧吃菜。

一找到席間談話空隙，我馬上問他：“兄弟，你剛才說過世間最好吃的螃蟹，是怎么燒的？愿聞其詳?！?/p>

他這才面露喜色，把筷子放好，說：

“漁民剛打來螃蟹，在沙灘上架一口鍋，鍋里倒扣半碗鹽，鍋里擺滿螃蟹，用柴火燒，并從邊緣澆以海水。海水澆干幾輪之后，起鍋，再把螃蟹串成串，掛在自行車上，騎回家，一路風(fēng)干，到家，吃，世間美味?！?/p>

席間聞此道，嘆為觀止，每次想來都流口水。我想把此條寫入《隨園食單》，可以毫無愧色，甚至可以當(dāng)面對著袁枚笑傲好幾道菜。

豬

早年故鄉(xiāng)的人都不富裕，大家都在想盡辦法喂飽家里頭的好幾張嘴，養(yǎng)?；蝠B(yǎng)豬是很自然的選擇。

眼盲的祖父負(fù)責(zé)養(yǎng)牛，祖母負(fù)責(zé)養(yǎng)豬。牛欄就搭在家門口空地上，祖父每天牽著牛早出晚歸，牛其實就成為我們家的一員，抬頭不見低頭見。對我一個小孩來說，牛太大了，又太過沉默，每次看到它都是在星空之下不知疲倦地咀嚼干草，一副超然物外、榮辱不驚的冷漠樣子，看上去并不是特別可愛。祖父對牛特別照顧（我后來讀余華的《活著》，讀到最后牛的部分，想起過世的祖父，眼睛會濕潤），我甚至?xí)X得他關(guān)心牛超過我。因為他會擔(dān)心牛吃飽了沒有，而從不問我吃飽了沒有。祖父常常對我說：“永勝，去把牛喂一下，等賣了牛，給你買糖吃?！睘榱四苡刑浅裕椅惯^很長一段時間的牛。直到有一天，我從外面玩累了回家，發(fā)現(xiàn)牛欄空了。

我問祖父：“牛呢？”

祖父說：“賣了?！?/p>

我說：“糖呢？”

祖父呵呵呵干笑幾聲，“顧”左右而言其他。

我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我難過是最終發(fā)現(xiàn)祖父是騙我的，我也難過牛竟然不“哞”一聲而別，也忒沒有情義了。

相較而言，我對豬有著更深的情感。我家養(yǎng)有兩三頭豬，豬圈離家約有一百米的距離。每次祖母提著一水桶豬飼料去喂豬，我都會跟著去看。一路上，我開心地活蹦亂跳，祖母就笑著對我說：“你比豬還急?！?/p>

到了自家的豬圈門口，祖母吃力地提起塑料桶，把豬飼料倒進槽里，兩三頭豬就活蹦亂跳尖叫著跑過來，吃得吭哧有聲，很是快樂。我看到豬吃得這么快樂，我自己也很快樂，這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共情”吧。一旁的祖母看著豬胃口這么好，也微笑著。

接下來就是“端豬”。溫州方言稱閹豬為“端”豬。端豬師傅力大無窮，一般都有南拳功底。這邊廂，豬絕望地嘶吼著;那邊廂，端豬師傅一扎馬步，身子頂住豬身，鋒利的刀子一溜，再隨手一扔，像鮮艷詭異花朵的一團肉，劃出一個弧線，被扔到了二樓瓦背上。事就這么成了。

我就問母親，那一團到底是什么肉？這個問題，讓母親為難。我們這一代，性知識都是從電線桿上學(xué)的，農(nóng)村的父母對性的話題是忌諱的，羞于啟齒。她就含糊地說：“就是一團肉?！彪m然我不知道那是一團什么肉，不過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豬特別可憐。

到最后就是殺豬。被殺死的身軀龐大的豬架在架子上，等待著被瓜分。

我這個小小的小孩，也就見證了豬的全部生命過程，它讓我開心，讓我傷心，也讓我恐懼。在我們的心里，我們知道生命要愛惜生命，但是我們似乎又只能通過殺戮的方式才能生存。這也就是所謂的天之道吧。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成為一名媒體工作者，第一次接到執(zhí)法部門凌晨突擊檢查的采訪任務(wù)，就特別興奮。我坐在執(zhí)法人員的車子里，車子在夜幕之中七拐八拐。坐在副駕駛的執(zhí)法人員轉(zhuǎn)過頭對我說：

“王記者，是這么一回事。我們發(fā)現(xiàn)一家非法屠宰點，證件全無，那肯定是非法的。你知道的，屠宰，關(guān)系到老百姓的食品安全，政府是規(guī)范管理，有專門的屠宰點，不是政府專門設(shè)置的，那肯定是非法的。我們要去的這家非法屠宰點，對方非常狡猾，專門選擇在深夜凌晨無人的時候屠宰，屠宰頻率也不規(guī)律。我們接到舉報后，做了前期勘察，確定今晚有屠宰，所以邀請你過來，曝光曝光?！?/p>

我說：“好的好的。一定好好寫。”

為了不打草驚蛇，車子開到離目的地還有幾百米的距離，停車熄火。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次采訪的具體地址，似乎是在老城區(qū)一家小型菜市場的邊上，穿過一個骯臟的門洞，地上滿是污水。

在車?yán)锏攘税雮€來小時，望風(fēng)的人說，可以出來了。我才跟著執(zhí)法人員一起貓著身放輕腳步走向那家非法屠宰點。就是一棟尋常農(nóng)民房，前門有一個小院子，圍著一米多高的圍墻，廚房設(shè)在后門。執(zhí)法人員準(zhǔn)備從前后門同時破門而入，以防對方逃跑。

執(zhí)法人員用手勢表示：一二三，破門！我跟著執(zhí)法人員從后門廚房沖進去。我首先看到的是，一頭白白胖胖，被拔光毛的豬，閉著眼睛，悠閑地坐在裝滿開水的木桶里。豬當(dāng)然已經(jīng)是死了，但是如此模樣，很像一個魁梧大漢，比如說，在舒服泡澡的魯智深。我們破門而入，似乎已經(jīng)打擾到了它，它仿佛馬上就會睜開眼睛，然后喝道：“你們打擾灑家泡澡了！”

執(zhí)法人員在我身邊匆忙地穿梭，而我卻站在原地，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頭很像人的豬。坦率地說，豬的臉像人臉，紋路分明，顯露出濃濃的喜悅與和藹之氣，確實好看。我不記得是阿城還是陳丹青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西安讀歷史專業(yè)，有一次被老師叫去協(xié)助考古。大家都很興奮，到了古墓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價值東西早就已經(jīng)挖掘出來整理帶走了，能挖出一枚銅錢，算是很大的發(fā)現(xiàn)了。老師之所以叫他們來，無非是讓他們體驗體驗，順便對古墓做最后一次遺漏清理。我的朋友就這樣拿著一把洛陽鏟，在泥土里鏟了很多日，同時，性的苦悶，也是無法言說。最后他失望走出荒無人煙的古墓，一來到山下有人的村子，一看到人，開心，連看到母豬都覺得是雙眼皮的，真是雙眼皮的。他是拿這個故事當(dāng)笑話講給我們聽，我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豬的臉，確實是好看的?！痹趫龅呐笥讯悸冻鲶@恐的神色。

我很快從對豬的觀看之中清醒過來。屋內(nèi)是一對中年夫妻，一對非常老實的中年夫妻?？吹綀?zhí)法人員破門而入，兩夫妻的身子都驚得一震，馬上把手中的器具放在邊上，呆立在騰騰的熱氣里。執(zhí)法人員圍著他們問話。那位婦人真誠地拍著胸脯，對執(zhí)法人員說：“我們真的是第一次殺豬，之前沒做過?！?/p>

那位中年男人，卻一聲不響，穿過人群，從廚房來到前門院子，對著漆黑的墻角小便。我知道，有的人突然一受驚嚇，一哆嗦，膀胱一抽緊，就會想小便。

這是我聽過時間最長的一場小便，足足有兩分來鐘。每每我覺得他快結(jié)束的時候，卻總還沒有結(jié)束。他背朝我，馱著一身的夜色。他全身在發(fā)抖。這個時候，我覺得他像任何一位絕望的父親。

屋里頭的婦人在喊他：“人呢？趕緊過來！”

“在小便。”

婦人怒道：“這個時候還小什么便，趕緊過來！”

那位中年男人這才打個了尿顫，提著褲子，來到執(zhí)法人員的面前。坐在木桶里的那頭像魯智深一樣價格不低的豬，當(dāng)然要被沒收，也許還要面臨其他的懲罰。他都逆來順受。

我不忍心采訪這個中年男人，就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盤算著明天的稿子要怎樣才能交差。

對我來說，豬身上有其他的意義蓋過被我們吃的價值。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一定很怪。

做了十五年媒體工作之后，我心生倦意。我不是說中國的媒體沒有意義，我是覺得，我自己做這一行沒有意義。

有一天晚上，我值完夜班，拿著黑白的大樣，笑著對一位同事說：“我?guī)讉€理想?！?/p>

同事說：“愿聞其詳?！?/p>

我說：“第一個，當(dāng)一匹種馬，自由地奔跑，自由地交配，在風(fēng)中揚起鬃毛;第二個，當(dāng)海底幾百米的浮游生物，比如水母之類，飄飄蕩蕩沒有憂愁;第三個，在海邊有一所房子，門口曬著咸魚，沒事翻翻?！?/p>

同事說：“看得出，你是一個在海邊長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