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蕭勝滿七歲了,這些年一直跟著奶奶過。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他媽媽也是調(diào)來調(diào)去。奶奶一個人在家鄉(xiāng)冷清得很,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來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要做。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給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褲子。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倒是挺干凈的。奶奶還給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樣子,納底子,自己绱。
奶奶身體不好,有氣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還好,晚上難熬。蕭勝躺在炕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
去年冬天,爸爸回來看過奶奶,帶回來兩瓶黃油。爸爸說,黃油是用牛奶煉的,很“營養(yǎng)”,叫奶奶抹餅子吃。黃油是個啥?牛奶煉的?奶奶說,這是能吃的。蕭勝不想吃。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她渾身都腫。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爸爸趕回來時,奶奶已經(jīng)咽了氣。蕭勝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頭發(fā)的氣味。他哭了。
奶奶給他做了兩雙鞋。蕭勝光著腳把兩雙鞋都試了試。他的赤腳接觸了搪底布,感覺到奶奶納的底線,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哭了一氣。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長輩,把家里的東西收拾收拾,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走了很久,爸爸說到了!他一看,是一大片馬鈴薯,一眼望不到邊,不遠有一排房子,土墻、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
從房子里跑出來一個人。“媽媽——”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抱了起來。蕭勝以后就要跟爸爸媽媽住在這里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白天沒有事,他就到處去玩,去瞎跑。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馬、看羊,有時也去蒔弄蒔弄他家的南瓜、山藥地。鋤一鋤,從機井里打半桶水澆澆。這不是為了玩,蕭勝是等著要吃它們。他們在大隊食堂打飯,食堂里的飯越來越不好。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面餅子也沒了。現(xiàn)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湯。
他學會了采蘑菇。起先是媽媽帶著他采了兩回,后來,他自己也會了。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蕭勝采了好些,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好想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
大隊食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后來盤了個大灶。后來又殺了十來只羊。
這是要干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干部會。
三級干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干部在南食堂,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晚飯倒是馬馬虎虎的。社員在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
蕭勝每天去打飯,都能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著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yōu)槭裁茨艹渣S油烙餅?”“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咽著餅子的蕭勝的媽媽忽然站起來,把缸里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搟了兩張黃油發(fā)面餅。抓了一把莜麥秸塞進灶火,烙熟了。黃油烙餅發(fā)出的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樣。媽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蕭勝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里。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咸的。